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思思 浙江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工程师
快速城市化发展所带来的环境危机与人类健康问题,需要从“表”与“里”两方面,系统且辩证地去看待,衍伸到城市设计领域,相当于“城市”和“绿地”的图底关系。可持续的城市发展构架,需要以“绿地”生态基底为基础和载体,由此“孕育”出健康的城市社区和城市生活。健康城市理念导向下的健康环境既不是科学与技术在设计中加以简单结合的唯生态设计,也不是传统模山范水的纯美学艺术形式再现,而是以生态系统服务为导向,对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永恒的和谐关系的处理。
城市设计回归公共健康领域,是对“健康中国”国策和“健康城市”倡议的响应。不断丰富的“健康”内涵给城市设计带来了新的机遇和挑战,需要以人的健康为价值核心重新审视我们对原有物质环境的认知,从人的真实感受出发去重新核校我们已有的技术体系,并通过健康的环境系统让自然和生物过程、历史和文化过程以及社会和精神过程之间建立起更为密切的联系。以俞孔坚为代表的当代景观设计师把城市设计重新定义为“生存的艺术”,作为一种土地设计与保护的艺术,彰显了自然生态与人工景观的完美平衡,是一种回归人与土地之间本真关系的“白话景观”[1](图1)。同时,健康城市理念的介入直接影响甚至改变了城市空间的内在精神。一方面基于自然生态观,把古老的农业智慧与现代科学技术相结合,创造了呈现“自然的力量”的生态友好型及丰产型城市景观;另一方面,基于社会生态观,通过公共艺术实践(公共景观、城市家具、大地艺术等),解除了人们的身份认同和精神需求危机。无论是基于生态途径的城市与区域发展思想,还是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的生态艺术实践,城市设计作为一个可操作的界面,用设计语言去探索如何将科学融入艺术和人文,不仅可以丰富中国城市设计的理论体系,也为正步入快速发展时期的健康城市建设提供了新的视域和技术变革。
图1 “白话景观”概念诠释(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健康城市理念下的城市设计需要应对快速城市化带来的各种健康问题,不能迷失在虚幻的“园林”和城市化妆式的美景之中,要重视本土文化,回归土地与地方性,因此要重新采纳一种新的美学观——“新乡土”的审美观。“新”是与中国传统的景观设计相对而言,“乡土”一词,代表着日常和寻常,也代表着本土和地域性[2]。相对于中国古典园林中的“精致审美”,“白话景观”表达的是一种梭洛式的非奢侈的美学,甚至是“杂芜美学”。通常需要从低成本设计、当地文脉的延续以及资源的保护与再生等途径对“新乡土”的审美观进行诠释。
基于当下严酷的人地关系和食品安全问题,追求回归土地后的自然美,首先是丰产之美,这是实现城市建设与人的健康协调发展的新思路。如沈阳建筑大学稻田校园景观作为国内早期生态性艺术实践作品,首次将水稻景观作为审美对象引入城市环境,试图让农耕以现代符号的方式唤起都市里的人们对“田”这一乡土文化的记忆。在上海世博会后滩公园案例中,公园内河湿地江岸过渡带上的梯地禾田、油菜花、水稻和向日葵、荞麦等经济作物,作为一个个修饰的元素,分别在四季展示了公园里的生产力,以“白话”的态度展现了乡土的魅力和寻常景观的诗意[3](图2)。这一乡土生态和文化景观结合的方式,在获得2017 世界建筑节年度景观奖的城头山遗址公园案例中再次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富有设计感的田块肌理与不断再生的农耕生产过程转化为丰富的在场体验,给古老遗址带来了生机与活力,生产性景观以隐喻的方式完美呈现了低维护与高效能理念下与生存相关的深邃的美学,游客也作为产业链的一部分巧妙融入了环境。
图2 耐季节性洪涝的弹性景观(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0])
所谓“野草”,除了字面理解的朴实而低调的荒草、田地、庄稼等乡土元素之外,更指那些适应土地和土地上的自然及人文过程[4]。如哈尔滨群力国家湿地公园,从中国三角洲农业的桑基鱼塘水适应性智慧中获得灵感,设计通过简单的填挖方技术,建立了绿色“海绵体”——下凹式生态洼地,营造了能调节雨洪压力、可游可赏的弹性湿地景观。六盘水明湖湿地公园,则借鉴了当地的传统农耕造田技术——陂塘系统,使陡峭的坡地成为能提供自然和社会服务的健康土地。从设计学而言,不仅让朴素的景观多了文化与乡愁的厚重,也以一种隐喻的手法和更平民的设计语言向公众传达了对健康自然环境的关注,更让以城市为中心的环境复合体有了健康的“免疫系统”。
有了大量自然的“野”的“底”,还需要精致的人文的“图”。健康城市理念下的城市空间设计,不仅要让人获取视觉化的景观印象,还要物我辉映,在环境整体感知的基础上,实现哲学理念的诗意映射和全息的艺术体验,从而使环境改善与全民幸福、全民快乐之间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系。此设计观下的生态艺术实践,可基于视觉、语境和体验三个维度,巧妙地通过节点设计和连贯的步道网络创造出独特的体验空间,表达中国式的时空观。
