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
这么冷,去不去呢?老蔫问。
当然,非去不可。老蔫不容自己有半點犹豫。
过去几十年,只要能开门走出去,乐观的老蔫就能在迈脚的瞬间完成自我修复。他太喜欢关门的动作了,手臂轻轻一推,四两拨千斤,雀斑身上的麝香味、泡菜坛子里的腐臭味、沙发角落里的功夫扇大红绸、抖音里夸张的狂笑,全随着那一声“砰”被甩在身后。走出门,乌——云散——明月照人来——老蔫一进电梯就唱出了声。他特别喜欢这首歌,并固执地将“浮云”唱成“乌云”。
老蔫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会连这点乐子也保不住。从正月初二开始,小区所有出口全部封闭,二十四小时戒备森严。如果把病毒比喻成不长眼的子弹,那么这间八十平米的水泥笼子就变成保命的战壕。老蔫必须缩着头,跟雀斑肩靠肩脸对脸贴在一起,闻她身上的气味,呼她吐出来的气。这简直是老蔫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昨晚,他换下的秋衣再一次严重警告了他,有股异味正在他身上落脚扎根,就快由表皮浸入血液。老蔫带着怪异的心理又闻了一下,老天,鱼腥味打头,廉价鞋底出汗后的脚臭紧跟而上,细细揣摩,还夹着一点大黄的苦。这是久不接地气的味儿,人和屋里所有的陈设都在呆滞中变得暮气沉沉。老蔫把秋衣揉成一团,扔进洗衣机。
要开门往外走,唯一的去处就是往上。他们这栋是小区最高的一栋,二十七层。站在天台,山峦、江水、街道、公园,处处是景。老蔫没心思看这些,他的想法很荒唐,高处风大,能吹走身上的垢气。
老蔫把自己捂得只剩一双眼睛。雀斑说,你没事找事吧?外面几度?盼着感冒发烧吗?老蔫在心里说,老子宁愿发烧了去隔离。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引爆了雀斑并笼罩在她的撒泼里,于他是一种耻辱。他扶着鞋柜,不轻不重地说,抽根烟。
开门,走廊安静得异常,刺鼻的“84”味让他恍惚走在夜深人静的住院部。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牙签摁开电梯,进去,摁亮最顶端的数字,随后掏出面巾纸,将牙签紧紧包裹,扔进不知哪个好心业主贴在电梯壁上的塑料袋里。十多天不见,电梯变样了。广告投屏蒙上一层塑料胶,售楼和整形的广告牌拆了,剩下两块长方形的印记。老蔫初来乍到般环顾这个狭小的空间,到处都是化不开的灰,连灯光都有点。
出电梯,走到平台。冷风如一记拳头,打出猛烈的窒息感。老蔫稳了几秒,说不出的愠怒。风太狠了,不停推着他,问他上来干吗,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那语气,简直跟雀斑如出一辙。老蔫把羽绒服拉链外面的扣子扣上,咬着牙心想,好歹要撑到一根烟结束。太早下去,雀斑会送他一个“哼”,然后抖着腿问他,我刚才怎么说的?
女人出现时,老蔫的烟还剩最后一口。高跟鞋声几乎与老蔫灭烟的动作同步,恍惚间,老蔫觉得自己摁下的不是烟蒂的火星,而是女人迈步的启动键。事后老蔫反复回想这一瞬,觉得很奇妙。不只是“恰好碰到了”这么简单,用诗意的眼光来解读,她是自己香烟熄灭后燃起的另一道光。当然,这需要跳过那个不太和谐的小动作——当女人出现在平台,两人在一致的警觉中拉起下巴上的口罩。
从平台下来有几步台阶,女人借着手机亮光款款抬步。老蔫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从走路的姿态肯定了她的气质,而通常,气质出众的人,容貌也不会差。她穿一件深色羽绒服,黑色或深蓝,长到脚踝但不显臃肿,这是高个子才有的优势。一米五的雀斑也酷爱这种款,一入冬,红的绿的紫的蓝的轮番上阵,像棉被打折促销,心动的买家却寥寥无几。老蔫及时打住,这个时候,就不要想那个煞风景的人了。
她一步步走下来,在模糊的光线中保持优雅,不疾不徐的步伐让老蔫想到《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美人的步调都是一样的,但不是所有男人都有杰克那样的好运气。
老蔫做起下蹲,努力把背伸得笔直,并在起身时做到轻快有力,就像膝盖处安了个弹簧一样。没有哪个女人会反感一个热爱锻炼,看上去矫健有朝气的男人。老蔫一边蹲,一边想象着女人会如何跟他搭话——用惊讶调侃的语气说,嚯,原来还有个不怕冷的;或是羞涩地点头,嗨。他早想好了从哪个点切入展开,比如两人有同样的苦楚,都渴望从那个无聊透顶的家里逃离出来。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女人在快接近老蔫时来了个直角转弯,走向左侧的花棚。在她绰约转身画下的弧线里,老蔫读出了高傲。他边往下蹲边懊恼地想,若他不是因为花粉过敏先入为主,女人会迫于局面主动开口吗?
