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诗与帖,都好好

2022-03-09 22:21梁帅
小说林 2022年2期
关键词:杜牧

1

这是一个情种。

当我看到《张好好诗帖》墨迹的时候,也似乎看到了一个情种写下的精神图景。

但他又不是一个简单的情种,他是落魄的富家子弟,不大不小的官员,也是通晓历史和兵法的文化人,更是才华横溢名垂千古的大诗人。当他挥笔写下这首诗的时候,他的复杂性,也在线条之间飘忽闪转,从而让后世之人多有揣摩。

这是一次回忆,是风流才子打开记忆通道的闸门构建起来的纸上云烟。当然,这份美好记忆也在现实的摧残之下,像碎玻璃拼凑起来而映射出的镜像。可以看出,他写他人故事,叹红颜薄命,感旧伤怀之时,亦是自诉衷情。

这是一次重逢,别后六载,再见于街头酒肆,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当年雏凤一般水灵的小姑娘,飘零辗转,如今遭人遗弃,只得当垆卖酒。即便如此,在诗人眼里她虽经历岁月风痕,但还是具有柔美动人的模样。眼前的佳人也关注到诗人的“少年白须”,料想定是积繁苦劳而神伤。时间之无情,改变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容颜,更是一颗逐渐苍老下去的心。

2

窄窄的一条石板路,在江南特别常见的那种,石块大小杂陈,岁月打磨后泛出千年的幽光。石板路通往古老的禅寺,道路不长,需走得慢些,此时细雨飘荡,江南的雨,犹如生活的必要点缀。斜风细雨,此间生活如常。大和尚沏茶,伴着雨水的清冽,乍暖还寒,茶香更切,远山淡影,烟雨朦胧,楼阁渐次层叠开去,佛音缭绕,禅院宝塔,挂角的铃铛在风中叮当。

广阔、深邃和迷离的江南的早春,时间似乎定格在一句古诗里。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诗,作者杜牧在唐代璨若星河的杰出诗人中,他的名字依然散发出独特的光芒。他的诗流传广泛,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从黄口小儿到乡野闲叟莫不知也。和《清明》这首诗一样,《江南春》也是一首我们不能确切考证作者写于何年何月的作品,但人们更倾向于杜牧人生的下半场在江南睦州(今浙江建德)时候所写,此时,与张好好重逢又过了十多年,杜牧已经四十四岁,和诗人肉体生命结束,也只有短短的六年时间。

我站在江南的春雨中,遥想杜牧行走过的江南,天空和植物都给人一种湿润而自由的信息。草木葱茏的江南春色,让杜牧想起几百年前的景象,美景依旧是美景,只不过物是人非,遥想杜牧想象中的南朝烟雨,不仅感叹岁月蹉跎。我想古人,古人再想古人,我想古人想象的古人,我想古人想象的想象。这话说起来跟绕口令似的,但这也是一种关于时间、关于空间的有趣认知论。就像那篇让年轻的杜牧赢得大名的《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它不是一种文字游戏,而是那个时代最具智慧的思考。

3

杜牧自撰墓志铭中,有这样一段履历:

牧进士及第,制策登科,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江西团练巡官……

26岁进士及第是他人生中场的开始。此前三年,因为《阿房宫赋》这篇雄文,他已经名满京师,况且那时候还写下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样不凡的诗作。但如果要出人头地,仅仅有拿得出手的诗文是不行的,除此之外,起决定性作用的还要博取头上的功名,于是,杜牧决定走科举考试这条大路。家族的背景,良好的教育,诗文的影响力,几方面条件都呈现了利好的趋势,也是他运气爆棚,碰到了人生的贵人——太学博士吴武陵。

唐文宗大和二年。这一年大唐朝的科举考场不是在长安,而在洛阳,礼部侍郎崔郾作为主考官奉命前往主持考试,出发前,亲友送行,崔郾忙于应酬,见远处一人一骑缓缓而来,定睛一瞧,来人并非骑马,而是骑驴,驴上端坐的正是吴武陵。崔郾赶紧迎出,吴武陵郑重地推荐了杜牧,并把《阿房宫赋》拿给崔郾来看,崔郾连连称奇,吴武陵的意思是让杜牧做个状元,可是崔郾面露难色,因为本年度的考试,从第一名到第四名都已经内定完毕,最后,在吴武陵强烈的要求下,杜牧被内定为第五名。但这些事,杜牧当时不知道,他信心满满地走进了考场。

