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一涵 浙江工业大学设计与建筑学院 讲 师 博 士
诸葛诗棋 浙江工业大学设计与建筑学院 硕士研究生
环境美学从20 世纪60 年代兴起至今,已成为同人类生产、生活最为息息相关的一门美学学科。环境美学是着眼于研究人类生命活动的原则、人与自然、社会与生态之间的审美关系,它不仅探讨环境美学的理论,同时关注生态环境保护、环境伦理、人居环境优化与提升等问题。环境美学中“卡尔松的自然环境审美模式”“伯林特的参与审美模式”“海德的后现代审美模式”是当代环境美学中的三种审美模式。本文以这三种审美模式作为探究乡村人居空间环境美学的理论依据,从而平衡乡村人与自然之间的审美关系,为乡村人居空间的创造带来环境的自然景观性、主客体的交互体验性、文化的精神场域性。
中国环境美学家陈望衡曾指出:“环境作为人的家,从本质上来看,它是生活的。它是人生活的场所,人的生活动力之源,也是人的生活享受对象。从生活来说,环境美可以分成宜居、利居和乐居三个层次,宜居重在生存,利居重在发展,而乐居重文化品位、重城市魅力、重生活品质、重情感归依。”[1]由此可见,“居”并不只是为了简单地寻求生存庇护,而是把人类生存环境视为家园。人类的生态意识与生态观念正逐渐觉醒,究竟如何平衡长期以来人与自然的不断博弈,并使之互相适应的意识开始深入到生活中的各个领域。环境与景观是在人与自然双重作用下,承载着人类审美积淀的时空载体。这个载体不是人工或自然单方面的客观属性,它是人类在不断认知自然的过程中形成的心灵寄托与情感归属。因此,环境美学带来的自然观、人文观、文化观、价值观,也改变了原本认为环境与景观是“一种装饰、铺砌和修饰的、相对静止的观点”[2]的局限,并开始改变固化的审美,寻求多样共生的人与自然全新的美学范式[3]。
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是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哲学系教授,是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开创者,以自然美学研究闻名于世。他旗帜鲜明地站在自然主义的一方,他的自然全美论在环境美学中影响深远。在卡尔松的科学认知环境美学理论体系中,强调以科学的态度鉴赏自然的模式,称为“自然环境模式”。在传统审美模式的主客体二分论中,过去过度开发自然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给自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因此,自然环境审美模式是一种尊重客观的自然主义审美态度,以体现对自然客体的敬畏与伦理关怀。
自然环境审美模式强调在自然世界鉴赏中,自然审美必须与自然生态系统融于一体,强调一种科学的生态学途径。他更关注的是“人类如何审美才能利于自然的延续”,而不是人类主观意识中的审美体验。因此,乡村人居空间环境的优化与提升应尊重自然,注重自然环境的生态性与科学性,改变固有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以自然环境审美模式发展乡村人居空间环境的设计,保证人的建造与居住行为要能够利于自然的发展和延续。卡尔松的自然环境审美模式平衡了“居”住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强调一种自然环境的本质美。
20 世纪最著名的建筑大师、城市规划家和作家柯布西耶曾说:“房屋是居住的机器。”[4]这里的“居”指的是居住的功能属性,即所谓的“宜居”。人居空间环境首先要满足的就是能够遮风挡雨的功能属性。但是千百年来,人类为了这一功能属性,对抗自然而产生了一系列环境与生态问题。工业化与城市化的发展,生态与环境的破坏也在乡村人居空间环境中显现出来。因此,人居空间环境不再仅仅是满足居住功能的载体,而是做到如何能够在改造自然的同时,顺应自然,达到一种和谐共生的状态。