花棚里一阵窸窸窣窣。老蔫由下蹲换成侧身运动,并随动作朝花棚口挪步——是那种难以察觉的、像武侠中的莲步轻移。窸窣声来自女人手里的塑料袋,她从里面掏出一个小马扎,又掏出一个喷壶。看来,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她喷酒精的样子有点吃力,不知是喷壶不好用,还是手臂使不上劲儿。老蔫倒是想上前帮忙,又怕人家不领情,还是算了。
女人坐下来刷手机。屏幕的亮光照着她的脸,可惜口罩将脸遮住一大半,散下来的头发又进行了二次遮挡。唯一能看真切的,是屏幕上游走的食指。那是一根灵活的指头,上下划拉或蜻蜓点水般跳动。看样子是在跟人聊天。跟谁聊呢?同事?闺蜜?还是情人?老蔫嘲笑自己的幼稚,这么晚跑上来,当然只可能是第三种。他俨然从那根跳动的指头里嗅出甜蜜,沮丧地停止了动作。别多想了,就是趴地上做一夜俯卧撑,人家也不会正眼看自己。
女人坐了一会儿,从花棚走出来,站在一处围栏前。老蔫跟着看过去,不过是一片在路灯中静默的楼房。天台像是更黑更静了,老蔫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偶尔,也有女人羽绒服的摩擦声。老蔫不着急下去,做了会儿运动,身上暖和不少。他索性又点了根烟,侧身站在女人背后。抽烟的时候,老蔫很注意自己的动作,微微抬起下巴,一只手插在口袋。确保不管女人何时转身,都能看到一种成熟稳重、深谙世事的魅力。烟抽到一半,女人电话响了,老蔫听她用很标准的普通话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停顿几秒,又说,你怎么不想想,我现在是一个人被关在这里?
这就怪了。老蔫想,既然是一个人在家,为什么还要跑上来呢?
别说了,算我求你了好吧。女人说完,使劲耸了下肩,身子还有些微微颤抖。
对方又说了句什么,女人突然激动起来,一边说一边朝电梯口那边走,行,你等着,我现在就签好字发给你。你搞清楚,不是我非要这样。她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返身回到花棚。
老蔫来不及多想,疾步过去,帮她把小马扎塞进袋子。
谢谢。女人捂着手机看了老蔫一眼。
老蔫的心,猛地一揪。
整个上午,老蔫都坐在躺椅上看那扇玻璃。雨点圆脑袋,细尾巴,像一群欢快的小蝌蚪。它们从玻璃右侧的顶端游过来,一个追着一个,游出一条斜线,又在快要接近终点时神形俱散。老蔫又想起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只出现了短短两秒。谢谢。她看着老蔫说。老蔫看见一汪深潭,水已经溢满了,就要冲破下眼睑决堤而下。可她飞快转身,将决堤的一幕带进黑暗。
老蔫点了根黄鹤楼,没抽,看着它升起袅袅轻烟。说那是一双明眸远远不够,那是一双括号一样的眼睛,线条流畅、饱满,到了眼角处微微上扬,像画家收笔时的突然调皮,往原本清澈的底色里添了一点娇媚。老蔫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哪儿见过。谁呢?
不会是四楼那个金毛女吧?希望不是,那是一个令老蔫讨厌的女人。她总牵一条虎背熊腰的哈士奇。仔仔,进电梯了哦。仔仔,到了哦。女人发嗲,狗也颠得起劲,时不时抖擞几下,往电梯里抖出一身狗味和腾空的浮毛,老蔫一大早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为了报复,他经常作一些邪恶的联想。一个女孩家养这么大条狗,鬼晓得有没有什么龌龊事。会是她吗?老蔫觉得不太可能。除了个头相仿,金毛女会突然一改嗲腔说起这么气沉丹田的普通话?再说了,她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在家,不是跟那狗形影不离吗?
老蔫随即想到另一个人。
老蔫在烟盒包装厂上班,加班是常有的事。即便不加班,他也会在食堂吃完晚饭再走——尽量晚点回嘛。有段时间,两人经常在电梯碰到。她拎一只精致的小坤包,用泛银光的奥迪车钥匙按下电梯上的数字。老蔫瞄一眼,亮起的“12”也跟着显出几分傲气,再看她,抬头挺胸,简直是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有天双休,正出门的老蔫路过客厅,一个播新闻的女人让他停下来多看了几眼。等他拎着鱼竿坐到江边,猛地一拍大腿,我说呢,这不是十二楼那个皇后娘娘吗?
