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中意双方共同努力,克服疫情时期的种种困难,终于在中国国家博物馆推出规模宏大的“意大利之源——古罗马文明展”,该展览包含意大利26家国家级博物馆共503件珍贵文物,立体展现了古罗马共和国扩张期间到奥古斯都时代(约公元前264—公元14年)的历史画面和人文景观,其中那些精彩的雕塑,构筑了我们对于古罗马精彩艺术的美好想象。主办方将此次展览划分为11个单元,每个单元都有简短的专文介绍,主题各有所重,内容涉及古罗马的社会人文背景和宗教信仰形态,以及战争与扩张、城市建设、生活风俗及肖像制作等多方面的内容。在展览的背景墙上,策展者还将古罗马发生的重大事件做成年表,为观者提供历史坐标,加深对展览的理解。
众所周知,古罗马在征服古希腊的同时,也为后者的文明所折服,尤其是古希腊规模恢弘且技艺精湛的雕塑艺术,深深影响了古罗马的文明进程和艺术生态。展品虽然被划分为11个单元,但展品题材不外乎四种,一是表现神话题材的众神,二是再现真实的人,三是展呈死者的随葬品,四是其他器物杂项。四类展品中,最令笔者感兴趣的是表现神话题材的雕塑,因为这些作品凝聚了古代艺术家关于人体的理想结构和神性表达,这是我们从事艺术实践者最感兴趣的话题。
早期意大利半岛上族群的语言并不统一,对神灵的崇拜与理解也有很大差异。公元前4世纪末以降,随着希腊化影响力的不断加深,意大利半岛内部的宗教差异开始缩小,罗马人热切接受了以古希腊为中心的罗马起源观点,古希腊原本的神祇获得新的发展,并与本地原有的神话传说相融合。古罗马神话中居住在奥林匹斯圣山上的十二大主神,与古希腊的十二大主神对应,其中众神之王朱庇特,相当于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众神之母朱诺,原是意大利古老的女神,对应古希腊神话中的天后赫拉。古罗马神话中的战神玛尔斯(与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同名),他是罗马城最高的保护神,而美神维纳斯,即古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忒,她是火神伏尔甘(古希腊神话中火神是赫淮斯托斯)的妻子。除了这些高居在奥林匹斯山上的主神外,还有很多本土的神,共同构成了纷繁复杂的古罗马多神崇拜神谱。
据神话记载,美神维纳斯与战神玛尔斯幽会,他们的结合诞生了罗马人的先祖埃涅阿斯。埃涅阿斯是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的主将之一(另一说埃涅阿斯是特洛伊国王)。在特洛伊战争中,作为失败一方的埃涅阿斯,带领残存的特洛伊将士逃到现在的意大利所在地,并打败了当地的统治者,但他们并没有重建特洛伊政权,而是融入了当地的信仰和语言风俗中(根据古罗马神话记载,这些故事的发生和推进,其实都是神在主导)。后来,埃涅阿斯的后代罗慕洛斯和瑞慕斯兄弟成为领导者,其中罗慕洛斯成为最终的统治者,并将其建立的新城命名为罗马。屋大维(奥古斯都)成为罗马统治者后,将养父凯撒塑造为神,并利用罗马神话人物埃涅阿斯与罗慕洛斯的故事进行政治宣传,自诩其出身与埃涅阿斯和罗慕洛斯有内在的关联。①实际上,古罗马的神话故事颇为繁杂,有多个版本流传,但其内容大同小异,其目的都是宣扬自身统治地位的合法性,而表现该主题的神像雕塑,则是这种合法性的最佳呈现方式。
下文按照神像的不同雕塑形式进行具体阐述。
