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禹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老段记得,喝完腊八粥的第二天,他住进了天怡酒店。透过房间明亮的落地窗,冬日橙色的阳光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给人一种想打哈欠的感觉。床单是白色的,没有一点儿污渍,整个房间里都悬浮着床单淡淡的薰衣草味。地毯虽然不昂贵,但是踩上去也给老段的脚带来了松软的舒适感。
比起隔离点那个休息室,这里真是不知道要强多少倍。老段想,那儿只有十五平方米不到,两张上下铺的床,上铺放东西,下铺住人。一扇扑克牌大小的窗户,真是亭午夜分,难见曦月。据说,那屋以前是鸿博宾馆的一个储物间,后来鸿博宾馆变成隔离点,为了方便驻守民警在一楼大门口执勤,也为了节省空间,才把储物间货架撤了,放上两张上下铺的床。
老段来到窗边,左手掏出一包烟,轻轻一抖一送,一根“长白山”就叼在了嘴里。右手扭开窗子把手后,顺势伸进了右边裤兜,摩挲了半天之后,又在执勤服胸前的两个衣兜拍了拍。他这才猛然想起,现在严禁烟火,他,被隔离了……
烟在老段手里被捏成了扁平状,现在的他有些后悔,要是早点儿撤下来就好了。
就在半个月前,所长李铁軍给老段打电话:“老段,收拾东西回来吧,晚上安排人去接你班。”老段今年才三十五岁,但李铁军还是会叫他老段,因为老段转业前是一名老连长,在闽东大山深处的雷达连足足守了八年。
“拉倒吧,所长。就可着我来吧,换来换去不仅麻烦,还容易产生不必要的风险。所里要是有人手,你就安排一个人来把小秋换回去,这小子,快要憋疯了。”老段抬眼看了看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小秋。
“那你行吗?白天闲不着,晚上睡不好,快三十天不出门,用不用出来透透气,调整一下?”不用安排人替换老段,对于工作而言自然是大有益处的,毕竟疫情紧张,基层派出所人手吃紧。但是李铁军还是比较担心老段,在他看来,隔离点驻守这活儿,从工作压力和紧张程度来说,并不轻松。
“坚守岗位这件事,还有比我更擅长的吗?”老段自诩道。他想起自己当年带领连队官兵,在天使港雷达站足足战备了一年,愣是没出营门半步。
天使港并不是港,而是闽东海岸线上的一座高山,海拔一千六百九十多米。当地人认为它可以给天使作港湾,所以得名天使港。站在山上放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有时候远处飘来一片云,你也不知道它是从天边来的,还是从山头升起的。
老段军校毕业就被分配到了那里,从排长干到副连长,又从副连长干到连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段由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变成了神神道道的中年男人。他经常自己给自己讲笑话,然后哈哈大笑;也偶尔看到夜幕下远处高楼里的灯火唏嘘不已。天气晴朗的时候,老段就在崖边找块大石头坐下,然后找一处比较顺眼的山,相看两不厌。兴致来了,他就和连队里其他官兵一起放风筝。风筝不用买,自己到半山腰砍几根竹子就能做。连里官兵几乎人人都会扎,而且每个人都会扎四五种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风筝,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打发无聊而又寂寞的时光。
“行,那你就再坚持坚持。”李铁军也不再啰唆,对这个前年刚转业过来的同志,他还是很信任的。
“放心吧,最后一批隔离人员还有不到一周就到期了,算上收尾工作也没几天了。”老段粗略盘算了一下时间。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最后一批隔离人员即将期满的前一天,老段又接到了所长的电话。
