徐静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博尔赫斯
芝加哥大学著名生物学家尼尔·舒宾领导他的团队在2006年挖掘出了一种名为Tiktaalik的古老鱼类生物。这种鱼类可以追溯到大约3.75亿年前,它除了有鳃、鳞片,以及鱼身体的主要特征之外,鳍上还隐藏着一种从未在其他鱼类身上见过的骨头和关节。这种结构使得它可以在陆地上爬行。
随后,尼尔·舒宾等人进行了大胆猜想,提出鱼类是人类祖先的观点。他们于2006年10月在上海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指出鱼类是最早拥有脊骨、头骨和全身骨骼的动物,在4亿年前就游遍了全世界的海洋。在4千万年后,其中一支分化为两栖动物出现在陆地上。在进化过程中,除了锻炼鱼鳍里的骨骼便于爬行,还进化出能够在空气中获取氧气的肺部结构。当有了能够在空气中生存的能力时,它们面临选择,要么鳃全部退化,直接待在陆地上,或者保留一部分功能,可以继续在水里生活。很明显一部分生物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它们慢慢发展成为爬行动物,而后进化成为了人。
在记者发布会的现场,人们最关心的还是那条名叫Tiktaalik的古老鱼类生物。在各种好奇、簇拥和闪光灯的疯狂捕捉下,它被升降机缓缓带入人们的视线。这是经过数字技术还原的古老鱼类,闪着蓝色的幽光,硕大的鱼鳍在数字的波纹中缓慢地划动。在穿过珊瑚的瞬间它定住了,鱼鳍上隐秘的骨骼仿佛两条支架矗立,泛起一阵阵泥淖。这种颇具人类首次登月的气场,瞬间打开了在场所有人激动的闸门。“哗——”掌声如潮水般涌进会场,直接冲掉这个城市所有的电闸,电子设备全都瞬间失灵,黑暗爬上屋顶,也爬进这群人的眼里。
就在大家慌乱之际,一个十岁的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朝着那台升降机上的玻璃台缓慢靠近。据她后来回忆说,那是现场唯一有光的地方。玻璃台里静静地躺着一堆沙砾,与街边的土石无异。可现在它泛着深邃的蓝光,合着孩子的心跳,“怦怦……”慢慢消逝在暗夜中。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表示无法解释当天突然跳闸的现象,估计是夏夜用电高峰,并且顺势带上了生物进化引发的全球变暖及节能环保宣传主题。当然那孩子是看不见这种呼吁了,那晚回来之后她就喃喃自语,梦话不断,高烧了三天。
她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带女儿来水族馆。每次来,都让我远远跟着。
水族馆里,海洋潮湿的气息若隐若现,她们行走在消毒水冲洗过的玻璃隧道上,仿佛打翻了福尔马林的实验器具。拐角的训“狮”(海狮)场里饵料带来的酸味正踏着欢快的音乐节奏有序地袭来。女儿很喜欢隔着玻璃隧道跟各种鱼儿打招呼,还发明了一种打招呼的专属方式:“拍拍手啊拍拍腿。”招呼打得多了,也就熟悉了各种鱼儿的特征和习性。解说员的讲解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她会冷不丁叫出某条鱼的名字,然后开始旁若无人地闲聊:“嘿,尼莫,我又来了,听说你们家桑西生病了。你答应过我好好照顾她,怎么能让她吃坏肚子呢?”深情并茂、手舞足蹈的演绎常使一群孩子蜂拥而至,留下解说员一地的尴尬。
我一直以为女儿只是随口说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条蓝色的泛着玻纤长纹的扁头鱼面前停住,喃喃地說:“杰西的妈妈今天去世了,杰西很难过。我想留在这里陪陪她,还有尼莫、桑西、波波、卢卡……它们都在来的路上了。”而后久久站立,盯着来往的鱼群。光怪陆离的玻璃长廊里,她一动不动的背影,恍惚间好像一条鱼(我拍下了她这次朝着谈话的鱼,确实跟上次的一模一样)。
