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蝈蝈如同一片树叶

2022-03-09 22:21于博
小说林 2022年2期
关键词:北原二嫂蝈蝈

王立山眼睛瞪得溜圆,那目光如同三齿挠子一样,唰的一下就把那只绿蝈蝈叨住了。惨白的月光照在雪地上,让这只绿蝈蝈格外显眼。绿蝈蝈像一小块碧玉,掉在地上弹起来又落下,又如同一片树叶被风吹拂着,在白色的宣纸上向前滚动着。突然,王立山抽搐一下,他想起来了,这只蝈蝈好像是梁大刚那只,是的,绝对没错,就是那只,就是那只在四方台大桥上从他面前消失的那一只。

蝈蝈是我国三大鸣虫之首,品种上分黑蝈蝈、绿蝈蝈、山青蝈蝈、草白蝈蝈。从体色上讲,黄不如绿,绿不如黑,黑不如赤。从眼睛上分,绿眼称翠眼、黑眼称墨眼、红眼称赤眼。在时间上看,端午节后出现的叫“夏叫”,也叫“夏哥”。立秋后出现的叫“早叫”,也叫“秋哥”。晚秋后出现的叫“冬虫”,也叫“冬哥”。这些知识都是王立山平时挂在嘴上以为炫耀的谈资。

王立山,人送外号“蝈蝈王”。

蝈蝈寿命在八九十天左右,到十月上旬,成虫就死了,所以人称“百日虫”。“冬哥”大多是人工饲养的。这大雪天能在野外见到碧绿如玉的蝈蝈,神了,奇了,“蝈蝈王”王立山也觉得有点儿邪门。

郑万昌是奎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他把儿子送到北平读书,还就近买了一套四合院,在京城待了半年多。这半年多时间,他去了八大胡同,去了天桥,看了京剧,吃了烤鸭、涮羊肉、驴打滚儿、艾窝窝,他饱了眼福、口福还有艳福后,就单单迷上了一宗:蝈蝈。嘿,皇城根儿的人真会玩儿,我们大青山这玩意有的是。郑万昌回到家,便叫长工抓蝈蝈,先是显摆,赶时髦,让人知道他也在天子脚下混过,属于上九流。后来他眼珠子一转,一拍大腿,有了,咱把大青山的蝈蝈弄到京城,一转手,卖个高价,连玩儿带赚。

蝈蝈靠叫声吸引异性,也靠叫声吓走对手。能发出叫声的只有雄蝈蝈,靠翅膀摩擦发声。要想在京城里卖好价,那蝈蝈不仅品相要好,鸣声更要好。二者兼之,才为极品。王立山不但能抓蝈蝈,还专门能抓极品蝈蝈。他好像天生就是蝈蝈的克星,和其他人一样出工,一样的地儿,一样的时间,他抓的蝈蝈就比其他人多好几倍,而且都是翅膀宽大,膀墙厚实的。因为蝈蝈的翅膀大而厚,摩擦就有力,鸣声才响亮。

王立山手提着麦秸或是高粱秸秆或是柳条编制的蝈蝈笼子,那里面装着一只两只乃至七八只蝈蝈,人们见了他都恭敬地点下头,有的人对着他的背影投去艳羡的目光。在街上炸大馃子的孙二嫂就酸酸地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看人家,抓蝈蝈就不愁吃穿了。有人打趣,说二嫂,你不是有馃馃吗?二嫂咯咯笑了,咱这馃馃可比不上人家的蝈蝈。那人接着说,你的馃馃最值钱了,说完捂着嘴坏笑。二嫂眨巴下眼睛,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便不理他,扭过头喊一声:大馃子咧。

王立山走到二嫂的摊前,揪下一块大馃子,塞进笼子里,蝈蝈的嘴伸过去,吃得很欢实。人们诧异,蝈蝈还吃大馃子?他一笑,蝈蝈杂食,啥都吃。说完,抓起两根大馃子,扔给二嫂一张满洲国绿票子。二嫂冲着阳光照了照,说你们瞧瞧人家蝈蝈王,就是敞亮,买馃子从没让我找过零。