老蔫不追星,但知道自己跟本市新闻频道的女主播住同一栋楼,多少还是有点兴奋。只不过在老蔫确定她身份之后,就再没有碰到过她。这也不奇怪,偶遇这件事是要讲缘分的,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遇到了又怎么样呢?有一回,电梯里只有他俩,老蔫见她抱着快递盒子,主动问,几楼?女人没接话,腾出手自己按了。
现在想起这件事,老蔫气全消了。如果真是她,两人在天台的相遇多少有点灵魂深处的殊途同归。况且想想她昨晚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老蔫只有心疼。
晚饭是面条加一碟榨菜。雀斑边吃边埋怨那些讨厌的商家,搞什么A+B套餐,买把青菜还得搭一包卫生巾。停经后她特别反感一些东西,卫生巾是其中之一。又加上节约惯了,对这种强制消费犟得很。因此,他们连续一周都没吃上一口绿叶菜。雀斑那张脸缩在玫红色的抓绒睡衣里,耷眼,吊眉,浮肿而蜡黄。老蔫有些烦,不吃青菜是次要,主要是烦雀斑的吃相——一嘴面条,咬断就是,偏要伸着脖子使劲往上扯。他胡乱吃了几口,丢碗去客房躺着。封城之后,禁闭的日子有多难熬,老蔫就有多懊悔。若不是他“英雄救美”,此时早已回了乡下老家。
同往年一样,回乡定在腊月二十八。今年特殊一点,上大四的女儿要带男友一起回去。女儿早早在微信群里安排好,腊月二十八那天,她跟男友直接到外婆那里跟他俩汇合,等过完年,两人直飞深圳。老蔫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跟未来女婿第一次见面,能在自己家里最好。老家亲戚多,几个连襟要么当官要么发财,无疑会削弱他这个老丈人的威严。女儿懂老蔫的顾虑,随即又说,春运不好买票,回老家过年又是雷打不动的事。等“五一”他们再回趟家。女儿一开口,老蔫不好再说什么。
订票那天是腊月初,隔壁办公室的小姑娘敲门进来,不好意思地看着老蔫。那张羞涩又好看的脸让老蔫不忍拒绝,果断点了下鼠标,将去程往后挪了一天。不过晚走一天,也没多大损失。老蔫对自己说。哪知腊月二十九一大早,一条信息让老蔫从被窝里弹起来,差点闪了腰。他不得不接受一个铁一样的事实,传说中的病毒没那么容易绕过去,武汉封城,所有经停该城的动车全部停运。雀斑从客厅冲进来,朝老蔫发出直抵灵魂的拷问,谁让你推后一天的?谁让你推后一天的?怨不得她发怒。她七点不到就起床,涂增白霜,穿收腹裤,用发胶把满头的小卷花打理得一丝不苟,现在好了,一切泡汤。她认定老蔫并不是跟同事换班这么简单,看人家漂亮,打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算盘吧?
老蔫不说话,看着手机。手机进入屏保之前总要与主人共勉: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况且在这件事上,老蔫的确是冲着人家年轻漂亮,起码,若换成财务部那几个老嫂子,他肯定不会答应。他起身,去阳台给老丈人打了电话,愧疚地解释了一番。老蔫对雀斑不满意,却拿这个丈人当亲爹看,不为别的,就为当年结婚,老人家揽过他附耳说了句话,我自己养的闺女自己清楚,你多担待。
情况远比老蔫预料的还要糟糕。大年初一,老蔫所在的城市也封了,随后,全市所有小区封禁。相比肆意的病毒,令老蔫更绝望的是,他因此要跟雀斑捆在这间不足八十平米的房子里朝夕相处。那天他刷微信朋友圈,跟他换班的小姑娘正跟闺蜜在巴厘岛的海边比心。老蔫看着照片苦笑,一失足成千古恨呀,你倒是逍遥自在了。
吃完饭,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蔫打开窗户,有些失望,今晚她恐怕不会上去了。
雀斑收拾完厨房,躺进沙发跟女儿打视频电话。女儿一遍又一遍提醒两位“留守老人”,一定要把生活安排好一点。雀斑說,我们楼栋建了个群,要买什么楼长会帮忙,放心吧。老蔫警觉地回头,你说什么?楼栋群?