后来这种谈话蔓延到了课堂上,她惊讶地发现女儿的书本、铅笔盒、学生证,甚至前桌衣服后背上都画上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鱼。就在一个盛夏的傍晚,云层像海浪般一层高过一层地涌来,空气中很多东西在收紧。一种类似于海洋馆潮闷、拥堵、刺鼻的气味,跟随吧嗒吧嗒的雨点洒进她跟老师的通话里。孩子被打了,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年毫无顾忌地放纵女儿去水族馆是多么愚蠢。她如此渴望有第二双脚的到来,安然踏过的四季,油墨和灯盏温暖过她的脚掌,如同他的身体曾像杯子托住她的身体。就像此刻,哪怕能够跟她一起背过孩子。她冲出旧公寓楼房的墙壁,冲到了学校。从老师的手上接过孩子的那一瞬间,我远远地看见很多类似鳞片闪光的东西粘在耷拉的书包带上。“疼……”右膝盖外侧韧带上有一个类似被铅笔插过的黑点。她感觉到懊恼,因为自己的失职,没有照顾好孩子。雨夜,斑驳失修的木宅废墟黑暗的外表,卵石路面、窗子的铁护栏或摇摇欲坠的空木屋显得这座城市更加湿漉漉。
“大概是她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一条鱼游进我的梦里。她有蓝色的硕大的鱼鳍,白天总在浅滩休息,只有晚上的时候才会游入大海,带着星子般的闪光。”这些话,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只在哼唱儿歌轻拍女儿睡觉时喃喃自语。起初我以为她在说梦话,而后我发现她的身子也会泛着蓝光。我忍不住提醒她,她在半睡半醒间笑我魔怔。有时我会一直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熟睡,就像深躺在声音和她之间。她睡着的样子,犹如小湖黝黑的怀中,睡莲划动隐秘的四肢,在逃亡;又好像一次海上游行,一次不是追猎而是平安的漫游。往往第二天醒过来,她总是湿了大半身,床上的被套、床垫留下了一条椭圆形的水渍。
我总是望着她的后背出神,像潜入无声的海底,那里有一片丰茂的海草,在衣服的褶皱间浮动,一串串透明的泡泡会随着她和女儿银铃般的笑声不停地涌来。还有她穿半身裙露出的左膝盖外侧韧带,那里常年驻扎着一个黑点。经过时间的弥漫、空间的浸泡,它慢慢变成了土灰色。我时常跟着她,并且不停地询问她。“什么时候弄的?”我问过她好几次,一开始她还会拼命地回忆,看向窗外排山倒海般逼近的树林,急促含糊地敷衍几句。我试图听到缓慢持久之物,只是每次都感觉是风在最后一根杆柱上的喟叹,一种莫名的怅惘。不过好在她无法解释的情绪,总是在看到女儿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从哪里讲起呢?”我看着她流畅地调整文稿字距和字体,鼠标上的泥垢和她斑秃的碎发泛着昏黄的灯光。略微发福的面部停着一片鱼鳍,在深蓝色的办公室空气中小心划行。进入深秋,时钟的分针和秒针开始了争抢,它们恨不得都走快一步,这让天气有了很大的意见,它们始终跟不上时间的步伐。“春夏咻冬”的周围满是同事喋喋不休的调侃,她们似乎因为这种“时差”天气以及近日发生的“自由落体”新闻(即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频频发生),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情绪——世界不会再好了,所以建议直接躺平。
这种氤氲在空气中的信息就好像深水炸弹冲进她的海域,明明不是针对某一个人,却始终不能幸免。很明显,我知道她此刻不断打开、关闭文稿的动作是某种烦躁的强迫,借此打开记忆的闸门。在这种不断重复中保持镇定,就好像她反复检查杯沿的水渍和啃手指。“没关系,我可以等。”闹钟在13∶30准时响起,她在便签本上记了一个9(按照平时的习惯,她应该要转动杯沿18下或者啃手指18次,而今天因为临时通知的会议未能完成)。随即,快速摘了摘身上的毛线球去会场开会。可是,因为毛线球摘得太多太快,以至于忘了数摘了几颗。她浑身焦躁,胡乱地在便签纸上划了几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忍不住又跟了上去。