“老段,分局高速卡点的兄弟在检查中发现了一名从高风险地区来吉人员,现在隔离点都在重整,有的合并了,有的撤了,就咱们这个目前还没撤,有位置,你看你那儿还能坚持一下不?”李铁军也觉得这话有点儿问不出口,可是他也没办法,防疫工作不能掉以轻心。而且,到了年根儿,盗抢骗等各类侵财案件高发,预防打击违法犯罪也需要大量人手。现在找人换老段,老段下来后需要集中隔离,不能投入到工作中,无疑让所里本就左支右绌的工作计划雪上加霜。年关年关,过年就是过关啊。
老段掏出手机,把头低下去,探到屏幕上,仔细看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算了算。新人十四天的集中隔离期加上自己二十一天集中隔离期,刚好到年三十早上就可以回家了,影响不到自己的那个约定,就一狠劲儿,点头答应了下来。
鸿博宾馆大厅里的吊灯在午夜十二点依然发着明亮的光,正对电梯口不远处摆着一张红色沙发和一个茶几。茶几上的电脑是酒店隔离区监控视频,二十四小时观察隔离区情况是驻守民警的一项常规工作。小寒伊始,北国骤冷的夜风稍有机会,就从大门溜了进来,带着冰雪的味道,同时刺激着老段的毛孔和嗅觉神经。
赵春国被带进来的时候,老段和隔离点七八名工作人员已经等了近一个小时。拖着黑色大行李箱的赵春国,昂首阔步,脸上带着难掩的喜悦,一边向大家挥手,一边说“同志们辛苦了”,还不忘频频点头,以至于他的眼镜在鼻梁上颠簸起伏。
工作人员轻车熟路,有的给量体温,有的在登记信息,有的做核酸采样。老段和接替小秋的刘硕对赵春国进行了必要的安全检查与告知之后便回到电梯口的沙发处。
“这人就应该不准进城,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刘硕不满地说道。
“为了回家过个年,也都不容易。”
“你还不知道他咋回事吧,哥。”刘硕把刚打听到的消息分享给了老段,“赵春国买通了一个运方便面的货车司机,藏在人家车里,从高风险地区跑来。而且,他来的目的也不是回家过年,就是想趁着过年了,偷着搞几场养生讲座,多卖点儿保健品、营养液啥的。你没见他那黑色大行李箱里装的都是这些东西?”
“看到了,我以为是给他爹妈买的呢。”老段说。
“没错,买他这些东西的,他都叫爹妈。”刘硕嘲讽道。
“如此说来,他更适合去拘留所。”老段喝了口浓茶,盯着监控视频里的身影露出无奈的微笑。
“去拘留所都算他运气好,这就是耗子给猫当三陪——挣钱不要命啊!”
十四天过去了,赵春国没有去拘留所,他的隔离期结束,重获自由了。而老段则被带到天怡酒店,开始为期二十一天的集中隔离医学观察。
腊月初十,也就是隔离的第二天,老段让人送来一瓶黄桃罐头、一瓶醋和二斤蒜。他把罐头里的桃肉和汤统统倒进一个碗里,把罐头瓶洗干净,倒扣在窗台上,待到瓶壁上没有水珠了,就把醋倒了进去。随后,他把装满醋的罐头瓶摆在房间的小圆桌上,自己坐在床边剥起蒜来。白晶晶的蒜瓣儿,被老段用拇指和食指习惯性地搓了几下后一颗一颗丢进罐头瓶里。估计这瓶腊八蒜泡好了,自己就能回家啦!
老段媳妇孙晓楠最喜欢吃腊八蒜了。记得孙晓楠怀孕那年,老段在腊八那天,带着炊事班战士整整剥了一下午蒜,为了大年夜就着饺子吃。
孙晓楠是在腊月十五从吉林出发,赶往老段部队的。那天孙晓楠凌晨三点就起床了,她穿上新买的红色羽绒服,拖起重重的行李箱,向机场大巴停靠点赶去。行李箱里有老段爱吃的腊肠、冷面。
老段并不同意已经有六个多月身孕的孙晓楠千里迢迢到福建探亲。理由很简单,山高路远。从吉林到福建,要想一天之内抵达,孙晓楠只能两头披星戴月。可孙晓楠并不同意老段的意见。理由更简单,这是他们一家三口過的第一个年,要团圆。
老段派连里的勇士车去接孙晓楠,这种国产军用越野车性能很好,走在山路上动力足,也不怎么颠簸。