群里共有六十一个人,正在拼团预定牛肉,卤的炒的剁丸子的。做法不同,部位和价格也不一样。新成员老蔫醉翁之意不在酒,绕到聊天框背后去查看群成员。一个个娇小的正方形布阵一样摆在那里,肯用本人照片做头像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妈,公园树下叉腰,鲜花丛中与丝巾奔放共舞,除此之外,都是故意要把自己藏个几分的隐士。大概是应群主要求,所有人的昵称都是自家门牌号,这给老蔫提供了方便。他重点看了十二楼三户的微信头像,一二一是一束郁金香。一二二是一只长耳朵兔子的卡通图。一二三应该是最近换的,红色心形图案,正中间是四个字,“中国加油”。老蔫来回看了好几遍,拿不准,都有点像,又都不太像。再说,目前也只是猜测,不一定就真是十二楼的。他放下手机,又起身去阳台看了看。雨停了,风也比刚才小了一些。他没敢犹豫,迅速套好羽绒服出门。
出电梯,一眼看到花棚里的亮光。她在。老蔫有些激动,下台阶时乱了步子。她今天喷了香水,这种味道老蔫还是第一次闻到。不同于单位王会计那种浓浓的桂花香——每次碰到她,老蔫就感觉扛了一棵压满枝头的桂花树;也不是雀斑的六神花露水,如果那也算香水的话。这股味道太别致了,有水果的清爽,又有酒的微醺——只是淡淡一点,恰到好处的若即若离。老蔫背对花棚站着,像昨天一样聚精会神地活动身体,不管幅度多大,都逃不开那股香水味。它们从身后出发,在黑暗中顺着既定的轨道游走,像女人的手,一步步探过来,搭在老蔫肩上、后颈和耳背。老蔫觉得自己简直快沦陷了。
天台变得惆怅起来。温情的夜色一点点催生出老蔫的胆量和想象力。他想走过去聊点什么,在开口之前,他觉得自己可以是一位资金雄厚的企业家,或者,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也不错。在这样看不清彼此的光线里,俘获女人的心无非靠谈吐和看似无意的肢体语言。老蔫觉得这不算太难,临场发挥进行一个成功男人的角色扮演,他有这个天赋。
他捏了捏鼻梁上的钢丝,刚朝女人迈了几步,听见女人抽泣了一声。只有一声,快速,用力,带着强撑起来的不肯认输,却又很快被无奈击碎。老蔫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忘了预设的台词,走过去说,别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
女人没说话,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这一次老蔫明白了,站在她的位置,能看到整个城市最亮的一栋楼,不用猜,只能是传染病医院的住院部。
老蔫说,医生们都很敬业的,没事。
嗯。女人点点头。
老蔫说,你还是去花棚里坐着吧。钟院士都说了,保暖很重要。
女人站着没动,大概又觉得老蔫的话有几分道理,照做了。
老蔫目送她进去坐下,继续说,今年真是反常,好多年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女人又“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朝老蔫探了探头,说,你不冷吗?棚子后面有水泥砖。
老蔫没说自己花粉过敏。一分钟后,他提着一块水泥砖进来,女人把随身的塑料袋给他铺上。一棵不知名的绿植抵在他腰间,老蔫由它抵着,没敢再挪动。他频繁做着吞咽的动作,不知道是有点紧张,还是花粉过敏的新反应。
女人拉起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戴上,帽子很大。老蔫一扭头,只能看见一圈密集蓬松的绒毛在朝他轻舞。女人抱着胳膊,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那顶帽子里。
老蔫问,住院的,是你老公?
女人说,从武汉回来就发烧了。
老蔫一惊,整个人虚晃了一下。
别紧张。女人说,他回来后,我俩都还没来得及见面。
哦,这样。老蔫说,人年轻,底子好,肯定扛得过。看了昨天的新闻吗?一个八十高龄的老大爷都痊愈出院了。
他要真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老蔫转身看着她,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别瞎想。这个时候,你一定要撑住。
这种事没到自己身上,你都不知道它有多难。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颜色吗?白色。我好怕他的肺变白。所有的白都令人恐怖。
老蔫抬起手,快碰到女人肩膀的时候,又放下了。出门前带了一包纸巾还没开封,老蔫拿出来,塞进她臂弯里。
有烟吗?女人说,只要烟,我身上有火。
老蔫连声说有。他本想说女同志还是少抽的好,又怕她生气。
女人接过烟,走出花棚,背对着老蔫扯下口罩。她的打火机很精致,只有一缕笔直的幽蓝,几乎看不到火苗。
我其实见过你的,在电梯里。你是住十二楼吧?老蔫一问完就后悔了,太沉不住气了,简直有些恬不知耻。
果然女人有些不悦,反问他说,住几楼很重要吗?
老蔫讪讪一笑,他当然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九一那个秃顶的老年大叔。
沉默了一阵,老蔫讨好地说,一个人在家,还是要吃好点。
还行吧。女人说,泡面、速冻饺子,好对付。
那怎么行?老蔫说,有电炖锅吗?嫌麻烦的话就煲汤。头天晚上丢进去,第二天起床就能喝。汤很养人。对了,肉一定要事先焯水,把血水除了,另外,煲的时候一定要加姜块和料酒,盐也可以少放点。老蔫越说越啰嗦。
女人说,我做饭做得少,以前都是他。
老蔫说,有福气。
我听说那些进重症室的人,连大小便都要护士帮忙。他心气高,怎么受得了这种折磨。他宁可自己爬进厕所,也不会让护士给他接尿盆的。女人像是站不住了,回花棚坐下。
别那么悲观。老蔫说,我有个同学,有年体检查出胰腺癌。医生说,就是做了手术也最多活个一年多。他一想,反正人要没了,索性来点痛快的。就报了一个徒步驴友团,刚开始只是发泄一下情绪,没想到玩了一次,喜欢上了,干脆办了病退,开了个俱乐部,结识了一大帮喜欢户外运动的朋友,隔一阵就出去一趟。半年去复查,你说怪不怪,竟然一点事儿没有了。所以,乐观点,你觉得无望的时候,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女人蹲在那儿没动,显得老蔫的故事并没有什么说服力。老蔫说,我也不知道能帮你做点什么,但我讲的这个事绝对是真的。
谢谢,我心里好受点了。
老蔫说,那就好。
女人回到花棚收起小马扎,准备下楼。
老蔫跟着站起来说,你要不介意,明天我在这儿等你。你别误会啊,就是陪你说说话。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家里好。
嗯。女人想了想,朝天臺看了一圈,说,要不咱俩对个暗号?