时钟吧嗒吧嗒过了三个多小时,每一颗摆正的椅子上都齐刷刷地昂起了脸,他们抑扬顿挫地点着头,带着沙沙落地的节奏。领导唾沫星子在快速分工的板块上达到了极大值。我看她掏出笔拼命地记,很明显到了自己名字下面的任务越来越多。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她卷起了纸张有一种马上要去撕碎的迹象,而后她咽了咽唾沫星子,最后忍住了。渐渐地她看向窗外,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等待云朵的翻译,还是在将云朵撕成碎片。但的确天空冲向我们。我们漠然观察它,注视云朵移动,寻找某种短暂离开的可能。其实,我知道最让她不满的是为什么布置给其他同事的任务是偶数项,而她却是奇数项。“你听说过鱼有五条鱼鳍的么?”她受不了,跟我嘟囔了一句。会场里落满各种推拉声、寒暄声和告别声。她涨红了脸走在回来的路上,与路过的三位同事、两位门卫佯装无事地打了招呼。推开门,随身带来一连串的喘息,它们悄无声息地落下,如沙子散落在时钟旁的陶罐里。
“你好像不舒服?”我看着她的眼睑在慢慢垂下,身上大量的水泡在翻涌。“对不起,这么多年我还是忍不住有情绪,是我还不够成熟,对不起……”她对着窗外渐渐爬上墙面的夜空不停地道歉,仿佛有一团很强的黑影在她面前立住,而后投下更多更复杂的零部件,有一些跟她身上的一样,只是好像更崭新更坚固。她得更新,就好像手机版本,不停地更新,抗压和调速能力才会不断增强,只是这种更新耗费了很长时间,当时钟在18∶00敲响的时候,她意识到必须马上把杯沿的水渍、毛线球处理干净。
是的,鱼鳍的特性必须是沉稳。那是她四岁那年过年跟家里人爬烈士陵园,裹着那件母亲犹豫很久买的一休牌红色棉衣,每一步的爬行都像熊崽爬树显得可笑。现在想来,285级石阶时常变成一根根硕大的断了的桅杆在她的梦中横冲直撞,敲击更为自由的思想,或更为呆滞、左右摇摆的思想,而且时常更接近牙齿。“整个早上,我还着迷于在新鲜的雾霭中辨认人与树的倒影,它们既不明显,也没有像白天一样的区别,使得整个过程就像在陆地上寻找方向。”她笑着拧着杯沿,陷入到更深层的回忆之中。母亲嫌她爬得太慢,想抱着她往上,却被父亲极力喝止。父亲扫了一眼身边那几个噌噌往上的外甥,瞬间夫妻俩保持高度默契。冷风经常伴着乌鸦入场,印象中那天也无例外。她爬一步,抬头看一眼早已登顶的家人,从来没有觉得他们离自己那么遥远,就好像天神般高大。湿漉漉的东西不停地往下掉。“如果那个时候下雨,他们是不是就会过来抱你?”随即她马上遏制了我的想法,因为那一年,她看见第一次伸开手哭着要抱抱,却被父亲狠心拒绝的自己是多么狼狈。“我们不会原地等你,不许哭。”
那天晚上,她拆掉了臃肿的眼睛和沙哑的喉咙,开始在鱼鳍上装上声呐和探测器。(那些东西是父亲有一天突然把她从母亲身边支到另外一个房间里时,早就在房间备好的。)期间有很多鳞片哗哗地掉落,可是她浑然不觉。这些是父母未曾为她介绍过的特征,所以它们不重要。只是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无法关灯睡觉。“疼……”十二岁那年,她惊讶地发现每天折磨她的小腿不经意间长长了,而且在左膝盖外侧韧带处有一个黑点。因为成长速度太快,大腿根本没做好准备,留下一大片被强行拉伸的筋带,在灯光的照耀下,就好像一片片粉色的鱼鳞嵌进肉里泛着银光。原来成长就是吞下了时间的种子,任由四季在骨骼的铰链中呻吟,成为血液中的原始动机。
她从未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只是在饭堂打饭、女生厕所、升国旗、做早操和参加运动会时发现,大家都试图避开她。有时候,她孤身一人走在路上,路上的石子在雾中发亮。夜很安静,十字街面对着天空,与星星互诉衷肠。“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个子比较高?”有一天吃饭,她终于忍不住问母亲。母亲正被突如其来的下岗潮卷得面如土色,她看了一眼自己女兒的腿,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读书好最重要,到时候他们就会喜欢你了。”那一刻,她看向窗外,凋零玫瑰间的蛛网沉稳,杂草毒麦坚忍,八月清晨明亮空气变得从容。或许是身体听从了她潜意识的呼唤,她开始习惯性驼背地蜷腿,找最宽松的衣服穿,因为她觉得如果人看上去胖了就显得矮了,这样就不会那么格格不入。