孙晓楠坐在上山的勇士车里,只感觉自己在不停地做着圆周运动,转了一圈又是一圈。仿佛自己是一个拴了绳子的小圆球,被人捏着绳子另一头摇个不停,脑子里昏天暗地,胃里翻江倒海。想想原因,大概是肚子里这小家伙吧,颠簸和旋转催化了孕吐反应的强度。因为竭力克制,孙晓楠十指交叉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还好在第八次忍不住要吐出来的时候,车停在了山顶雷达站的院子里。虽然小脸煞白,但是看到老段的那一刻,她还是呵呵地笑出了声。她用衣袖在脸上蹭了一把鼻涕和眼泪,不顾一切地向老段扑了过去。孙晓楠的手刚搭上老段的肩膀,便又一把将他推开,转身猛地弯下腰去,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
孙晓楠上山一周后,山上就纷纷扬扬落起雪来,气温一下子凉了下来,老段的心更凉。上山的路被大雪封堵,电力系统被破坏,没有补给,没有电力取暖,这个年不好过了。
前两天,战备发电机派上了用场,可是第三天的时候,发电机的柴油消耗光了。老段便命令把储备的汽油取出来,拆掉桌椅板凳,点火取暖做饭。
大年三十那天,道路还没畅通,补给依然送不上来。老段站在雷达高地上四下张望。
“看啥呢?”指导员周锰问。
“看看有没有野猪。”老段答道。
“你盼点儿好行不行?雪上加猪啊。”想到办公室铁皮柜里的《防止野猪冲撞营院预案》,周锰说道。
“我咋不盼好了?它要是今天敢来,晚上我就给你整碗猪肉炖粉条子。”老段望眼欲穿地看着远处的树林。
“猪撞树上,你撞猪上了吧。您老慢慢看,我带战士们贴春联去。”说罢,周锰朝营区走去,“要是野猪来了,喊我一声啊。”
“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可惜,老段盼了一整天也没盼来野猪,天上不仅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野猪。
大年夜,老段看着炊事班大锅里翻滚的饺子悲喜交加,悲的是他心爱的办公桌被拆了用来烧火了,喜的是大年夜还能吃顿热乎饺子,并且在氤氲的蒸汽里,他看到了靠墙摆着的两坛子腊八蒜。
炊事班班长给老段盛了满满一大碗饺子,他知道连长媳妇怀孕了,孩子和母亲都需要营养。
老段找来一个空盘,不多不少地向里拨了二十个饺子,把多出的饺子又倒回了锅里。“每人十个,多出来的留给今晚值班的同志当夜宵。”老段交代道,顺手盛了一大碗饺子汤就出了厨房。
端着饺子进了餐厅,老段一路小跑来到孙晓楠的座位边,反手托起盘子大喊:“来喽,来喽,新出锅的饺子,客官请慢用。”惹得孙晓楠咯咯直笑。
“老公,咱俩一块儿吃。”孙晓楠把饺子推到两人中间。
“你吃吧,我吃太饱,喝点儿饺子汤溜溜缝。”老段偷偷吸了口气,向孙晓楠展示出他用力鼓起的肚子,还用手在上面拍了拍。
“净瞎说,你啥时候吃了?”
“不懂了吧,荒旱三年,饿不死厨子。我跟炊事班班长在后厨,你一口我一口,早就整得五饱六足的了。”
“不可能,你们都一个多礼拜没送补给了,物资紧张,哪来东西给你吃?”
“再紧张,咱也得过好年不是,你就别瞎操心了。”
“对了。”老段突然抬起头,看着孙晓楠神秘地说道,“你等着,我给你加道菜。”
老段转身跑进厨房,过了一会儿,又匆忙跑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翠绿的腊八蒜。“来尝尝我特制的高山腊八蒜。”
“少扯了你,腊八蒜就腊八蒜,啥叫高山腊八蒜。”孙晓楠笑道。
“这蒜生长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空气稀薄,常年受云雾滋养,取天地之灵气,具有祛湿散寒、舒筋健骨之奇效啊!”
“那我还真得尝尝。”孙晓楠夹起一瓣细长形状的蒜送入嘴里,轻动唇齿,发出爽脆的声音。老陈醋的味道抵消了蒜的辛辣,蒜香味却在舌尖上萦绕不散,“嗯,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真是辛苦你啦媳妇,别人家过年都是大鱼大肉,我就只能请你吃腊八蒜。”老段不好意思地笑道。
“大鱼大肉有啥好,一点儿不健康,我呀,还就爱吃这腊八蒜。”孙晓楠不以为然,自顾自吃着她的年夜饭——腊八蒜就饺子。
“对,爱吃腊八蒜好,酸儿辣女。”老段开心地笑道。
“看给你乐的,重男轻女。”孙晓楠白了他一眼。
“我哪儿重男轻女了,我是说酸儿辣女,爱吃腊八蒜,整不准就是龙凤胎呢。”
“想得美!”