老蔫一紧张,张口说,天王盖地虎?
女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走了。
开门,除了刺鼻的麝香味,还有一个老大姐在嚎啕大哭。雀斑沉浸在剧情里,撇着嘴,也快要哭的样子。老蔫没像往常那么反感,洗了个手,把外套挂到阳台喷了一圈酒精,坐下来喝茶。临走前煮的一壶普洱不烫不凉,正好入口,暖气也足,老蔫冒上一点封禁之后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他端着茶杯,不时用余光警惕着雀斑,生怕自己的喜形于色让她看出问题。几分钟前,老蔫的猜测得到证实。证实的过程是这样的:他等女人离开天台进电梯后,飞快地走过去。显示板上的数字慢慢往下掉,老蔫的呼吸也一点点紧,眼看显示到“12”的时候,数字停了下来。我就说嘛。老蔫一跺脚,几层楼的感应灯全惊醒了。
喝着茶,老蔫掏出手机,毫不费力地搜到她的播音视频。的确是一张耐看的脸,杏仁眼,高鼻梁,嘴唇饱满,下巴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他记得欧阳夏丹下巴那儿也有一颗,两人播音时眉眼含笑的样子,还有那么点神似。总之,怎么看都跟电梯里那个冷漠的皇后娘娘判若两人。老蔫理解,播音员也是人,没有二十四小时露八颗牙的义务。他仔细看了她眼睛,比他那晚看到的更大更亮,应该跟化妆有关。她应该也是有粉丝的吧,或许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她的粉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神也会无助,会抽烟,会绝望,会素面朝天蜷在一个小马扎上。他们或许一辈子不会见到她光鲜之外的一面,但他见过。老蔫靠着沙发,心里小鹿乱撞,方静怡,这名字真美。他随即坐起来,将这个名字输进百度,可惜,关于她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他倒是很想看看那个艳福不浅的家伙长什么样。
洗完澡躺下,毫无睡意。心口有一团微小的光,橘色的,四周布满针尖。每隔几秒,这些要命的针尖就会从不同的方向刺破他身体的最里层,快速、准确、不容分说,身体里积攒的霉气和混浊便顺着无数个小孔溢出,由黏稠变为透亮。老蔫感觉自己这副老朽的躯体正在慢慢年轻,慢慢清透。他看了看时间,距离明晚上天台还有漫长的十多个小时要熬,老蔫喜欢这种漫长,它让这期间所有无聊的琐碎都成为幸福来临之前的铺垫。老蔫心懷感恩,这样寒风凛冽的冬夜,这样让人绝望的封禁,竟然还有一缕亮光在天台等着他。天王盖地虎。他想起自己提的暗号,不好意思笑起来,太他妈没文化了。
第二天,天气依旧阴沉。老蔫记得清楚,从腊月中旬到今天,太阳从没露过脸。湿漉漉的天气望不到头,坏消息也一天比一天多。中午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停在街对面的小区,据说又接走一个。楼栋群里,大家紧张兮兮地讨论,让一向镇定的老蔫也有些忐忑,就好像病毒长了翅膀,分分钟就能从对面飞过来。晚上出发前,老蔫再次量了体温,又在女儿房间翻出暖宝宝贴在后背。他走到门口想了想,趁雀斑没注意,又拿了一个。
上楼,她还没来。老蔫不着急,坐在水泥砖上抽烟——因为她,他居然如此轻易地克服了过敏的不适。电梯“哐当”一声,老蔫起身朝台阶走去。她今天换了鞋,老蔫听出来了,一双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软底鞋。
待女人坐下,老蔫急着把暖宝宝递给她说,我也是笨,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
我贴了。她没接,递给老蔫一个小巧的烟盒,细烟,抽得惯吗?尼古丁少一些。
细烟好啊。老蔫拿在手里捏了捏,五六根的样子。大主播抽的烟,必定都是高档货。他舍不得马上抽,放进口袋。
照你的方法,炖了锅乌鸡汤。晚上用汤煮了碗面,还不错。女人说。
老蔫也跟着开心,可以啊,还能团购到乌鸡。
冰箱里的存货。
老蔫问,冰箱里还有什么荤菜?
女人想了想说,还有一包排骨。
明天团点藕,跟排骨一起炖了。做法跟炖鸡汤差不多。牛奶和鸡蛋有吗?这两样每天必须要有。老蔫一口气说完。
女人走到围栏前说,以前炖藕,他总喜欢说,吃藕——丑。
老蔫跟着念完,明白过来,也一笑,说,他做什么的?肯定是个有趣的人。
设计师。女人说,是个设计天才。就是犟,如果有客户要修改他的创意,他宁可不接单子。
搞艺术的人都这样,没什么不好。老蔫也走出花棚,站到她旁边问,这几天,他情况怎么样?
