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1956年生于辽宁昌图,1982年吉林大学历史系毕业,1984年北京大学考古系毕业,1992年获博士学位。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唐时期考古、历史、文物、美术教学与研究。2021年出版新书《我在考古现场——丝绸之路考古十讲》。
齐东方坐在电脑前,蓝灰色的卫衣背面,印着醒目的两个字——尼雅。
1995年10月,他加入“中日尼雅学术考察队”,穿着这件工作服奔赴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进行考古发掘。衣服上的“尼雅”,用了古代木简上的写法,字形飘逸。一起坐飞机时,空姐把“尼”看成了“民”、“雅”看成了“难”,窃窃私语:“怎么会有那么多难民?”
后来证明,这话也算“歪打正着”。考古营地的清晨,一伙不剃头、不洗脸、满身灰尘的人,围在火炉旁,等着白水烧开,泡一碗方便面作早饭。和电视新闻里蓬头垢面、排队领粥的难民,大概无甚区别。
尼雅是《汉书》里所载的“精绝国”,东西方文化曾在这里交织辉映,却难逃沉没茫茫沙海的命运。前几天,齐东方做一个讲座,主办方点名让他说说尼雅遗址那件传奇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他特地把“难民服”翻出来穿了去,心里嘀咕,“是不是有点老土了?”
考古人跋山涉水走四方,他的体力之好、脚步之快,令年轻人汗颜。新书《我在考古现场——丝绸之路考古十讲》,就是齐东方从考古现场发回的一篇篇“报道”,从波斯故地到粟特人的故乡,从高耸的帕米尔高原到血渭草原的吐蕃大墓,重走张骞、玄奘走过的路,再看高仙芝、马可·波罗看过的城堡烽燧。
“一路考察仿佛在现实与梦境中穿梭,不断切换中,莫名的启发无时不在袭来。”他如是写道。
35岁那一年,齐东方第一次“开眼看世界”,走的就是丝绸之路。
1991年春夏之交,他参加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草原丝绸之路”考察,从土库曼斯坦的阿什哈巴德到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历时两个月,行程1.3万公里。
考察路上,一个地方最多住两晚,很多旅店没电梯,入住撤离都得一顿折腾。考察领队丹尼教授是中国考古学泰斗夏鼐在伦敦大学的同班同学,那年72岁,自己拿着大包小包上来下去。作为“小字辈”的齐东方很感动,也从此对学术圈的论资排辈深感厌恶。
两个月的考察,每天都是紧锣密鼓。“早上上车,一路到遗址,下来就走路,再上车,去下一个遗址。晚上还有席间歌舞,你吃着饭,旁边跳着胡旋舞。都累成那样了,就想安静休息。”
新疆尼雅“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
新疆尼雅遗址。
不管多累,齐东方每晚都会去听讨论会,“不会俄语,也不懂英语,但至少感受一下氛围”。每个国家都要派代表发言,用丝绸之路上的文物讲历史。一番商量推举后,“小齐”接下了中国代表这个重任。
此前,每位学者都讲自己的研究专项。“伊斯兰建筑的不同形制、波斯地毯的不同风格,都是很细的大学问,但几个人懂那玩意儿?”齐东方决定按自己的方式讲。
他讲的是丝绸之路上中国发现的外国文物,分五个部分:第一金银器,第二玻璃器,第三壁画,第四陶瓷,第五丝织品。每个部分5张幻灯片,4张看照片,一张仔细讲。“你对金银器不感兴趣,对玻璃感兴趣吧?对玻璃不感兴趣,对丝绸感兴趣吧?我让你们都能尝到点甜头。”
果然,好多人向他提问。在外国博物馆,一个器物的年代说明通常是“2-3世纪”或“5世纪”,对齐东方能精准说出“公元××年之前制造”,有人深表怀疑。“道理很简单。中国有墓志,清楚写着这个人是哪年死的、哪年埋的。墓葬里出土的器物,制作年代一定在此之前,所以我们能有准确的纪年。”齐东方解釋,顺带科普了中国文化。全场反响热烈,有学者会后跑到他的房间,请求“开小灶”。
那些幻灯片,其实是他专门带去,准备到苏联请教历史学家马尔萨克的,后者被誉为“中亚考古之父”,1971年出版《粟特银器》,将金银器研究置于中亚考古学和艺术史的视野下,影响深远。阴差阳错下,他没见到马尔萨克,却因为一次会议“一炮走红”。
对齐东方来说,这条学术之路,处处都有命运的“纯属偶然”。
他自嘲是“七七级”里基础最差的,唯爱看书,且“有字就行”,从“两报一刊”里知道了不少名词;从“反动言论摘抄”里背下李白的《上李邕》,被“大鹏一日同风起”“丈夫未可轻年少”勾起蛰伏乡野的少年壮志;从报纸的国际新闻里,慢慢琢磨出“中东”都包括哪些国家,结果高考地理就有这道题。
选择考古专业是“鬼使神差”。报考那一天,他才知道考古的“古”不是骨头的“骨”,是古代的“古”。那时讲“干一行爱一行”,一颗螺丝钉拧在哪里都要闪闪发光,他发奋读书,越学越喜欢。
