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川运
中文以“过程”为主导的表述方式,特点是短句多、动词多。短句按照时间的顺序和逻辑关系排列开来,形成一个过程,形式上有很明显的并列结构特点,但句与句之间又有一种隐形的意合。这样一种结构特点,给翻译的认知带来潜移默化的引导。
例如这样一句话:
我们采取了优惠政策,帮助企业减轻了税务负担。
这句话里有两个短句,有“采取”和“帮助”两个动词。按照语法结构分析,这是一个主次并列句,两个句子一主一次,在语义上有一个递进关系,即“我们采取了优惠政策”产生的结果是“帮助企业减轻了税务负担”。但从形式上看,两个动词的主语又都是“我们”。因此,这句话可以采用两种方式翻译:
1. We have put in place supportive policies, which helped businesses ease their tax burdens.
2. We have put in place supportive policies and helped businesses ease their tax burdens.
应该说,这两句话都表达了原文的意思,但后半句的主语有差别。第一句的后半部分使用一个非限定性定语从句,从形式和语义上都很明确地表明了一个因果关系,即“采取了优惠政策”这个行为“帮助企业减轻了税务负担”,后半句动作的执行者没有直接归于We。第二句采用并列结构处理,两个动词的主语都是We,动作的执行者非常清晰。特别是句子的后半部分,有了具体主语后即成为一个基于主观意识的动作,明确表示“帮助企业减轻税务负担”的是“我们”。
对句子作这样细微的分析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但问题虽小,反映的却是中译英中一个系统性的翻译认知挑战。前面我们说了,中文的语言结构特点会给翻译认知带来潜移默化的引导,实际上这也是任何一种语言翻译中都会出现的问题。相似的地方往往是最容易造成源语干扰的地方。中文的并列句结构在英文中是对应存在的,在语法和意思上都是可以转换的,因此译者便很容易受到中文结构的影响,不假思索地采用比较直接和对应的翻译方式。这两句话的翻译虽然语法和意思都对,但是会产生一种很有意思,但常常被忽视的效果,即中译英中经常出现,但不太为人关注的主观与客观表述的问题。
第二句翻译中两个动词的主语都是We,动作的实施者明确,是主语在主观意识下采取的行动。而第一句的后半句使用非限定性定语从句,表明后半句与前半句的因果关系,先做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又导致了另一件事,是一种比较客观的表述。
中文的结构不太使用显性的衔接手段,而多采用“意合”方式,结构与语义的差别可能会造成理解上的模糊性。译者如果受语法结构的影响,会采用并列句的方法翻译。如果译者判断出句子前半句和后半句之间的语义关系,则会采用另一种翻译方式。笔者认为对中文句子结构的分析还是应该多注意其语义结构。既然说中文的特点是“意合”,这就说明一个事实——中文有不同于语法表形结构的语义结构。如何克服过于关注中文语法表形结构而忽视其语义结构,是中译英过程中面临的一个挑战。
下面是从现有出版物中摘取的例句,我们来看看这个问题的普遍性。
我们建立了自贸区试点,为进一步改革开放积累了实践经验。
We have established pilot free trade zones and provided practical experience for further reform and opening-up.
这句话的结构显然与前面的例句相似,但译者着眼于表形结构,把后半句处理成英文的并列结构,两个动词的主语都是We。但从语义上来说,后半句是前半句行为的结果,有一个递进关系,因此也可以说:
We have established pilot free trade zones, which provided useful experience for further reform and opening-up.
再看一句:
我们促进该地区共同发展繁荣,让一亿多民众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We have promoted common development and prosperity and delivered better lives to over one hundred million people.
译者采用了并列句,直接把后半句的主语也归于We。但是从语义来看,后半句显然应该是前面“促进共同发展繁荣”而产生的结果。因此也可以这样译:
We have made efforts to promote common development and prosperity in this region, which brought better lives to over one hundred million people.
或者: We have made efforts to promote common development and prosperity in this region. As a result, over one hundred million people are now living a better life.
We have made efforts to promote common development and prosperity in this region, bringing better lives to over one hundred million people.
