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2022-03-07 06:06陈焰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玩游戏游戏

姬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手机游戏的奴隶,被困在一款游戏里不能自拔。

在她的人生态度中,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玩手游者,另一类是不玩手游者。而前者一直是她不屑而鄙视的对象。每当撞见有人在闷头玩手机游戏,姬念都会由衷地谴责:“你这是在浪费生命!你知道吗?”偶尔有胆大者抗议回敬:“人家就是放松一下心情,难道你的生活里只有紧绷吗?”“可以看美剧放松啊,还能潜移默化地练习英语听力。”但很少有人能像姬念说的那样自律。

姬念也曾受到游戏的诱惑。她第一次接触电游,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据说当时正处于全球第二代网游阶段。姬念的二姐夫在市外贸局工作,局里有一台罕见的电脑。有一个周日,姬念去二姐家吃饭,饭后二姐夫很神秘地对姊妹俩说:“你们想不想玩电脑游戏?”刚大学毕业的姬念,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她一听便兴奋不已,赶紧回答:“想啊!”半个小时后,姬念和二姐便坐在了一台现在看来很笨重的电脑前。她俩玩的是一款钓鱼游戏,玩不好,小鱼就会被凶残的鲨鱼吃掉。而姬念的整个下午都被这款游戏吃掉了。直到日落西山,肚子咕咕叫时,她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二姐夫的办公室。

二姐夫带她玩电脑游戏,是不符合规定的,所以仅此一次。

时间又流逝了大约十年。20世纪90年代末,姬念家里添置了第一台台式电脑,破费了一万多元。那时家用电脑还不普及,姬念的月薪只有800元而已,普通人的月薪更少得可怜,只有400元左右。对于这台花费了她一年薪水的奢侈品,姬念给出了一个自欺欺人的美好理由:我要学做三维动画。那个年代三维动画是按秒收费的,在当时的广告界刚刚兴起。自然,没有美术基础的她,要完成建模渲染生成动画,就像如今的文科生想做一名“码农”设计程序一样,比登天还难,纯粹是痴人说梦。

这台电脑的唯一“贡献”,是令她再次与游戏邂逅。购置电脑时,商家赠送了一款名为《虚拟人生》的游戏。在游戏中,你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职业,当作家还是做牙医。你的职业升级,需要掷骰子,像极了职业生涯中的碰运气;也需要打怪兽,极似面临重重关卡的职业挑战;还需要一遍遍考试答题,进行知识储备竞赛;最后是人与魔的终极大战,往往是人一败涂地。

这次,被《虚拟人生》俘虏的不是姬念,而是她刚上小学的儿子。好在这款游戏非常益智,答题环节嵌入了很多百科知识,譬如选择当作家,在晋级中要回答许多中外文学名著题,因此姬念也并未对儿子玩游戏过多干预。每次亲戚家的孩子们来做客,便会上演一场欢乐的“虚拟人生”大战。

又一个十年之后,大型多人联网在线游戏如火如荼地开始风靡世界,并从电脑端逐渐蔓延到了手机移动端。但对姬念而言,她的前半生除了工作,完全没有游戏的一席之地。她对那些还要花钱买道具的玩家充满了不解,偶尔冷冷地甩出一句:“即便倒贴钱给我,我也不玩游戏!”

姬念在一家上市公司任部门经理,她手下一位名叫姚凯的员工,是她最得力的平面设计师。年方26岁的姚凯又瘦又高,人长得很帅气,毕业于本市美术学院,很有创意天赋。姬念有什么想法,他总能完美呈现,深得姬念青睐。但有一天下班后,姬念开完董事长召集的经理会,回自己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当她路过自己部门的工位时,发现还有一个人开着台灯坐在角落里。她定睛一看,认出是姚凯。姬念走过去,鞋跟敲出噔噔的响声,近在咫尺了,姚凯也未发觉。姬念站在了他的身后,他还是浑然不知。姚凯两只耳朵已被一副耳机塞住,他眼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款在线游戏,他正从容不迫地移动着鼠标。姬念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么晚了,你看看都几点了!你居然还在加班玩游戏!”姚凯吓了一跳,慌忙拽下耳机,抬头发现是姬念,他面带羞愧地说:“对不起,我这就回家。”姬念仍不依不饶地批评他:“几个设计师中,我把最高配的电脑给了你,是因为器重你的才华,你太让我失望了!”姚凯连声说:“我错了!对不起!”