随着大面积的毁林建房、农药化肥的使用,乡村人居环境与生态系统遭到严重破坏。而乡村人居环境也由于自然的不可逆性变得不再宜居。因此,基于漫长的生态系统恢复过程,乡村人居空间环境的建设必须尊重自然的生态观,挖掘乡村生态价值和美学内涵,从而顺应并利用自然来改善和提高人居环境的品质。卡尔松的自然环境审美模式强调人与自然的平衡性,生态环境的破坏导致乡村人居生活品质低下,同时,景观作为创造高品质的人居生活环境主导因素,也面临趋同于城市化的“千村一面”。由于设计者缺乏对乡村独特性的挖掘,每个乡村经过历史的沉淀、自然地理位置的不同、乡村居民生活文化的不同,都会产生其独特的人文与自然景观。我们应保持传统乡村人居环境的独特性(图1),深入挖掘每一个村落特有的性质,以此作为设计的出发点,在改善乡村人居环境的同时,加强在地性并保护原始风貌的独特性,避免村与村出现相同的风貌景观以及显著的城市化趋同性。
图1 乡村人居环境的独特性
2011 年,中国城镇人口达到6.91 亿,城镇化率达到了51.27%①,城市人口首次超越农村人口。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带来了诸如气候变暖、PM2.5 污染、食品安全、地产泡沫等社会环境问题。中国是个农业大国,乡村问题更是发展的重中之重。古代出自《桃花源记》对乡村有这样的描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5]建筑大师雷姆·库哈斯目前也把目光投向了中国的乡村,他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如果你靠近看,乡村是如此令人惊奇。”因此,无论是城市中的人,还是置身于乡村中的人,都对乡村人居环境以及乡村景观有着不同的审美需求。从“美丽乡村”到“乡村振兴战略”,国家出台了一系列发展乡村环境的政策与措施,基于此,乡村景观一词也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力求塑造乡村人居从居住走向景观的诗意栖居。
“诗意的栖居”是乡村景观对环境美学的审美需求,指向了从居住走向自然全美的景观。就乡村人居空间环境的塑造来讲,虽然在乡村振兴战略的大背景下,其规划与设计者仍旧缺乏对不同乡村独特性的审美需求的深入挖掘与探讨,大多停留在城市建设以及经济驱使下的规划与设计,从而导致了乡村环境审美的缺失。在人们固有的思想里,成片的庄稼便是乡村景观的代名词,然而真正的山水自然,才是乡村的主宰。而这份自然如今亦是人工设计的试验田,很多乡村开发策略单纯从经济角度出发,不注重其乡村独有的自然性、历史性、文化性。例如:以旅游为目的破坏村民的生产生活环境以及自然环境,从而塑造满足城市旅游者的人工景观等,导致乡村人居环境自身的审美价值缺失,不能与乡村自身发展很好地相融,乡村自身的独特审美难以体现。
满足乡村人居空间中“居”的审美本质,要以传统美学来解读人的审美需求,人们从乡村景观中去了解和认知农耕文化、农业文明空间,这种多元空间包含环境的多义性,即是对其乡村地域性的独特解读[6]。我们应跳出一种静止的审美分离模式,改变参与其中的人的观念:即设计、规划乡村人居环境的决策者以及身居其中的人的观念,使其摒弃照搬城市化的发展模式,即形式大于内容、忽略乡村独有的自然与文化环境等,寻找真正适应乡村的人居空间环境。
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使人们更向往乡村,回归自然,这一需求带动了乡村生态旅游的发展。乡村独有的田园牧歌,正是塑造“可居”“可游”的乡村生态旅游景观的必要条件。乡村的游居景观是乡村生态旅游开发过程中形成的乡村景观格局。以环境美学为指导,保护自然生态为前提,在结合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提升乡村人居环境的同时,传承乡村质朴和谐的人地关系,通过精心策划与合理开发,打造高品质的人居环境以及旅游空间的“游居景观”。游居景观区别于城市景观,其构成要素不单单是自然环境,还有人文要素以及非物质文化要素,同时具有社会属性、经济属性与生态属性,并包含不同乡村的独特文化内涵[7]。
