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往事

2022-03-08 14:27陈世旭
上海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场长

陈世旭

城里来的新职工安顿好快一个月了,有个叫徐晚园的还没有到。原因是他刚从劳改农场放出来,有些杂七杂八的事要办。

徐晚园生在大户人家,拿出随便一件摆设,都能卖大价钱。市师专的国文系主任是他老子的至交,看了他写的诗,真心说,放进唐诗,几可乱真。他听罢拿回诗稿,丢进火盆烧了。国文系主任不解,他说,如果跟别人一样,留着还有什么用?

多年后,富贵人家都已败落,“书香门第”不是什么好词。热血青年都争先恐后背叛家庭,再不会张扬曾经的风雅。

徐晚园是另类。

高三那年,学校师生大炼钢铁,徐晚园背着一堆书去了城外的秀峰,学《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一个人住在废弃的庙里。饿了吃带来的糕饼,渴了喝山上的泉水。当地人笑,这个憨包后生,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筋,不在城里享福,跑到荒山野岭受苦。

徐晚园其实一点也不苦。上初三的表妹卢春雨和同班同学孙媛几天后会到秀峰陪他。孙媛是卢春雨的小姐妹,卢春雨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即便是夏天,山上夜晚还是寒气重。三个人挤在一床毯子下面,背诵爱情小说。半夜巡山的护林员听见动静,报了案。

徐晚园被判刑劳改。

七嘴八舌里的徐晚园各种各样,相互对立:书呆子,二流子;风度翩翩,假模式儿;正人君子,花心萝卜;男人牙痒,女人心痒……

听的人不管男女,都很神往。

食堂就在坝脚下。那天下了早工,许多人蹲在食堂外面喝粥,徐晚园突然就出现了:煞白的脸,鬓角和腮边刮得铁青,浓眉,眼睛黑亮。米色的长风衣迎风敞开,老牛皮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前些日子,省里一个歌舞团来江洲慰问演出,走在坝上的一长溜男男女女就是这个派头。

说他是刚放出来的劳改犯,打死也没人相信。

徐晚园是一早从城里坐班船来的。头天已经有人通知了场部,场部通知了三队。宿舍里给徐晚园留了一张床,他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反身去找队长:“我想有一间单独的屋子。”

队长朱癞痢一听就毛了:“你还讲特殊?劳改有功了?”

“就因为劳改过,一个人住比较好。”

“说的也是。你是流氓犯,莫带坏了别人。要不,去牛栏?”

朱癞痢是拿话堵徐晚园的,没想到他说:“可以的。”

叫 “牛栏”,其实分三截:一截是牛栏,中间堆草料,另一截是个杂物间,放铡草刀、牛轭头之类。好像是等着徐晚园似的,靠墙码着一堆砌牛栏没有用完的土坯,门板的铰链早朽烂了,倒在地上。

朱癞痢准了徐晚园一天假,让他自己弄房子。

造新职工宿舍留下的石灰池还在,把里面的灰浆稀释,粉白了墙壁。长满青苔的地上,铺一层石灰渣。土坯墙上等距离钉一排木楔,挂起牛轭头。墙脚,用土坯码了一个地台,端端正正地放上铡草刀,像是办农具展。剩下的土坯,码了床脚、书案、盥洗台。门板在水塘里擦洗出了木纹,做了床板。用喂牛的干草扎了门,不用可以卷起。先前丢在屋角的一盏桅灯里外擦得透明,悬在屋子中间。屋角的盥洗台上,竹签悬挂的毛巾下面,脸盆、牙刷、漱口缸、肥皂盒,依次排列。肥皂盒子打开,肥皂的气味暗中发散。

那段时间,场部下来蹲点的黄场长让陈志跟条子画整个一分场屋场的宣传画,写大标语。两个路过三队牛栏,在徐晚园的门帘外站住,犹豫再三,忍不住掀起了草门。

“喔操,这是美学!”条子是画画的,一身油彩邋里邋遢。

陈志也眼一亮:“没有他,你会觉得身边的所有都本该是那种样子。他一来,你就觉得哪里都不对头了。”

徐晚园第一天下棉花地,白衬衫,蓝裤子,回力鞋。站在地头的朱癞痢上下打量他:“你这一身从头到脚搞得光滑了,是来下地还是来相亲啊?”

