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主要写小说,兼及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會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00年开始写诗,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
小 路
我熟悉它们,这些沉静的、灰扑扑的
小路,从我的掌心延伸出去,翻过指骨
沿着动脉往上,一路有寒毛似的
灌木,有胎记似的小小水塘
还有几粒微微凸起的痣,是几间年久失修的
老房子,荒草嘈杂,屋顶有瓦松弹奏日光
来到肩膀一样隆起的小山
再往前走,是肩窝似的一处斜坡
好多年前,我在那儿割草
丢失的镰刀再没能找到,我却在那儿
遇见可能的鬼,他一脸苦相地看着我
摊开手掌,让我帮他找一找
许多年前迷失在月色里的来路
寂静着,日光中有什么发出一声爆响
我慌不择路,路在脚下乱麻一般纠结,后退
随便哪条路都可以,只要通往山下村子
翻过肩胛骨似的一道山梁,奔到平坦的胸口
终于安全了,在这全世界的中心
我看见我站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气喘吁吁
忽然撞见,几声猛烈的心跳
摸 黑
天上是雄辩的乌云。星星看不见
月亮看不见。那些让我们容身的房子
让我们爬上去又爬下来的大树
大树底下让我们跑过来又跑过去的院子
院子里遍布的参差不齐的野草,都看不见了
我伸出手,伸出脚,当然也都看不见了
世界像是不存在的。我也是不存在的
我在世界上走,就像没在走
我在世界上停,就像没在停
直到黑暗里响起声音——
尿液落在草地上,声音灰扑扑的
洗脸盆撞到墙角,声音亮晃晃的
鞋子踩在楼板上,声音绞扭着
一片枇杷叶落在屋顶,声音是遥远的叩门声
一只猫踩落一片瓦,声音在石头上开一朵肥硕的花
我摸着这些声音走,仿佛摸着夜的骨头在走
看 风
到处都是静止的。镜子里的彩色风车
停在童年的角度。短发少年从镜子里
气喘吁吁跑出来。少女的白裙裾,刚闪过院子
微小的风,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风推动一片绯红的香樟落叶
转动一朵小小的、白瓣的鳢肠草
风再往上,攀缘院子西北角的缅桂花树
树干系着的晾衣绳抖动,刚挂上去的旧衣服
滴滴答答,水珠在水泥地绽开
又被日光迅速合拢。到处仍是静止的
风蜷缩在树冠内,宽大的叶片轻轻碰触
簌簌有声。风跃上屋顶,爬上屋后的竹林
吹动一支支嘹亮的竹笛,无数枯叶箭簇般飞旋
一朵黑云遮住日光。昏暗里,什么在浮现
什么在巨大的声响里保持着宁静——
风匆匆远去。一个孩子站在院子中间
到处都静止了。一柱新鲜的日光
如一只柔软的巨手,轻轻覆在他的头顶
树的声音
一棵枇杷树的声音,在树冠内
吵吵嚷嚷。看不见风,只看见
树叶和树叶轻轻相撞
只看见树叶之间,细碎的闪烁
仿佛星星,仿佛遥远的明亮之物
还不止这些,我还看见鸟鸣
一粒一粒,浑圆,透亮
落进耳朵深处,歪过脑袋
也没把它们倒出来
还看见偶然响起的一声鞭炮
这突兀的炸裂,在树冠内
散开刺目的白。鸟声崩碎
两只绯红的翅膀,是两朵火焰
远去了——现在我只看见
蜜蜂的嗡嗡,在繁密的枇杷花间
整座树冠仿佛一朵巨大的雨云
不断在我的头顶,降下寂静
大雾弥漫
大雾弥漫。走进雾中的人
纷纷迷失方向。从雾中归来的人
顶着一朵湿漉漉的雨云,眼里的泉水
滴落时有遥远的回声
想要冲着大雾,没来由地大喊一声
尖锐而耀眼。喊声切进大雾
渐渐失去棱角,如一盏暧昧的灯笼
烛照的每一张脸,熟悉而又陌生
大雾里迷失的,还有一棵棵雪松
它们目光低垂,束手而立,忘记手里有风
还有一个个草垛,梦游似的耷拉着脑袋
忘记火,在它们黑暗而发热的心中
大雾弥漫,没讲完的故事
再没能讲完,恰得以避开结局的平庸
我听到谁在喊我,转回头时发现
刚刚归来的人,再次渺无影踪
看 天
天上无云。无云可看。只看天
天是一面镜子,倒映人间万物
影子弯曲,单薄,黑暗而灼热
似铁,如果天上有大风吹过
必铮铮有声,是时间的大锤
在忙碌地锻造。执锤者抛洒汗水
必有一滴,落在我的额头——
我正仰着头,找寻自我的倒影
在找到的那一刻,我看见日光
落进心里,仿佛月亮落进深井
有一只鹭鸶
野地里有一只鹭鸶。一个洁白的
闪亮的名词。细雨迷蒙,带来必然的黄昏
鹭鸶单腿立在落日铺张的形容词中间
光芒从四面八方围拢,这孤独的
不可浸染的名词,村里的呼喊
(那一个个名词,出自一个个母亲口中
而母亲是一个动词,在黄昏里不断老去)
也无法惊扰——鹭鸶,既深陷于自我的渊薮
又在细瘦的腿骨上,建立起世界的高度
晚风吹拂,拂动鹭鸶的羽翼
这些纯净的雪色,慢慢往动词转变
再加上路邊一辆偶然的单车,或者一头
茫然的水牛,鹭鸶便在风的鼓动下
变作一个漫长的动词——那漫长的飞行
从野地里开始,一直延续到三十年后的
我——我,一个被动词操控的代词
把白鹭写下来,让它弥漫在一首诗里
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形容词
夏天的草丛
夏天的草丛,总在孕育危险
比如艳丽的毒蘑菇,比如艳丽的蛇
前者是静止的,拒绝我们靠近
又像在吸引我们,自食其果
在此矛盾里,我隐约发现一些秘密……
说不清楚。当我捧起这小小的蘑菇
这精致的艳丽,一个塌缩的
黑洞,将我的一部分吸拽进去
我慌忙松手,而逃出草丛时
一条蛇正在必经之路等着我——
我知道大多数相遇,是无毒的
且蛇的眼底,敛藏着惊恐的火苗
炙烤我,更炙烤蛇自己
但我仍然害怕:蛇的艳丽是主动的
我又一次面对美,手足无措
同样是矛盾的,这灵动的蛇
似乎在逃避,又似乎步步紧逼——
危险如此迷人,让我们退却又靠近
大 雨
雨声突如其来。闪电擦亮脏污的窗玻璃
雷声回荡在锈蚀的铁罐子里。只要朝罐子里喊
就会有回声,从遥远的岁月传来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一些细节
烟头的火光,红红地亮了
爷爷的咳嗽声被一只黑猫驮走,消失在
斑驳的墙拐角。那儿有一只鸭子
嘎嘎嘎叫唤,扁扁的声音,将浑圆的时间
压扁了。我们矮了身子才能通过
头顶忽然一凉,伸手摸一摸
是瓦缝间漏下的一滴光阴。地上那么多
锅碗瓢盆,都没能接住——
锅碗瓢盆嘀嗒嘀嗒,一声和一声之间
罅隙渐渐变宽,宽得能容下每一个人走过
大雨远去了。人们离开最初的屋子
走在绵绵细雨里,戴一张长满青苔的脸——
只要有人仰起脸就能看到,这场大雨其实仍在继续
许多年以后仍会漏下,从生命的裂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