今天医生给我打电话了,说他插了管,很成功,很快就能转到普通病房。我在网上查过,插管的都是很严重的情况,救治率不高,但医生说他特别成功。
我就说没事。到底年轻。他看着远处那栋通亮的楼说,两个人彼此珍爱,隔得再远也会有心灵感应。
女人难得主动问起老蔫,那你呢?你为什么天天往天台跑呢?
我?老蔫说,我是迫不得已。等了一会儿,没见她追问,老蔫又说,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老蔫侧身点了根烟,说,我中专毕业后分在老家的林业站,很偏僻的一个乡镇。站长是本地人,个子不高,说话走路都很快。有天他跟我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他亲侄女,让我晚上去他家吃饭。我就去了。去了他家,吃饭的只有我跟站长。他给我倒了一大杯酒,我酒量还行,喝到天麻黑,站长没醉,我也没有。吃完饭,站长拿着手电筒说,走吧。我问去哪儿,站长说,看对象啊。我俩打着电筒朝河对岸走,走到一户人家的院坝,站长关了电筒,要我往对面看。我看到院子里有棵树,树下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站长让我看那个瘦的,那晚月亮很好,但我还是看不清长相,就觉得身材还行。站长说,你放心,不是残疾。他朝对面说,你走两步。瘦个子便往左走了几步,又往右走了几步,边走边捂着嘴笑。站长问,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得急促,要我马上表态。我一想,四肢健全,不聋不哑,错不远。站长能当领导,侄女也不会太差。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一来我穷,读中专还欠着钱,没人愿意跟我。二来,攀上站长这门亲戚,我求之不得。反正我很快说服了自己,一口答应了。站长说,那行,男子汉说话算话。明天就把婚订了。等第二天订婚,我傻了眼,那女的长得——我从没见过哪个女人长那么多雀斑。
女人问,后来呢,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要怪就怪命吧。老蔫本是安慰她,反把自己说郁闷了。他想起曾做过一个噩梦,他带着女儿,挤上一辆开往远方的火车。火车走了几天几夜,他历尽艰辛,总算在一个城市落脚并找到崭新的住处。等他打开门,一眼看到雀斑的皮鞋。客厅里,雀斑穿着褪色的睡衣兴奋地朝他俩走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进的,竟然还是逃离之前的那间房子。
女人说,你昨天还劝我,觉得无望的时候,或许会有奇迹发生。现在我拿出来劝你。
老蔫点点头,我有个聪明懂事的女儿,对这个家,她从来都没抱怨过。
女人说,这不是挺好吗?
老蔫点点头,是挺好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街道有了动静,远处的上空升起整片白色的水雾,长长的车队打着双闪缓缓驶过来。女人说,好长的车队。
嗯,三百多辆。
女人去花棚收马扎,让老蔫也早点下去,一会儿消毒车队就该过这边来了。
老蔫看着她背影说,回去泡个脚,早点睡。
女人停下来在黑暗处转身说,等疫情结束,去我们家喝酒。他做的红烧花甲特别好吃。
好。老蔫说,明天见。
第二天晚上,老蔫没等到她。本以为只是个意外,但之后的一个多星期,老蔫天天都守了空。他隐隐意识到,她可能不打算再上来了。这让老蔫很难接受,说不来就不来了?如果决定不来,那晚离开时是不是该告知一声?那么她那天说的等疫情结束去她家喝酒之类的话,也是信口开河?有天失眠到凌晨两点,老蔫听雀斑的鼾声开始发重,蹑手蹑脚出了门。进了电梯,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一把年纪的人了,深更半夜的,这是要干什么呢?这么想着,还是一路升到顶层,走到天台看了几眼。她当然不在。下楼时,老蔫鬼使神差按了“12”,站在十二楼的走廊,三扇紧闭的防盗门神情肃穆地看着他。老蔫没敢多停留,担心被保安发现,匆匆闪进电梯。
几天后,社区发放爱心蔬菜,楼栋长在群里招募志愿者,老蔫觉得是个机会,果断报名。当天上午,老蔫拿到一张简易花名册,没有姓名也没有电话。网格员交代说,空格代表屋里沒人,不用发。他瞄了一眼十二楼,三户都在。
老蔫没按楼层顺序,拖着沉甸甸的网兜直奔十二楼。
先敲开一二一和一二二。这两套都是跟自己家一样的小户型,他料想她不会住。发菜之前,他利用“职务”之便,用自备的温度计将每户所有成员都叫过来“打了一枪”。这一轮排除下来,老蔫可以确定,几天没露面的方静怡正是住在一二三。他收起温度计,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当个刑警。
老蔫挑了两个最新鲜的紫甘蓝和一捆芹菜,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同时他提醒自己,开口的时候要讲方言,千万不能让她凭声音认出自己。一切准备妥当,老蔫站到一二三门口。先按了门铃,一下、两下、三下,没动静。又敲门,由轻到重,还是一点动静没有。老蔫想不会是病在床上起不来吧?老蔫有些担心,把手放到门把上,紧紧握着,仿佛上面还有她留下的余温。
