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捷
1990年,印度裔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发表了一篇耸人听闻的文章——“超过一亿的女性消失了”(More Than 100Million Women Are Missing)。当时他还没有获得诺贝尔奖,但这篇文章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消失的女性”成为一个经常被讨论的概念。
阿马蒂亚·森的思考方式非常直接。在世界范围内,不管哪个国家、哪个族群,新生儿的性别比例都是大致相同的,大约是每100个女婴对应104个男婴,这是基因决定的。看起来男性比例略微高一点,但是女婴的存活率比男婴高,因为男婴更容易流产,出生以后也更容易感染致命疾病。而且出生以后,女性在相同生活环境、医疗水平下,平均寿命都高于男性。
所以统计新生儿性别比例时,男性略多于女性;统计成年人时,性别比例大致是平衡的;等到统计老年人时,女性就会显著超过男性。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女性总人口都要超过男性。例如在欧洲、北美和日本,女性总的数量都多于男性,女性与男性的比例大约为1.05:1。但是全世界有几个地区是例外,那就是中国、印度和西亚。这几个国家和地区,男性都比女性多,女性与男性的比例可以低至 0.94:1,甚至还会更低。
中国以前对这个问题不是很重视。但是近年来,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突出了。2015年中国总人口为13.7亿, 其中男性7亿, 女性6.7亿,男女人口相差3000多万。这就是“3000万人讨不到老婆”说法的来源。2019年,中国性别比最为失衡的年龄分别为10-14岁、15-19岁这两个年龄阶段,性别比分别为100:119和100:118,几乎出现了1名女孩对应1.2名男孩的局面。这个数据严重偏离了100:104的自然出生率,一定包含了严重的人为干预。
阿马蒂亚·森当年在观察到亚洲的特殊情况时就提出疑问。按照美国和欧洲的性别比例估算,亚洲地区至少有1亿名女性“消失”(missing)了。当然这个消失需要打上引号,它并不是真正的消失了。而是可能选择性地流产,就是让相当多的女婴根本没有生下来;也有可能是对生下来的女婴没有很好地照顾,使得她们更容易生病、夭折。阿马蒂亚·森指出,东亚传统文化中存在严重的性别歧视。过去50年来,这个世界上遭到杀害的女孩,比整个20世纪死于所有战争的男性还要多。亚洲地区就有1亿女性“消失”,仅仅是因为她们的性别。
性别比例失衡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同时也会导致很多经济后果。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魏尚进与北京大学教授张晓波在《政治经济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很著名的文章,认为中国在过去几十年来的高速经济增长与性别比例失衡存在一定的关系。
从数据上可以观察到,自1980年以来,中国的储蓄率与性别比例一直呈现同步增长的趋势。1990 年,中国储蓄率不过16%,而到了2007年,中国居民储蓄率达到了30%。这是一个惊人的储蓄水平,美国的储蓄率从来没超过10%,最低的时候只有2.2%。而中国的性别比例失调也在稳步上升。由于中国固有的传统观念,男孩自然获得更多偏爱,因此部分家庭通过选择性堕胎导致更多男孩出生,对中国的性别比例产生影响。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男女性别比例持續上升,男多女少的现象越来越严重。男多女少现象的一个必然后果是婚恋市场上,男性竞争会更加激烈,女性则变得更加具有竞争力。男性如果想在婚恋市场上获得优势,就必须具备一定的物质条件,例如买房、买车或者巨额的彩礼。而房、车等刚性需求,很自然地增加了拥有男孩的家庭的储蓄倾向。
从一个核心家庭也就是三口之家来看,与子女相关的储蓄占了最大的比例,一般达到 80% 以上。家长存钱很少是为了自己养老,都是为了子女。而为子女储蓄的目的一个是教育,另一个是婚姻。关于教育的储蓄和投资,最终也往往与婚姻有关。从数据上看,拥有男孩的家庭要比拥有女孩的家庭在储蓄上多出5.8个百分点。魏尚进用数学方法证明,子女婚姻是父母储蓄的最主要动机,拥有男孩的家庭要比拥有女孩的家庭储蓄倾向更强烈。
后续的研究表明,无论在7—21岁哪一个年龄组,只要男女性别失衡的比例越高,储蓄率就越高。因为家长都会担心,未来自己的儿子会娶不到老婆,只有增加储蓄才能安心。这个实证结果具有相当强的稳健性。另一方面,很多经济学家已经证明和检验过储蓄率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所以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中国自1980年以来的性别失衡,导致家长忧虑孩子未来的婚姻,省吃俭用增加储蓄,最终促进了中国经济的增长。
当然这只是一个维度的探索。2013年以后,中国逐步放开计划生育,所以生育限制可能不再是导致人口性别失衡的根本性因素。中国的性别失衡状况是否会有所改善?这些年来,中国的储蓄率有所下降,但仍然处于较高水平,年轻人存钱的热切程度一点都不亚于老年人。但是他们存钱的动机是否发生了改变,这一点仍然需要讨论。
而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是:女性地位是否会得以改善,“消失女性”的数量是否会有所减少?