那晚之后,姬念有时还是在下班后看到姚凯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枯坐在电脑前。看在他工作很出色的分儿上,姬念懒得再管他了,万一把他逼跑了呢,毕竟招来一个有天赋的设计人才,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某个周一,姬念刚到办公室打开手机,就看到姚凯发来的短信:我昨晚突发眩晕呕吐,去看了急诊。今天预约了做核磁共振,请假休一天。年纪轻轻,能有什么大毛病呢,还去做什么核磁,一定是被医生给吓住了。姬念这么想着,也未放在心上,只回了两个字“好的”,就把这事给忘了。

几天后,姬念将一个灯箱设计交給姚凯去完成。任务很急,但她发现姚凯总是起来走动,不光是去打水、上卫生间,还常溜达着观赏窗台上养的一排排花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姬念将姚凯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问他是怎么回事,姚凯慢吞吞地说:“我的核磁报告出来了,颈椎出了毛病,曲度变直,有一个节段椎间盘突出,还并发胸椎中度侧弯,医生说是长期向一个方向斜着低头久坐造成的。医生叮嘱,要每半个小时起来活动一下,不能一个姿势不动。”姬念听了十分同情他,姚凯是外地人,现在本市与人合租住宿,单身一人,也得不到父母的照顾。姬念询问:“唉,你是怎么发现的呢?”姚凯面带悔恨地说:“上个星期天我在宿舍玩游戏,到了晚上十点多忽然头晕恶心,眼前发黑,就吐了。然后打车去了医院,急诊医生排查后怀疑是颈椎病。果然如此。”姚凯讪笑了一下,又说:“最搞笑的是,我在做核磁时,竟然将一枚1元硬币落在了裤子口袋里,整个核磁过程,硬币都在裤兜里上蹿下跳,我紧紧摁住,幸亏没有掉出来,吓死我啦。”姬念警告他:“今后不准再玩游戏了!你看你这么年轻,就得了老年病。”姚凯也信誓旦旦地说:“一入游戏成千古恨!我再也不玩了,而且也玩不成了,在电脑前坐久了就头晕眼花,上面的字都是重叠的。”

又过了大约半年,有一天姚凯来找姬念辞职,姬念很吃惊,第一反应是问他:“你是对现在的薪水不满意吗?”姚凯晃了晃自己瘦高的身子,面色凝重地说:“不是。我准备改行了,不做设计了。我现在左臂拿着手机,就像拿了一块砖头,又麻又重,抬不起来。颈椎病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只能改变生活方式,所以我爸妈让我回老家,给我找了一份办公室的行政工作。”一个颇有潜力的设计人才,难道就这样废了吗?姬念起初想挽留姚凯,提拔他做设计团队的组长,但转念一想,健康是1,其他都是0,一旦1没有了,其他全部归0,自己不能太自私,还是放了他吧。

人生总是充满了变数。直到退休后的某一天,姬念竟也在游戏中沦陷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初的小火苗,缘起于某个平台开发的“农场种地”游戏。十多年前,姬念曾在办公室玩过一款“偷菜”游戏,喜欢花花草草的她,把菜地当成了花田,但也仅限于每天早晨上班后去“打一次卡”,满足采摘前的视觉愉悦。而这款游戏的农场一度提不起姬念的兴趣,画面实在与十年前的那款游戏无法相提并论,但它抓住了人性的弱点,那就是贪小便宜——免费领水果。自从免费领过一次水果,这种姬念在退休前嗤之以鼻的行为,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闲来无事蜕变为“果农”的惯性。