当然,人蜷缩起来的时候,总是容易集中注意力。她开始不分上课下课地努力(反正下课也没什么朋友),然后在一次又一次大型考试放榜中遥遥领先。班主任开始意识到这苗子的难得,制造机会表扬她。那三年是她最幸福的三年,她发现父母对她越来越看重,周围的亲戚朋友似乎也长出来了。的确,她努力了这么久,似乎终于听见火与空气的名字分配给每一根垂首的草。“这样才是对的!”她充满自信地想。身上的鱼鳞被时时压制着,每次洗澡的时候,她都拍拍腿上的韧带。“原来读书是鱼饵,可以勾出这么多鱼儿跟我玩儿。”她总是在水族馆门口止步,看着那些进出自如的孩子和大人愉快的身影,然后拖着沉重的书包缓慢回家。身上的背鳍越来越弯,腿上的鳞片越来越重,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跑步时心有余而力不足。“该死!”她对此耿耿于怀,“所幸我免试保送进了重点中学。”我看着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小腿肚子,不置可否地哂笑着。是的,她拿一个词语去规范另一个,直到获取她可能已说……却未说的东西,在开合的转门和脚步中进进出出,影影绰绰,掉落在高一的边沿。
“世界如果是黑暗,那就是绝对黑暗;世界如果是光明,那就是绝对光明。”这是她在中学时读到的一句话,为此深信不疑。十六岁的深秋,学校里的银杏叶仿佛书页的衣冠步行在灰白相似的操场间,总有一缕微黄的寒风从侧面掠过却不凛冽。鸟儿等待着人们捕捉余音,它在两扇门之间唱了很久,像冬日的眼睛、夏日的脸。她爱极了这份清冷,仿佛某种期待总会降临,直到那个菠萝头体考生的出现,就像飓风吸食大地上不合时宜的轻,空气中仿佛多了另外的颜色。
一天雾蒙蒙的清晨,她重复着以往惯常的动作:6点起床的惺忪,6点30分早餐的热气,6点55分进校门的迅疾,7点“咔”放下自行车脚撑的那一瞬间,她感到海面恢复了蔚蓝的平静。“阳光真好。”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踱步在去往教室的小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无比眷恋这早间课前十分钟,常常怀着羞耻和罪恶,可是又控制不住:她知道接下来就是纷至沓来的十节课、永远无穷尽的排队上厕所以及让人惶恐不安的雪花片般的练习。“或许人生就是在不断地重复吧。”她暗暗地想,抬头看空气将天空高高地吹起,没有云,却似乎能看见穿行于其中的白鹭。她使劲地向上耸了耸自己的背包,走向教室。
那天的铃声响了几次已经不记得了,那天上课老师讲了什么也全然忘却了,很多年后她回忆起来,最让她陷入窒息的就是放学时看到谁偷偷放在车前篮的那封信笺。“信笺上写着什么呢?”她努力地回忆却微笑不语,那种笑容仿佛路边沉睡的孩子被唤醒,与两鬓斑白的过路人哼起旧歌谣。我仿佛能看到她左腿柔软如纸条,浸在雨雾中。“所以你是喜欢他的,是么?”我一再问她。她躲闪的眼神带着无奈:“他会影响我去往光明。”绝对是,接下来,她总能在窗口、停车位、路转角、十字路口、家门口瞥见那个高大帅气的身影,而且每次出现都好像站在山冈与湖泊的边界闪着悠远的光。“为什么他总是如影随形?”她明显感到自己开始心猿意马,每一次动笔的瞬间、抬头的瞬间、移动的瞬间,都感觉有一双灼热的眼睛在烘烤着她,在这个即将陷入冬季的小城,她感到浑身松软。“他让我感觉到浑身难受。”她喃喃地说,手上不住地动作,我知道她想逃离这個话题。回忆的海水正在风涌,她遏制不住。直到这个男的爬上她的课桌,坐在她旁边,掰扯她的书本时,她开始怒不可遏。
