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会证明哪些是要紧的事

2022-03-09 16:08王占黑
西湖 2022年3期
关键词:新浪潮冷饮小河

王占黑

近几年国产片里流行一种说法叫“杭州新浪潮”,像顾晓刚的《春江水暖》啦,祝新的《漫游》啦,仇晟的《郊区的鸟》啦,这种“归纳”不仅源于创作者的出生地,更在于他们或多或少都把镜头对准了这片土地上的风物人情和今昔记忆。“地区新浪潮”这种标签其实不算新,在此之前,以万玛才旦为主的藏地和《八月》《老兽》所在的内蒙也纷纷出现过类似说法。当然,更早可能要归溯于科长的汾阳宇宙,以一己之力刮起了属于地方的浪潮,像是一种提示,让各个角落的人都发现且相信:这是可以的,这是可行的,拍下自己最熟悉的、又好像没什么花头的地方,小小一片,也是一个世界。

扯远了。杭州新浪潮的片子虽然风格各异,仔细想想,又总觉得都携有一颗温柔的内核,舒展,自然,隐约跳脱出当下的诗意。西湖,富阳,钱塘江,或许我们本不该以现代行政单位来进行归纳,因为归类的同时也意味着另一种排除和区分。比如我想到更早几年有一部叫《西小河的夏天》的片子,取景地在创作者的故乡绍兴,景致上、气韵上,也有些共通之处。夏天,河边,一个小孩子在江南的清水和绿意里钻来钻去,昏头昏脑。在《庙会散场后,我们去游泳》里,我仿佛也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如果把小陈的这些散文脑补成电影,它大概是这样的:你能看到鲜活灵动的场面,游泳的,泼水的,走路的,骑车的,喊叫的,唱歌的,呼呼大睡的,但隔着镜头你听不到声音,像一个很轻很轻的梦,光线很好,温度也正好,你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你不属于这个世界。眼前是一片梦境,你已经离开梦里的故事很久。

这大概就是记忆的光环,记忆所重构的童年场景这样轻,这样近,但你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小陈的杭州不叫杭州,叫临安,镜头拉得再近一点,是某一个更小范围的乡间,比如於潜镇,比如后渚村。这里没有过分尖厉的山峦和过分粗野的森林,坡度和雾气让它看起来随意且古朴——又和几百公里外属于“天下”的杭州城里的人文山水有所区分——它可以很私密,私密到属于每一个人,它的历史也可以鲁莽地从每一个人的记忆里开启,就像一条没名字的河、没名字的路、没名字的幼儿园,都足以成为记忆的起点,傻乎乎的、又很自豪的起点。

我喜欢那些关于自然和人的十分随意的展示:

后渚村小巧玲珑,只是从家里到幼儿园那么大;但村子实际很大,囊括了数不清的田畈和河流,山丘连着山丘,一直向远处延伸。那个没有名字的幼儿园,就靠着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值日生平时洗拖把,将乌漆漆的拖把浸湿的地方,就是那条小河。我们对准岸边黏附的青苔撒尿,也是在那条小河里。

说到撒尿,朝天椒最厉害。

……

然后,如果那也算成一节课的话,我准备最后介绍我们的午睡课。午睡一定是这所没有名字的幼儿园里最难熬的一件事情。那间专为孩子睡觉搭建的砖瓦房十几平米见方,两侧上下有杉木板,中间留一狭窄过道。孩子们踢了鞋子,热烘烘的,上床就睡。当时大家的鞋子多是在浮玉街劳保店里买的,款式几乎一样,于是往往出现睡醒后错穿鞋袜的事,有的人一只鞋新,一只鞋旧;一只鞋宽大如船,一只鞋窄小如梭。穿错鞋的就在班上喊:谁穿错鞋啦?于是,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再将鞋调换回来。但调换之后,仍有觉得不对劲的,也就稀里糊涂地穿着作数了。我就常是稀里糊涂的一员。

记忆是自主的,这种自主甚至高于我们所以为的自由意志。在它出现前,你没法选择去记住这个,或者忘记那个。它出现之后,你只能接受它所选中的,无意中强化它、美化它,并在此后各种情境里为它的突然出现而高兴或者唏嘘。没办法,记忆就是任性乱来的,但就像“癞痢头的儿子自讨好”一样,我们习惯于把记忆打磨出包浆来,像磨一块石头,直到它成为一块玉。小陈抓住的和打磨的就是这些很小的事情,穿鞋,吃糖,发呆,昏头昏脑地在江南的山里过着自己的童年,每一个细节都是天大的事。写下来之后,也就成为最好看的事。

很奇怪噢,各种经验和作品证明,欢乐的时光总是在夏天居多,更精确些,按小陈的原话,是在“夏秋之间的缝隙”里,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果子长在树上的日子,衣服洗完晒晒就干的日子,一阵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日子……系列小说里,说到雨,他是这样写的:

我希望世上有不散的筵席,长不大,天天逛庙会和游泳该多好啊。那种快乐多么脆弱,忽然就叫一场雷雨给终止了。

不过跳出记忆来看,那只是一场中止的雷雨啊,庙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夏天来了就可以下水。真正画上終止符的,是小朋友最害怕的“长大”。

说起来,我也有这样一段随机又长久的记忆,现在想想,那绝对是快乐的天花板,每次感到极度快乐,心里都会浮起那个下午的情绪。当然,我这么说,其中必定不乏一次次反刍后自行加深的主观作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学期结束,天气开始热了,但走在路上还有点风。走回正在装修的新家之前,我在必经的杂货店买了冷饮,那是一种叫泡泡的冷饮,里面是细软的冰淇淋,外面用一个类似气球皮的东西包着,咬一个洞,就可以从气球皮里吸食。长大后我多次同人说起这种冷饮,得到的回应都是没见过、没吃过。而我在形容的时候,总感觉那个外壳更像一个避孕套:这种冷饮真是太奇怪了。总之我回到家刚好吃完,肚子凉凉的,一楼的房子在夏天里也是凉凉的。我们躺在地板上,爸爸说,打蜡,学不学。我说学。至于怎么打,聊了什么,我想不起了。只记得那一天那一路,无比地快乐,莫名其妙地快乐。快乐真是纯粹又强健的东西。

在湿冷的深冬读到关于夏天和童年的短章,是很美妙的反季体验。我曾和小陈在夏天的临安山中见过面,夹在一群闹猛的大人中间,我们都不算会说话和爱说话的那种,也没有什么勇气和自信主动提起写作上的事。我大概是说了句,很先锋的东西我看不懂的。这是真的,世界上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了。但我很高兴看懂了这些,也很高兴当时未被小陈告知他曾写过这些,它们许久以后再出现,很轻盈,很平缓,像一只被不剧烈的光照着的老人的肚子。

(责任编辑:丁小宁)

猜你喜欢
新浪潮冷饮小河
清澈的小河
Evaluation and Risk Prevention and Control of Hepatic Injury by Traditional Drugs
推动支付创新,中国银联引领支付科技新浪潮
夏天吃冷饮的讲究,你都知道么?
早秋运动新浪潮
花了多少钱?
为什么多吃冷饮有碍健康
冷饮为什么不能多喝
无线技术将掀起智能家居发展新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