阿诺德·伯林特(Arnold Berleant)是美国长岛大学教授、环境审美“参与模式”的创造者。传统美学将环境视作一处风景,这种模式拉开了人与环境的距离,是一种“风景如画”而人在画外的观赏模式。它的弊端是抛弃了人的其他感知,只强调视觉性,从而将环境压缩为“二维”,人在环境中的体验感知与审美参与性被否认。
柏林特强调人在环境中的参与引发审美的过程,他用现象学视角来还原人与自然的互动关系。人与环境密不可分,我们应抛弃传统审美模式中的主客二分法以及传统审美模式中的审美距离、静观、审美经验等美学教条主义,从而将身体的体验感知作为一种新的审美模式,即“参与模式”。任何审美欣赏都离不开身体的参与和体验,柏林特的参与审美模式所追求的是美学的“身体化”与审美的“人性化”,以此审美模式来打造乡村中“游”的参与模式景观体验美。
游居景观分为村落自然景观及乡村人居生产生活的人文景观,其美学内容包含了环境美学、农业美学、生活美学。游居景观的自然属性与文化属性相融合,不仅给乡村人居环境的田园牧歌生活带来充裕的物质,还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与心灵。千年来的农耕文化给乡村人民带来了田园生活的耕读之乐,有着强烈的农耕文化情结,而塑造田园牧歌游居景观,其核心是农业美学。山水自然的生态化、田园景观的自然化、乡村建筑的本土化、村民活动的民俗化都是使其成为自然美、田园美、村庄美的审美表现形式。例如:错落于山水之间的干栏式民居、屹立于大地之上的客家土楼、层层叠落的龙脊梯田等(图2)。为了打造乡村人居环境中可居、可游的“游居景观”,必须遵循绿色生态的可持续发展观,并传承地域特色、民俗文化,秉持返璞归真的农耕之乐,体验乡村历史文化的情感积淀,从而形成独特的乡村游居景观。
图2 自然美、田园美、村庄美的人居空间环境
人文属性在“游居景观”的塑造中亦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这里的人文属性是指人的参与模式,人在环境中的体验与感知组成了审美体验模式,这种模式是通过环境中的人的运动产生的动态力量所构成的场域,进而形成场所或情境。景观并不是静止的,人生于环境之中,人在环境之中参与体验,便形成了与环境之间的互动,进而产生更为丰富的景观形式。村落之间自然与人文景观的差异会形成不同的场域。自然、人文、建筑与居住于其中或参与其中的生产生活情境,形成独特的情感认同与归属,这里亦指精神的栖居。因此,在塑造游居景观中,更要以人为本,关注居者的心理与审美需求。
“游居产业”的发展应以环保为前提,体验为目的,兼具教育的功能性。任何农业生产生活以及生态观光的产业发展,都要遵循自然生态的环保原则。游居产业应引进高端绿色环保技术,在不破坏原有自然植被、土壤、河流等自然资源的同时,打造游居景观的生态观光系统;在实现生态系统良性循环的同时,创造有利于资源可持续发展的良性产业链。“游居产业”的发展具备经济效益,因此,也能为乡村带来经济活力。种植的农作物与植物园既能带来经济效益,又能跟随季节的变换创造出不同的景观场景。春季观花、夏季观叶、秋季摘果、冬季赏枝,同时也满足了游览人的参与、体验的审美需求。这种体验给生活在城市的人们接触农耕文化的机会,同时也为农耕文化的传承与保护提供了新的场所。这里的乡村游居产业并不单指农业文化,还包含民俗文化、非物质文化等。例如:浙江很多村落都建起了自己村落特色的产学研基地,因此,游居产业的发展也是寓教于乐的乡村文化保护与传承。
“境”即“生境”。“生境”指的是生物居住的地方,原是生物学的概念,后引进人类学,引申为生存环境。人的生存环境具备自然与人文精神的属性,乡村人居空间环境亦不例外,它是生活在其中的人类活动轨迹与人类精神活动共同形成的场域空间。在乡村人居环境中,人的行为举止关系着人与环境的相处模式,人在环境中的审美体验受到文明行为差异的影响。环境美学具备了生态美与文明美,其影响着人对“生境”的认知,同时也反作用于“生境”带给人的审美场域。