那年秋天,日本人扛着膏药旗占了大青山,奎县城来了一队骑着东洋马的日本兵。日本兵的头头叫北原,是个少尉。他骑着东洋马在大街上凶巴巴地走着,身子挺得溜直,两只小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就是苍蝇从他眼皮子底下飞过,他也一眨不眨。街上的人伸着脖子看,都感觉很吃惊,有胆大的小声嘀咕,哎呀,东洋人旁边的那不是郑万昌家的大少爷郑勋吗!果然,高头大马下,跟着一个小个子,身体挺瘦,穿着一个马褂,戴着一顶帽子,样式和颜色与马上的北原没啥区别。郑勋鼻梁子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在阳光下闪着光,闪光的还有他脚上的一双黑皮鞋。郑勋的脑袋随着北原胯下的战刀有节奏地摇晃着,他不时侧脸向街道旁瞄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明显的笑意。

北原好像看不够奎县城似的,每天都骑着马走一趟。人们发现,虽然每次北原和郑勋都牛烘烘地走着,衣着和架势没啥两样,但身后跟着的兵却是不重样,今天穿长的,明天穿短的,隔两天还都骑着和北原一样的高头大马。老百姓伸了伸舌头,妈呀,这日本兵咋这多,好像比蝈蝈还多。其实,每天半夜,日本兵悄悄出城,早上再进城。就这二十多个鬼子,只是衣服换换样儿,大小个儿重新排排,就弄得鬼子兵不断溜儿。挺吓唬人!

望着远去的队伍,站在道旁看热闹的王立山说,你看我家大少爷多神气!在他前面站着的梁大刚头也没回,说你家大少爷不是在北京吗?王立山刚要回话,感觉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便扭过头,见是李三,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拉着脸子说,咋的了?李三低下头,小声说道,老爷叫你回去。王立山把手里的蝈蝈笼举起来,晃了晃,叫了声大刚。梁大刚回头,王立山一笑,刚子,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梁大刚摇摇头,你知道我不稀罕那玩意,愿意多少是多少。再说了,你少祸祸它,小心这家伙撕了你!王立山一撇嘴,差点儿笑出了声。把蝈蝈笼子拎到眼皮子底下,仔细地看了一眼,嗯,今晚就指着你了,能喝一顿了。说完,得意地对李三一甩头,走了。

梁大刚望着远去的王立山,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和王立山越来越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不像在二佐屯那会儿,俩人啥事都不拆帮。小时候,一起往房檐子上比赛撒尿。再大一点儿,抓鱼打鸟。后来,他先进城去了郝家油坊,而随后王立山就来了,专给郑万昌抓蝈蝈。因为抓蝈蝈,俩人还闹了半红脸。但王立山最后一句话把梁大刚整没嗑了,你梁大刚能耐,你给我找一个吃香的喝辣的差事?

王立山回到郑万昌的宅院,明显感到今天的气氛不同往常。走进郑万昌的屋子,他看见先前跟着北原的大少爷坐在八仙桌子后面啜着茶。郑万昌躺在炕上,平端着烟枪。王立山吸了吸鼻翼,觉得老爷抽的烟确实有股特殊的香味。

王立山對着郑万昌一猫腰,然后把蝈蝈笼子往前一亮,说老爷,我回来了,您看,这黑眼铁哥……郑万昌晃了一下烟枪,拦住了王立山的话,咳嗽一声,用烟枪往旁边点了点。王立山立刻明白了,转身对郑勋也是一个猫腰,但幅度明显加大,轻声地说道,见过大少爷。郑勋用阴冷的目光在王立山的身上扫了一遍,点下头,说看出来了,你小子挺机灵。现在这世道谁还玩蝈蝈呀?边说边从腰里拔出一把锃亮的王八盒子,举起来,黑幽幽的枪口对着王立山。王立山一哆嗦,大、大、大少爷……郑勋站起身,把枪背在身后,踱着方步,慢慢走到王立山面前,突然把手从后面甩出来,锃亮的王八盒子差点儿顶住王立山的肚子。王立山的额头渗出汗珠,郑勋嘿嘿地笑了两声,蝈蝈王,不,王立山,也不,应该称呼为王队长,奎县大日本皇军宪兵队侦缉队王队长,从现在开始正式上任,这把枪也归你了。