徐晚园不回答,紧了紧颈上的白毛巾。

“看你这个先生样,去仓库,跟老巴嫂做一堆吧。”

几个上年纪的女劳力坐在生产队仓库门口搓草索,预备秋后捆棉花槁子。

见到徐晚园,一个口快的老巴嫂说:“你还会搓草索?一边坐着,就搓你裆里那根索吧。”

“只怕他裆里跟你一样呢。”其他几个老巴嫂跟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唧唧咯咯”地浪笑起来。

徐晚园脸上出现很难得的微笑,提过一大捆干草,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盘起腿,坐下来。不大一会儿,他身边的草索就摞成了一堆,根根匀称结实得像老巴嫂纳鞋底的麻绳。

几个老巴嫂看怪物似的看着徐晚园,不住地啧啧称奇:“朱癞痢小看你了!”

转天,朱癞痢通知徐晚园,跟男劳力一块下棉花地。

上午的农活是铲沟。刚过去的汛期,劳力都在坝上,棉花地的垄沟都长满了草。

“按件计工,铲一条算一条。”朱癞痢交代。

徐晚园抓着铁锹,跟在别人后面,走到一条沟头,弯下腰。

中午,朱癞痢吹了收工哨子,一条沟一条沟查质量,查到徐晚园那条,问:“这是你铲的?”

“是。”别人都大汗淋漓,徐晚园只是解开了颈上的白毛巾。

“这一条,还有这一条,也是?”

“是。”

“过来过来,都过来!”朱癞痢大声吆喝走出棉花地的人,“都来看看!”

大家以为朱癞痢喊他们来看洋相,城里人下来的这个把月他们尽看这种洋相了。但这回,一个个眼睛直了,一上午,队上最强的劳力最多铲了两条垄沟,徐晚园一个人铲了四条。一条一条的垄沟,不止草铲得光打卵子净,沟沿缺了的补平,松了的拍实,低了的垫高,高了的削平,条条都有棱有角,横平竖直,跟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真是你铲的?”朱癞痢疑疑惑惑。

徐晚园把铁锹扛到肩上,往回走。

朱癞痢的大开眼界只是刚刚开始。

按场部规定,城里下来的新职工,男劳力日工分跟老职工女劳力的平均分持平,这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基本收入。遇到计件的农活,他们达不到计件标准,也以这个日工分保底。但这个优惠政策对徐晚园很不公平——不计件的农活他就只能拿女劳力的平均工分。

好在洲上地多人少,农活总是忙不过来,总要计件,大家总要拼命。这就让徐晚园得了实惠。他几乎熟练所有的农活,锄草、拔棉槁、捆棉槁,他一个顶三个,而且质量绝对没的挑剔。只要是按件计工,他每天可以得到三个最强男劳力的工分。

冬耕。朱癞痢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把着犁尾,口里呵着热气,神气活现地喊:“劳改过的!”

徐晚园就在附近,弯着腰,跟一帮老巴嫂捡地上的残棉。听到朱癞痢喊,直起腰。

“要不要尝下味道?”朱癞痢显摆,能使牛出沟的都是队上工分最高的劳力。

徐晚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走过去,从朱癞痢手上接过牛绳和犁尾。

拔光了棉槁的棉花地落满了霜,白茫茫一片。江洲的屋场挨着堤坝,十几万亩棉花地一坦平阳,成排的杨树标识出纵横的机耕道。

天高地阔,徐晚园轻轻地吁了口气,一抖牛绳。

一条沟,从头到尾差不多两里地。徐晚园稳稳当当地扶着犁尾,稳稳当当地踩着新翻出的泥土,不时轻轻地吁一声,抖一下牛绳。

插图/戴未央

朱癞痢一直跟在后面,随时准备出手挽救。之前有一回,队上最老的把式出沟,也许早饭多喝了几口烧酒,不住口地吆三喝四,把牛搞火了,拖了犁满地疯跑,差点出人命。

徐晚园和他手下的牛和犁,不急不慢,优哉游哉,终于到了一条沟的尽头。回身看那条新出的沟,跟尺画的一样。莫说三队,就是全江洲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行家里手。

“喔操,出鬼了!”朱癞痢一向没有服过人,更不可能服一个城里人,这回服了。

徐晚园早上、中午收工回来,脱下上工穿的衣服,洗手洗脸,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去食堂打饭,打了饭就回自己的杂物间,吃过饭接着上工。晚上收工,先去江湾游几个来回,再去食堂把飯端进杂物间,放下草门,就不再出来。

那扇草门很神秘,没有锁,也没有人随便进。徐晚园好像还在劳改,整天跟个影子一样不声不响,不打搅任何人,你想开口没有话头,想走近没有理由。

有一次给黄场长叫住:“徐晚园你为什么老躲着大家?我给你讲两条:一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二条,犯了错误改了就好。”