“我觉得我好像背叛了你,背叛了当初那个始终虔诚对学习与理想忠贞不渝的自己。”她把这句话放在了写给父亲书信的最后一页,而后悄悄塞到父亲的床前。那天晚上狂风暴雨,她浑身颤抖着站在自己房间角落里,默默哭泣。这种自我惩戒的方式,太过熟悉。每次考试没考到第一,甚至有时预感到没考到第一,她都会提前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在她的潜意识深处,她觉得“人要学会自我惩戒,不需上天动手,才会换来安宁”。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钥匙声,昏黄的灯光引来了父亲的冷漠,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没觉得任何不妥。就在他看完那封沾满泪水的忏悔书之后,突然产生强烈的剥离感。这么多年一直拆卸安装的部位始终处于平稳高速运转中,他不允许意外发生。“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不要功败垂成。”他走了,留下一纸悉碎的自己。
疼痛,巨大的疼痛,是从那一夜开始的……她开始腹部绞痛,伴随大面积的失眠,时常在逼仄的房间里熬到天亮。每天组装自己的设备舱、排水口和航行灯,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学业,她强迫自己数数,并且在手腕处系了一根红绳,每次思想开始飘忽,她就弹自己。慢慢地,红绳也不起作用了,她只能靠不停拧自己的双腿,触发更深一轮的痛觉。从强迫数台阶、数书本、数队伍中的格子衫以及所有可以数的东西,把它们全部偶数列组装到眼睛里去,到双腿全部被拧肿、乌青发黑,再到“痛和重复是活着的本质”,她把这句话贴在床头,每天晚上都要默念提醒:她花了三年。每天早上整理房间,母亲都能发现床上大片鱼鳞掉落。内科医生把单子转交给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建议她服药运动加休学。
那段时间,她每次打开衣柜取出一件衬衫,总能看见一本旧日历掉落下来。纸页散开,成千上万只肮脏的纸蝴蝶盖住了白色。日历的白与衬衫的白,此处到别处,在那漫长的一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也会蹲在学校的阁楼上看一只只死蜜蜂被清数脱落于它们的黄色的眼睛和干枯的翅膀,身子总是很飘,疼痛毫无规律地袭来。“这是个没有水的世界。”她经常这样想。她想找个人说说话,看遍了所有通讯录,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的人。母亲从那件事后变得格外小心,生怕她的一些举动被别人看出来,于是每次出门前夕都不忘做好各种提示工作:“不要跟任何人提你的病情,这个世界不会有人愿意理解你。”那段时间父亲脸上铅印的褶皱和母亲被风干的叹息声爬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就像被抛到重重叠叠的空间里,没有任何信号提醒,只有在反复联结中陷入一次又一次的醒来与睡去。
有一天晚自习,蝉声闷过了整个操场。一个中年、戴着厚厚眼镜壳的物理老师正在陪一个服用精神类药物、虚胖的女生散步。“老师您该去批改作业,我该去上晚自习……”她焦虑地不停念叨,压低着头颅仿佛世界都要悬置。气压变得异常沉闷,她想到今天已经是她连续迟到旷课的第三个月,于是她小心翼翼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老师,对不起……”正常情况下“对不起”三个字的背后应该有很多话,可是她却只能不停重复那三个字。就这样顺时针走了三圈,喉咙里的声呐和探测仪本能地开始促动泪腺运作,她预感到脚下马上要升起一场狂风暴雨。这是通往绝境的路口,她想。等走到第四圈的时候,那位物理老师突然提议开始倒着走。每一步倒着走的背后,都夹杂着各种拧巴和膈应。可是“学生只能跟着老师走”,这是她当时最天真朴实的想法。她没有反抗,从一开始的同手同脚不知如何是好,到后来的放开双手开始挥舞。“你看我们倒着走会影响到地球运转么?”耳膜边突然传来老师的叩问。很多年后,她回忆起这场特殊的散步依然温热,那位物理老师用他独特的物理学方式给予她最初的答案:人生,其实没有方向。“倒走、跑跳、挥舞手臂和大笑,或许是那个夏夜最完美的记忆,你很难想象这出自一位高三年级教学组长的口。”她开始站起来走了几步。我看到她的身子又闪了一下蓝光。
