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世文献通假字韵部亲疏关系研究

2022-03-09 03:39王兆鹏谢丽娟
现代语文 2022年2期

王兆鹏 谢丽娟

摘  要:“音同音近”原则是判定通假字、同源词的重要原则,也是“因声求义”的重要标准。而韵部的音近,表现在韵序排列上,就是古韵的“对转、旁转、旁对转、通转”关系。以传世文献通假字为研究材料,根据先秦两汉传世文献中异部通假的频次,来判定韵部间的亲疏关系,并拟定了传世文献通假字韵部次序表。这一结论与先秦两汉出土文献通假字、战国楚简帛通假字的研究结论基本一致。

关键词:韵部;音近;传世文献;通假字;亲疏关系

陆宗达、王宁曾言:“不论是从借字求本字,还是凭意义相通来系联同源,都需要以声音为线索。”[1](P21)传统训诂学讲求“因声求义”,即所谓“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不限形体”[2](P6)。而“因声求义”的应用前提,就是要确定语音之间的相互关系,尤其是上古音的“音同音近”关系。从音韵学的角度来看,“音同”原则涉及的是具体字的古音归属问题,学界对此意见较为统一;“音近”原则涉及的是不同声母和韵部之间的语音关联问题,这一原则在运用时尚存疑议。上古声母音近的标准有“准双声、旁纽、准旁纽”等,已有结论可以支撑进一步的研究;上古韵部音近的标准有“对转、旁转、旁对转、通转”等,学界对此观点不一,韵部音近的标准也较为模糊。

学界对上古韵部音近的判断标准不一,其根本原因是古韵亲疏关系并未彻底厘清。韵部读音相近,是指韵部可以音转,其表现就是古韵次序上的邻近。王力先生所拟定的上古韵部次序,汇集了古音学家及其自身古韵关系研究的精华,是我们判定古韵音近的重要标准,但王力先生各部著作所列韵部次序并不一致,音韵学领域的学者在征引时也存在分歧。因此,部分词汇和训诂领域的学者在运用时,存在着音转概念扩大的问题:凡阳声韵韵尾相同的小類之间①,阴声韵与阴声韵、阳声韵与阳声韵、入声韵与入声韵的关系都算作“旁转”,阳声韵尾不同的则算作“旁通转”,更有“旁对转”“通转”等概念,致使古韵“音近”范围扩大,几乎达到了古韵“无所不通”的效果,这就给学术研究带来不少问题。早在清代,江有诰便要求严立韵部音转界限:“著书义例,当严立界限。近者可合,以音相类也;远者亦谓之合,则茫无界限,失分别部居之本意矣。”[3](P2)那么,何为远?何为近?这就需要我们拟定确切的韵部次序,继而统一“韵部音近”的标准。

我们在《上古出土文献韵部亲疏关系》[4](P388)、《战国楚简帛韵部亲疏关系研究》[5](P373)两部专著中,已经对先秦出土文献通假字和战国楚简帛通假字进行了研究,本文为第三阶段的研究——传世文献通假字古韵排序研究。传世文献在通假字辨识上有着独特的优势,它有众多例证支持,由此判断出的通假字也更为可靠。鉴于《古字通假会典》是汇辑典籍通假字的著作中最突出的一部字典,且该字典对每组通假字在典籍中出现的所有例证都进行了罗列,资料详实,因此,本文选择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的《古字通假会典》[6]作为研究底本。《古字通假会典》收录材料十分广泛,书证的选取甚至涵盖了魏晋以后的典籍,它所收魏晋以后的典籍大多是类书,所收录的文献反映的基本都是古音,如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汇集汉魏六朝注释家对先秦经书的注音及释义”“广泛收集了汉魏六朝二百三十余家的音切及训诂资料”[7](P2),具有很高的古音学价值,我们对此类文献也加以收录研究。该字典所注通假字声韵,笔者也据学界最新研究成果——郭锡良的《汉字古音表稿》[8]重新予以查验。