徐晚园全身挺直,双脚并拢,头微微低着,洗耳恭听。

黄场长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徐晚园的毕恭毕敬给了他极大的自豪感。他因此对徐晚园有了几分怜悯,怜悯他的胆小,劳改那几年给管教吓怕了。

上级来了文件,抓阶级教育。其中有一条,对剥削阶级子女要给出路,确实表现好的树立典型,体现政策。场部开会研究,徐晚园因为表现特别惹眼成为第一人选。

下早工的时候,朱癞痢跟徐晚园说:“上午你莫出工,就在屋里等着,场部有人找你说话。”

徐晚园没有想到,跟黄场长一起来的是孙媛。

“徐晚园,还记得我么?”孙媛大大咧咧地喊,又转脸对黄场长说,“我们同过学。”

“我知道。”黄场长点头。

徐晚园没有说“记得”,也没有说“不记得”。

孙媛并不尴尬:“上午的安排是这样的,让你谈谈来江洲重新做人这一段的感受。已经跟你们朱队长讲好了,工分照记。”

孙媛是总场政工组干部,徐晚园来江洲后在远处看到过她。早已是路人。不料她居然找上门来了。五六年前秀峰的那个夜晚,好像从不存在。

学校大炼钢铁前的寒假,一帮同学蹬自行车来过秀峰,在观音桥合影,徐晚园指着远处绝壁飞流直下的瀑布,说一千年前李白就想过在这里修道成仙,说不定哪天他也会来。当时紧挨在他身边的是孙媛和卢春雨。

不去大炼钢铁跑到秀峰破庙读书的第二天傍晚,两个女孩破门而入。

孙媛哇哇乱叫:“我猜你就是来了这里。今天再见不到你,卢春雨就疯了!”

“你胡说!”卢春雨脸羞得通红。

徐晚园说:“我在这里好好的,你们都看到了。一会儿你们就坐班车回去。”

孙媛说:“不行,来都来了,我们就在这里过夜。陪你读一晚上小说,爱情的。”

黑暗中卢春雨轻轻捏了捏徐晚园的手心。她想留下。

起先是两个女孩躺在铺上,盖着徐晚园带来的线毯,他坐在亮着微弱油灯的香案下,双手抱着膝盖,轻轻背诵:“在说话的时候,我欣赏着她的黑眼睛,是多么惬意呀!那动人的双唇和鲜艳快活的面颊是怎样吸引我整个的灵魂啊!我完全沉浸在她的言谈所蕴含的崇高精神之中了。我有多次竟没有听见她倾吐心声的话语!”

卢春雨跟着呢喃:“这一切你是想象得到的,因为你了解我。简短地说,当马车停在会场门前,我走下车时简直就像是在做梦,我完全迷失在暮色苍茫的世界里了,连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对着我们演奏的音乐都没有听见。”

是《少年维特之烦恼》!

孙媛突然提议道:“徐晚园你也到铺上来。要不太别扭了。怕什么,又没人看见,就是看见也无所谓,我们又没干坏事。”

“对。”卢春雨往里让了让,拍拍铺沿。

徐晚园刚躺下,孙媛又喊:“不行,不公平。徐晚园应该在中间。”

卢春雨坐起,让徐晚园挪到中间。他立刻就感到了孙媛发烫的大腿。

让无可让。徐晚园只有接着背诵:“凡是使人幸福的事,又会成为不幸的源泉,难道必定如此吗?”

卢春雨念道:“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只有我的心才是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凡是我知道的,人人都能知道——只有我的心,为我独有。”

山野寂静的夜晚,几颗年轻的心怦然跳动。

陡然间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咋咋呼呼的叫喊声,手电筒的光柱乱晃。护林员夜晚巡山听到破庙里的动静,报了案。

涉事的三个人,分别审问。结果是徐晚园判刑三年;卢春雨开除学籍;孙媛哭喊自己是无辜的,事先毫不知情,事中拼命反抗了徐晚园的非礼。

徐晚园始终没有认罪,不服判决上诉,二审加刑两年。因为劳改期间表现不错,受到宽大,刑满后没有留场管制,准予回家。

劳改农场专门开了一个宣布宽大人员名单的感恩会。

别人早坐好了,徐晚园最后一个出来。薄羊毛咖啡色格子围巾,先横折至一掌宽,再一个对折,绕到颈上,把对折的那一头插进对折的这一头。腰板笔直,裤子的缝像刀刃,旧皮鞋擦得铮亮。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宣读宽大名单的时候,所有念到名字的人,都电击了一样“腾”地跳起,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喊口号,只有徐晚园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劳改农场场部来的干部问:“徐晚园来了没有?哪个是徐晚园?”

