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妍 许高勇
“媒介是人的延伸”,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提出,一切技术都是人类身体或神经系统的外延。在数字化与信息化时代,人类依赖于将个人记忆归档、上传至云端,热衷于把记忆外包给技术。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设置了“唤醒回忆”功能,通过智能化编排重塑用户的记忆,引导用户对社交媒体存储技术产生依赖,导致用户的主动记忆被压缩,数字化记忆被遗忘,使用户陷入“机械储存——被动再现”的回忆循环。因此,文章针对社交媒体的用户记忆存储与再现功能进行探究,浅析其“重现记忆”的动因,并反思该功能对人类记忆带来的影响。
在媒介记忆4.0时代,社交媒体在个人记忆的存储与建构方面承担着重要作用,互联网不仅为用户带来了丰富多元的内容,也带来了智能终端与社交媒体的储存与再现用户记忆的功能。社交媒体作为内容产品,倡导用户不断去“记录美好生活”,通过提供“回忆”功能(诸如“那年今日”功能),引导用户上传日常照片、视频和文字,在平台上留下“痕迹”,并在各种节点唤起用户记忆。
“记忆被建档”:用户记忆的存储行为。在社交媒体时代,网络化生存成为人们重要的生存方式。用户使用社交媒体储存信息可能是出于功能性需求,也可能是非目的性的储存行为,但这些需求和行为确实促进了个人记忆的媒介化。
用户的功能性储存行为包括:将照片按照时间顺序上传到云端,便于后续查找翻看;习惯备份一些资料、表格和文档,以保障意外来临时能通过技术寻找“痕迹”;利用数字化记忆的智能整理功能来替代不够强大的大脑记忆功能,收藏并强化已有的具象记忆。而这种功能性的“记忆被建档”行为并非是单一的主动/被动模式,而是介于主动与被动之间的行为。用户主动筛选记忆,梳理记忆,最后在云端进行“记忆建档”。
用户记忆的功能性存储会根据用户对信息的定义和分类,有不同性质的“建档行为”:一是以社交平台为媒介,按时间划分,分为对过去已经发生的记忆打包(过去的照片、音视频、文件等)、当下发生的具象记忆储存以及对未发生的抽象计划(心愿清单、未来计划表、可能用到的资料等);二是以智能终端为媒介,按照用户资料的私密程度划分,分为可公开、可分享的信息和私密性强的信息。
个体记忆被长期保存在云端,记忆与媒介共存。将个人记忆档案化是对“会遗忘”人类的一种合理化、常态化行为,但个体记忆依旧被更新迭代的技术媒介不断包裹着,正在形成一种新的“媒介记忆”。从“媒介记忆”的概念看来,如果说媒介是人体的延伸,那么媒介记忆就是人类全部记忆的拓展和“外包”。
由此可见,“媒介记忆”的概念边界正在缩小,渐渐向依托于媒介储存的个体记忆靠拢,而媒介记忆也正在入侵个人生活的各个方面。社交媒体的用户记忆存储功能需求已经远大于信息生产功能需求,社交媒体储存个人记忆的行为成为了日常行为,人们开始越发依赖技术驱动的社交媒体储存功能。
“你有一个回忆”:用户记忆的再现与共享功能。社交媒体不仅帮助用户储存数据,而且为用户塑造记忆。人们可以在当下的“情感思绪”中因为某一条信息而“穿梭”到过去,形成了一条过去和现在得以对比的平行线。现有不少社交媒体都设置了“回忆”功能,有专门通过“唤起记忆”为卖点的社交软件,将用户曾经上传的照片,通过识别地点、时间,在“回忆时刻”匹配到同年同月同日出现在该场景(或类似场景)中的人。
一些大众常用的社交媒体开启了回忆功能,例如QQ、Facebook、Instagram等。Facebook的回忆功能能够随时提醒用户在过去某年某月某日曾经做过什么,帮助用户重新访问内容,向用户通知“历史记录”。Facebook的“记忆”推送是由过去的特定平台组成帖子和图片等内容,根据过去和现在发布的内容,来决定在某个关键时刻为用户推送“回忆”。
也有不少独立的应用社交程序不再以“阅后即焚”著称,都增加了一项新的“Memories(记忆)”功能,专门用于重新呈现用户过去的数据。比如Time hop利用算法技术,收集了一个人的所有社交媒体内容(如帖子)和图片,并通过重新整合、筛选用户的照片,帮助用户加深旧有记忆。此外,一些社交媒体还会对用户的非目的性储存(即“浏览/使用痕迹”)进行“总结”,具体表现为豆瓣观影总结、支付宝消费记录总结等,各类APP都放出各式各样的年度总结,再现用户一年来的“痕迹”,释放回忆,让用户回顾“最初的自己”。