展厅中颇为引人注目的神像雕塑《卡皮托里尼山三主神》(图1),表现的是三位罗马的守护神,居中为男神朱庇特,是罗马的最高神;女神朱诺居左,是诸神中的天后;女神密涅瓦居右,她是罗马的智慧女神,对应古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这三位主神坐在简陋有靠背的石椅上,手持法器,足前雕刻象征其身份的圣物,其中朱庇特手持闪电,右足前有一只雄鹰;朱诺双手残失(原手持权杖),右足前有孔雀;密涅瓦双手亦已不存,右足前站立着一只猫头鹰。这件雕塑呈现了古希腊古典时期诸神的典型模式,尤其是朱庇特的形象尤为人所熟知,与古希腊雕塑中的宙斯像如出一辙,但展厅中这件尺寸不大的作品,应是当时各城市常见同题材造像中的一件,其人物形象程式化程度较高,人物表情相对呆滞,身上的衣纹也不太自然生动。
图1 卡皮托里尼山三主神 大理石 公元2世纪 罗马城区与列蒂省考古、美术与景观署——鲁道夫-兰洽尼市立考古博物馆藏
相较而言,小型青铜雕像《赫拉克勒斯休憩像》比《卡皮托里尼山三主神》要精美和生动得多(图2)。赫拉克勒斯原本是来自于古希腊神话的大力神,不过在很早以前,在意大利、伊特鲁里亚和拉丁地区也就开始供奉这位神祇了。古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完成十二项难度极大的特定任务,这些壮举成就了他在战争、贸易、农业和畜牧业等多方面保护神的神格。《赫拉克勒斯休憩像》原作是古希腊雕塑家留西波斯于公元前4世纪所作,展厅中的这件作品尺寸较小,是当时众多仿品中的一件。赫拉克勒斯留有浓密的胡须,体格健硕,身上的肌肉极为发达,他的目光看向左下方,左手倚靠在一张狮子皮上,皮下有一根粗大的木棒支撑着,其中狮子皮是赫拉克勒斯在完成十二项任务中一项杀死猛狮的任务后剥下来的战利品,而粗大木棒则是他打仗时所用的武器。赫拉克勒斯右胯部上提,左足悬置,肌肉放松,右足则承载全身大部分重量,肌肉紧绷。这种人体动态脱胎于古典时期的经典造型法则,但在此处却给人一种疲态感,这与文学作品中描述的勇猛精进的形象大相径庭,体现出赫拉克勒斯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赫拉克勒斯身上的肌肉极为迷人,不过,这些令人羡慕的“肉疙瘩”,与健美比赛中运动员们努力展示的体形并不相同,而是一种自然状态下的本质呈现——作为神所拥有的理想人体形态。在希腊古典艺术时期,伟大的雕塑家们创作出了极具理性和完美的人体造型法则,用以表现神的存在,希腊化时期的人体雕塑,则在这种法则基础上,更多赋予了神像或英雄雕塑以人性化的情绪,《赫拉克勒斯休憩像》可以说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图2 赫拉克勒斯休憩像 青铜公元前3—前2世纪 阿布鲁佐弗里杰别墅国家考古博物馆藏
展厅聚光灯下的《维迪奥维斯像》(图3),表现的是古罗马健康神维迪奥维斯。这尊神像并不与古希腊中的健康神对应,后者为女神赫斯提,这说明该像是一尊古罗马本土发展起来的神祇。维迪奥维斯的人体特征极为完美,令人着迷:雕像头戴花冠,波浪长发,面容俊美,身高比例协调,肌肉结实但不夸张,浑身散发着无敌的青春气息。同上述赫拉克勒斯一样,这尊雕像延续了古典时期雕塑的人物动态,但没有了后者那般矜持:他左手上抬似乎持着一件矛(缺失),右手下垂握着花瓣状法器;左肩抬起,右胯部向右上倾斜,左腿膝盖向前弯曲作休息状,右腿紧绷支撑身体大部分重量。这种动态,实际上与上述赫拉克勒斯的动态相似,不同的是维迪奥维斯双手动作舒展,且少了后者的那般疲态。
图3 维迪奥维斯像 青铜 公元1世纪 罗卡-阿尔博诺斯伊特鲁里亚(文明)国家博物馆藏