喊一遍,底下没有反应。又喊一遍,底下仍然没有反应。

几乎所有人都在哭喊,干部也就断定,那个正襟危坐,纹丝不动的就是徐晚园。

“你留下。”其他人往外走的时候,干部对徐晚园问道,“徐晚园?”

“是。”

“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

“表示什么?”

“表示感激呀。”

“感激什么?”

“感激政府宽大呀。”

“我劳改过,但我没有犯过罪。”

下面一句没有说出:一个无罪的人不需要宽大。

那个干部张口结舌,他们的职责是管劳改,不管问罪。

徐晚园回家,城里正在清理闲散人员,居委会把他补进了不久才去江洲的那一批。一个曾经特崇拜他的高中同学告诉他,几年前涉案的两个女生,孙媛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国家干部;卢春雨终于答应了一直追她的小学同学,军婚,去了外地。

日子像书一样已经翻页。

“请问政府有什么吩咐?”徐晚园不看孙媛,他请问的“政府”是黄场长。在劳改农场,犯人一律叫管教“政府”,“我已经劳改刑满了。”

“你想哪去了!”孙媛一推徐晚园的肩,“场里要树你典型!”

等着徐晚园受宠若惊的孙媛听到的是一句冷冰冰的回答:“对不起,我不懂。”

肺有结核的黄场长用力咳了一下多痰的喉咙,郑重说:“是这样,根据你这一段的表现,场里决定宣传你,给其他剥削阶级子女做一个榜样。”

“谢谢。我不合适。”徐晚园说着,走出杂物间。

“哎,你怎么走了?”孙媛大喊:“回来!”

徐晚园没有回头。

“卢春雨离婚了。”孙媛又喊。

徐晚园站住,但只是不易觉察的刹那停顿。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徐晚园!你的情况场里已经上报了,你这样会让我们很被动!”黄场长嘶哑着嗓子说。

徐晚园走远了。

棉花地正在歇坡。朱癞痢见到徐晚园,很奇怪:“就说完了?”

“说完了。”徐晚园几乎不主动跟人说话,只有朱癞痢例外。这些时一歇坡,朱癞痢就坐到徐晚园身边。

朱癞痢说:“在我们洲上,老徐你这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朱癞痢再不叫徐晚园“劳改过的”,改叫了“老徐”。

徐晚园专心卷烟。烟丝和裁得四方四正的小纸片,装在一只小铁盒里,随身带着。他卷的烟,跟买的香烟一个样。

“只怕由不得你的。”朱癞痢又说。徐晚园把卷好的烟递过去。

朱癞痢的担忧马上就兑现了。中午收工前黄场长就派人把他找到场部,特地叮嘱:“你回去告诉徐晚园,明天上午让他还在屋里等着,省里有记者来采访,必须配合。我不管他是谦虚,还是作翘,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不是开玩笑的。必须给我完成。”

转天上午,一大帮人目瞪口呆。

来了不到半年的徐晚园突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疤子不见烟。

那个杂物间,一切还原:土坯又跟之前一样码着;牛轭头和铡草刀又跟之前一样胡乱堆在地上;草扎的门不见了,朽烂了铰鏈的门板又跟之前一样靠回了门后。徐晚园自己连一根头毛也没有留下。除了地上的杂草还来不及长出来,多了一层石灰渣,土坯墙刷白了,杂物间跟他进来前没有二样。

这个最后到的城里人最先走了,好像根本就没有来过。

场部公安特派员“神探”老叶碰到了这辈子唯一的一件蹊跷案子:码头车站,没有人见过徐晚园的活人;沿江搜寻,没有人找到徐晚园的尸身。

江洲是个出奇人的地方。朱癞痢就是一个,去江里起化肥,他可以用嘴咬着两袋各一百公斤重的麻包,从船舱走上大堤。赢了,一气吃下三十个拳头大的麦粑,两斤红烧肉,一斤烧酒,之后还喝下去整整一水瓢米汤。但这样的奇,并不出常理。徐晚园的奇,让人摸不到头脑。

徐晚园于是成了江洲的一个传说。

最触动陈志的是徐晚园的独特:活得四六不靠。不迁就自己,也不迁就别人。条子自愧不如的是徐晚园的傲:许多人是傲在脸上,徐晚园傲在骨子里。

朱癞痢服的是徐晚园的本事:“只要不死,只要可以凭本事活命,老徐会活得比我们哪个都好。绝对的!”