一系列具有“回忆与再现”功能的社交媒体或智能手机,以一年/两年/三年为单位的循环逻辑“再现记忆”,把用户的个人记忆构建成一个数字生活图景,能让用户以更敏锐和更真实的方式去感受记忆。在面对同样的季节和日期,对记忆的感知会变得更加具体、真实,从而赋予了用户记忆另一种意义。
当社交媒体逐渐成为人的“体外大脑”,“媒介”也逐渐变成社交媒体“新”内容。当记忆一旦被用户作为公开的“事物”来诉诸表达,它就脱离了“单机”模式,具备了社交连接属性,而“记忆”连同“媒介”本身都成为了社交媒体的内容。
技术依赖下的“数字仓鼠”。借鉴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的观点,可以表述为“媒介即记忆”。人类使用媒介储存记忆(即功能性储存记忆),媒介通过呈现这种数字化生活场景的记忆(即情感性再现记忆),使得怀念的情绪外延至某种或某些数字工具,形成了依赖于技术储存的“数字仓鼠”。梅尔文·德 弗 勒 (Melvin L.Defleur) 和 桑 德 拉·鲍 尔(Sandra Ball-Rokeach)提出的“媒介依赖理论(Media Dependency)”认为,“受众是依赖媒介提供的信息去满足他们的需求并实现他们的目标”,这里所说的“信息”就包括媒介作为信息本身带来的“可供性”。可见,在媒介的储存性功能使用中,用户同样是为了满足某种需求去实现其目的。用户将信息储存于媒介,是为了方便对过去的信息进行查找、复盘或总结,而这些社交媒体或智能手机又使用技术来提高与扩大用户记忆效率与成果。社交媒体通过存储用户信息、再现用户记忆的方式,引导用户在技术媒介的依赖下变成“数字仓鼠”。又如鲍尔·洛基奇所说:“新媒介的扎根让人与媒介共生,两者关系有双向性质,而共生中较强的一方是媒介。”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数字媒介利用储存功能技术与用户形成一种关系,依托算法技术的社交媒体将“记忆”始终呈现在当下,用户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一定的依赖,媒介与用户之间默认开启“初储存—初唤起—再储存—再唤起”的循环模式,用户成为“数字仓鼠”,把记忆都交给技术。从另一个角度看,“数字仓鼠”的出现同样有利于用户便捷收纳信息,及时储存有效记忆。因此,媒介与用户之间的平衡点在于技术依赖下的“数字仓鼠”如何巧妙、正确地使用技术备份的“记忆”。
数字时代中的“情感代偿”。社交媒体唤起记忆有“情感代偿”的作用。不可否认的是,社交媒体为用户带来的情感满足远大于信息满足,唤起用户在某一年的今天过往生活痕迹都被拼成一个完整的回忆“重返”当下生活,用户看到了成长的痕迹、心境的变化、身边人的变化等。卡茨等人在《个人对大众传播的使用》中将媒介接触需求划分为五大类:认识需求、情感需求、个人整合需求、社会整合需求和纾解压力需求,而社交媒体“再现记忆”的功能将用户的过去赋予活力,满足用户逃避现实纾解压力的需求。
人人爱“怀旧”的行为不仅满足了用户纾解压力的需求,也满足了个人的需求。卡普兰(Kaplan)认为怀旧的“愉悦”经历会产生“一种喜出望外、精神饱满的感觉”,所以社交媒体的“唤起回忆”功能才会成为数字时代下迎合用户的“怀旧机器”。它鼓励用户回顾自己的生活,为用户精心挑选出最有吸引力的“回忆”,通过回顾这些老照片让用户怀念过去、追溯旧时光。在数字时代,社交媒体可以轻松访问、无限利用用户的过去,无休止地填补用户的情感需求,使用户在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时获得正面的情绪。
但是社交媒体营造出的这种“怀旧与期待”的情感氛围,诱发了一种肤浅的共鸣,让用户开始逃避现实,沉溺在怀旧的情感中,导致用户在有限的时间内关注和创造新生事物的时间越来越少。这种对过去时空的延伸引起的情感代偿无疑紧紧抓住了用户接触媒介的使用心理,让用户依赖社交媒体“回忆功能”带来的情感代偿,再次体验曾经的那份快乐的感觉。