长期来看,当时男女人口比例差距越大的地区,女性在100多年后的今天,从事高阶层行业的比例仍然越低,平均工作时间也越短。
从发展水平看,全世界现在有超过10亿人无法获得安全饮用水,24亿人得不到足够的卫生服务。在发展中国家,饮用水不安全和卫生条件恶劣引起的疾病占所有疾病的80%。妇女和女孩因卫生设施的短缺而受害更深。此外,全球绝大多数家务劳动都由妇女承担。45%的食物是由妇女生产,而妇女仅获得全球收入的10%。
根据最新数据,中国农村常住妇女数量超过3亿,留守妇女数量接近5000万,这部分人群被边缘化最深,收入都很低。一项调查显示,她们留守的原因大部分是要抚养孩子,占61% ;另一个常见原因是要照顾老人,占到32%。真正因为自己原因而留守在农村的只有6%。
留守女性主要不是为自己留守,而是为了家庭而留守。这部分女性不仅承担着大量的无报酬护理工作,还要负担繁重的农务。她们看护孩子和照顾老人所花的时间,占每天工作时间的50%以上。而她们的劳动价值没有被市场化,总是得不到承认,手边也几乎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资金。
与此同时,她们自身的保健和营养需要往往不会受到优先重视。她们也得不到足够的教育和支持性服务,在家里和社区极少参与决策。更重要的是,这些女性往往没有机会获得重要的资源,如贷款、土地和遗产,没有任何经济上的话语权,甚至也不知道她们应该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资源。随着贫穷的加剧,对妇女的偏见也越来越大。陷入贫穷的妇女更易受伤害,性别不平等也进一步加剧。
经常被追问的一个问题是,农村的性别不平等固然很严重,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但是现在城市里正好倒过来,男多女少,女性只要愿意结婚,很容易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这是否意味着目前中国很多城市的人口结构,非常适合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只要更多贫困地区的女性走向大城市,那么女性贫困问题就会逐渐获得改善?
澳大利亚的格罗斯金教授曾有一篇论文发表在权威的《经济学研究杂志》上。他以澳大利亚人口结构的变迁为例,研究了性别比例对于长期收入的影响。澳大利亚大陆18世纪后期才被欧洲航海家发现,1788年以后才开始有移民,且早期移民都是英国的犯人。既然是犯人,自然绝大多数都是男性,只有极少数女性。格罗斯金统计了当时澳洲各地移民犯人的性别比例,并与今天的情况进行对比研究,寻找其中内在的演变规律。
他发现,在短期内一个地区的性别比例失衡,确实会使当地女性更容易结婚,并脱离劳苦职业,过上相对舒服的生活。但这样一来,也降低了当地女性进入教育、行政、法律、医疗这4个19世纪高阶层行业的比率。长期来看,当时男女人口比例差距越大的地区,女性在100多年后的今天,从事高阶层行业的比例仍然越低,平均工作时间也越短。同时,赞成“男性负责赚钱,女性负责家务,这会让每个人的生活都更好”的人群比例也越高。
这个研究告诉我们,性别比例失衡短期来看虽然能够帮助女性通过婚姻迈入更高的生活水平,但在长期来看反而会强化社会文化中性别分工的刻板印象,从而限制女性奋斗的空间,更不利于社会转变重男轻女的观念。所以,目前虽然很多地区存在男多女少的情况,看似有利于女性的向上流动,但从长期来看,这对于女性地位的提高、降低性别不平等,没有实际好处。
我们从这些研究中获得的教训是,减少贫困女性、增强贫困女性的经济活力,最主要就是要使女性充分认识到她们自身所拥有的社会经济潜力,主动提高生活质量,而不是被动依靠婚姻改变生活。社会应当使得女性更多接触到财产、服務设施、知识和技术,促使女性在各类决策中更为积极主动,发挥自己的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