在所有舞台表演形式中,最让人提心吊胆的就是聂宏亮这种类型的诗朗诵。

好端端的一个人,该笑笑,该哭哭,该骂骂,该动拳头动拳头,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放臭屁放臭屁,一到台上或是人堆前面,立刻就变了个人,全身僵直,棍子一样戳在地上,头微微侧向一边,抬起成一个仰角,眼睛跟谁有仇似的狠巴巴盯着空空荡荡的半空,半天一动不动。大家以为他没有了呼吸,变成了石膏像,却忽然跟被人踩了脚鸡眼一样一声尖叫:“啊——”

吓得大家一跳,以为断气。

那声音却又由高处渐渐落下,又突然提高:

骏马

在平地上如飞地奔走……

“走”字拖得很长,尖锐地颤抖,小节奏、高频率,跟刚下蛋的母鸡打咯一个样,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反应更强烈的人,完全就是心惊肉跳,赶紧站起来,走得远远的,拉尿,一直拉到听不见鸡打咯才回来。

徐晚园失踪,让黄场长很坐蜡,无法向场部和上级交代。聂宏亮大约是看到了机会,有了不安分的想法,在城里过完年回到洲上,忽然玩起了诗朗诵的花样。

果然立刻就引起了黄场长的注意。队上开会,地里歇坡,夜校上课,都要让聂宏亮朗诵做过场。就是各人回了宿舍,也要求聂宏亮随时抓住机会就朗诵,说这是思想教育的好形式。

二、三队城里下来的新职工宿舍一长排平房,几十号人,是重要的思想教育阵地。

聂宏亮正巴不得。他的朗诵欲跟他血气方刚的性冲动一样旺盛,随时都会膨胀,随时都想一展风采,随时都可以母鸡叫一样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有黄场长的“思想教育”撑腰,他走进哪扇门都理直气壮。害得大家一见他的影子就赶紧关门,躲他如躲瘟神。

但是,门板太薄,还尽是裂缝,关得住人,关不住声音。聂宏亮中气十足地在外面走廊上,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手舞足蹈,来来回回长一声短一声地打鸡咯,就像锯子锯脑壳。

……

那么,同志们!

让我们

以百倍的勇气和毅力

向困难进军!

……

门里的男男女女,早已是“真正的生活开始了”,乱钻帐子,干柴烈火烧得正旺,天塌下来也不晓得。其他的都拿棉花塞紧耳洞,多少可以减轻受害程度。诗再好,也经不住这样没完没了鸡叫样的尖叫。

不过,人们并不是个个都把聂宏亮当瘟神,在三队的黄瘦菊心里,聂宏亮是爱神。

事实上,城里下来的这帮应届毕业的高初中生里,聂宏亮是最有电影上的知识分子范儿的。衣服用心搭配过,说话文质彬彬,举手抬脚讲究姿势,头发遮着眼睛,不时往后一甩。论派头,要不是之后来了徐晚园,他就是这帮城里人中间的头一号。

黄瘦菊的父亲先前在省城的大机关工作,不知为什么被清洗出来,在街道工厂当会计。家里旧书多,黄瘦菊说父亲最喜欢李清照,又最喜欢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有了她,自然就成了李清照和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的寄托。

聂宏亮说,我父亲也是诗人,因此受了冤枉。前几年,诗歌运动,父亲是他那个小学的老师里写得最多也最好的。结果惹来了嫉妒。有一次学校组织下乡支援农忙,遇上西风暴。每年立秋前大半个月,每天午后都会有个西风暴,农民说是“二十四个风暴打到秋”。

这种西风暴在乡下广阔的田野看得特别真切:先是西边天上出现一大片金边闪闪的乌云,阴沉沉地向日头毒辣的天空扩大,越来越大,越来越黑,越来越低,很快就天地陡暗,突然变成了黑夜。

父亲来了灵感,写了一首长诗,中间最得意的句子是“铺天盖地西风暴,摧枯拉朽不可挡”,形容声势浩大的建设高潮。恰恰是这一句,被同校的另一位诗人指出是“用心恶毒”,为什么是“西风暴”,不是东风暴?这不明摆是说西风压倒东风吗!