本文对通假资料的分析主要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对转关系分析。“我们首先需要对通假频次进行绝对数量的统计,以此考察某一韵部的通假‘活跃度’情况。”[4](P20)韵部的通假总数涵盖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该韵部“自身通假”的频次;另一方面是该韵部和其他韵部“异部通假”的频次。在异部通假中,统计该韵部与阴声韵、阳声韵、入声韵通假次数,根据通假频次确立韵部间的对转关系。其次是旁转关系分析。“通过‘异类通假’确定旁转关系。将具备对转关系的阴、入、阳三个韵部归为一类,然后再以类为单位计算它们的相互通假情况”[9](P41),最终确定旁转关系。比较任意两类之间的通假频次,通假频次较高者关系紧密,韵序相近,具备旁转关系。再次是根据已统计出的资料,对所有通假字的数据进行汇总分析,对书中涉及十一类三十韵部的所有通假字作出频次总结,运用韵部间的通假频率来分析亲疏关系,初步拟定韵部次序,在此基础上阐述对转、旁转、旁对转、通转理论。

笔者全面利用传世文献通假字材料,对先秦韵部进行分析,根据通假频次的统计结果来判定王力上古三十韵部间的亲疏关系,并据此重排上古韵部的次序。在本文考察范围内,涉及韵部的古音通假共计12968组,其中,本部通假9871组,异部通假3097组。

一、对转关系分析

在本文考察范围内,涉及对转关系的通假字共1406组,其中,阴声韵与入声韵通假数量最多,共计803组;阴声韵与阳声韵共通假378组;入声韵与阳声韵共通假225组。具体情况如表1—表3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就阴声韵与入声韵的通假数量而言,之职、幽觉、宵药、侯屋、鱼铎、支锡、脂质、微物的通假数量明显多于其他韵部,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对转关系。歌部与月部、物部通假的组数均比较多,但微部与物部通假组数更多,因此,微部与物部相对转,歌部与月部相对转。

从表2可以看出,阴声韵与阳声韵的通假数量明显少于阴声韵和入声韵,因此,其数据不如阴入对转明显。不过,之蒸、侯东、鱼阳、歌元、微文的通假数量明显高于其他韵部,它们的对转关系基本可以确定。冬部本身并不活跃,其对转关系还需讨论。支耕的通假数量在[-ŋ]类韵部之间组数最多,并且表1和表3显示,支锡、锡耕存在对转关系,可证支锡耕对转关系成立。脂部与文部、真部通假的组数相对较多,但文部与微部通假数量更多,因此,文部优先与微部对转,脂部则只能与通假数量次之的真部相对转。

从表3可以看出,阳声韵与入声韵的通假数量同样较少,与《诗经》《楚辞》等先秦韵文中阳入通韵较少的情况也基本一致。其中,职蒸、屋东、铎阳、锡耕、月元、质真、葉谈通假关系较为密切。觉冬通假1组,数量较少,加之表1幽觉对转关系明确,表2幽冬有1组通假,所以幽觉对转关系成立;冬部则与阴声韵、入声韵关系都较为疏远,我们并无数据表明幽觉冬对转关系有误,因此,这里采用王力先生的观点,认为幽觉冬对转关系成立。物部与文部、元部通假的组数相对较多,但元部与月部通假组数明显更多,所以元部优先和月部构成对转关系,物部与通假数量次之的文部构成对转。

由上述分析可知,对其中的高频通假加以综合考察,可以将韵部归纳为“之职蒸”“幽觉冬”“宵药”“侯屋东”“鱼铎阳”“支锡耕”“歌月元”“脂质真”“微物文”“缉侵”“葉谈”十一类,这也进一步印证了王力古韵分类的准确性。

二、旁转关系分析

韵部小类关系确定后,就可以进行旁转关系的研究了。所谓“韵部旁转关系”,指的是同一类的阴声韵与阴声韵、入声韵与入声韵、阳声韵与阳声韵之间的相互转化。在本文韵部通假关系的考察范围内,涉及旁转关系的通假字共1691组,其中,阴声韵之间的相互通假共642组,入声韵之间的相互通假共439组,阳声韵之间的相互通假共610组。具体如表4—表6所示:

