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罗》杂志的故事

2022-03-08 07:47黄恽
苏州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印刷苏州杂志

黄恽

张有斐

1929年初冬的一个早晨,穿着一身白西装的小镇文学青年张有斐从横泾镇东头的码头登上了开往苏州的轮船,他的目的地是胥门。

在开通木东公路之前,横泾人进城都在胥门,于是,苏州人总把横泾叫作胥门外横泾。其实,横泾是苏州城西南三十余里外的一个水乡小镇。小镇照例是两街隔一河(横金塘),河是东西向的,南北并列着上塘下塘两条街,街道和河流平行,由一座横向的石桥衔接。

从镇东头的轮船码头,轮船往东、再往北走越来溪入石湖,进入横塘,再往北,往东经胥江到达胥门。一路上山川清嘉,风月骀荡,一派江南水乡风光。

张有斐这次到城里来,有一个计划,就是想创办一本名为《秋罗》的半月刊。为此,他要置办一些账簿、信笺、信封和杂志社图章,并到城里物色一家可以承印《秋罗》的厂家。

从胥门码头下船,他雇了一辆黄包车往府前街的集文斋而去。

集文斋是一家文化用品商店,相当于我们后来熟知的观前街东来仪,举凡毛笔砚台信笺宣纸名片扇面,甚至印章、新书都有经销。这样的店家过去一般称作笺扇庄,在苏州很常见,几乎在每一条大街上都有一两家。

☉《秋罗》创刊号封面

集文斋的老板是狄则陈和陈文鹤,张有斐是这里的熟客,这次要定购账簿、信笺、杂志社图章等,自然首选集文斋了。张有斐一下子定购了52元的货品。这些都需要专用台头:秋罗杂志社,店里需要一点时间去设计和印刷,图章也要慢慢刻起来,张有斐要到杂志出版前后才使用。

☉ 张有斐像

双方坐到店堂里,上茶聊天。张有斐谈起了他创办半月刊《秋罗》的计划,这次来城里要找个印刷厂家承印,还要去文怡书局洽谈发行《秋罗》的事务。

狄则陈灵机一动说:

为什么不一并找我们集文斋呢?我们承办信笺、信封,都和印刷厂家对接,给你杂志排版、印刷,不是一回事啊,交给我们,你可以不用费心。

张有斐想想也是,交给熟人还是比较放心,也省得再一家家去接洽了。

大家谈好《秋罗》先印两期,各两千册。创刊号新历年底交货,次年1月1日正式发行,第二期1月15日交货,每期180元,两期一共360元。

11月,张有斐集全了稿子,划好了版式,准备了封面,来到城里交给了集文斋,并且把印刷费360元也一并交给了狄则陈、陈文鹤,两人出具了收据。

狄则陈

集文斋的内囊早已空了。

狄则陈、陈文鹤日坐愁城,这年月市面萧条,该收的账款一时收不进来,店里的欠款到了年关,却面临清账。算算账,集文斋已经资不抵债。

正好张有斐的“大生意”来了,一下进账360元,可以暂且舒一口气。以他了解的行情,在苏州,一本杂志印上四千册,制版、排印、印刷出版,各种费用,大概260元就可以搞定,这笔生意他可以稳赚一百个大洋,特别是还可以赊账,这些钱正好应付面临的困境。

狄则陈和陈文鹤一合计,找到了文新印刷公司。文新印刷公司的经理叫罗季眉,平时两人有业务上的联系。狄则陈和罗季眉一谈,一下子就说好了。先付“定洋三十三元八角”,等第二期出版,再结清余款228.2元,总价不过262元。

文新印刷公司很守信用,1930年元旦前,果然把两千册《秋罗》创刊号交到了狄则陈手上。狄则陈则带信给张有斐,让他把自己的心血结晶由航班轮船带回横泾去。

我们可以看到,《秋罗》的版权页上写着:编辑主任张有斐,印刷者春华书社,发行者秋罗杂志社,总发行所苏州胥门外横泾镇秋罗杂志社,分发行所上海春华书社、苏州文怡书局、各埠分店。

张有斐发行《秋罗》是寄一部分到上海春华书社,一部分放到苏州的文怡书局,其余的杂志就由自己在横泾发售。上海的春华书社,是张有斐的苏州文友赵双修创办的,赵的小说《春波影》就是这个书社出版。《秋罗》借上海春华书社的名义印刷,从版权页上看不出与集文斋和文新印刷公司有任何联系。

张有斐忙着发行创刊号,和自己的一帮文友联系组稿、编辑,一晃1月15日到了,文新印刷公司通知集文斋去领新出的第二期杂志。16日,陈文鹤去文新印刷公司,推说阴历年关将近,目前无力垫款,恳请宽限几天,罗季眉有些无奈,但杂志已经印就,只得扣下一千六百册,只给他带走了四百册一卷二期的《秋罗》。