就以上的例句而言,前半句和后半句隐形的语义关系应该不难判断,而且按照汉语语法,这种类型的并列句本身就有一个主次顺序。但为什么译者还是采用了英文的并列结构?有的情况下可能是译者有意识地选择采用并列句,将后半句的动作明确地与前面的主语挂钩,可以稍微有点高调地表明,这两件事情都是“我们”做的。当然,也不排除译者受到中文结构的引导,无意识地选择了并列句。本来作者不一定有高调的意思,中文本意也是很正常的表述。但译者没有意识到其选择的后果,将中文本来比较客观的表述增加了主观的色彩。
现实的翻译中不断出现结构对应而造成语义偏差的情况,说明显性的语法结构对翻译认知方法确实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引导。中文只要有句子,必然有动词,而且动宾词组较多,特别是句子之间不太使用显性的语法衔接手段,这样对译者造成的引导性就更加强烈。
我们常说,要做好中译英,首先要理解原文,把意思搞明白。但对中文的理解只停留在感性理解的层面,只关注表层的语法结构,显然是不够的。对译者来说,需要建立两个基本的认识。第一,中文虽然动词用得比较频繁,但中文的动词结构并非都表示动作,有时候也表示状态,而且在英文中也不一定都需要对应地采用动词表述。第二,中文的短句较多,句与句之间不太使用语法衔接手段,但句与句之间是有语义上的衔接的。抓住这两个特点,对中文的理解便能达到更深的层次。
我们看看下面这个例句:
我们摆脱冷战阴霾,共同维护地区稳定。
We have cast away the shadow of the Cold War and jointly upheld stability in our region.
中文本身不难理解,但是我们看看英文,似乎就有些问题了。两个动宾结构:“摆脱冷战阴霾”和“维护地区稳定”,分别翻译为英文的动宾结构,形成一个并列句。第二个动宾结构好理解,upheld stability in our region 意思明确。但第一个动宾结构的翻译cast away the shadow of the Cold War 就比较费解。第一是英文的意思不太清楚,是“消除冷战”的意思吗?显然不是,因为这不是哪个国家能够做到的。既然冷战没有消除,冷战的shadow就是客观存在的,那又如何能 cast away the shadow? 而且英文的主语是We,主观指向非常明确,因此让人感到英文译文提出了一个似乎主观上难以做到的事情。但是中文明明白白说的是“摆脱冷战的阴霾”,为什么这样翻译会有问题呢?一般来说,如果英文说不通,肯定就是对中文的理解出现问题。这里需要从词汇和结构两个方面分析。先看看“摆脱”这个动词。如果说“摆脱”什么事情,应该是避免与某一件事情的关系,但并不是将某一件事情消除了。例如,“我们摆脱了他的控制”,是我们脱离了他的控制,但他的控制也许依然存在,不一定是被我们消除了。那么“摆脱冷战的阴霾”,意思是阴霾是客观存在的,但我们摆脱了它的影响,或者是不受它的影响,并非是我们消除了阴霾。另外,“阴霾”在这里是一个比喻,具体的意思应该是“不利影响”,或者是“不利的情况”。因此从词汇的选择来说,cast away the shadow of the Cold War 不太合适。
我们再看看结构,判断一下“摆脱冷战的阴霾”在句子里的作用。整句话分析一下,虽然两个短句形成一个并列结构,好像是有两个动作,但是第一个动作有些抽象,更像是表示一个立场,不受冷战的影响。而“共同维护地区稳定”比较具体,应该是句子的重点。因此,从深层的语义关系上来看,两句话并非是并列的。第一句应该有一个让步状语从句的意思,即“尽管世界处于冷战的状态,我们还是共同维护了地区稳定”。也就是说,中文的动宾词组,用的是动词,但表达的意思不一定是一个动作,或者说,英文不一定需要按照句子形式处理,可以采用短语或非动词形式。根据这样一个理解,我们可以这样翻译:
We all made efforts to maintain stability in our region despite the on-going Cold War at the time.
这样的翻译基于认知上的两个突破。第一是突破对表形语法结构的认知。除了考虑语法结构外,更重要的是要注意具体的隐形语义结构。换句话说,中文不太用显性语法衔接手段,并不是说句与句之间的关系不存在,并不是说中文的表述都是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一个动词接着一个动词。第二是突破对动宾结构的认知。中文使用了动宾结构,是语言本身的一个特点,但表述的并不一定都是动作。中文动词使用的频率较高,主观性较强,是语言表形特点,但从其深层意思来说并非如此,因此形成表形语法结构与语义结构的差异。翻译教学需要解决的,第一是认知问题,第二是方法问题。问题比较普遍,我们将在下一期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