腊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爷上天,汇报人间一年来的情况。
老段把酒店里的被子叠成了豆腐块,把床单扯得像刚下完雪的田野一样平整。他刚坐下,就接到了所长的电话。
“老段,在那边住得咋样?小年快乐啊。”
“所长,你还是有话直说吧。”老段一边打开裝粥的早餐盒,一边取笑所长尴尬的开场白。
“嗯……是这样,那个……你们的第二次核酸检测报告吧……可能要推迟几天才能出来。如果快的话,在你们隔离结束前就能出来。”所长支支吾吾道。
“那要是慢呢?”老段更关心的是下半句。
“恐怕要到年初二吧。”所长小声说道。
“啥?你咋不说到二月初二呢,我出去直接剃头就完了呗!”老段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这玩意儿也不是我说了算啊,现在市里开始全民核酸排查,临近年根儿,外地返乡人员拦也拦不住。两相权衡,只能把咱们的核酸检测工作往后推一推了。”所长连忙解释道。
“拦不住?有啥拦不住的,就那个卖假药的,大老远从高风险地区跑来,抓住就给他撵回去,偷载他的司机也直接给拘了。怎么就拦不住!”老段的手用力地在半空中比画着。
“你说拘就拘啊,咱们是依据法律和国家政策办事的。你不让人进城,你的依据是啥?”
“行,让谁进都行,我管不着。那凭啥外地回来的集中隔离十四天,我却要二十一天才算完。”老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们是重点部位撤下来的人员嘛,肯定要有更严格的防控措施啊!”所长安慰道。
“行,二十一天也行,那到日子了总可以让人走了吧?”老段说,“我不管,我大年三十必须回家,报告出不出来我都得走。”
“你敢!你走一个试试,看你担不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了,我只是说最迟可能到初二,又没说肯定初二才能出来。老段,你可是当过兵的人……”所长语重心长地说。
晚上,老段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机,自从早上接了所长的电话,老段就没了精神头儿,干啥都无聊,看啥都没劲儿。上午在视频里跟媳妇说了这个情况,她倒也没怎么不高兴,只是幽幽地说了句:“还不如在部队呢,好歹我能带着儿子去看你。”雷达(老段儿子的小名)听了后,满眼失望,沉默半天后撂下句“我早就该想到的”,便转身离开了。
想到雷达,老段满心愧疚,自己真的是让儿子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有时,老段觉得自己都配不上这一声“爸爸”。儿子出生后,老段愣是到儿子满月才见到心心念念的母子俩。儿子三岁前,他没把过一次屎擦过一次尿,到现在也不知道纸尿裤的正反面怎么区分。转业回来的第一年,大年夜他在派出所值班,没陪儿子过。第二年,蹲点抓捕一个从外地回来的逃犯,也没陪儿子过。第三年,也就是去年,疫情席卷全国,年夜饭没吃上一口就奔赴抗疫第一线去了。今年,好说歹说获得儿子的原谅,约好了除夕一起放烟花,现在看来又要泡汤了。
老段是断然不会在第二次核酸检测报告没出来之前擅自离开的,虽然他嘴上跟所长寸步不让,还放狠话。作为一名从军十五年的老兵,他得严守纪律;作为一名警察,他同样得守纪律。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警察,他都得对国家和人民的安全负责。所以这一次,自己又得当一回不讲信用的父亲了。
腊月二十七,杀年鸡。
天上飘起鹅毛大雪,老段站在窗前远望,一层厚实松软的棉花覆盖了所有的街道、广场、居民楼……睡意席卷了整个城市。雷达已经三天没跟老段说话了,他有多失望,老段就有多自责。
电话声响了起来,老段回头看了一眼,是所长打来的,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段接起了电话。
“老段,一会儿把房间收拾一下,今天卫健委的领导要来慰问大家,会不会跟大家见面不好说,但分局通知让咱们做好准备,房间里不要太乱。”所长这个消息显然不是老段想听到的。
“有时间来慰问我,还不如抓紧把我的核酸检测做了,有事没事瞎跑啥!”这几天儿子跟老段闹别扭,媳妇和他的联系也少了。终于所长来电话了,老段把心里窝的火,通通发在了这唯一的出口上,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哎,你这人还识不识个好歹,人家好心来慰问你,还慰问出错了呗。”所长被老段这股邪火烧到了。
“我挺好,用不着慰问,别来烦我就行了。困了,睡觉了。”老段话音刚落就挂断了电话,扯开刚刚叠好的豆腐块蒙头大睡。只管让所长在那边打不通电话干着急,反正现在一个出不去,一个进不来,除了打电话,他没有任何办法。老段心里明镜儿似的,这种慰问,心意表达到了就完了,犯不上穿上防护服进隔离区,无端增加风险。
一觉睡到大中午,老段被视频通话的邀请声吵醒了。接通视频,画面里的赵海峰戴着大棉帽子,眉毛和睫毛上挂着晶亮的霜花,呼啸的北风灌进话筒里,让被窝里的老段听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高速路口卡点呢吧,赵营长。”老段和赵海峰同年转业,都是空军部队,还在一个分局,交情很好。
“嗯,可不是嘛。”赵海峰一边用脱下的手套拍打掉头上和肩上的雪,一边拉开警车车门钻了进去。在大风口上站了两个小时,鼻涕都变成了冰溜子。
“返乡的人多吗?”