所谓免费,其实都不是无偿的。那种农场种地,除了需要看广告来领“肥料”,还链接了玩游戏领“肥料”的环节。最初姬念只按步骤操作几下,完成领肥料任务便闪退,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不久她便从操作几下,发展到不停歇点击下去直至通关升级;人也从搞不清横炸竖炸的“小白”,摸索为擅长连炸的“精算师”。移箱子、除冰块、飞面包、铺绿毯、渡小鸡、解绳结、救兔子……一路狂奔,不断通关。

正值春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原本与老公约定,两人退休后去环游世界,然而因为新冠疫情的暴发,姬念的旅游梦破灭了,市里的公园也暂停开放了,她把自己囚禁在了游戏中。

有一天,儿子丁丁发现了她在玩游戏。已经工作也经常沉迷游戏的丁丁惊讶地问:“妈妈,你怎么也开始玩游戏了!”姬念连忙遮掩手机,但丁丁已经尽收眼底,眼睛都瞪圆了:“哇,您都到了300多关了!后面闯关可就难了。”姬念以前也常教训儿子不要玩游戏,尽管丁丁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但她一时语塞,倍觉尴尬。丁丁抢过了她的手机,说:“来,我帮你闯过这关,看我怎么玩。”还是儿子厉害,三下五除二便疾速通关了,几乎不带停顿思考。姬念夺回手机,悄悄对丁丁说:“妈妈不玩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你爸。”“我知道。”丁丁露出了“同流合污”的诡秘笑容。

姬念起身去厨房削杧果。半个小时前,她就准备去削杧果,但这个念头被游戏给占据了,她的身体就像被捆在了床上一样,动弹不得,不断拖延。姬念将一盘切好的杧果丁端出来,放在客厅茶几上,然后去卧室喊儿子出来吃。丁丁抱着手机不肯动,姬念凑前一看,儿子居然也死灰复燃,玩起了游戏,这令她非常恼怒和沮丧。

丁丁正在备战号称“全球金融第一考”的CFA(特许金融分析师),姬念竟然带儿子入坑玩游戏,这个责任她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啊。

晚上躺在床上,姬念痛定思痛,下决心“戒游”,做好儿子的榜样。她想起某一年从日本出差回来,同行的老板感慨地说:“你们发现了吗,株式会社的社长们年龄都很大,但都未退休,个个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中老年油腻’的样貌,我问人家是怎么做到的,你们猜是怎么回答的?人家说,一个连体重都掌控不了的人,还怎么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一个被游戏控制了的人,又如何掌控自己的现实生活呢?

第二天早晨,姬念六点半就醒了。由于睡前没有玩游戏,头一晚她躺下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到天亮。醒来后,第一件事肯定是看手机,她浏览了一遍朋友圈,翻阅了几个感兴趣的公众号。儿子七点半才起床,老公也还在睡觉。姬念的手和脑几乎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就玩一把游戏,过关了就停下,绝不继续。她如此思考的时候,右手已经点击进了游戏页面。可是这一關,实在是太难了,姬念玩了五遍都折戟而返。这更激起了她的斗志,她继续挑战下去。过了一会儿,卫生间传来儿子洗漱的水声,老公醒来见姬念仍抱着手机不放,便自己起身去热牛奶。姬念侧身躺着将手机屏幕面对着自己,生怕被老公发现。老公下床前还对她说:“歇会儿吧,别看手机了,小心伤眼。”

这次姬念只差一步就可通关,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退出去,所以只好在“购物下单加三步”推送页面选择了下单,付款后她回到游戏页面终于通了关。老公喊她起来吃早点,已经喊了好几遍,她只好放下了手机。

吃过早点,姬念又有了接着玩游戏的念头,这念头居然挥之不去。今天就放飞自我一回吧,明天坚决不玩了。姬念没忍住又拿起了手机。姬念素来性格急躁,有一次骑车过马路,眼看绿灯开始5秒倒计时了,她猛踏脚蹬想冲过去,未承想刚一加速,就被横冲出来的外卖小哥撞倒了,膝盖磕破了皮,好久才结痂。后来出门,老公便会提醒她:“记住,你最不缺的是什么?”“时间!”“没错,脚步要放慢!”姬念退休后从“工作狂”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再也没有任务追赶,有了大把的自由时间,一旦邂逅游戏,必定燃起熊熊大火。