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哲学系教授托马斯·海德(Thomas Hyed)提出一种多元混合审美模式,后被卡尔松称为“后现代审美模式”。他认为任何能够帮助审美鉴赏的要素都是恰当的。例如:对于审美鉴赏中的要素,除了常识性与科学性之外,人类活动还包含了文学艺术、宗教信仰、神话传说、民间工艺、个人素养等等来构成人类的文化系统。因此,这种审美模式的包容性更符合审美实践活动。
海德的后现代审美模式在重视自然环境的科学性与客观性之上,更加关注的是环境鉴赏的功能性。他将自然环境比拟为文本,在作者意指内涵的基础之上,认为阅读活动的真正价值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发现的各种文本的意义。这也是他所提出的审美鉴赏的“多种故事”(Many Stories),这些故事发生在人类漫长历史文化长河里,发生在人与自然之间的审美活动中。
乡村人居环境的美体现在从居住走向景观的过程,而景观作为感知的审美客体,是通过人的主观体验、心理反应而体现的。这一过程反映了物质与精神的高度统一,“景观”便可译为“观景”。“景”不单指物质的自然景观,还指代因处于景中的各种活动(生产、生活、文化等)而产生的情感,“观”则是人处于“景”中的渗透与介入。由此可见,乡村人居环境的美是由乡村中的人来感受的,村民对景观的介入产生情感创作,同时也受到其审美感受的影响,形成一种自然精神的复魅。
村民们在村落中通过种种行为,对乡村环境进行情感创作,这里的行为即指生产生活中的生态化营建、生活化栖居、生产化业态等,从而营造出乡村人居环境之美。生产生活便是参与环境最有审美情趣的互动行为,人在环境中劳作、在土地上耕种,进而产生了乡村独特的审美体验。在村民眼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生产生活性,便是乡村最美的体现,也是乡村自然精神的体现。
“生境”的审美场域主体是人,因此乡村人居环境之美离不开人文属性。村民的生存状态与生活方式是乡村人文精神之美的构成因素之一,多姿多彩的乡村生活也是村民们的期许。城市快节奏的生活使人们向往乡村,不仅仅是乡村中的景色,更是乡村中民风淳朴的村民。
精神文明的复归还体现在对历史文化的传承中。在城市化进程中,科技的高速发展使传统文化很难被保存下来,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临无人继承的窘境。而乡村中无论是物质性的自然景观、历史建筑,还是非物质文化的技艺,较城市相比,其破坏程度小、传承度要更加完善。乡村中传统聚落空间聚族而居,村中的文化由宗祀来传承,其民俗文化、建筑风格、宗教传统等都是组成人文精神之美的重要因素。
因此,发展旅游型村落更要尊重其历史文化遗产。对物质性的历史文物加以保护,对技艺性的非物质文化进行传承(图3),并与现代人的需求相适应。开发出参与体验式的产业模式,使人们在游的过程中,感受传统与历史文明在现代发挥出的生机与活力,感受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
图3 非物质文化“半岭堂古法造纸”
乡村人居空间环境的营建可借鉴“自然环境审美模式”塑造“居”的本质美、“参与审美模式”塑造“游”的体验美、“后现代审美模式”塑造“境”的诗性美,从而拓展乡村人居空间环境居的美学范式。村落中自然与人文的原生性使其更具美学特征与美学价值,尤其是那些未被现代化文明完全同化的原生态村落,他们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激发人们去探寻人类的精神家园。“乡村振兴计划”正表达了当下人居空间环境中人们对自然的渴望与归属以及对“家园”意识的唤醒,环境美学理论是乡村人居空间环境营建能够实现“诗意栖居”的现实与实践途径。
图片来源:
文中所有图片均为作者自摄
注释:
①数据来源于:潘家华,魏后凯.城市蓝皮书:中国城市发展报告NO.5——迈向城市时代的绿色繁荣[M].北京:中国社会文献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