王立山背着手走在奎县的大街上。他的个子好像明显地长高了一块,眼睛也是和北原差不多,直直地射向前方。更显眼的变化是他手里的蝈蝈笼子不见了,斜挎着的王八盒子随着双腿摆动而上下颠着。他走到孙二嫂的摊前,抓起两个大馃子,照例扔过一张满洲国绿票子,转身就走。孙二嫂从匣子里拿出一个小红帖,追了上去。王立山说,你咋的,看我不逮蝈蝈了?那倒不是,你现在出息了,官家人了,我可不敢高攀,整清楚的,一码归一码。王立山望着孙二嫂的背影,想不明白她抽的这是哪门子风。带着疑惑和不解,王立山走进了郝家油坊。

郝家油坊在奎县是个很吃香的买卖,谁家过日子能离开豆油啊。大青山脚下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土地就产苞米、高粱和黄豆。每到秋天,郝家油坊通宵达旦地亮着灯,伙计们三班倒,门口榨油的四挂马的大车、两匹马的二马车、单个的毛驴车、人力推着的独轮车排一溜儿。正在招呼顾客的郝兴发见王立山来了,刚要开口喊“蝈蝈王”,冷不丁儿地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哎呀,王队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里面请里面请!

王立山绷着脸,摆了摆手,说郝掌柜的,跟我客气啥,都为了一口饭的事。告诉你,给北原太君的豆油你可别耽误了,我家少爷,啊,不是,是郑翻译官,郑翻译官说了,那可是军需物资,整出点儿差错你可吃不了兜着走!郝兴发连连点头,不能误事,绝对不误事,咱放在心上呢,谁能拿吃饭的家什开玩笑?好,我信着你了,回去也好交差了。王立山说完,抬腿迈了一步,又转回身,哎,我说,梁大刚呢?啊,回王队长,他去四方台送货去了。王立山眨巴一下眼睛,挺巧,从明天开始,实行满洲国粮谷临时统制法,所有粮食,包括豆油一律禁止出城。那这、那……郝兴发吭哧半天,抬头再看时,王立山已经走了。郝兴发站在原地发了一阵子呆,这不让出货,生意可咋做?

梁大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听舅舅说王立山来了,他嗯了一声。郝兴发接着说了粮谷统制,米面油都不允许出城了,他马上来了气,这啥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郝兴发连连摆手,大外甥,小点儿动静吧,自从东洋人来了之后,咱奎县抓了多少人,崩几个了?梁大刚把碗一蹾,索性不吃了,往炕里一躺,两手抱住脑袋,眼睛瞪得溜圆。郝兴发晃了一下脑袋,说大外甥,咱就一个平民百姓,人随王法草随风,别瞎想了,熬吧!说完,叹了口气,回上房了。

奎县城东有条河,人们要往东去必须过这条河,过河就是大青山。河上架个桥,叫四方台大桥。人们走在桥上的时候,不但能听到河水的流声、轻柔的风声,更能听到蝈蝈的叫声。自从日本人来了,大青山里也来了专门打日本军队的队伍。所以,奎县的北原总是带着兵出东门,沿着四方台大桥过河进山。他过河之后,山里就会响起枪声,有时稀稀拉拉,有时如同炒豆一般,蝈蝈的叫声就被淹没了。但是,王立山站在四方台大桥上,支起耳朵,依旧能听出哪些是枪声,哪些是蝈蝈的鸣声,尤其是那极品蝈蝈的鸣叫,总是让他心里发痒。他从蝈蝈王变成王队长已经两年多了,虽然忙里偷闲抓了几次蝈蝈,但却被郑勋抽了一回嘴巴。郑勋教训王立山,说你守桥后,是抓了几个给抗联送情报的,咋的,这就有资本了?抗联越来越猖獗,招数也越来越多,你今后把心思都放在抓抗联上,把眼睛给我瞪大喽。出一回差错,小心脑袋搬家。打那以后,王立山再也没去抓过,实在犯瘾了,就支棱起耳朵听一会儿蝈蝈叫。