那一夜,她睡得特别沉。夏夜的星空从她的脸上划过,她的鱼鳍仿佛突然离开了涡轮的挤压,在寂静玄秘的深海里缓缓地飘移。她第一次看到有八爪鱼和小丑鱼,还有珊瑚仿佛在呼吸,吐出的一口口泡沫都淹没在海草的炫舞中。她悄悄地伸出了头,探着这个海一般的镜面,倒映着越发明亮的星辰和良夜,倒映着落日云霓和争航的楼船。最后微风顺从了水面,道路顺从了花朵,人们顺从了空气,而世界正在慢慢打开。
我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渐渐地从一个人的房间游进大学女生宿舍。这是两个四人间再加一个客厅一个卫生间的组合套间。学校离家不远,是本地唯一的一所本科类地方院校。“我可能是属于那种高开低走的典型代表吧。”她叹了一口气,看向日渐昏黄的窗外。很明显,这所院校本不是她的第一选择。矮矮的院墙,荒芜的土地,以及稀疏的人群。行走的路上经常能看到装修工扛着梯子进出,还有图书馆三个字的排列总是歪斜。“不是诱导大家去谈恋爱?”她第一次站在门口就陷入莫名的抑郁。
“要不是高考的时候有一次病发,要不是填志愿时没有经验,我怎么会沦落到去读这样一所学校?关键是那些初中根本不如我的同学,都去了省城。”她的梦魇应该是在大一开始的,有时候睡不着就一个人躲到卫生间里,开着手机给自己的备忘录塞信。塞了上万字的信后,她对着蓝荧荧的屏幕发呆,一晃就是一个深夜。窗外的风吹过后窗,虫鸣开始沾上了季节的慵懒,好像躲在壳里喑哑的呻吟才是最隐秘的愿望。“那里很安全,没有人觉得你很怪。”很明显,黑夜、手机屏、卫生间,让她重回子宫的怀抱。她写下了很多对自己、对父母、对未来的期许,每一个字的敲击都是一片柔软的水域。眼前常常有东西要化开,只是这么多年她不知道内在的联结和外在的连接如何打通。“也没必要,其实懂的人会懂。”她转过身,合上了书本,悠长地吐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懂。”
寝室长跟我说:“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总是独来独往,喜欢在大减价时买一大捆猕猴桃放在枕头的右侧。问题是她睡上铺,猕猴桃总是放在那里又不吃,有一天还掉下来砸到了下铺的脑袋。下铺一摸:一个烂得发臭的猕猴桃。仰面一看,还有一个烂得发臭的东西马上也要掉下来。瞬间整个寝室都‘点燃了。空气里都是各种甩来甩去的酸臭、霉烂和焦灼的味道,夹杂着各种方言攻击。”“她身上有很咸的气味,而且长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应该是毛?不对,毛是软的……那么是壳?不对,人怎么会有壳?反正很奇怪就是了。”另一个寝室室友接过话茬,所以在大一的冬天第一次去澡堂洗完澡后,她们就决定抛弃她。“怎么能说抛弃呢?其实本来就没真正融入过我们。”第三个室友跳出来忿忿不平。
“公共汽车很挤,冬天会很冷。”她在手机备忘录敲下短暂的几个字后,顺势分享到了QQ空间。两个笨重的行李箱跟着她来到学院附近的农田旁。行李箱跟她的体重明显不成比例,她只能拉动一会儿,然后坐下等待。夕阳慢慢垂下,风在说话,水在看着她,扇动的蜻蜓翅膀上有麦田,整个世界都在读诗。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光着脚,踏进没有记忆的草地,对着夕阳,静静地看着自己。“叮!”手机显示,有人在QQ空间给她留言。对方只发来了拥抱的表情,却无任何文字痕迹。“这大概是他给我的第67次留言了吧,一年多来总是如此。”纵使如此,她也觉得很满足。这几个拥抱的表情,时常让她恍惚间看到她的父亲和那个菠萝头男生。“所以我想见他。”本来按照两个人的默契,这样纯粹的交流方式可以继续保持,但是没想到是她率先打破了海面的平静。