另一件很有意思的青铜雕像《阿波罗铜像灯座》(图4),出自于著名的庞贝古城,也是展厅中最重要的展品之一。这件作品原属于庞贝古城中一个富裕的家庭,用于举行奢华宴会作为油灯座使用,实际上,这是一件具有神圣气质的太阳神阿波罗神像,创作于公元前1世纪的雕像,其发丝刻画极为谨细,眉弓张扬,高鼻梁,大眼睛,嘴角含笑,其造型特征与古风时期的雕像颇为神似,这是对古代造像样式的再度重视,旨在强调神像自身的神圣性。不过,这尊阿波罗铜像的身体轮廓线条却很柔和,属于古罗马时期较晚近的风格,一些本该外露的骨骼结构被有意弱化,使雕像获得了一种含蓄、阴柔的气质。这件用于礼拜的神像,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被人改作持灯的道具,装饰于宴会,这可能是铜像自身气质阴柔、身体赤裸的特征与当时庞贝城流行的裸体奴隶风尚接近所致。
图4 阿波罗铜像灯座青铜 公元前1世纪 庞贝考古公园(庞贝古城)藏
除了青铜材质,还有一些赤土陶的神像也值得关注。《安吉提亚女神坐像》(图5),是一尊全身被衣袍包裹的神像。安吉提亚是发源于意大利中部的本土女神,被认为是野生动物的主宰者。这尊神像是意大利本地雕塑家按照希腊化时期的神像来制作的,露出的肌肤部分造型饱满圆润,衣纹的凹角处塑造得极为深入,这似乎是雕塑家为了强调对身体的理解而故意为之,形成强烈的视觉观感,但同时也使得衣纹形成碎片化的视觉观感。此外,展厅中还有一件大理石雕刻的《四季之神》,表现了一位身上披着藤蔓的可爱童子,童子面庞圆润,嘴角含笑,肌肤似吹弹可破,极为惹人怜爱。
图5 安吉提亚女神坐像 赤土陶 公元前3世纪 切拉诺柏鲁地新博物馆 齐耶地考古、美术与景观署藏
在展厅入口处,展陈一件名为“祭拜玛尔斯、维纳斯和西尔瓦诺斯的圣坛”的大理石作品,在其四面雕刻了丰富的浮雕故事和精细的装饰纹样,再现了神话中古罗马起源时的几个重要场景。场景中最易于辨认的是雕刻了母狼哺育双子的画面,这双子就是罗慕洛斯和瑞慕斯兄弟,台伯河神斜倚在旁边目睹了一切,背景是帕拉蒂尼山的化身——两个牧羊人(图6)。帕拉蒂尼山是罗慕洛斯建立罗马城所在地。在祭坛的另一面,雕刻了战神玛尔斯和维纳斯在一起的场景。令人尴尬的是,维纳斯的合法丈夫是火神伏尔甘,而并非战神玛尔斯。值得注意的是,圣坛浮雕中的人物形象较为圆润,注重肌体的质感(肉感),而不是古希腊古典时期人体雕刻的那种理性结构,世俗的情色气息较为浓郁。
图6 祭拜玛尔斯、维纳斯和西尔瓦诺斯的圣坛大理石 公元124年 罗马国家博物馆藏
古希腊文化对于古罗马的影响,还在一些石刻祭坛中体现出来,比如这件制作于公元前1世纪后半叶的《十二神祇祭坛》(图7),采用了希腊本土的大理石制作,祭坛中间浮雕带,雕刻了以朱庇特为首的奥林匹斯十二主神,这些神祇是以古典时期的伟大作品为摹本创作的,据说其中朱庇特的原型,就是伟大的菲狄亚斯创作奥林匹斯主神中天父宙斯的形象。从人物形象和雕刻技法上看,这件作品呈现出鲜明的古典时期风格。
图7 十二神祇祭坛 大理石 公元前1世纪后半叶 古奥斯提亚考古公园藏
如上文所述,崇拜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情形在广大区域流行,一件大理石雕刻的浮雕作品《赫拉克勒斯雕像被打捞场景浮雕》(图8),表现了这种崇拜的神秘场景。浮雕中间雕刻一位手持大棒、身穿胸甲的英武人物,他有浓密的须发,躯体壮实,这是赫拉克勒斯,他正从一个盒子里抽签,并递交给一个男性信徒。同样的人物出现在浮雕右侧,不过却是以雕像的形态出现,他和那个方盒子一起被渔民们用网子拉起。在浮雕的左侧,表现了占卜师福尔维斯·萨尔维斯预言某场战事胜利的场景。②浮雕中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之间的大小比例差别明显,故事情节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学色彩,但就人物造型和雕刻技法而言,这件作品较《十二神祇祭坛》逊色良多。
图8 赫拉克勒斯雕像被打捞场景浮雕 公元前1世纪前半叶大理石 古奥斯提亚考古公元藏