研究唐代金银器也是“歪打正着”。学考古的大多愿意做“前段”(新石器时代或夏商周),齐东方却觉得那些陶器、石器“不好看、没故事”,相较之下,隋唐丰富得多,“壁画、陶俑、金银器、玻璃器,什么都有”。毕业论文的题目也是自己定的,研究唐代金银器皿的花纹演变,“因为它漂亮”。
齐东方在《国家宝藏》中,介绍葡萄花鸟纹银香囊。
唐代葡萄花鸟纹银香囊
《唐代金银器研究》
这是一块学术的处女地,此前无人开垦。为了进行分期断代,齐东方把碑刻和墓志上的花纹,按照时间顺序捋下来,再横向比照器物,搞清它的年代。他现在回想,觉得“那时还挺聪明的”。
但最大的收获,是发现自己无力解决这个问题。进入唐代,各种文物风格新意浓重,丝绸之路带来纷繁的外来文明,金银器流行的高足杯、带把杯、长杯等,盛行的忍冬纹、缠枝纹、葡萄纹、联珠纹等,都不是中国传统的形制和纹样。“但它们勾连起丝绸之路的哪一端?是波斯萨珊,是粟特,还是罗马-拜占庭?真正做起学问来,才发现自己的知识结构四面漏风。”
问题的种子就此埋下。在北大读硕士时,导师宿白让齐东方去做唐代墓葬研究,但在他的卡片资料中,量最大的还是那些金银器,如此10年,写出博士论文《唐代金银器皿的分期研究》;又花了七八年,扩充了7倍文字,完成60万字的《唐代金银器研究》,成为考古圈经典之作。
唐代金银器的富丽堂皇,唐人气象的雄阔豁达,也拓宽了他的思考维度。“过去写东西,总是强调‘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这当然是事实,但只有怀着包容开放的心,在与不同文化的对比参照中,我们才能更深刻、更清醒地认识我们自己。”这也正是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意义,“丝绸之路的开通改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想观念,说不一样语言、穿不一样衣服、有不一样想法的人看见了彼此,通过交流和互动,推动了人类文明共同向前发展。”
自1981年至今,齐东方在金银器上已断断续续耗去了40年,其中既有快乐和满足,也难免煎熬和困惑,“像李清照词里写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说自己做学问就是一首歌: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步一刻也不停留……然后能到哪儿就到哪儿。
脚力和体力,因此成为一件重要的事。
与很多老师在办公室和新生见面不同,齐东方常常在山上“接见”大家。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耿朔是齐东方的学生,他记得新生报到第二天,老师就带大家去怀柔爬野长城,在山下放出狠话:“今天谁要是爬不上去,就准备卷铺盖回家吧,不用跟我读书了。”
对考古来说,走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重要,在实地考察发掘中,永远不知道下一铲子会挖出什么。斯文·赫定的罗布泊之行,无意中发现了被遗忘的楼兰古城;安特生考察石灰岩洞穴,却找到啮齿类的动物化石,从中发现了“北京人”。
1901年,斯坦因从一位磨坊主人那里看到几块带字的木板,一眼认出那是古老的佉(音同曲)盧文,沙海中的尼雅遗址由此重见天日。94年后,齐东方在尼雅N14号遗址东侧采集文物。突然,阳光反射到一件耀眼的东西,他走过去一看,是个完整的玻璃瓶。根据掌握的古代玻璃知识,以及瓶身上的“London”字样(斯坦因之后,再无英国考古者来到尼雅),齐东方推测,它的主人就是斯坦因。
“沙漠遗址就是这样,今天的遗物被风吹出来,明天又埋上,后天可能又吹出来。”那次尼雅考察发掘的8座古墓,就是被沙漠的风吹露出冰山一角。墓中各种灿烂的织锦,几乎是一个丝绸博物馆,有的鲜艳如新,像商场里陈列的样品。
其中最引人关注的,是“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当考古队员从墓中尸体旁一点点将沙土掩盖下的织锦翻开,与鲜艳花纹同时映入眼中的,是蓝色白底织出的汉文:“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巧合的是,此前一天,正是齐东方带着一面五星红旗进入尼雅,像谶语一般,第二天,果真“五星出东方”了。
在尼雅沙漠的8天,齐东方每天晚上都写日记,大多是在漆黑一团中用手摩挲着写下,白天一看,串行重叠,满纸天书。野外漂泊,总会引发一点别样的思考。“搞研究有时也像流沙,它有不确定性,今天这里起个堆,明天那里起个堆。真正重要的不是解开了千古之谜,而是解开一个问题的同时,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当一个结论或理论‘包打天下’时,也就意味着学术到此为止、不再向前了。”