艺术介入景观,其多元的艺术构思和表现形式不仅能丰富城市的魅力表达方式,也为城市空间和人们对自身栖居环境质量和精神需求质量之间的密切联系提供了一定的契合点,使得健康视角下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服务有了新的延伸。如秦皇岛汤河滨河公园里绵延500米的“红色飘带”和迁安三里河生态廊道的“红折纸”设计,为最大限度保留原有的绿色基底,将游憩所需的公共设施和户外家具整合在一条连续的线性艺术装置中,通过雕塑语言下“材料”的“装”与“置”,在功能性和美观性的基础上,以可解读的艺术景象造就了一种日常语境下的生态愉悦和对健康景观新的理解。江苏睢宁流云水袖桥和金华燕尾洲“八咏桥”,则分别以地方戏曲里的水袖文化和板凳龙舞蹈习俗为灵感,完美地融合了游憩的艺术、造园艺术与工程技术,以其富有动感的流线与朴野的自然相互编织在一起,使自然与艺术相互渗透和溶解,从视觉维度上给予人们诗意而又灵动的综合体验。
涵盖精神到生理层面的人的健康是健康城市评价指标中的重要“健康因子”[5]。城市设计层面的实现途径之一是调动参与者的主观能动性,并对建成环境作出积极的回应。蕴含中国传统的哲学和东方美学意境的城市空间往往更容易拉近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促进公众健康的有效环境。如黄岩永宁公园在芦苇、茅草、菖蒲等自然化的景观基底映衬下,用一系列可穿越的景观装置,作为中国古典园林中亭子的隐喻,在大尺度和非精致的城市公园中探索如何用现代的景观语言来实现传统的审美意境。
身心健康是自身健康的基本需求,要创建可以提高人民生活质量的健康城市,就得让公众重新找回悠缓的生活步调,具备连通性与便利性特征的休闲活动空间往往可以满足公众的需求。如衢州鹿鸣公园,设计完整保留了原有的山水格局和红砂岩体、驿道、水渠、荒草等乡土文化符号,使之成为富有特色的景观本底。精心设计的栈桥、步道系统和亭台,或架空,或悬挑,或跨越于农田、河漫滩、植被等空间斑块,形成了立体而有序的空间结构,时空交感下,极大丰富了“路网+节点”的体验框架,形成了一种漂浮于“山水之上”的浪漫栖居。
健康的自然环境是人类健康的基础与支撑,健康城市必须建立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之上,因此,设计尊重自然是生态艺术实践的基本准则[6]。自然环境是个随季节不断更替和演变的过程,每个场地都有可利用的特性,设计应该适应自然,保护与节约自然资源并显露自然,让自然做功[7]。这也正好映射了道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的自然生态观。
景观项目的尺度大小与对生态的干预程度往往成正比[8]。大尺度区域设计需要从景观安全格局层面“加大对周围环境的积极作用”,与之相对,小尺度场地设计立足于生态设计的首要目标应该是“对生态的最小破坏”,甚至在建立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同时促进生态恢复。最小干预策略一方面体现为尊重场地,充分利用场地的现有条件;另一方面需要因地制宜地在关键的点位以“针灸”的方式进行人工干预,以实现价值最大化。
自然系统本身具有自组织与能动性,如何让自然开启自我设计过程,发挥最大限度的服务功能,是可持续景观设计的重要原则。如上海世博后滩公园,土地被视为有生命的肌体,形成了“双滩谐生”的湿地生态系统[3]。外水滩地通过改造防洪驳岸,种植禾本科湿生植物,恢复“滩”的原生态风貌,突出其作为生物栖息地和防洪湿地的自然调节能力。双滩之间因水位变化有了无动力的自然渗滤,潮涨潮落之间,共同揭示了自然系统自我有机更新过程的真实性和完整性,给湿地景观的自然魅力加上了着重号,展示了生态平等思想与生态意识之上的新美学。
“与水为友,弹性适应”作为以柔克刚的传统智慧(“无为而无不为”),是“海绵城市”建设的哲学精髓,也是生态艺术实践的重要设计理念[9]。如金华燕尾洲公园,基于20 年一遇和50 年一遇的水文过程分析,改变单一标高且硬化的水利工程做法,采用梯田式的自然防洪堤、耐季节性洪涝的乡土植被、“滩、塘、沼、岛、林”的多元化生境和百分之百的可下渗覆盖等水弹性的适应性设计策略,顺应自然规律,将防洪与生态保育、游憩功能加以巧妙结合(图2)。
健康导向下的生态性艺术实践需要有健康的生态和舒适的体验,需要从环境设计角度对自然、生态和精神加以深入理解与关注,也需要将中国的传统景观语境和视野从古典园林拓展到国际性层面,既是对传统营造的深入研读,更是对当下“现代化”或“高雅化”艺术的重新思考。面对当下的城市境遇,如何让自然与艺术,在博弈中回归互动,实现“居民-社区-城市”的多元健康关系,并无标准和模式,也不可能有固定的符号和手法,而是一个需要多学科、多领域的,从设计理念、创作形式和实践方法等方面不断探究的新框架和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