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刘俐俐
第二十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公布了获奖作品,我这样看这九篇作品。
获奖作品以“微型”为标识,却以“小说”文体为归属,体现了对小说文体的认可和尊重。这种作品文体标识有无形潜在地引导阅读的作用。我作为读者和文学批评者,自觉不自觉地当作小说阅读,感受、体悟和验证它们的小说品性。
《画蟋蟀》在尺寸间的有趣情节耐人寻味。《母亲走失》随着寻找走失母亲的叙事线索,“我”逐步醒悟到了对母亲习焉不察的忽略,呼唤对母亲爱戴和关怀的良知。《紫禁城的鲥鱼汤》《啥都没看见》等,或隐秘或显赫的情节之间,编织起人际间婉转曲折的心理活动,人物性格自如地起承转合着,静心品味始悟其味。
马克思说过:“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文体的漫长历史铸就了人类“辨体”的能力,阅读感觉自然地确认这些作品归属小说家族,它们“像小说”;确实“是一种侧重刻画人物形象、叙述故事情节的文学样式”,而且“地道”。“像小说”和“地道”分别是对微型小说的资格认定和较好品质的认定。这就是批评的“辨体”含义。“辨体”与“观位体”意思大致相当。“观位体”是范文澜解释《文心雕龙·体性》的说法,他认为“位体”就是“包含体裁及其所负载的语词、句式、音韵、篇章结构等能获得某种特殊表达力的整体面貌辨体”。“体裁”和“整体面貌辨体”是这段话的关键词。意思是首先按照体裁在感觉中“辨体”。他为什么要解释什么是“位体”呢?《文心雕龙》的《知音》篇说:“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刘勰认为“将阅文情”的第一步就是观位体。我们认可获奖作品像小说而且地道,很自然地符合文学批评步骤:“观位体”是依循既有文体感觉的“辨体”。回顾我国有识之士奔走呼吁和号召微型小说乃至同质而名异的小小说的写作,确实浸透了对既有小说文体的尊敬以及努力靠拢的情意,期望得到认可和进入文体序列。既有稳定的知识库存中,比如各种文学理论教科书,目前尚未普遍将微型小说(小小说)纳入文体序列中。由此也可以说,“微型小说”的“辨体”具有积极的理论建设意义。看来“观位体”:像不像,地道与否,是文学批评融鉴赏和既往感觉的第一步。
怎么才能做到篇幅短小却很“像小说”,而且“地道”呢?林斤澜说“‘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拿手。”看看这些获奖作品“攻”的是哪一点,“不及”的“其余”又是什么。
《花草之眼》用各种方式几次聚焦花瓶里那束多年始终新鲜的花,这个所“攻”之点可以与修车师傅妻子的盲眼对应。此“一点”在修车小场面中多次重叠,且都从杨帆的立足点所见和所感。“不及”了其他不相关人物和复杂情节。由此,花草和盲妻之眼,有了隐约却可感受体悟的意蕴关联。形象性的“花草”寓意了心灵之眼,寓意了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尺寸之间的形象/意象可欣赏和感受,也有意蕴可能且值得体悟。
《画蟋蟀》所“攻”确在情节:画匠买卖蟋蟀的两件事,落脚在画匠遇到了品鉴高手:艺术珍品的“半只蟋蟀”依然卖四块大洋。除了最初在一个场面中简短描写了和富七爷斗蟋蟀,以便交代画匠画艺之高超外,其他人物情节等均“不计”。鉴赏效果怎样呢?赞叹画匠优良绘画水平,品味复杂的人性,欣赏并体悟画匠的人格魅力。
《紫禁城的鲥鱼汤》主攻的“一点”是叙述关键性情节:快马加急给京城皇帝送鲫鱼、御厨张和煲鲥鱼汤,以及从京城回老家等主要场景描写和主干情节。此“一点”的效应落脚在“巧合”十几天前,张和的儿子悲剧的失之交臂。阅读至如此,贫富之剧与隔膜,人生之心酸等复杂感受一起涌上心头,自然地会问:这是什么社会制度!至于其余则一概“不及”。
如上分析可见:有选择地侧重小说某方面特性,以最少文字实现最大艺术化效果,就是“地道”的微型小说。这就是刘勰《文心雕龙》说的文学作品的“隐秀”:“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指并未出现于文内的某种“重旨”,“重旨”既指有价值、值得、深意盎然,又指多种意蕴同在交织。秀:文之“独拔者”,即看得见又独特的、惹眼的,耐品味、经琢磨。别,是分别、辨别和分析的意思。“隐秀”是所有艺术样式和文类艺术品的基本特性。换句话说,艺术品要想获得较好的审美效果,都要有“隐秀”的机制。隐秀和西方文论的喻说方式的作用相当。西方最基本的喻说方式有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讽等四种,就是说任何艺术都是采用某种喻说方式或几种喻说方式结合的产物。比如摄影是典型的提喻艺术:从大千世界提取出最能体现摄影者眼中特质的那一小部分,以此喻说整个世界。
上面对几篇作品的感受体悟的初步分析,可见是顺着它们“秀”的方式和特点,进而体悟到此“秀”“隐”了怎样的重旨,“重旨”已含人文判断,既是分析也已涉及价值判断。“隐”对读者而言,为凭借想象和联想感觉到,对批评家而言,是基于鉴赏而体悟到的意蕴意义等。“秀”和“隐”匹配得如何呢?
