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过年,拜年,走亲戚,叙亲情。
亲不亲,一要看血脉是否相连,二要看走动是否频繁,三要看联系是否紧密。
亲情,是需要保养的,犹如钢刀需要擦拭,公路需要养护,房舍需要修缮。血脉再近,若久久疏远,老死不相往来,热腾腾的亲,会冰凉得犹如弃之于雪天的剩饭;浓郁郁的情,会淡化得仿佛飘忽于远山的云烟。
亲情二字,尽管时常出双入对地被打包使用,但却包含亲和情两重含义,彼此挂牵,却又各自独立。有亲,不一定有情;有情,不一定有亲。日久生情,人与一只猫、一条狗,甚至一棵树、一块石相处久了,都会滋生出情感,乃至于难舍难分,但和它们有亲吗?没有的。同样的,情侣之间的肝肠寸断,夫妻之间的恩爱有加,朋友之间的生死与共,皆无涉于亲,只关乎于情。
最为适宜的状态,当然是既有亲,又有情,两者相濡以沫。然而亲的连接线是血脉,而血脉总会被时间的虚土填埋。伴随日月的更替和人代际的更迭,血脉终归会由浓变淡,由近变远,由有变无。三代人过去,昔日亲不够的亲,大多已荡然无存。比起亲的画地为牢来,情却像一个没有围墙没有边际的广场,谁都可以接纳。情的对象,可以是具象的,比如山川、地域、故乡、气候、草木、桌椅、笔墨、杯碗……以及最为核心的各色人等,一经相处久了,使用久了,难免会生出依恋之念;也可以是抽象的,比如理想、夙愿、宗教、哲学、史学、文学等,一旦钟情,就以身相许,矢志不渝。
古人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草木未必无情物,只是其情人无觉。无论草木是否有情,人皆有情,却是无疑的。情是潜伏于人体的一种精神元素,如同基因那般,与生俱来,虽无形无色,却真实地存在着,与人须臾不可分离。人的欢乐、激动、失望、孤独、愤怒等,无一不是情感的表达。人有情,才有共情能力。人之所以欢喜他人的欢喜,悲伤他人的悲伤,理解他人的难处,原谅他人的犯错,皆是源于人能够以己推人,以人思己。
情并不中立,而是偏颇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无情人眼里出东施。亲爱的人,喜欢的人,哪怕他满身的缺陷,却会在心里将其幻化为闪光的珠玉;厌恶的人,反感的人,哪怕他满身的优点,却会在心里将其发酵为酸腐的糟糠。
情也是有轻重的。给甲六两秤,给乙八两秤,给丙十兩秤,给丁十八两秤,皆如账本一样,明晰地悬挂于心,清楚地体现于行。于是,对一些人是全心全意,对一些人是半心半意,对一些人是三心二意,对一些人是无心无意。
情更有真假之别。虚假的情,带有表演的属性,假戏真唱,或真戏假唱。于是欢笑并不一定真的高兴,哭泣并不一定真的悲伤,鼓掌并不一定代表赞同,赞美并不一定由衷敬佩,慷慨激昂的表态也许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海枯石烂的誓言也许只是骗子的虚晃一枪……当言语化为一种戏词,当行为化为一场作秀,这时候的情,已被彻底掏空,虚幻而又虚浮得仿佛装饰门头的气球,貌似热烈的背后,是霜凝大地的寒凉。
在功利的世态里,情趋薄,义渐寡,人际关系愈发地商业化。“桃园结义”与“高山流水”之类纯精神属性的相互吸引,已沦为凋谢于故纸堆里的昨日黄花。然而物以稀为贵,情愈少,亦愈贵,宛若稀缺资源那样,谁拥有,谁富有。
需要警惕的是,可以坐拥情中,却不能被情所困,更不能被情所灭。情是荡舟的湖水,不是勒脖的绞索。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无论他人如何视情为废物,自己都要视情为金银,化爱为暖光,化情为甘霖,以大德面对卑污,以有情抵御无情——守住心中的那份情,那份爱,就是守住树之根,人之本,风吹而不散,寒虐而不败,从而使洁净而又温馨的情,若泉溪潺潺不息,似冬青四季常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