这件事记载于《唐摭言》,以下这段对话,颇有小说意味,其细节之处,读来也颇为有趣。

武陵曰:“请侍郎与状头。”

郾曰:“已有人。”

武陵曰:“不然,则第三人。”

郾曰:“亦有人。”

武陵曰:“不得已,即第五人。”

郾未遑对。

武陵曰:“不尔,即请此赋。”

郾应声曰:“敬依所教。”

既即席,白诸公曰:“适吴太学以第五人见惠。”

或曰:“为谁?”

曰:“杜牧。”

众中有以牧不拘细行间之者。

郾曰:“已许吴君矣。牧虽屠沽,不能易也。”

榜单公布,崔郾可以说是力排众议,负责到底,录取的三十三人中,杜牧果居第五。他很兴奋,回往長安的路上还写下一首诗,“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及第后寄长安故人》)那种骄傲,那种喜悦,有点儿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思。

此后不久,杜牧入职弘文馆校书郎,官阶从九品上,负责校理典籍,刊正谬误,官职虽然不大,但前途一片光明。这是杜牧要复兴祖上荣耀迈出的关键一步。可是,半年之后,一个叫沈传师的人将要赴任江西观察使,并向杜牧递出了橄榄枝。杜牧甚至都没有犹豫,就跟人家赴任去了。

后人推测沈传师给的聘礼丰厚,杜牧才欣然前往的,而我则认为,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杜牧在朝为官,颇为拘谨,到地方工作,更多的还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更自由,虽然仅仅是一个幕僚。此外,沈传师也大有来头,他的父亲沈既济还是唐代著名的传奇作家,《枕中记》是他的代表作,“黄粱一梦”即出于此篇。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评价他“文笔简练,又多规悔之意”。沈传师本人还是当时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可与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一较高下。而且,沈杜两家过从紧密,还有亲缘关系。因此,在沈传师身边做幕僚的五年,也是杜牧生活比较舒服的五年。

4

杜牧多情。除了那些秦楼楚馆和酒宴场合下写给歌伎的“应酬”作品之外,一生中至少有两个女人因为他的诗歌至今让人挂念。一个就是前文提及的张好好,另外一个则是杜秋娘。

杜秋娘应该也是一个出身歌伎的才女,如果你手中有《唐诗三百首》,请翻到最后一个诗人的作品,就会看到那首《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实际上是中晚唐的流行歌曲,杜秋娘因为擅长唱这歌曲子,颇得主人欢心。

但是,杜牧并未见过此人,杜秋娘的传奇事迹,只是他偶然听来的故事。公元833年春天,杜牧三十一岁,在宣歙观察使沈传师幕中,奉命外出公务路过镇江,唐代的镇江也叫金陵,“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于是,“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

多年以后,李商隐为了求杜牧提携,在献给杜牧的诗作《赠司勋杜十三员外》还提及这首《杜秋娘诗》:“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不是李商隐觉得这首诗写的真好,就是他揣测杜牧本人十分看重这样的长诗。

按照年龄来说,杜牧比李商隐大将近十岁,在官场上杜牧虽然不是那么顺风顺水青云直上,但总比李商隐要好得多,李商隐因为晚唐政治上的牛李党争而落魄江湖的时候,给杜牧献诗求援,其中还有一首《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

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

人间惟有杜司勋!