六十多户的蔬菜发放是个体力活,加上担心她,老蔫很快就有些体力不支。硬撑着发完所有住户,早累得两腿无力,却还顾不上回家,急匆匆赶到居委会。
走到居委会门口,一个瘦瘦高高的背影让老蔫愣了一下,几乎跟方静怡一模一样。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她根本就不在家,也报名参加了志愿者。老蔫走过去,那背影也恰好转过身来,老蔫心里小小的火种霎时熄灭,并不是。倒是对方见他穿着志愿者背心,忙过来说着感谢之类的话,听口气,应该是居委会主任。老蔫草草敷衍了几句,绕到上午给他们派活儿的网格员那儿,重点提到一二三住户——花名册上显示的是有人居住,但怎么敲门都没人开。会不会是病了?万一是一个人在家遇到什么危险,那就麻烦了。
网格员一听也紧张起来,仔细看了楼栋号,又看了门牌号,松一口气说,嗨,这是我们主任家,她老公在一线,家里就她一人。没事,菜放门口就行了。
放门口了。老蔫有点懵,愣了几秒低声对网格员说,我老婆硬说这户住的是个新闻主播,非让我要个签名。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这些。
网格员填着表格,头也不抬地说,主播?哦,你说的是主任的女儿吧?她不住这儿,年前就回北京了。
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就看到她下到十二楼了啊。这话堵在嘴里,堵得老蔫头皮发麻。
老蔫往回走,头重脚轻。抬眼,墙上的公示栏上,主任也正看着他。黑粗的纹眉,下垂的嘴角,长得跟雀斑似如姐妹。老蔫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又回到网格员旁边,嗳,问个事啊,你们主任抽烟吗?
抽烟?应该不抽吧。反正上班没见她抽。
哦。老蔫又问,她值夜班吗?
墙上有值班表。网格员指了指身后,你自己看吧。
老蔫凑到墙上去看,心想,这么密集的排班,那位大主任绝不可能有那份闲心去天台傻坐着,再回忆她刚刚说话的声音,也不像。幸好不是。老蔫松了口气。
那会是谁呢?老蔫躺在客房,看着那包至今没舍得拆封的香烟发呆。对于她故意按下“12”的将计就计,老蔫的气早消了,他更多的是失落——她并不是像他惦记她那样惦记自己,而自己却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当了真。老蔫知道自己的失落完全是自找难受。人家去天台,心里原本就只装着一个人,所有的闷闷不乐,不过是老蔫自己单相思罢了。可这么想也没用,老蔫一头钻进悲悲戚戚的死胡同里不肯出来,心像是玻璃做的,稍稍用力就碎一地,成天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有天半夜,老蔫从一个焦躁的梦里醒来。梦里已经是夏天了,屋里还开着暖气,他关了几次,温度又自己升上去了。火辣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把每面墙壁都烤得发烫。醒来的时候,老蔫觉得浑身快燃起来。他心里一沉,起床去客厅测了一下体温,三十八度五。老蔫心里一沉,赶紧搬出药盒,退烧的、抗病毒的、治风寒的,通通吃下去。吃完药,他往卧室走,刚一抬步,房子立刻像漩涡一样转起来,他知道情况不妙,紧盯那条通往卧室的路,赶在晕倒之前栽到床上。
雀斑醒了,拧开灯坐起来,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老蔫拉过被子盖上,翻身背对着她。雀斑抹了一下他额头,有些恐慌地说,你发烧了?
就是个感冒。别大惊小怪的。老蔫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压着块大石头,又说,我吃了药的。
雀斑没作声,坐了一会儿,去卫生间拧了一块湿毛巾递给老蔫。见他没动,扳过他敷上。
心理安慰。多半没什么用。老蔫平躺着,叹了口气。
打电话给社区。雀斑说,马上去医院,不管有没有床位,先打电话再说。
老蔫说,大半夜的,天亮了再打。万一只是个感冒呢?他其实还有另一层顾虑。若真不幸中招,他当志愿者那天接触的所有人都得隔离观察,这不是要连累一家又一家的人跟着陷入恐慌吗?老蔫懊悔不已,真要有人因为他遭受不幸,他就成千古罪人了。
雀斑拿过手机,百度感染新冠肺炎的主要症状,逐条念给老蔫。老蔫反复呼吸几次说,我觉得呼吸还好,没有被掐脖子的感觉;腹泻、乏力也都没有,我也不咳啊。
刚才犯晕,应该不是乏力的意思吧?雀斑忐忑地看着他。
兩回事。我是颈椎病犯了,我一感冒颈椎就不舒服。老蔫说。
雀斑看了看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就天亮了。天一亮我们就打电话。
两人躺在各自的被窝,连台灯也忘了关。老蔫回想这段时间,多半是在天台上冻了的。连着冻了几天,还偏要去当什么志愿者。说来说去,都是他自作孽,现在,生死由天了。他扭头,见雀斑也没睡着,说,幸亏女儿女婿没回来,好多都是一家一家走的。
你想哪儿去了?真要是,我也应该发烧才对。别自己吓自己。雀斑说。
老蔫突然变得有些脆弱,看着雀斑,我应该没这么倒霉吧?