为了便于观察韵部的旁转关系,本文以类为单位进行通假频次的统计,进而明确上古韵部之间的旁转关系。根据上文对转关系分析所得出的结论,我们把韵部分为“之职蒸”“幽觉冬”“宵药”“侯屋东”“鱼铎阳”“支锡耕”“歌月元”“脂质真”“微物文”“缉侵”“葉谈”十一类,按类为单位进行统计。类与类之间的通假频次,是指各类所含韵部间相互通假的频次之和。这里不妨以幽类与宵类之间的通假频次为例加以说明,具体如表7所示:

由此可以类推各类韵部之间的相互通假情况,具体如表8所示:

1.从表8可以看出,就[-ŋ]类(之幽宵侯鱼支六类)韵部内的亲疏关系来看,其通假数量明显存在几个“断层”。首先是幽类与侯类、宵类以及其他各类之间的断层。“幽侯”两类通假125组,“幽宵”两类通假116组,皆关系紧密;之后的“幽之”“幽鱼”等,则数量较少,帮助幽排在“侯、宵”之间。其次是宵类与幽类及其他各类之间的断层。宵类仅与幽类关系亲密,因此,宵类应当是第一类;仅与第二类幽类相邻;据幽类的通假关系可知,第三类是侯类;再根据侯类和鱼类的通假关系可知,第四类是鱼类。再次是支类与歌类、脂类和其他各类之间的数量断层。支类与[-n]类韵部关系紧密,与[-ŋ]类韵部关系反而疏远,由此就可以理解王力在《古代汉语》中将支类放入歌类和脂类之间的做法是有道理的[10](P498)。由支类的统计数据可以看出,支类可以排在歌类和脂类之间。支类和歌类、脂类的关系密切,但歌类、脂类和微类三类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因此,可以考虑将脂类排在[-ŋ]类韵部与[-n]类韵部的分界处。综上,[-ŋ]类韵部的次序应为:宵类—幽类—侯类—鱼类—之类—支类。

2.就[-n]类(歌脂微三类)韵部内的亲疏关系来看,歌类与微类通假组数最多,共计263组;同时,从涉及微类的所有通假字组来看,也是微类与歌类通假组数最多。也就是说,歌类与微类的关系最为密切。从涉及脂类的所有通假字组来看,脂类与微类通假组数最多,共198组。除歌类外,微类与脂类通假组数最多,即微类与脂类的关系最为密切。同时,歌类与支类共有165组通假。由此可知,[-n]尾三类韵部的排列顺序是:歌类—微类—脂类。

3.就[-m]类(侵谈二类)韵部内的亲疏关系来看,侵类与谈类通假组数最多;同时,从涉及谈类的所有通假字組来看,也是谈类与侵类通假组数最多,占谈类所有异部通假字中的51.8%。因此,侵类和谈类的关系最为密切,即“侵类—谈类”。

4.就[-ŋ]类(之幽宵侯鱼支六类)韵部与[-n]类(歌脂微三类)韵部的关系而言,“幽宵侯”三类与“歌脂微”三类的通假数量较少,关系疏远;“鱼支之”三类与“歌脂微”三类的通假数量较高,关系紧密。由于“歌脂微”三类韵部的通假字数量远高于其他韵部,其基数较大,从而导致这三部在其他韵部中的音转比例较高,所以如果要讨论[-ŋ]类韵部与[-n]类韵部的关系的话,应以“歌脂微”三类韵部为基准。具体而言,与“歌类”通假数量最多的是“鱼类”,共74组;与“脂类”通假数量最多的是“支类”,共135组;与“微类”通假数量最多的是“之类”,共43组。由此可见,“歌脂微”三类的韵部组序应当分别对应“鱼支之”三类。

5.就[-ŋ]类(之幽宵侯鱼支六类)韵部与[-m]类(侵谈两类)韵部的关系而言,“之侵”两类通假26组,关系比较紧密,其他五类与“侵类”的通假数量较少;“鱼谈”两类通假15组,关系比较紧密,其他五类与“谈类”的通假情况也较少。由此可见,“侵谈”两类的韵部次序应当分别对应“之鱼”两类。再看[-n]类韵部与[-m]类韵部的关系。“歌类”和“谈类”通假39组,“侵类”和“微类”通假21组,关系密切,即“侵谈”两类的韵部次序分别对应“歌微”两类。综上,我们可以将韵部通转关系分为三组:“鱼类—歌类—谈类”“之类—微类—侵类”“支类—脂类”。