疫情好转后,公园又恢复了开放。老公每天都去附近的湿地公园快走健身,这天,他出门前炖了牛肉,叮嘱姬念适时关火。姬念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好的,我知道了。”家里只剩姬念一个人了,她陷在沙发里,伴着窗外的蝉声不停歇地“消消消”了下去,竟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什么叫成瘾?日后姬念在网上搜索,看见其定义是:对成瘾的物质和行为有强烈的渴求或冲动感。明确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害但却无法自控。姬念反思自己的游戏心理时发现,在游戏中消除障碍会带来快感,经过一定的推算预判得到武器炸弹装备,会带来更大的快感,特别是两个花弹相撞出“核炸”龙卷风,昏天黑地一阵狂扫,更是“爽”爆了。姬念思忖:游戏设计者太精明了,难度设置极富节奏,总会有连续几关动脑动手即可闯关,以免你畏难而退;然后便插入一关不花钱不购物你绝对无法打赢的死关,以实现自身盈利。每款游戏按照国家规定,都必须设置防沉迷系统,但大多数都形同虚设,譬如姬念玩的这款游戏,设置了体力,满血是30,过关还可加体力。当体力用完了,本来应该强制结束游戏,以便防止玩家沉迷,但系统却提示你可以通过浏览系统广告页面,不断增加体力。如果再一次体力耗尽,还提示你可通过购物下单得金币,用金币购买体力,无穷尽地继续酣战。

有一种沉迷,是即便认清了游戏的真相,但你依然沉醉于游戏。

直到姬念的鼻子提醒她:不好了!一股烧焦了的煳味宛若眼镜蛇游弋而来,她才如大梦初醒,丢下手机向厨房奔去,可是已经迟了。一锅牛肉黏在了锅底,冒着焦煳的气味,仿佛投给她一个黑色的微笑。

老公回来后,失望地批评了姬念几句,最后提醒她:“你现在只有三秒钟记忆,要多动脑,小心得老年痴呆症。”姬念的内心戏是:哪有什么老年痴呆症,只是游戏痴呆健忘症。

牛肉烧煳只让姬念的游戏瘾戒断了不到24小时。第二天下午,她又下意识地点开了游戏页面。她安慰自己,即便戒毒戒烟,也要从减少剂量开始——自己先从减少玩游戏的时间开始吧。

为了让空闲时间充实起来,姬念开始每天去公园“打卡”锻炼。上午和老公一起去一次,下午自己去一次。她发现运动也能使人快乐。每次从公园大汗淋漓地快走回来,她都觉得身心愉悦。公园塑胶跑道的软弹张力,青草蓬勃的味道,野花摇曳的身姿,都令她感到生活的美好。年轻人总是嘲笑大妈们跳广场舞,姬念现在才明白,大妈们跳的不是舞蹈,而是健身操,是为健身而来。运动并没有庸俗和高雅之分。

白天游戏时间少了,并不代表姬念不再沉迷了。晚上她抱着手机,总是免不了一顿恶补。她不再追美剧,看电视,而是把挤出来的时间都交给了游戏。有时老公睡着了,她偷偷拿起手机,将屏幕调得非常暗,一直熬到深夜。就像一只萤火虫,拎着小灯笼迷茫地四处乱转;但更像一只飞蛾,在无知地扑火。第二天早上醒来,姬念照镜子,镜中的自己眼袋更大了,看上去非常憔悴。