17日,狄则陈把四百册《秋罗》交给张有斐,张有斐也没说什么,从创刊号发行来看,先发四百册,发完再去拿,也不失一个好办法,家中已经堆了不少,《秋罗》的前景并不很妙。

这年的阴历除夕是1930年的1月29日,集文斋关门歇业欢度春节,节后大家都开张营业之时,集文斋却还是大门紧闭,大家听说集文斋的老板狄则陈、陈文鹤偷偷跑路,人间蒸发,再也联系不上了。

这可急煞了文新印刷公司的经理罗季眉,印刷《秋罗》的大笔钱款还没有收回呢。

罗季眉

罗季眉面临的问题是:集文斋的欠款228.2元无法收回,好在一卷二期《秋罗》有一千六百本已经扣下,如果能够变现,至少可以回收部分货款。《秋罗》的售价是3角一册,他如果能把《秋罗》卖到1角5分一册,差不多正好收回(240元)。当然,最好的选择是找到狄则陈,由他前来结清余款,双方钱货两讫。

如今狄则陈、陈文鹤玩失踪联系不上,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写封信把《秋罗》的主人张有斐叫过来,大家协商解决。大家约定春节过后2月23日,在大东旅社,罗季眉、张有斐和集文斋的关系人陈寿林(一作陈寿龄)会面。张有斐原想息事宁人,把自己未付的52元转付文新印刷公司,了结此事,但差距太大,被罗季眉当场拒绝。谈来谈去,三方拿不出一个解决方案,张有斐认为自己与文新印刷公司没有关联,自己早已付清360元的费用,《秋罗》第二期不应该被扣下不发,这完全是文新和集文斋的纠纷,罗季眉只能找狄则陈交涉。罗季眉认为狄则陈没交清余款,自己当然扣下杂志,而杂志既然是张有斐的,你要取,就必须把余款结清才行。陈寿林则表示,找不到狄则陈和陈文鹤,此事与我无干,我也很无奈。

事情顿时成了无解的僵局。

2月底,罗季眉只能再次写信给张有斐,谋求事情解决。3月10日,张有斐复信说:

“季眉先生台鉴:顷接尊示,敬悉种切。秋罗事因一时难得相当办法,故未敢函达左右也。现须容弟来苏先与陈寿林先生等议妥后,再行领教可也,终不致无圆美之结果。惟稍缓时日耳。恐劳 厪念,故特先复专上,敬请财安。弟张有斐顿首 三·十·一九。”

到5月24日,罗季眉沉不住气了,写了封挂号信,对张有斐下了“哀的美敦书”:“限令三日内携款到苏办结,逾期即行登报拍卖,以维血本。”

张有斐沉默不答。罗季眉却不敢孤注一掷,真的拍卖《秋罗》第二期。

笔墨官司

此事一拖就从年初拖到了6月,文新印刷公司眼看无法与张有斐达成协议,就决定把第二期《秋罗》拍卖以收回货款,但棘手的是,一千六百册《秋罗》是张有斐的东西,他已经支付全款,且有收据,自己是和集文斋的经济纠纷,应该向狄则陈、陈文鹤追讨才合理,三方陷入了一个“三角债”困局中。

于是,文新印刷公司和张有斐在《苏州明报》刊出广告,打起了笔墨官司。兹就双方广告罗列如下:

1930年6月14日《苏州明报》:

横泾秋罗杂志社 狄则陈 张有斐 陈文鹤先生钧鉴!

1930年6月19、20日《苏州明报》(连刊两日):

横泾秋罗杂志社张有斐启事!

1930年6月20、21日《苏州明报》(连刊两日)

苏州文新印刷公司敬告横泾秋罗杂志社张有斐先生!

1930年6月26、27日《苏州明报》(连刊两日)

横泾张有斐敬告文新印刷公司启事!

1930年6月27日《苏州明报》刊出文新印刷公司广告两则:

苏州文新印刷公司为秋罗杂志事警告集文斋主狄则陈陈文鹤二君!

苏州文新印刷公司忠告横泾秋罗杂志社张有斐君!

原本文新公司和集文斋的经济纠纷,在情绪的发酵作用下,演变为文新公司和张有斐的意气之争。

文新印刷公司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告知义务,“张君仍无答复,应即作为默认,登报通告拍卖抵本,如不足数,仍向该版权人追补。”

张有斐觉得:“集文斋欠文新之款,自应狄陈二君负责,敝人既未直接向文新定印,又未短少代价分文,彼安得向余交涉?且敝人之杂志,曾因被文新误出版之期,(本定一月十五日出第二期,而彼迟至十七日始交四百册)致失敝人之信用,复扣留千六百册不付,未知其是何居心?”张有斐进一步提出了自己名誉受损的问题:“今文新既登报声明,拍卖秋罗杂志,并将贱名列入,复将余之复书附登于下,使敝人名誉有损,彼自为计划售矣,独不顾及余之名誉乎?若彼更有此种破坏余名誉之举,则余惟有仗法律以保护之耳。”

文新印刷公司答复说:“敝公司于集文斋倒闭,狄陈二君出走后,本可登报拍卖,因顾全先生名誉及编辑之心血起见,故具函通知,以求息事宁人之办法。”“刻下敝公司欲将该书登报拍卖,岂能不列尊名,不将来函排入?以自招咎戾,何得谓为破坏君之名誉乎?”