这天,王立山听得正来劲儿,梁大刚走来了,手里拎着一只高粱秸秆编织的蝈蝈笼子。梁大刚玩蝈蝈,这让王立山很纳闷。你小子啥时候好这口了?梁大刚说没法子,刘大窝棚我那外甥柱子稀罕这玩意,昨天正好碰到了,顺手牵羊呗。王立山拎过蝈蝈笼子,一搭眼,便放出了光,好家伙,正经东西。碧绿如玉,红眼翠哥啊,你看这背多平多阔,膀墙多厚实,这要叫起来嘎嘎响亮。梁大刚伸手拽过笼子,说我也不知道啥好赖,不像你明白,净整一套一套的,我就是随手一抓,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得了吧,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问你,就为一个蝈蝈过河?也不是,表姐说给我介绍一个姑娘。嘿,这是好事。成了请我喝喜酒。哎,我再瞧瞧。没等梁大刚说话,王立山一把掠过笼子,抓在手里,一下子把秸秆儿捏扁了,破开的秸秆儿把他的手拉个口子。王立山一咧嘴,笼子掉到了地上,气得王立山骂了一句,妈的,什么破玩意。梁大刚急忙上前攥住王立山的手,可得小心,秋风刺骨啊,别受风。王立山瞅了一眼地上的笼子,他突然觉得手感上有些不对劲儿,秸秆应该是实心的,怎么我感觉是空的呢?他抬脚碾了一下笼子,变形的笼子裂开一道缝,那只蝈蝈灵巧地从缝隙中蹦了出来,恰好跳到王立山的脚面子上。王立山抬脚甩了一下,那蝈蝈如同一片树叶被风吹走,在他的眼前向前跳跃着,越蹦越远。趁王立山看着远处的蝈蝈发愣的时候,梁大刚猫腰迅疾捡起蝈蝈笼子,抬起身时,却迎来了王立山两道狼一样的凶光。同时,一张大手伸来,抓住了蝈蝈笼子。梁大刚双手死命一拽,笼子撕裂了,但王立山手里还是紧紧地攥住了几根秸秆。王立山和梁大刚的手都被秸秆拉破了,殷红的血滴答出来,落到桥面上,滋润进泥土里。

王立山啪地掰开手中的秸秆,空壳,瓤已被掏空,里面塞了黄烟纸。梁大刚,你——他惊愕地抬起头,但梁大刚此时已经越过栏杆,纵身跳入了河中。站在不远处执勤的哨兵端起枪,瞄着水中的梁大刚。王立山猛地喊了一声,哎,你等会儿。随着话音,他几步蹿上前托起槍管,说了句把他交给我。边说边举起王八盒子,瞄准,半晌,啪,一声枪响,正在拼命向前游着的梁大刚身子一挺,随即没入了水里。

北原办公室。

三根高粱秸秆被一劈两半,三小块黄烟纸被展开,上面写着“八、油、楼”三个字。八嘎!北原拍着桌子,大为恼火。梁大刚显然是给抗联传递情报!但摆在桌子上的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八是日期、人数?油是油料库?楼是什么?会合地点吗?北原恼怒王立山失职,没能拿到全部的秸秆,要不然,抗联的意图就一目了然了。更让他懊恼的还是在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让梁大刚跑了。虽然确定他中枪了,但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因此梁大刚是死是活还在两可之间。北原对沿河地带进行了严密控制,派出搜索队,组织人员打捞,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北原思索了一会儿,对王立山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王立山嗨的一声,退着往外走。他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郑勋,投去求救的目光。郑勋面无表情,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

王立山出了北原的办公室,郑勋走上前,低声说,太君,我分析,八肯定是日期,现在八号过了,那就是十八或者二十八。油不一定是皇军的油料库,那里重兵把守,抗联不会拿鸡蛋碰石头。我断定是郝家油坊,抗联也得吃油啊。再说送情报的梁大刚是郝家油坊掌柜的郝金发的外甥啊!北原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在办公桌的后面来回走了几步,一只手摩挲着下巴。郑勋继续说道,这个楼可能是饭店魁星楼。魁星楼老板刘雪松一直激进,我怀疑他是一个反满抗日分子。这样看来,抗联是想里应外合进城取油,会合地点就是魁星楼饭店。吆西!北原龇牙一笑,说郑桑,既然你判断得如此准确,那还等什么呢?太君,我们守株待兔,瓮中捉鳖,然后再进一步行动。说完,郑勋狠狠地把两只手扣在一起,仿佛是死命地掐住了进城取油的抗联战士们。