令她更伤心的是,有一次她无意中点开了游戏排行榜,看到儿子的头像排名紧随自己之后,又前进了近百关。原来儿子每晚熬夜,并没有阅读备考CFA的辅导书,而是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了游戏中。姬念想对儿子发火,但她已经失去资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姬念意识到,游戏已像一把无形的枷锁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不是我在玩游戏,而是我被游戏给玩了。”她懊恼极了,为了堵死晚上熬夜玩游戏的路,她在手机设置里找到了限制屏幕使用时间的开关,选择了晚上10 ∶ 30进入停用时间。这一招,太灵了!每到晚上10 ∶ 30,就像上帝关上了一扇门,手机整屏瞬间就变黑了。姬念只得放下手机,关灯睡觉。

自从开始玩游戏,姬念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家里忽然冒出了很多快递,都是她为游戏闯关买单的战利品。由于“下单加三步”游戏页面可供选择的商品太少,买回来的小物件大都无用,被她藏匿在一个专门装小零碎的大抽屉里。后来,下单时姬念开始把目光转向各种零食,避免因东西无用而束之高阁。晚上,她“葛优躺”倒在床上,一边玩游戏,一边伸手将床头柜上的坚果、山楂片、红薯片、饼干之类的零食纷纷塞进嘴里。不久,她的体重便暴涨了六斤,腹部也明显鼓了起来。更可怕的是,她发现限制使用时间是可以解锁的,自己可以选择“忽略限时”。其中有三个选项:再玩1分钟;15分钟后提醒我;今天忽略限时。姬念玩得正兴起,从选择“再玩1分钟”开始,然后就一路滑向了“今天忽略限时”。正像一句谚语所言:上帝关上一道门,必定会打开一扇窗。好事坏事都一样,非常公平。

每当太阳又一次照进现实,姬念常常在自责中醒来。伴随着自责,她的心情开始变坏,而心情变差使她又寻找着宣泄的出口,最终就是自暴自弃,继续沉浸在游戏里。她想起从前读到的一个“禁果效应”——有人提议:“请闭上眼睛,千万不要去想北极熊的样子。”大家只在电视上见过北极熊,平时谁也不会特意去想北极熊的样子。但当有人反复提醒你不要去想的时候,它偏偏就执拗地闯进你的脑海,让你会忍不住去想。当一件事情已经进入了你的生活,决定你行动的就是你的情绪和身体,而不是理性了。此时的姬念便挣扎在玩游戏“越禁越欲”的泥塘中。

一天上午,姬念看天空阴沉着脸,就找了一个怕下雨的借口,放弃了出门健身。游戏的魔力又一次攥住了她。儿子发现她通关数远超了自己一百多关后,曾不服气地说:“其实这款游戏也不需要多么高的智商和计算能力,全凭运气,棋子都是随机的,通关完全是靠时间堆积的。”她赶紧敷衍道:“是是是,不值得玩。我准备不玩了,你也别玩了。”姬念尽管在儿子面前佯装游戏菜鸟,实则已进阶为高手玩家,距离“骨灰级”也不远了。每次打开游戏页面,她只需扫一眼,就能看穿此关的薄弱环节,就像发现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之踵。阿喀琉斯出生后被母亲握住脚踝倒浸在冥河中,周身刀枪不入,但脚踝并没有浸到河水,后被太阳神阿波罗的暗箭射中脚踝后而死。姬念也能寻觅到致命处。她做任何事情都喜欢找规律,具有沉迷的天性。越是高手,越不容易放弃。就在姬念连连通关的扬眉吐气时刻,一个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进来。她瞟了一眼手机,号码显示是前公司人事经理方方。姬念虽然退休了,但常有前同事冒出来问这问那,她对前公司有藕断丝连的情感,所以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次正玩到节骨眼儿上,姬念想着一会儿再回电。很快,她就把回电话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下午,儿子给她打电话,问她在不在家,有快递会送过来,她才看到一个未接电话。姬念给人事部方经理拨过去,方經理一通埋怨:“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呀,已经晚了。本来上午要通知你,公司要卖出给你们的激励股,想问你现在的价位是否减持。但你错过了登记时间,只能等下回了。”原来姬念退休前得到的股权激励最近刚刚解冻,而公司股价目前正值高位,下一回减持不知是在何时,会不会跌到低谷,一切都变成了未知数。姬念一阵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她没敢告诉儿子和老公,悄悄吞下了玩游戏错过财富的苦果。她愤愤地想,什么“省钱”游戏,分明是“夺财”游戏!但既然决定不再玩了,总要有一个告别仪式吧,她想过了500关就“金盆洗手”。

