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俊
一部受到观众真心喜欢的舞台剧作品的出现一般不是出于偶然,往往是在创作主体和创作环境和审美客体的多重作用下获得的。从创作心态、艺术形态和创演生态而言似乎缺一不可。
长期以来,曲艺创作人员因被各类电视媒体及喜剧栏目吸引,在创作题材的选择上,喜欢赶热点、赶时尚,喜欢从网络和短视频上找灵感找段子,所以整体比较浮躁。产出的作品大部分是急就章,经不起敲打,成为日抛月弃式的作品。北京市曲协与编导演等主创不走形式主义,真正下沉到社区,不是简单听汇报、看材料,而是和他们共同生活,彼此交心。一路践行,边体验边创作,不闭关,勤打磨。他们创作了十几个小节目,看效果、听反馈,最终整合出这台展现从北京北部城郊结合部冰冷的大楼群组到热闹与乐观的社区的风情大戏《依然美丽》。在创作团队的组建上,也呈现开放态度,主演找了体制外的相声名家于谦,还力邀了东北二人转演员出身的闫学晶、评剧出身的“小赵丽蓉”——李玉梅、部队文工团出身的春晚小品常客——邵峰等。剧组在人员上的破圈并非仅为搭台唱戏,实则是在当代文化格局中辟出新的创作园地。虽然有着委托创作之嫌与之责,但整部作品是站在民之视角演民之乐事,所以被老百姓接受、喜爱也就顺理成章。创作进程中对素材和外部世界也是即时与开放的,其间遇到疫情,就在全剧的中间加入了两三场疫情期间感人与可乐之事,但也没有顺势而做成一部抗疫题材的应景之作。这样的创作氛围和容纳气量,在近年来实属难得。
有了创作素材,作为发起单位的北京曲协本可以驾轻就熟创作几个喜剧小品和曲艺唱段,凑成一台晚会。不排除会有个别精品小段的产生,但整体无疑是浅薄的。北京市曲协李伟建等人决定采用“相声剧”形式。“相声剧”如果从网络搜索词条上看到的是“在相声和情景剧的基础上产生的一种新兴的艺术表演形式”。然而到目前为止是“以戏剧的形式把相声的精华展现给观众”还是“一种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的相声表演”?观众之所以对“相声剧”这个尚未明确定义的艺术形式会喜闻乐见,无疑和近三十多年台湾地区赖声川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千禧夜,我们说相声》等系列相声剧和大陆郭德纲的德云社、嘻哈相声铺等演出的相声贺岁剧的热演大卖有关。然而我个人认为两者都不算严格意义的“相声剧”。前者借复兴“相声”之“名”和“嬉笑怒骂”之“形”玩了一把布莱希特式的“叙事剧”;后者则是“明星+贺岁”版的化妆集体相声。无论是1957年的《文化关》或1958年的《伙食房大跃进》,还是1980年收入《中国文艺年鉴》的《我肯嫁给他》,一直到今天的这部《依然美丽》,相声剧不断在被定义,但一直没有被定“形”。
关于这出剧的“形”,李伟建等人首先明确的是“剧”。剧是综合艺术,所以需要有文学功底和戏剧理念的编剧来创作剧本,需要导演来组织排练与演出,更需要一个专业与优秀的导演来把握整出作品的艺术风格与演出样式。之所以大陆各个曲艺院团及民营相声社演出的大量相声剧实则是集体化妆相声,就是没有人设计及实施戏剧必备的舞台行动与矛盾冲突。这既不要大制作与大体现,也不强求从编剧到演员的创作都要收纳与归整到自己的演剧体系里面。李伯男首先肯定“相声是一门比较自由的艺术”,松散是它的特点而不是弱点。他要用“戏剧的审美来规范这个戏。要用戏剧的品格来成就这部剧——同时要通过相声的技法、相声的表演因素来和观众打通”。
识“形”确“形”到舞台上立“形”。李伯男导演显示了足够的识相和聪明。他没有让舞台复杂与缭乱,不堆砌、不藻饰,让出了创作空间给了这批表演技巧和经验都丰富的老演员,舞台的灯光是明亮的,没有往常戏剧时不时出现的染色或时空切割。因为这些老戏骨的表演已经提供了足够的舞台魅力,再多的导演手法与舞美技巧就变成矫饰了。