得亏校长是个老善人,向上级好说歹说保下他做了勤杂工,没有被抓起坐牢。父亲后来反复叮嘱儿子记住这个深刻的人生教训,最好不要写诗,实在喜欢,就朗诵诗,而且要挑那些绝对保险的诗。

说这些的时候,聂宏亮泪汪汪的,下巴小节奏、高频率地颤抖。黄瘦菊听着听着就抽泣起来,一把抱住聂宏亮的腰。

也正是“二十四个风暴打到秋”的时节。眼看着乌黑的云已经压到了头顶,不死到临头绝不开口的队长一声发喊,棉花地的人都屁滚尿流往屋场跑。聂宏亮腿短,落在最后,偶然回头,看见还有一个人在后面,是黄瘦菊。眼见得蚕豆大的雨点劈头砸下来了,他跑回去,拉起她的手就钻进了地头临时放农具的小草棚。

外面漆黑,风声雨声好像要把这个沙洲活活吞了。

头一句话是黄瘦菊说的:“我喜欢诗朗诵。”

“是吗?”

聂宏亮有些意外。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我喜欢你”。

“真的?”

“當然。”

伶牙俐齿的聂宏亮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在二、三队的城里人中间,黄瘦菊不太惹眼,脸色黑黄,悄然无声,像只小猫,斯人独憔悴,偶尔听说过她有点神经质,有事没事老是“凄凄惨惨戚戚”地念念有词。头一次离得这么近,发现她挺耐看的: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小鼻子小嘴,挺精致,颈上看不到锁骨,小胸脯风情暗动。

“我想吻你。”聂宏亮突然说。

黄瘦菊闭上眼睛,仰起脸。

草棚檐上的流水滴滴答答。西风暴说来就来,说停就停,来得快,去得快,来得猛烈,去得干净。外面重又是晴空万里,天地被洗过了一遍。

出草棚的时候,两个人成了一个人,紧紧搂抱着,在垄沟的泥水里跌跌撞撞,难舍难分。

他们是全江洲所有城里下来的人中最早结婚的一对。其他的许多男女虽然早把该做的都做了,但正儿八经办了法律手续成家立户的只有他们两个。

黄场长对他们的婚事大加赞扬,说这是私事,也是公事。城市青年在农场扎根,脱胎换骨,是一场革命,有很大的政治意义。立刻就在宿舍里调整出了一个单间,给他们安家。

小日子过得很甜蜜。夜晚,聂宏亮再不在走廊打鸡咯。两个人早早就关紧了房门。但宿舍的隔墙单薄,而且没有做到顶,隔墙里的动静,隔墙外听得一清二楚。早上起来,黄瘦菊容光焕发,鲜花怒放,小脸镜子一样发光。只可怜聂宏亮两眼半开半闭,眼圈墨黑,上工蔫头耷脑,呵欠连天。黄场长是过来人,晓得过一阵子就好了,很体谅,也不强求他朗诵。

画家条子有一次见到黄瘦菊独自一人,凑近说:“谢谢你。”

黄瘦菊一愣:“谢我什么?”

“为民除害。”说完就扬长而去。留下黄瘦菊呆呆地在那里琢磨。

日子多了,隔墙里的声音渐渐丰富。又有了朗诵声,是男女二重朗诵。

聂宏亮念: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黄瘦菊念:

……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没想到,他还留了一手!

“鸡屎分子”陈志由衷地说。他跟聂宏亮是一个学校来的。高中生聂宏亮从来不把他们几个初中生放在眼里。对人们给陈志起的“鸡屎分子”外号嗤之以鼻:什么“知识分子”,小屁孩一个!陈志对他也就一直敬而远之。

“喔操,确实诱人,听得心下痒搓了。”条子虽然不知道他们朗诵的是谁的诗,但对声音有很好的理解。

黄瘦菊说话本来就甜甜的、嗲嗲的,很适合林徽因的情调;聂宏亮用的是气声,磁性十足,一点没有鸡打咯的刺耳。

一帮人再见到两口子,刮目相看,再没有嘲笑。只遗憾这么好的事,他们为什么躲着做。

所有这些,黄场长都不知道。看看聂宏亮精神慢慢恢复,又请他朗诵。不止在队上,分场、总场开大会,也喊他去朗诵。把聂宏亮的朗诵当作自己的一个业绩。

聂宏亮的诗朗诵,给黄场长带来了新的希望。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场部也最后同意了树聂宏亮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还是让政工组孙媛负责,组织文字材料,邀请媒体采访,跟几个其他分场推出的典型一起,组成一个小型宣讲队,到各分场、各单位宣讲。县里来人了解,觉得效果不错,又让他们到全县各地巡回宣讲。