18号过去了,28号过去了,奎县风平浪静。但是29號这天,警笛鸣响,狼狗狂吠,郝金发和刘雪松被五花大绑地抓进了日本宪兵队。没过几天,两个人又被放了出来,只是郝家油坊和魁星楼都改名换号了,成了郑万昌家的私财。北原坐在办公桌前,两眼放着光,端详着满满一匣子金条。片刻,他拿起一根金条,一只雪白的手套沿着金条轻轻地上下滑动着。

北原这只白手套刚刚抽了王立山一个嘴巴,接着拔刀,咬牙切齿地说死啦死啦的有,吓得王立山尿了裤子,幸亏郑勋求情。

王立山走在奎县的大街上,他手里没有了蝈蝈笼子,也没有了王八盒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往哪里走。有时候他会突然问,咋不见孙二嫂了呢,想她大馃子了。这时有人抢先趴在他的耳根子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疯了?孙二嫂不是让日本兵祸祸死了嘛!说完,把手攥成拳头在他眼前狠狠地晃了晃。王立山一怔,不言语了,悄悄地转身走了,就像寒风中走进草丛里的一只蝈蝈。但每当王立山走出奎县,走过四方台大桥,走进大青山,听见蝈蝈的鸣声,立马就精神起来,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王立山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大青山,竟不可思议地遇见了一只碧绿如玉的绿蝈蝈。

惨白的月光下,王立山盯着雪地上一蹦一跳的绿蝈蝈,他放稳脚步,猫着腰,身子尽量前探,双手半合拢,瞅准机会,向前纵身一跃,脚下蹬起一股雪烟,手迅疾下按,像凭空掉下一只铁腕,飞速地罩住绿蝈蝈。这动作非常协调,也特别迅速,只在眨眼之间。王立山双手扣住蝈蝈的时候,力度外硬内软,手的空间和时间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因为蝈蝈身子娇贵,力度大,空间小,会伤及蝈蝈玉体,尤其是翅膀,那样即使抓到也废了,因为蝈蝈不能鸣叫。力度小,空间窄,时间慢,蝈蝈容易逃掉。但只要王立山上心,他蝈蝈王抓蝈蝈,还从未失手。何况眼前是从未一见的极品“冬哥”!王立山使出全身法术,这一下真是一击中的,绿蝈蝈已然被他稳稳地控制在手里,王立山感觉蝈蝈轻轻摩擦他的掌心。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这一切,从王立山一跃而起到稳捉绿蝈蝈,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等他捧着胜利果实要站起的一刹那,只听哗啦一声,雪烟四起,吞没了王立山。王立山大叫一声,随着一大片一大片棉花包似的雪块坠落下去。原来,王立山扑倒的地方是一个悬崖,雪沿着崖边长出去半米多长,那只绿蝈蝈就在这半米多的舞台上表演。

第二年春天,人们在山崖下发现了王立山。他早已经死了,但双手仍然紧紧地合拢着。人们使劲儿地掰开他的手腕,一片树叶从掌心中悠悠地飘了出来。让人们惊讶的是,这片树叶的颜色还很绿,在微风的吹拂下,向远处滚去,如同一只绿蝈蝈,一蹦一跳的。

1945年8月15日,东北光复。

这天,艳阳高照。奎县县城东门冲出两匹马,旋风一般刮到四方台大桥前,前面的人大喝一声,勒马站住,那马将头昂起,前蹄腾空,长嘶一声,旋即落地,周身颤抖。后马随即赶到,也是紧急勒马而停,马上之人不过十八九岁,他清脆地喊一声,梁县长,你马屁股上有一只绿蝈蝈,真神了。被称作梁县长的人没有回头,他端坐马上,伸出手来按住右肩,轻轻地揉了起来。阳光笼罩着他,笼罩着马,笼罩着他揉肩的手。突然,马臀上的那只绿蝈蝈在阳光中展开双翅,一跃蹦到地上,像一小块碧玉,掉在地上弹起来又落下,又如同一片树叶,被风吹拂着,在一片明亮而温暖的阳光中向前方奔去。

片刻,两匹马冲过四方台大桥,一片脆亮的蝈蝈叫声响起,渐渐淹没了远去的马蹄声。

作者简介:于博,黑龙江省望奎县人,黑龙江省作协会员,绥化学院客座教授,获首届师驼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日报》《小说月报》《安徽文学》《山西文学》《啄木鸟》等杂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传记传奇文学》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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