后人把李商隐和杜牧并称“小李杜”,一方面表明二位的诗歌才华,堪与李白、杜甫比肩,但实际上仅从二人比较,也都是晚唐时代的一流诗人,可是如果把代表作品拿出来看,我们还是觉得李商隐似乎更胜一筹,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这可能来自李商隐诗歌意象的模糊性,在不断阐释过程中,累积起更高的文学意义。比如那些以《无题》为名的诗歌。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读这样的诗歌感觉会很奇妙,就是每一个字我们都认得,但组合起来似乎就像朦胧的谜团,千年以来,成了说不尽的话题。而杜牧的诗歌,大多数都清晰明了,脍炙人口,比较适合流传,不妨再读读这首《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读这样的诗歌,我们内心也明亮起来,估计写这些诗歌的时候,或许杜牧的内心也是明亮的。但言及杜秋娘的时候,他的内心又多了一份晦暗和忧愁。

杜秋娘人长得漂亮,十五岁的年纪,被镇海节度使李锜纳为小妾。李锜谋反被杀,杜秋娘没入宫禁,又得到唐宪宗“宠爱”。宪宗驾崩,杜秋娘转为皇子的傅姆。后因宫廷斗争,杜秋娘被遣还乡,生活困苦,“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一代芳华身世飘零的悲剧命运,让诗人动了恻隐之心,在诗歌中,杜牧列举了古代的夏姬、西施,薄姬等传奇女子,加深了对杜秋娘命运的同情。

后来,在写张好好诗卷的时候,杜牧更加深了这种同情的深度。和杜秋娘相比,张好好和杜牧有过密切接触,更能感同身受。

5

在江西沈传师府上初次相见,张好好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身材并没有完全长开,但姣好的面容已然是一个美人坯子,加之美妙动人的歌喉,杜牧那颗浪荡的心一下子就被征服了。此后,频繁接触,感情也越来越深,“自此每相见,三日以为疏”,在二人你侬我侬之际,张好好被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纳为小妾,几年之后,遭到遗弃。此后杜牧也离开了沈府幕僚,到了一生中最为怀念的扬州。

读杜牧,发现他那个时代的男子或许都对十几岁的女孩子情有独钟,杜牧在扬州生活两年,是他一生中最留恋的时光,或许和唐代的这些“洛丽塔”有很大关系。即将和扬州挥手道别的时候,他写下了赠别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

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

十三四岁,豆蔻年华,年龄和张好好相仿,用情之深,令人感动。作为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掌书记,他的公务看起来并不繁重,下了班之后,便急三火四地躲进“青楼”,两年之后,杜牧即将调任京官,牛僧孺设宴为之饯行,老领导十分关切地嘱咐他看在为国尽忠的分儿上,要节制欲望,保重身体,一定要少去那种地方。杜牧也是好面子,谢过领导的关怀,但他认为老领导操心的有点儿多,便说自己行为还是很检点的。牛僧孺令人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若干小纸條,记载的都是杜牧每天下班的行踪轨迹。这并不是领导干涉下属私生活,而是牛僧孺怕杜牧万一有点儿闪失就不好了,于是暗中派人保护他。杜牧知道详情之后,既羞愧又感激地落下眼泪。记录于《太平广记》的这则事件,可能也只是后人附会在文人身上的浪漫故事,而杜牧对扬州的喜爱,读他的诗歌作品,会感受的更深切一些,尤其是那首《遣怀》。

落魄江南载酒行,

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汉魏时代的“青楼”仅仅只是华美的大房子,而杜牧把“青楼”直接指代妓院,虽然不是他的发明,但因为这首诗流传甚广,以至于人们便自然而然接受了这种称谓。可是那些女子和张好好比起来,还是烟云过眼。

我们今天幸运的是还能看到杜牧书法唯一的真迹,也源于他与张好好的一段故事。《张好好诗帖》这件书法作品,原稿是一张只有28.8cm×16.2cm大小的麻纸,如今珍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杜牧的书法,还是以二王为宗,气格雄健,后人评价其有晋人之风,是研习二王书法的绝佳参照。

唐代书写和日常生活有关,从这件书法作品本身来看,杜牧并没有刻意安排,反复设计,而是出于一种朴素的自然书写,也就是说——杜牧是在写诗,而不是“创作”书法作品——这仅仅就是一份诗歌的手稿——但杜牧书法功底深厚,下笔精妙,达到了无意于佳乃佳作天成的巧合。因为这件作品的保存,也让人看到晚唐时期主流的书风,因此,在书法史上这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作品。通过这件作品,我们看到杜牧在用笔方面的奥妙,详看帖中字迹,几乎每一个字都是以绞转笔法一笔完成书写,在杜牧的笔下,人的感情被抽象成简单的线条,这线条越往后写变化越丰富,书者,心迹也,杜牧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投入,笔触走向也完全被情感所牵引,字形大小悬殊,出现大量的飞白、枯笔,强化了视觉表现力,给人一种雄健的审美感受。