张有斐愤愤然:“杂志为应时之作,过期即无人过问,此种损失(血本每本九分,定价三角,千六百册,本利共计四百八十元)亦当由该公司负相当赔偿之责任也。……总之,该公司仅可寻集文斋主以求解决,不能与余交涉也,若与余交涉,则余理直气壮,尽可据理力争者也。”

这件经济纠纷最大的损害方不是文新印刷公司,他们毕竟有扣下的杂志托底,张有斐却实实在在花了钱,杂志第二期只拿到四百册,无法顺利发行,出版也难以为继,从此停刊了事。

《秋罗》半月刊

据张有斐的说法,《秋罗》刊名的意思与剪秋萝这种植物毫无关联,它只是秋天的收获的意思。“本杂志既名秋罗,故本主编之提要语,名曰点秋,盖即采取三笑弹词中点秋香之意耳。”

☉《秋罗》的广告

《秋罗》创刊号由张有斐书眉(题写刊名),看得出他书法很有功底,封面印了一张赵雪隐山水真迹,显得古朴淡雅,接续着鸳鸯蝴蝶派,或说通俗小说杂志封面设计的风格。与同时期相类似的上海杂志如《小说海》《红玫瑰》《快活》《半月》等相比,这本《秋罗》杂志,不管从装帧,还是内容上看,都显得毫不逊色,反而是《秋罗》更大气一些。它以小说为主,参以每为市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滑稽与幽默,使其能扎根在劳动人民之中,成为他们生活的调剂,精神的滋养。由于地域的局限,《秋罗》的作者大都不出于苏州一地,除张有斐外,赵双修、赵仲熊也是其中的成名人物,刊中还有四名女作者的作品,因年代久远,虽难以考证出她们的生平行事,却仍可以从中看出苏州女子在文学方面的聪慧和才能。

张有斐给《秋罗》写了发刊词:“余生长已三七春,虽少不更事,而颇喜文墨。因家居多暇,乃将胸中所有,藉毫端以寄兴,茶余酒后,假此以为谈助。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今因此之故,而刊为杂志,盖即供人消遣,以增乐趣耳。”从这里可以了解张有斐创办《秋罗》的旨趣,并推出张有斐生于1895年。

《秋罗》上又有叶石卿为张有斐写的一个小传:“张君名博,又名景钰,更字有斐,别署浮雾主人。吴属之横溪人也。为人倜傥不羁,性刚直,有决断,工六法,且怀绣虎才。所作之文,描摹尽致,耐人寻味。尤善小说,常以丝竹自娱,诚青年中之翘楚者也。但苦酬应太广,颇不易得睹其作品耳。”

横溪即横泾的别称,绣虎原指七步成诗的曹植,这里指擅长写作,文采斐然的意思。这是张有斐37岁时的小传,如果再延伸下去,我们还可以作一点补充:1933年出版《凤丽缘》,1936年出版《列国宫闱秘史》《女盗剑奇》,1941年出版《孤鸿泪史》,1948年出版《绿云哀史》(按这两本书很可能是同一本书改名发售)。编有《富贵贫贱民国相法》一书。据家父回忆,20世纪50年代初,曾在横泾街上见过张有斐,算起来他当年已经花甲上下了。

横泾镇上的老人还对张有斐的翩翩风度记忆犹新,他是小镇上引人注意的目标,是20世纪初风气闭塞的小镇上,少有的几个西装革履的时髦人物,长得浓眉大眼,英俊潇洒,有时他也身着一袭长衫,手持折扇,文质彬彬,走在街上颇有玉树临风之概。这一点也可以从印在《秋罗》创刊号上的《张有斐小影》得到印证。

张有斐给《秋罗》的定位是:最有兴味的小说定期刊。他有着远大的理想:每半月出一册,全年共24厚册,定价7元。1月20日前订阅,特价只须4元,寄费2角4分。他压根没有想到这个杂志只有两期的寿命。

《秋罗》的创刊号存世应该多于《秋罗》的第二期。

我与《秋罗》

十几年前,我在苏州文庙地摊上意外地发现了三封《文萃》周刊社的经理、“文萃三烈士”之一的苏州人吴承德的狱中书信,于是和上海的《东方新闻晚报》联系,终使烈士遗书在上海革命博物馆有了一个合适的归宿。摊主得了个善价,为表示感谢,就送了我这本他已珍藏多年的创刊号——《秋罗》。

像《秋罗》这类地方性刊物,在20世纪上半叶的江南(如吴县、昆山、常熟等大县城)出版过许多,由于过去不受重视,能保留下来的真是凤毛麟角。特别是这本《秋罗》,竟经历了这么多的磨折,可以说是一本有故事的杂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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