作为相声里常年担任捧哏的于谦在本剧中是作为主角出现的。他对所扮演的老北京的神态和语调的拿捏无疑是准确的。为此他的表演无疑为这出以“相声剧”命名的作品定下了表演的基调。这是一出幽默的“相声”剧而不是说普通话的“滑稽戏”。自“立”则“立”,一出作品有了主心骨和掌舵人,气场和气韵也自然加持。以笔者的前后比照,这是最像“相声剧”的相声剧。
任何艺术的表达都是需要分寸感的。虽然说于谦是相声界“砸现挂”的高手,但在《依然美丽》这出剧的排演过程中,他和其他演员一样,以剧情和人物作为出发点,在创排时可以有即兴的想法,但在呈现在舞台上之前和导演有着充分的沟通。让整个舞台充盈而不溢出,观众的观剧心情则始终是愉悦的。在这一点上,上海滑稽界的一些明星演员是需要向他学习的。在排练时仅仅是对词、走调度,台上的习惯对相声和独角戏也许适用,但对于完整的舞台剧艺术而言,则会破坏编导初设的结构与节奏。这出剧的笑点基本都来自喜剧情境与人物性格。例如王守俭误以为同样穿着志愿者服装埋头理垃圾的寡妇,邱爱铃暗恋冯医生自己表白的一段,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赵丽蓉关门女弟子李玉梅,在这个剧组里戏份不大,但新的演出方式和于谦这样的对手演戏,让她挖掘出人物痛感和喜感。其他演员也都在创造喜剧效果时,对角色分寸感的把握比较得体,不浮夸、不违和。
长久以来中国的艺术创作者和观众对喜剧、相声和独角戏等态度是轻慢的。实则一旦打通从创作到演出及观众的闭环,就会产生极大的盈收效应。郭德纲的德云社和开心麻花一旦被群众接受,都有上亿的线下演出票房。不管是参演栏目还是跨界演出影视剧,喜剧演员们可以流动与积攒人气。观众也可以有免费线上观看和现场购买高价VIP座位的多项选择。进入信息社会后,人们会发现失落和痛惜减少了。
舞台不是回避矛盾的地方,全剧开场当主人公带着自己的小鸟离开生活气息浓郁的金鱼池时,有着许多的留恋与不舍,也有着很多的无奈和悲凉。从“龙须沟”(金鱼池改造前)到“回龙观”,虽然只有二三十公里的距离,此刻的流动地理层面是向外,心理层面是向下的,是无奈的,悲凉的。选择自我孤独,拒绝社区生活更不想介入到当地居民与物业的矛盾之中。可是遇见了乐观的女医生和执着的社区干部,还有期待着美好生活的每一个寻常百姓后,在善良与乐观的众人有为之下,一地鸡毛被收拾起来,幻化变成了华丽霓裳。当儿子准备将他接回去时,他的犹豫和拒绝是自我与自由的,也显示了喜剧的本质与底色。
乐观的人会给自己和对方机会。这次北京曲协某种程度是抢了剧协的行当,但创造性转化赢得了创新性发展。这出相声剧让于谦从“捧哏”变成了主角,也让观众从现场看到了他演人物出“笑”果的能力。“相声剧”虽然不是一张大虎皮,但还是让一群已经淡出大舞台,最多在电视台的演播厅或社区文化礼堂里演些小戏小品的老演员们,亮出了自己在舞台上的绝活和巨大的艺术能量与感染力,也让我们看到适当的样式创新会让传统的表演技艺在当下获得超出预想的展现。这是戏曲曲艺和戏剧融合的魅力。
堂堂正正演喜剧,当我们的社会日益以人民的观感与接受为主体,喜剧的生存与发展就存在极大的发展空间。很长一段时间喜剧和相声小品成为琐屑与低俗的消费文化,前者在二三流剧场求生,后者在茶馆甚至澡堂混迹。经过三年的打造,北京的曲艺艺术家将这出相声剧从北京带到上海大剧院。过去在大栅栏的茶馆和手机短视频上观看相声,在电视上收看小品和欢乐综艺的人们,买票走进了艺术的殿堂,因笑而聚,颜开而散,再把乐观的精神与态度与“笑声”一起传播出去。
我们欢迎更多类似相声剧《依然美丽》这样的剧目,嬉笑怒骂之间有着平凡百姓对自身价值和尊严的肯定;有着对“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鲁迅)的期盼。也希望这样的演出给我们本土的戏曲及曲艺领域的艺术家们以启示与激励,以良好的创作心态和对传统艺术的敬畏与超越,去僵化、不媚俗,温润以待,创作出与观众共情与时代共进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