从尼雅回北京后,齐东方让学生买点吃的,“两瓶二锅头,其他是绿的就成”,晚上请全班到他宿舍接风。当年的学生回忆:“那晚把几张桌子拼成一字长条,齐sir像黑社会老大一样坐在里面最黑的地方,我们全班男生女生用杯子饭盆罐头瓶挨个给老大敬酒。”后来应北大学生要求,齐东方做了一次《走进“死亡之海”》的讲座,200人的教室塞进去近400人,讲完最后一句“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时,全场掌声雷动。
大多数的考古现场,并不是这么传奇浪漫。
1995年,新疆尼雅遗址考古现场。
1999年,齐东方(前排左四)参加了青海都兰热水吐蕃墓的考古发掘。
1999年,齐东方参加了青海都兰热水吐蕃墓的考古发掘。高原气候瞬息万变,从营地到工地十几分钟的路程,出发时是响晴的天空,途中就狂风大作、下起冰雹,8月天也得备好棉大衣。发掘时只能喝河水,平时冰冷刺骨,下雨后就变成黄泥汤,那也得喝。强烈的日照让人的面部脱掉一层皮,重生为黑中透红的“高原风光”;严重的便秘让人蹲得眼冒金星,脚轻腿软,只能跪地爬起来。
作为领队,齐东方还要解决琐事,找民工、结工钱、劝架、调解、和稀泥……当地盗墓猖獗,盗墓者配备冲锋枪、越野车,甚至搞来推土机,墓葬里散落着火柴、蜡烛残段、香烟盒、啤酒瓶……考古队进驻的前一天,这里的盗掘还在进行,“当他们打听我们是否有枪时,我说当然有,给自己壮胆而已”。
考古队一共清理了4座墓葬,都已多次被盗,遗物所剩无几,大多是残破的器物。将几十片、上百片破碎的陶片拼合复原,枯燥熬人可想而知。他们嘴里总哼着《最近比较烦》,半天对不上一片、又急又气时,也不时骂骂咧咧几句。工作到夜半三更,又没有进展时,就买瓶酒,边喝边干。
2017年,齐东方参加雅典马拉松比赛。
2018年,齐东方登顶乞力马扎罗山。
“考古工作无法清晰地理出历史的每一条纹路,但我们希望这些支离破碎的残片,能把古代发生的故事拼砌在一起,尽可能把遥远而美妙的世界部分地还原。” 齐东方写道。他曾引用德国学者C·W·西拉姆在其《神祇·坟墓·学者》中的一句话,来描述这门学科的使命:“一个优秀的考古学家,是让干涸的泉眼恢复喷涌,让被人忘却的东西为人记起,让死去的转世还魂,让历史的长河川流不息。”
齐东方的电脑里,“积压”了大量的随笔杂文,有的已经排好目录和插图。因为从没打算发表,所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觉得不够犀利、好玩、幽默,还会钻研下文笔用词,“这样再写论文,就不会枯燥八股了”。相比学科范式里的知识、技术、理论,他更相信“功夫在诗外”。“一个人内心如果没有震撼、没有激情,不光当不了作家,也做不好学问。”
前几年,他登顶了乞力马扎罗山,在泰国拿下了潜水证,为纪念夫人退休,两人一起去雅典跑了马拉松,最终共同冲线,“被自己感动得眼泪哗哗地淌”。
1991年的“草原丝绸之路”考察中,齐东方去了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在中国古代文献中,那里被称作“热海”,两岸山峰为冰雪覆盖,湖水却常年不封冻。玄奘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说:“见其对凌山不动,故得此名,其水未必温也。”
2015年,齐东方再赴中亚,在伊塞克湖边,决定下水“秃噜”一下。事实证明,热海非但不热,还凉得刺骨。后来,几个年轻人也被他“忽悠”下了水。上岸后拍照留念,“人家都白,一看就是书生,我年龄最大,最黑”。
一切无非四个字:“就是爱玩。”
从很早开始,他就梦想成为一个流浪汉,并一向以为,真正的旅行者就应该是个流浪汉。没目的,没追求,忘掉一切。这样,什么都新,什么都奇。“肯定是天意,我后来学了考古,干上了这新奇、疑惑,还带着些浪漫的工作。”齐东方曾在《走进青藏高原》的考古笔记中,开篇如此写道。
考古是什么?在《我在考古现场——丝绸之路考古十讲》的后记中,齐东方给出了如下答案:考古永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是永不重复的工作。
考古像是一场猜谜活动,却要通过实地考察、发掘找到答案。
考古就像警察侦探破案,要从案发现场追踪,还要按照法治精神找到证据。
考古就要有逻辑思维,也要有形象思维,从一片瓷片,想象出完整的器物;从一个遗址,联想起古人的生活。
考古能打开一扇扇通往古代的门窗,真切地看到往日世界的辉煌。
考古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是调动神经的脑力劳动。考古是一门手艺,是“学术界的仆人”。
考古是一种快乐,也是一种痛苦,喧闹也容得,寂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