随着人类社会进入记忆4.0时代,大数据和云计算承载了人类的全部记忆,包括人类的日常生活信息和个人的行为、想法。但是,当“记忆在云端”成为麦克卢汉所说的“无痛截肢”,即个人记忆的数字化储存作为大脑记忆的延伸,是一种阻碍自我认识的截肢手段,是人类无法控制的“记忆”。其中具体表现为:一是记忆的无法“衰退”,删除与遗忘已无相关性,依托技术而储存的记忆将永久保留。正如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Viktor Mayer-Schonberger)所言,遗忘是常态,记忆是例外,由于数字技术的发展,平衡被打破,往事像刺青刻在人的数字皮肤上,遗忘变成例外,而记忆却是常态。二是回忆可能作为“创伤”出现,追忆变成一种“记忆侵扰”。这种“回忆重现”的侵扰强行打开用户的痛苦记忆,数字与伦理的冲突在所难免。
依赖存储:删除等于失忆?依托着媒介技术的强大存储、备份和搜索的功能,记忆不断地被建档后,用户的记忆习惯已经受到影响:用户对所有的记忆开始“放下戒备”地忘记,因为“互联网不会失去记忆”让用户敢于去遗忘。但是载体并非永久保存,载体的消逝意味着个人记忆的集体失忆。删除在记忆数字化的框架下便等同于失去记忆,当数据被删除,等同于人类记忆的失去,但是数字化逻辑下的“删除”是有争议的,把记忆保存在媒介中,人们便会越来越多地“纠缠在数据之中”。
自从媒介开始代替人的大脑帮助人储存记忆,“媒介记忆”与“个人记忆”便开始产生博弈,但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数字技术时刻有可能永远改变人类记忆的方式。当媒介的记忆功能越来越强大,人的主动记忆可能会被压缩,人类记忆可能会走向另一个结果——被动失忆。过分依赖媒介技术储存个人记忆,导致的被动失忆主要体现在:老式的磁带用了十年也会老化、社交媒体会消逝、网站会关停、链接出现“404”又或是智能手机在某一天意外损坏,一切有关技术的载体都可能消失。这些结果的出现直接将用户从大型的“记忆承运场”扔入“数字坟墓”。一些操控着数字科技的人能够随时造成媒介的被动失忆,对信息存储设备和信息记忆载体进行破坏。因此删除是令人惧怕的,暴力删除记忆会造成对个体记忆的错乱以及对他人记忆的剔除。
删除再现:用户是否愿意记起“旧回忆”?个人记忆上传至云端的一刻,意味着“删除”有了不一样的含义。社交媒体利用数字技术再现记忆,记忆并非符合用户想象,删除又被看作是“想遗忘”的例外。删除成为例外后,“删除”的存在被看作是不可见的手段。譬如,用户个人的一段亲密关系储存在云端,当亲密关系结束后这一段记忆依旧留存在个人的社交媒体,而“删除”云端记忆意味着对前一段亲密关系记忆的彻底删除吗?事实上,媒介记忆与个人记忆之间的联系并非一个删除键能够“断开”。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从社会哲学的视角提出了一种新的时间概念,他认为网络社会中的时间不同于前互联网时代的时间,具有一种永恒性。这也就是说,对于网络空间中的个人记忆,并不存在一个主动的、绝对意义上的终结和消失。社交媒体利用空间的“永恒性”,为用户在某个时间节点制造“回忆”,但是在不合时宜的节点推送或唤起的回忆或许带来尴尬,甚至造成“记忆侵扰”。因此,迫切想要“删除”是用户做出“想要忘却”的行动表现,反映出社交媒体唤起的回忆可能是用户不愿面对的阴郁、难堪的一面。
从互联网时代过渡到社交媒体时代,社交媒体正在融入每个人的生活。社交媒体捕捉用户的数据、智能化编排用户的“记忆”,满足了当下年轻人对于“回忆”的情感需求,并驱使用户对记忆“存储与再现”功能产生一定的依赖。
需要警惕的是,在数字化时代“删除”是具有多向意义的。当个人记忆上传至云端,也就意味着个人失去了控制记忆的权利。技术的发展让个体记忆不再属于人类个体,也让“有记忆”逐渐成为拨动人神经的响铃,用户记忆会被动消失或主动再现,这就不得不令人对社交媒体进行逆向思考:“储存与再现”功能的技术赐予人们“新”内容,享受新内容的同时绝不是让渡“记忆”的主导权,社交媒体作为保留、传播记忆的载体,也应该让每个用户的回忆都能自由地呈现在数字原野上,这才是社交媒体所需要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