时间已经进入仲夏。姬念在奔向500大关的征途上左拼右突。她以高手的实力,不再依靠购物通关,所以进军步伐有所放缓。一天,她正玩得汗流浃背,屏幕跳出一条微信,是二姐找她视频聊天。很久未联系了,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她赶紧跳转到聊天页面,刚一打开,便看到二姐和妈妈在一起。二姐问:“Hello,你在干什么呢?”妈妈也高兴地插话:“念念,你好!”二姐颇有些责备地说:“最近你在家族群里不说话了,朋友圈也看不见你的身影了,妈妈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都不敢给你打电话。今天因为我在这里,妈妈才要求我和她一起找你聊天。”“没事,我挺好的,别瞎担心。”姬念的妈妈已经八十多岁了,姬念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每年节假日才回去一两次探望父母,幸运的是父母都身体健康,还有两个姐姐照顾。二姐叮嘱姬念:“没事就多给爸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找他们聊聊天,说说话,他们也很孤单。”姬念满口答应着,感觉自己不但照顾不上父母,还让他们担心,实在是太不孝了,都是玩游戏害的。

那一天,姬念终于跨过了500关的门槛。她点开游戏日记图标,手指往下滑去,发现前面还是显示有三个加锁的章节,一如她每次打通一个章节只呈现三个加锁章节一样,不多不少。前面还有多少个章节,永远是个未知数。如果破了600关,会不会就是终极篇章呢?带着这个疑问,姬念违背了自己的告别承诺,继续探索了下去。一向宽宏大度的老公也开始对她发牢骚:“你现在整天抱着手机不放,干脆嫁给手机算了。”“哪有吃手机醋的人?”姬念懒得搭理他,继续我行我素。

有一天凌晨,姬念被窗外清洁工倾倒垃圾桶的声音唤醒,她想翻身拿手机看看几点钟了,但左侧肩背一阵疼痛,竟翻不了身。昨夜,她又玩游戏到凌晨一点钟,直到胳膊酸得举不动手机、眼睛干涩得睁不开才昏昏睡去,忘记了关空调导致肩背受寒,肩周炎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就是玩游戏的惩罚吧!姬念苦不堪言,欲哭无泪。恰在这时,大学同学打来电话,邀请她加入白洋淀“荷花之旅”,还在微信上发来了满淀古荷花开得正盛的美景图片。姬念平生最钟爱荷花,早已心向往之,但她翻身困难,贴了膏药的胳膊,不仅难闻,而且疼得拎不起行李箱。她心痛地回复,自己身体不适,只能来年再约了。

挂断电话后,姬念做出了一个很久想做,但迟迟做不了的艰难决定。她将食指按在手机屏幕上,所有的图标都开始“颤抖”;然后她选中了这款游戏,决绝地点击了“删除”,一如壮士断腕。随之立刻消失的,不仅是一个图标,还有她的游戏欲念。

一个月后,姬念的肩周炎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她除了每天去公园健走,还拿起生疏的画笔,继续画彩铅画。后来,她的画作《思荷》入选某画展,还获了个二等奖的荣誉。当登台领奖时,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又复活了!她把获奖的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了同样喜欢画画的二姐,二姐鼓励她说:“我报了老年大学油画班,你也报个班继续深造吧。你从小就爱画插画,比我更有潜力。”姬念默默地想,只要回归现实生活,人生值得沉迷的事情很多。虚拟世界,还是算了,留待作古以后吧。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陈焰,女,1964年生,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在多家报刊发表散文、专访文章等,部分作品被收录于各种选本。曾为电视木偶剧《全托学校》创作剧本,该剧荣获第六届全国优秀少儿电视“金童奖”,在中央电视台及20多家省市电视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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