聂宏亮宣讲的是如何用诗朗诵配合思想教育工作,边讲边示范。每到一地,每讲一场,聂宏亮的朗诵,都是宣讲会的高潮。

群情振奋的极大感染力,让人一下子就陷入集体无意识。每次聂宏亮英雄般地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讲台,孙媛都会兴奋得满脸通红地头一个迎上去,伸手揽住聂宏亮的肩膀,几乎忘记自己是带队的,是聂宏亮的领导,忘记聂宏亮不过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县城最后一场宣讲会圆满结束,晚上回到县招待所,孙媛兴犹未尽,打电话把聂宏亮喊到自己房间,说:“明天就要回场,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为场里争了光。我代表场里谢谢你。”孙媛眼睛亮亮地看着聂宏亮:“告诉你你别翘尾巴,县里在组建文工团,他们想要你呢。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我明天去向场里汇报。”

房间很小,就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铺。空间逼仄,聂宏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呐呐了半天,一头大汗。

“随便点,干吗那么紧张?”孙媛把他往床铺上一推。

聂宏亮屁股一沾床铺就弹了起来。

孙媛“咯咯”大笑:“看你那样!”

聂宏亮不敢看她,却又不知该看哪里。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孙媛安静下来:“不闹了,说正经的。听说你朗诵徐志摩的诗很精彩,朗诵一个来听听。”

“你也听徐志摩?”

“我怎么就不可以听徐志摩?”

“那是小资啊!”

“我怎么就不可以小资?”

“你……”

“我什么?我不是人嗎?”

“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是女人,是吗?”

“不,不是,你是干部。”

“干部怎么了?干部就没有人性?”孙媛一步步向聂宏亮逼近。

后面就是床铺,聂宏亮根本就没有退路。

事后,聂宏亮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四个字:波涛汹涌。他在汹涌的波涛上颠簸一夜,间歇时孙媛就让他朗诵徐志摩: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

“小东西,还行!”孙媛很陶醉,餍足地吧嗒嘴,不知是夸他的朗诵,还是夸他的得力。

天亮前,聂宏亮一个激灵醒来,蒙眬中看着孙媛肆无忌惮地横陈的丰腴身体,真像做了一场梦。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小心俯到她耳边:“沙扬娜拉。”

孙媛迷糊中噘起嘴回了个吻:“滚吧。”

宣讲队在全县跑了一圈,像一块大石头丢进水塘,涟漪久久不息。聂宏亮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说头牌戏子来了。洲上难得有新闻,一只恶狗咬了牛屁股都要传得人人皆知。一件稍微跑火的事,够大家说好多年,除非有更跑火的事出来。

而最难静下来的,是聂宏亮的内心。

从县里回到队上,头一个感觉是房门矮了一截。进去,又黑又小,一股霉味,所有物件都简陋寒酸得不得了。新房是跟黄瘦菊一块布置的,当时极是满意。饭桌、床沿、枕头,都铺上黄瘦菊做学生时拿钩针一针一针钩出的花方巾。这些现在都在老地方,给细心的黄瘦菊铺得平平整整。但就是怎么也看不出当初的雅致。夜里把黄瘦菊搂在怀里,像搂着一只捡来的小猫仔,摸到哪里都没有内容。黄瘦菊一身滚烫,他一点情绪也没有。黄瘦菊很体谅,说你在外面跑得太累了,好好歇几天吧。他从黄瘦菊颈下把手臂抽出,转过身就想起孙媛着实饱满的凹凹凸凸,极柔软又极有力的嘴唇、舌头,胸和腹,荷尔蒙腾地燃烧。

聂宏亮对结婚有了后悔,太草率了,一场西风暴就把两个未必合适的人打成了夫妻,对自己也太不负责了。辗转失眠中他反复盘算对比两个女人的优劣:黄瘦菊有的学识、爱好、女人味,孙媛都有;孙媛有的出身、地位、性感,黄瘦菊都没有。孙媛的不足是年龄比他大,也就大那么两三岁,比起她给自己带来的各种好处,根本算不了什么。

孙媛二十二三了,没见有正经对象,平常爱跟男人打打闹闹,而且口味专一,都是别人的男人,都斯斯文文。有人说她变态,靠勾引别人的男人争强好胜。这样的变态做学生时就开始了,明明知道小姐妹跟表哥要好,偏偏插一脚,害得徐晚园劳改,小姐妹的一辈子也毁了。

但聂宏亮不以为然。大凡出色的女人,谁免得了非议?莫说是传言,就是真的,也很正常。爱情都是自私的。“口味”就是品位,孙媛那样的“口味”只能说明她不俗。她跟徐晚园的故事被加油添醋得很不像话,其实那又有什么,有品位的女人谁不喜欢成熟优雅的男人?不管怎样,过了那一夜,他再也不能忍受没有孙媛的日子,再见面就向她求婚。他就要进县文工团,也就是国家干部了。以她那天晚上的主动火热,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跟黄瘦菊离婚,麻烦自然会有,但只要下了决心,谁能拦住?