除了那些珍贵的青铜雕塑和精美的大理石雕刻外,展厅中还陈列了一些赤土陶的雕塑作品。《迦拉太人(凯尔特人)和希腊诸神战斗场景残件》(图9),是安科纳附近一座庙宇中出土的装饰构件,展现了敌对双方激烈交战的场面。这种讴歌胜利者的装饰浮雕,常见于各处神庙中,著名者如古风时期的爱法伊娥神庙浮雕带、古典时期的帕特农神庙浮雕带、希腊化时期的帕加马祭坛浮雕带等。与那些宏伟的古希腊神庙浮雕不同,这些赤土陶的小件作品,在表达原有主题的同时,还鲜活记录了古代雕塑家的技巧和塑痕,可以看到毛发和衣装的表现生动潇洒,人物肌体结构则含蓄圆融。整体而言,这组赤土陶作品固化了艺术家塑形时的率性和记忆了创作者的才情,但少了神庙空间中人物雕像细节的谨严与场面的宏大。
图9 迦拉太人(凯尔特人)和希腊诸神战斗场景残件 赤土陶 公元前2世纪 马尔凯国家考古博物馆藏
除了那些神像雕塑外,展厅中还有不少献纳品,所谓献纳品,是用于祭拜神祇使用的物品,以示对神祇的崇敬或感谢神赐予的恩惠。献纳品的形式和材质多种多样,有的是各种形态的雕像,有的是珍贵的器物,还有的是价格低廉的一般物品。此外,还有将从敌人那里缴获的武器或工具作为献纳品献给神祇的。
展厅中展示的《赫拉克勒斯献纳品》,出现了多件用赤土陶制作的小神像(图10),这些小神像身上的很多细节并不清晰,这应该是使用了模塑技术制作的;另外的一些细节是模制神像成型后添加上去的,比如图片中编号4(展台上的小数字4)的半身神像,胡须和左手握着的法器就是如此。另外的一些献纳品中,出现了多件神像的头像(图11),这些头像也是使用赤土陶制作的,其中有的是单独塑形,有的是模塑后再做适当修整的。有意思的是,展厅中出现了单独雕塑的足部,以及一些家畜的小型雕塑,这些献纳品有鲜明的功用性,献纳足部的雕塑,可能是献纳者希望通过这种献祭来获得神的佑护,获得身体健康,而献纳家畜的雕刻,应该是希望其饲养的家畜有更好的收获。
图10 赫拉克勒斯献纳品 赤土陶西里蒂德国家考古博物馆藏
图11 献纳品 赤土陶 公元前4世纪—公元前2世纪 罗马国家博物馆藏
献纳品中除了上述雕塑作品外,还有其他的各种材质物品,形式多样,其中一些献纳品极具地理和文化区域特征,如诺娜桥考古遗址公园的解剖供奉物就是罗马共和国中期、意大利中部根深蒂固的传统之一。③
据国家博物馆国际与艺术展览总监、展览中方策展人潘晴介绍,本次展览是中国国家博物馆自疫情以来在北京举办的第一个国际展览,其间双方的各种努力,体现了满满的诚意。与以往展览不同的是,国家博物馆展出的这些古罗马时期作品,极为重视考古层面的展示,这对于客观和深入理解展品有很大的帮助。除了神像,还有大量出自于墓葬的“明器”和人物雕像,因此这是一个很有分量的展览。展览中的青铜圆雕作品值得重点关注,其中《赫拉克勒斯休憩像》和《维迪奥维斯像》,代表了当时人物雕塑的主流水准,《阿波罗铜像灯座》,则出现了一些有意思的变化,崇古与时尚有机结合在一起。浮雕造像中的人物形象,较多继承了古希腊雕塑的传统,甚至有的作品就是来自于古希腊的雕塑家所制作,其中的变化是人物的肌肤质感被有意强化,世俗的情色意味令人印象深刻。浮雕作品中,《迦拉太人(凯尔特人)和希腊诸神战斗场景残件》,再现残酷战争的同时,还记录了艺术家的手工塑痕和才气。献纳品是奉献给神祇的物品,承载了供奉者的祈愿,这种情怀,实际上与我们今天的宗教信仰并无二致。
总体而言,此次“意大利之源——古罗马文明展”是一个很精彩的展览,特别在疫情时期,这种饱含诚意的努力值得尊重和回应。尤其重要的是,在我们身边能够看到大量古罗马古代雕塑的原作,这对于从事雕塑艺术创作和理论研究者而言意义重大。
注释:
①安凤仙《屋大维的形象和权威——基于对古罗马神话人物的考察》,《政治思想史》2021年第1期,第117—132、200页。
②这件浮雕内容的解读根据展览铭牌介绍编写。
③献纳品的解读根据展览铭牌介绍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