书者,心迹也。这或许和杜牧卓尔不群的性格有关系,即使他写了那么多赞美女子的诗作,要知道他还是胸怀百万雄兵的白衣书生,一部十三家注《孙子兵法》,杜牧文字最优,因此也成为被司马光写入《资治通鉴》的唯一的唐朝诗人。虽然“纸上谈兵”不能完全证明他是一个军事家,只能说他是有军事思想的人,但他那种豪迈之气,从杜牧年轻时代的文章《阿房宫赋》中完全能够感知。文如其人,字里行间自然透露出的气韵,背后是作书之人的修养和文化底蕴,杜牧的书法再次证明了这一基本论点。

6

杜牧熟讀经史,对历史能有独到而深刻的见解,还要归功于祖父的教导。祖父杜佑不仅是一位有作为的大官僚,还是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千年之后,人们可能不会准确说出他历任的官职如何,但还会记得他是一部皇皇巨著《通典》的作者。作为家族重点培养对象,杜牧从小受祖父教诲和家中中书卷气熏陶,这对于杜牧精神世界的形成与成长,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杜氏家族在唐代中前期是一个大家族,祖父曾教导他,想在大唐朝的官场要能顺利生存下去,仅仅会写几首诗歌是不行的。在政治家眼里,那些诗歌不能经世致用,所以还要以文章取胜。杜牧深谙此道,因此每次看到眼前景物、事件之类,均能和古代发生过的某些历史相联系,更重要的,这不是简单的,表面化的抒情,而蕴含了对社会与人生更为深刻的思考。

十岁时,祖父亡故,几十年后,杜牧仍然心心挂念自己的幼年时代,在祖父的大别墅里,山清水秀风景幽雅,可钓鱼捉虫,无数的快乐时光,经过红尘碾压,染上了丝丝愁苦的味道。

祖父去世后,三子分家。虽然族亲中也有高官厚禄者,但往日辉煌已经不在,京兆杜家开始走入下坡路。尤其是杜牧这一家,因为父亲杜从郁体弱多病,在童年杜牧的印象中就是个药罐子,这有点类似于鲁迅小时候,总要去给父亲抓药的心境。家族分裂,自身染病,总也治不好,没过几年,杜牧的父亲也身归那世去了。

父亲死的那一年,杜牧还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

父亲死后,杜牧的生活颇为窘迫。且看杜牧四十八岁时请求外放湖州为官,写的《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某幼孤贫,安仁旧第,置于开元末,某有屋三十间。去元和末,酬偿息钱,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饿,衰老者死,少壮者当面逃去,不能呵制,止有一竖,恋恋悯叹,挈百卷书随而养之,奔走困苦,无所容庇,归宿延福私庙,支柱欹坏而处之。长兄以驴游丐于亲旧,某与弟顗食野蒿藿,寒无夜烛,默所记者,凡三周岁。”

这里重点描写的是父亲死后,自己受苦受难的生活。

杜牧晚年,屡次上书请求要到江南为官,先是请求到杭州,未允后又三次请求到湖州,其主要原因就是在京城做司勋员外郎的俸禄太少,在地方为官,尤其像杭州、湖州这种物产丰富的好地方,可能有更多的收入来源,陈寅恪《元白诗中俸禄钱问题》中有如下描述,“唐代中晚以后,地方官吏除法定俸禄之外,其他不载于法令,而可以认为正当之收入者,为数远在中央官吏之上。”

大中四年(850)秋天,杜牧终于得以到湖州上任,到了湖州,可谓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杜牧就任,随即赋诗一首《题白蘋洲》:“山鸟飞红带,亭薇拆紫花。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