对聂宏亮的花花肠子,黄瘦菊没有一点感觉,枕头边依旧缠着他朗诵诗。

聂宏亮把十指交缠的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屋顶的瓦片,一动不动。

黄瘦菊满是崇拜地看着丈夫,小嘴不断地触碰他:“快嘛。我要。”

“烦死了!”聂宏亮突然发作,“呼”地坐起。

黄瘦菊惊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她是第一次看到向来斯斯文文的丈夫会这样凶神恶煞。

“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一个人睡。”

黄瘦菊猛然扑到聂宏亮怀里,死抱住他:“我做错什么了,你只管说,我改。”

“你没有错。我错了。”聂宏亮僵尸一样仰面倒下,留下黄瘦菊独自在黑暗中抽泣。

莫名其妙的发作越来越频繁。有时候黄瘦菊好好的说着话——快冬天了,要不要去趟对面的县城买些布料做棉衣?糖没有了,要不要让家里寄点来?聂宏亮忽然就把手上的茶杯恶狠狠摔在地上:“求求你别啰唆了,好不好?”

黄场长从副场长升为场长,蹲的点还挂着,但主要时间和精力都在忙全场的事,几乎没有来过二队。孙媛提拔为政工组组长,工作积极性很高,不断组织各种主题的宣讲活动。县文工团正式建立了,聂宏亮的调动迟迟没有下文。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聂宏亮反反复复咀嚼着失意的徐志摩。但他并不甘心。

总场场部就在二队的地面,聂宏亮一有机会就去走动。

也是一长排平房,走廊临着院子。从各间办公室的门窗都能看到院子的人来车往,鸡飞狗跳。政工组的办公室在中间,可以一百八十度掃描整个院子。聂宏亮每次都胆战心惊地等着“偶然”被孙媛撞见。但孙媛即便就在走廊上,已经跟他打照面了,却一脸漠然,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好像压根就不认识。最后一次他心一横,直接走到她面前。

孙媛一脸严肃:“大白天你不在棉花地,老来这里转什么?”

聂宏亮像是劈头挨了一棍,天上白炽的日头突然变成了一个大黑点。

那天中午,黄瘦菊狠狠心在食堂买了两个花荤——就是有点肉腥的芹菜、豆角、辣椒之类。之前,逢到有花荤,他们只买一个,黄瘦菊吃荤,聂宏亮吃素。这次黄瘦菊说:“看把你苦成一把筋了。今天奢侈一回,不省了。我们一人一份,放开吃。”

聂宏亮不答,不问,不看,埋头扒饭,夹菜,专挑荤的,不一会儿,两个菜碗就剩黄不溜秋的菜叶菜梗了。

黄瘦菊怔怔地看着反常的丈夫,一边泪水在眼睛打转,一边陪着笑脸:“看你胃口这么好,我真高兴。”

“高兴!高兴个鬼!”聂宏亮“腾”地站起,两只手抬起饭桌的下沿,往前一掀。

从对面板凳上仰面翻下去的黄瘦菊一声惨叫。另一边的桌沿正好压在她的腹部。鲜血很快洇湿了臀部下的地面。

聂宏亮和黄瘦菊的头胎也是最后一胎伢儿流产。之前她说的去对面县城买布料,是准备婴儿的小衣服;让家里寄糖,是准备坐月子。

知青大返城那年,最早结婚又最早离婚的两个人都回了省城。

在街道工厂当会计的父亲恢复了干部待遇。黄瘦菊参加当年恢复的高考,被录取。

小学给父亲的“恶攻”罪平了反,随后退休。聂宏亮顶替父亲做了小学老师,黄瘦菊报考前他去找过她,试图复婚,未果。

人到中年,回头想想,真是“二十四个风暴打到秋”:黄瘦菊,宣讲队,孙媛,仿佛一场场西风暴,说来就来,说停就停,来得快,去得快,来得猛烈,去得干净。

孙媛已调离江洲,依旧单身。洲上干部闲得无聊的时候把这做了一个话题,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忽然记起来,曾经看到她从不离身的笔记本里有次掉出一张照片,是一帮学生在一个风景区的合影,一个男生抬手指着远处,两个女生紧挨在他两边,孙媛是其中一个。那个男生很像徐晚园:“说不定孙媛一直在想着那个无影无踪的徐晚园。”

“发胡说!”众人哄笑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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