一开始,对方充满拒绝,一直在不断拖延和调整见面的时间。她觉得对方是有所顾忌,甚至对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但是她不愿意放弃此生第一次燃起的勇气,在一個下雪的夜晚,坐了五个小时的汽车,到了他所在的城市。“那天晚上雪很大,我一直在他办公楼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她不断地预演着各种桥段和画面,在猫的注视下独自排练,为自己不至于成为那个不受欢迎的角色,将她们打磨到完美,将最简单的台词变成镜像反射的游戏,让人物危险却迷人的一面倍增。“你不怕遇到坏人么?”我总是为她担心。“没有人说必须要怎么做才行,我想试试看。”很明显,她摆出了反向行走操场的姿态,宇宙都为之渺小。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过去,分针和秒针没有任何争抢的意思,它们似乎意识不到还存在这样的角落。
终于,一个脸上长满红斑的瘦高个游了出来,他先是愣住了,马上调转身子说了一句:“你怎么会来?让你失望了吧?”她的双腿特别是左膝盖外侧韧带突然刺骨地疼痛,扑腾摔倒在了花岗岩地面上,有一些蓝色的液体和鳞片抖落出来。瘦高个慌张地扶起她,就在迎面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他脸上的鳞片此起彼伏。她抚摸着他的脸,就像打破时空的垄断,爬进他的门、他的血液,甚至他的思想;那里有各种面对惶惑的生活拆解掉的潮水。她在心疼的同时,投进了他的怀抱。她闻到了久违的海水的味道,这种味道混合松香的气息在冬夜的细雨中弥漫,以至于多年后,她回想起他时,座位还是热的。
他们习惯性地去海边,然后拥抱、轻吻,拥有所有恋爱中的人统一的模样。有一天傍晚,她抚着自己的小腹在他的耳畔嘟囔了几句,而后高兴地跑开了。她以为他还会像往常一样追上来,可是海风卷着浪花,很多沙砾迷失了前额,他还是停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他们逼进了理发店,洗头、吹风、喝柠檬水,把沉重的身子陷进深夜的皮沙发里。她看着眼前卷发、离子烫、挑染、拉直浮动,犹如置身重庆森林,嚼一颗回到童年的糖,酣睡中看见小指环、小领结、小花朵……突然一个陌生男人滑过她头皮的水,像一把刺破十二月的剃刀,将她跟孩子扔进无尽的大海……“我醒来时,他就不见了。”从镜子的反光里,我看见她交叠手指,虚弱而暗淡,像某一个离去的人被生活的潮水无声淹没。
“他来过,好像又没来过。”她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在蓝色的电脑面前踟蹰,“可是谁是真的来过呢?”她翻过日历,轻轻地哀叹。18点30分电脑关机的声音,18点55分回家的迅疾,19点“咔”放下自行车脚撑的那一瞬间,她感到海面恢复了蔚蓝的平静。在通往9层的楼梯台阶上,她开始了习惯性地数数,习惯性地回忆,习惯性地回答。
当默念到37,18点15分,女儿的时候,突然,她停住了,世界开始天旋地转。我看见她全身的鳞片都在恢复,所有的鱼鳍都在打开,楼道、台阶、走廊和进出口全部灌满海水,她以极强劲的鱼鳍迅速地摆动寻找。窗外电闪雷鸣,窗内风声海啸,所有的人、物和场景都在一瞬间定格,电早已消失,所有的高楼都变成静默的怪物,只有她抱起躲在台阶消防栓暗门里浑身湿透、高烧不断的女儿,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腿上的肌肉因为迅速变形已经很难恢复,小腿根部和脚尖处都是被玻璃和树枝割伤的裂口,有些蓝蓝的东西还在不断往外渗透。她顾不上这许多,把孩子放在床上,放上冰袋,轻轻哼唱拍着后背。
“妈妈,我是一条鱼……”睡梦间,女儿嘟囔了一句。
“这一天如此漫长,仿佛用尽了一生。”她笑了笑,转过身,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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