在湖州的工作颇为顺心,期间还负责督查贡茶采摘,采茶季节,杜牧会带着随从和官伎上山,宴饮,歌舞,做诗,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浪漫。此外经济上的宽裕,让他还做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收回了先前抵押出去的祖父的别墅。湖州归京,杜牧官拜中书舍人,职位有所晋升,这是他一生做过的最大的官了。

住在樊川的大别墅里,诗人做了一个梦。大中六年(852年),十一月十日,他梦见纸上写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的字迹,杜牧觉得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人安慰他说:“空谷,非也,过隙也。”但杜牧并不相信这是偶然现象。杜牧于星相学也有研习心得,还擅长面相学,于是拿来镜子看见自己“视流而疾,鼻折山根”,他觉得山根已断,自己阳寿将尽,“年五十,斯寿矣。”于是,趁着思路清晰,还能握稳毫锥,便自撰了墓志铭。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长安的凛冬中,杜牧死于安仁里的宅邸,就是那个曾经被他典当出去的三十多间的祖宅,后来又被他赎回,这个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魂兮归来的地方。

7

写完墓志铭之后,杜牧还做了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新唐书》说,“乃自为墓志,悉取所为文章焚之”。

晚年的杜牧,为什么要焚毁自己的诗文作品呢?

有人说他欠下的风流债太多,而那些诗文中的杜牧,呈现的是一个风流浪荡之辈的行迹。毁掉这些,可能从知识分子的人设考虑,似乎也有此可能。但我觉得,如果仅从这个层面考虑,未必流于肤浅和狭隘。杜牧的那个年代,风流韵事在时人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反而津津乐道。而当你对杜牧有了更为全面的了解,对他生活的时代有了更充分的认知之后,你会发现杜牧此举,隐含着落寞人生的虚无和彻底的失望。

杜牧的诗歌中,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颜色,那是他用生命构建起来的绚丽的世界,但在他生命里最后的冬天,那个绚丽的世界暗淡了下来。什么建功立业,什么温柔美色,什么争名夺利,什么苦难辉煌,此时于他而言都如云开雾散,而记载这些往事的诗文,又怎能抵挡得过生命意义的消解!

幸好他有一个外甥,这位裴延翰先生,仰慕舅父才华已久,平日抄录杜牧诗文,留作备份,杜牧死后,裴延翰整理诗文四百五十篇编为二十卷取名为《樊川文集》,樊川者,不仅是杜牧祖父的别墅所在地,在这里还有杜牧光阴烂漫的童年寄托。

8

实际上,我更愿意把《张好好诗》当成一篇小说来读,尤其是把它与此件珍品的最后一任收藏者张伯驹的人生参照来看,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一方面,文本采用了叙事笔调,人物丰满,故事曲折,情感充沛,凄苦和悲悯的情调萦绕其间,也是小说的叙事基调。人物命运的悲凉,类似于白乐天《琵琶行》。“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初见此卷,一目倾心,“牧之诗风华蕴藉,赠好好一章与乐天《琵琶行》并为伤感迟暮之作,而特婉丽含蓄”。

张伯驹是《张好好诗帖》最后的个人收藏者,张先生守护国宝居功至伟,《张好好诗帖》卷末有张先生题《扬州慢》一词:“记当时,诗酒狂游。想落魄江湖,三生薄幸,一段风流。我亦五陵年少,如今是,梦醒青楼。奈腰缠输尽,空思骑鹤扬州。”

张伯驹说:“盖亦一时兴会,不有此一事,亦无此一词也。”此乃吐露心境之言。相似的人生经历,让我们看到柔肠百转的张伯驹,这首《扬州慢》乃是对杜牧理解得最深情的作品。难怪张伯驹重金回购之后甚为狂喜,“每晚睡时都置诸枕边,半夜还要起来看,如此数日,始藏贮箧中”。

每一次拿起《张好好诗帖》,无论是阅读还是临写,总感觉它像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被人吟诵,被人解读,被人说三道四,但它更像酒吧里闲聊出的一段别人的故事,需要穿越历史的迷雾,才能瞄见一抹缥缈的身影。

作者简介:梁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马迭尔旅馆的枪声》《补丁》,短篇小说集《马戏团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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