匹配得怎样,意思是所“秀”能够让读者感受到的“隐”这两者是否有机融合为一体。具体说就是“秀”之落脚点和“隐”之意蕴,浑然一体地形成了审美感受。获三等奖的《前夫》,阿奇嫂哭灵贯穿了全篇节奏和细节,叙述性的唱词和悲怆幽婉的哭声,巧妙叙述了她失去前夫的悲怆往事,这是隐性叙事,节约文字,含蓄蕴藉;表达了对人间不幸的悲悯情怀,这是紧密关联现实情节的叙事。如此,前夫和现在丈夫阿奇、死者妻子和母亲等一应人物的情感和性格,在阿奇嫂的哭诉声里,巧妙生动跃然地被组织好安放妥当了。哭诉担起了叙事和人物刻画责任。“秀”得机巧,“隐”得值得。朴素的人间大美。如果说,一篇叙事性作品“秀”得机巧和“隐”得值得,那意味它有一定独特性。
看来“别隐秀”:“秀之方式”与“隐之感觉”及其相配,是文学批评融鉴赏和既往感觉的第二步。
再以《前夫》来看。哭诉担起了节俭叙事和人物刻画,以容纳更多内容,引出更多感受。可以说,这篇作品有某种程度的“独创”。“独创”类似人们常说的“特色”和“风格”。
微型小说作者基本为非专业作家,采用我国古代文论的“悟而我”思想,他们更有理由和理当天然地“悟而我”。“悟而我”是“不落窠臼”的根源。此说何来?
在我国,“不落窠臼是文艺思想史上普遍流行的创作原则和评鉴标准”,“不落窠臼”指追求文艺作品的独立。文艺理论领域将文艺的价值底线定在“独立”。“独立”来自“悟”的观念。传统文艺受佛教思想影响讲究“悟”。“悟”是主体为中心的行为。传统文艺的“悟”包括悟自己和悟对象两方面。悟自己,即“悟而我”,从内心酿出的“我”,师心并遵从内心的呼唤,文艺不简单地追求“新”“奇”“异”。悟对象,指体悟外在社会和体悟所操持的文体属性。悟外在社会就要求深入生活,悟文体属性,是认为文体为有灵魂的活物,绝非背诵教科书即可获得的知识。对某种文体心领神会了,相互拥抱融为一体了,就“悟”透了文体。“悟我”和“悟对象”都做到了,独立的艺术品得以诞生。文艺的独立品格来自“悟我”和“悟对象”的交融。这个逻辑体现了主体的主导作用。文艺批评基于“隐秀”分析,进而探究是否有独立性品格,即探究“悟我”和“悟对象”如何。“独创”的同义语是极高的艺术水平,关乎“独创”,须用“探”字。“探”有分析、探求、探索和商榷等丰富的意思。看来“探独创”:“悟而我”与“悟对象”及其落点,是文学批评融鉴赏和既往感觉的第三步。
文学是自觉自愿的情感活动中抵达人生和世界的意义的事业。它通过和人建立审美关系,安置慰藉人的心灵。作品达到一定艺术水准,且有审美品性,人们才愿意和它建立起审美关系。所以,批评面对文学作品,当有价值评判。价值,就是有用,有意义。价值评判指评判该作品有用处没有,有意义没有,意义是什么。评判价值包括两方面:评判作品的艺术水准,就是文艺理论说的内在价值,还要评判“重旨”之所在,就是它的人文意蕴,即人文价值。如此分开说为的是说清楚,其实两者不可分,优秀作品的人文蕴含和艺术品格水乳交融,实难剥开。评价值,就是评“内在价值”和“人文意蕴”融合程度。微型小说批评的价值判断,始终立足于艺术感觉,积累了“别隐秀”的结果和是否有独创的探究,就获得了从具体作品分析把握到的“人文意蕴”。短短的篇什难以展开宏大场景而蕴含重大主题或者重大历史意蕴,人文意蕴的特质不以大小而论,而以属性而论:任何一点小而又小的意蕴,都有它可归属的人文意义。获奖的全部作品,“人文意蕴”都不大:赞美人们间的爱和关切,赞美坦诚正直,歌颂人们间的同情和理解,感叹人间的人情冷暖、智慧和一诺千金……所有这些人文意蕴都可置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大范围,都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相吻合。概言之,微型小说当以“内在价值”和人们普遍具有且易于接受的细腻平凡的“人文意蕴”为价值准则。
人文意蕴也应陌生化。人文意蕴的陌生化,是指细致品味生活,发现那些以往文学作品较少触及的、特异的细腻边缘性的人文体验,然后酝酿成审美属性的人文意蕴。陌生,是读者此前一般都未曾和较少接触过的意蕴,所以叫做人文意蕴的陌生化。人文意蕴的陌生化其实就是意蕴的独创。从这个角度,我以为获奖作品中的《画蟋蟀》《母亲走失》《前夫》《叶明之的遗书》等,都有不同程度的人文意蕴陌生化。微型小说短小灵活且贴近普通人生活,发现既往被忽略的情感方面得天独厚,它有极好机会丰富人类情感的库存。微型小说大有可为。看来“评价值”:“内在价值”和“人文意蕴”融合程度,是文学批评融鉴赏和既往感觉的第四步,也是批评的最终目的。
如果大致概括微型小说乃至一切文艺作品的几个环节,可否为:“观位体”——像不像,地道与否;“别隐秀”——“秀之方式”与“隐之感觉”及其相配;“探独创”——“悟而我”与“悟对象”及其落点;“评价值”——“内在价值”和“人文意蕴”融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