为了便于给以上三组韵部排序,本文考察了这三组韵部之间的通假频次。其中,“鱼类—歌类—谈类”与“之类—微类—侵类”通假511组,“鱼类—歌类—谈类”与“支类—脂类”通假389组,因此,“鱼类—歌类—谈类”与“之类—微类—侵类”关系紧密,与“支类—脂类”关系疏远。侯类的位置与这三组通转关系相邻,侯类与“鱼类—歌类—谈类”通假127组,与“之类—微类—侵类”通假66组,与“支类—脂类”通假12组,因此,侯类之后是“鱼类—歌类—谈类”。由此可见,反映通转关系的三组韵部的次序应当是:“鱼类—歌类—谈类”“之类—微类—侵类”“支类—脂类”。

三、结语

根据对传世文献通假字的数据统计和音转分析,本文首先阐述了上古“之职蒸”“幽觉冬”“宵药”“侯屋东”“鱼铎阳”“支锡耕”“歌月元”“微物文”“脂质真”“缉侵”“葉谈”这十一小类韵部中所包含的阴、入、阳的对转关系,所得结论与我们研究上古出土文献以及战国楚简帛通假字的结论基本一致,这也印证了王力在《汉语史稿》[11](P61)和《汉语语音史》[12](P35)中所确立的韵部对转关系。在此基础上,本文又考察了十一小类韵部之间的跨类通假数量,确定了韵部的旁转关系分别为:宵药—幽觉冬—侯屋东—鱼铎阳—之职蒸—支锡耕(以上属[-ŋ]类韵部),歌月元—微物文—脂质真(以上属[-n]类韵部),葉谈—缉侵(以上属[-m]类韵部)。这一旁转关系与王力主编的《同源字典》略有差异。在同一大类([-ŋ]类、[-n]类、[-m]类)中,阴声韵、入声韵、阳声韵之间还具备旁对转关系,如[-ŋ]类韵部下的宵觉、药幽旁对转,[-n]类韵部下的歌物旁对转等。不同大类间的韵部亦可发生通转,但基本只出现在“鱼铎阳—歌月元—葉谈”“之职蒸—微物文—缉侵”“支锡耕—脂质真”之间,如鱼歌通转、之缉通转、耕真通转等。这一通转关系的确立,与王力《同源字典》[13](P13)一致。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传世文献通假字韵部次序表,具体如表9所示:

参考文献:

[1]陆宗达,王宁.训诂与训诂学[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

[2][清]王念孙.广雅疏证·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 2004.

[3][清]江有诰.音学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3.

[4]王兆鹏.上古出土文献韵部亲疏关系[M].北京:中华书局,2021.

[5]王兆鹏.战国楚简帛韵部亲疏关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6]高亨.古字通假会典[Z].董治安整理.济南:齐鲁书社, 1989.

[7]王怀中.《经典释文》陆氏音系之声类声母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

[8]郭锡良.汉字古音表稿[M].北京:中华书局,2020.

[9]王兆鹏.上古韵部小类次序研究——以出土古文字通假例为依据[J].古汉语研究,2021,(1).

[10]王力.古代汉语[M].北京:中华书局,1978.

[11]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15.

[12]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13]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Relationship between Rhymes by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Handed Down Documents

——Take Gao Heng’s GuZiTongjiaHuidian(《古字通假会典》) as an Example

Wang Zhaopeng,Xie Liju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Abstract:Phonetic similarity is not only an important principle for judging interchangeable words and cognate words, but also the standard for “seeking meaning due to sound”. Phonetic similarity of rhymes can be reflected in order, which essentially includes the relationship of “Duizhuan(對转), Pangzhuan(旁转), Pangduizhuan(旁对转) and Tongzhuan(通转)”. Based on the research materials of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the handed down literature, this paper determin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hymes according to the interaction frequency, and draws up the order table of rhymes. This conclusion is basically consistent with the research of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the documents unearthed in the Pre-Qin and Han Dynasties and the bamboo slips and silk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Key words:rhymes;phonetic similarity;handed down documents;interchangeable words;relationsh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