雀斑坐起身,老母鸡一样扑过来抱着老蔫说,别怕,那么多人都治好了,你怕什么。就是阎王爷要带你走,我拼死也把你拽回来。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老蔫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他刻意憋了十几秒,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另外,浑身的烧也像是退了一大半。
老蔫拿过床边的温度计夹到腋下,几分钟后拿出来,禁不住说,不会吧。老天,竟然真退了。他看着那截退后的水银刻度,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美的东西。
雀斑端着一碗粥进来。老蔫举着温度计说,退了。
我知道。雀斑说,六点多我给你量了一次,就知道没事了。你睡得沉,光在说梦话。
我说什么了?老蔫问。
没什么。雀斑说。
老蔫喝着粥,想到昨晚雀斑那个铁箍一样的拥抱。他们很久都没有过这么亲密的动作了,他从不主动,雀斑也是。但昨晚老蔫匍匐在那个拥抱里,差一点就交代了两件事。一件,他私存了一笔钱,原本是想等女儿大学一毕业,他就提出离婚,带着那张存单净身出户。第二件,是十多年前她突发心梗那次,他足足在阳台抽完半根烟才把急救电话打出去。
之后的几天,老蔫的药不敢停。烧是退了,人还是有些虚弱。他未完全康复这几日,家里的气氛有些紧张,担心老蔫复发,也担心雀斑紧跟其后。偶尔有谁咳嗽一声,都吓到惊慌。天台自然是不敢再去了,与高烧一起退去的,还有羞于启齿的相思病。老蔫算是彻底放下了,管她是谁,健康活着就好。
雀斑加入到楼栋群里的采购大军,鱼、肉、各种蔬菜,只要团购单上有的,都买回来,塞了满满一冰箱。大概她觉得老蔫这次生病跟家里的伙食也有关,她嘴上没说,但老蔫明显感觉得到。为了打发时间,老蔫也跟雀斑研究起抖音上的美食,做包子、制凉皮、摊面饼,变着花样跟面粉较劲。遇上十分成功的,免不了也发个朋友圈晒一晒,收获密密麻麻的点赞。
小区开始凭绿码出入的时候已经是初春了。公园里的花竞相怒放,风里也有了轻柔的暖意。这天太阳很好,雀斑早早去旁边的超市排队,老蔫则带着朝圣般的虔诚走出门,在附近转了几圈。
小区仍然只留了一个进出口,老蔫转到那儿留意过几回,也是巧了,竟然没有看到一个跟她个头相仿的人。她老公应该早出院了吧,一想到她雀跃的神情,老蔫的心也跟着晴朗起来。真好。老蔫顺着石子小径慢慢地走,让阳光包裹住整个身体。他也有开心事,再过几天,女儿女婿也要回来。他们暂时不回深圳了,准备借一辆车走低速回家。
溜达一圈回家,雀斑也买菜回来。她一脸惊诧地给老蔫说了件事,知道吗?二号楼有个确诊的,死了。万幸的是,那男的从武汉回来后一直住在朋友家,没进我们小区。
老蔫看着雀斑,不认识一样,哪儿听来的?
郑大姐说的,他儿子在街道办。听说那男的走了之后,他老婆也想寻死,幸好那天社区入户走访,被发现了。要说那女的命也真是苦,一个外地人,大老远跟到这儿来。结了婚,日子过得好好的,男的却要出家。那男的就是去了什么寺之后感染的,鬼晓得这一路上祸害了多少人。听郑大姐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全是你上回发烧那次,真是上天保佑,我恨不得给他老人家磕几个响头。
老蔫喉咙里的唾液如车轮一样重重碾下去。他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恍惚走到阳台问,二号楼,就是旁边那栋小高层吧?
是啊。雀斑哼着歌儿进了厨房。
老蔫谎称买烟,直接去了二号楼门口。他横下一条心,今天一定要等到她,亲口嘱咐她一句,不管多难,好好活下去。
不多时,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女人从对面走来。老蔫认出她羽绒服上的帽子,准确地说,是帽檐上的那圈绒毛。应该是她。老蔫带着预感,等着走过来。她果真就朝二号楼走来了,高跟鞋一声一声叩着地面,跟天台上的节奏一模一样。
老蔫起身,同女人一起走到电梯口。他亮出那包细烟,鼓起勇气朝女人迈近一小步,轻声说,天王盖地虎。
女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朝周围看了看,慌忙走进电梯。电梯快合上时,老蔫见她口罩微微动了两下,像是在说,神经。
老蔫走出楼栋,重新站到太阳底下。天湛蓝湛蓝的,一丝云也没有。好久没看到这么蓝的天了。老蔫仰着头,吸了下鼻子,眼角滚出两股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