“老多了!从上岗到现在,一分钟不停地检查、登记,进城的车队还是排出了一百多米的长龙。”赵海峰抹了一把快要流进眼睛里的雪水。
“把防疫部门的建议当放屁,这帮人是怎么做到的,除了给国家添乱,还能不能干点儿别的!”老段大骂道。
“找点儿空闲,找点儿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嘛。”赵海峰大笑道,“听说你被隔离啦,段连长。”
“可不是,恐怕过年都出不来啦。”老段望向窗外,雪依旧下个不停。
“这么长时间啊!”
“本来大年三十早上就可以走了,可是第二次核酸检测结果出不来,不放人。我儿子的生日愿望就是我可以过年带他放烟花,今年我又把他忽悠了,现在还跟我较劲儿呢,唉!”
“你不总吹你们雷达兵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飞檐走壁莫奇怪,去去就来嘛,怎么这点儿小问题就把你难住了?”赵海峰继续引用周杰伦的歌曲自嗨道。
“趙营长,你不去参加‘我爱记歌词’节目真是白瞎了。”老段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等会儿。”赵海峰摇下车窗,把头探出去观察了一会儿,“不唠了啊,好像有情况。”随即,视频通话中断了。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飞檐走壁……”放下手机,老段的脑海里反复闪现出这几个词语,他来到窗前,窗外风雪的势头依旧不减,寒风像西直门地铁的人潮,在老段拉开窗子的瞬间一拥而入。老段把脖子伸出窗外,眯起眼睛向左看看,又向下瞧瞧,心中了然:三楼,左侧楼头有室外应急消防楼梯,和隔壁房间窗户之间有一个空调架子。空调架子跟二楼窗户之间相隔约有两米,一二楼之间有一个宽敞的缓台。走还是留,这是个问题。
关上窗,老段站在窗前别过手去,摩挲着自己下雨阴天就会疼痛难忍的腰部,想起了那个夏天肆虐的台风。
“桑美”登陆的那天上午,天空是安静的淡蓝色,没有柔软蓬松的云朵,薄薄的一层,丝丝缕缕的,就像溪水里女子浣洗的白纱。新兵小吴说更像早上炊事班锅里刚打进去的鸡蛋清。小吴是上等兵,去年夏天经历过一次台风,不过不是在福建登陆而是在邻省浙江,和今年本地登陆的“桑美”自不可同日而语。听到这个消息,打小在西安长大的小吴很是紧张。一早,老段就安排他和其他几名战士用背包绳和铁丝固定好室外的各种设备。小吴也不含糊,左三圈右三圈地把他能看到的东西都绑成了粽子。
午饭刚过,大团大团的黑云如万马奔腾从天上呼啸而过,狂风带着海上携来的汹涌澎湃席卷着大地山林。院子里的枇杷树猛地倒下去,发出恐惧的告饶声,远处的山峰好像都被吹倾斜了。三五分钟后,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万物都沉浸在了水势浩大的轰鸣声中。老段盯着操作室电脑的屏幕,紧锁着眉头,自从当上连长以来,如此凶猛的台风还是第一次遇到。
状况发生在后半夜两点钟,窗户和窗框发出频繁的撞击声,大风把玻璃吹得瑟瑟发抖,窗户仿佛随时会脱离窗框,被狂风席卷到天上去。老段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艘深海潜艇里。老段吓坏了,这要淹死了,孙晓楠得哭成啥样。两人八年多天各一方,仔细算来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到三百六十五天,不行,我不能死。就在老段躺在床上双手凌空乱抓想要找个救生圈的时候,值班班长跑进来,慌张地叫醒了老段。
103空域的情况看不到了!
老段立刻翻身起来,一边命令值班班长及时向旅里汇报情况,一边召集连里的几名骨干,一马当先冲进了风雨里,朝着103空域的信号塔艰难地挺进。
一行人在风雨里挣扎了十分钟后,回头一看也不过才走出五十多米的距离。这样不行!老段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背后隆起的肌肉清晰可见。只见他先把工具箱搂进怀里,然后紧紧顶在大腿前侧,随即脱下湿透的体能短袖,甩在地上。他铆足了浑身的劲儿,顶着狂风又缓慢地站起来,继续前进。身后的几名战士见状,也都咆哮着脱掉上衣,赤裸着上身,挽着胳膊,弓起身吃力地向前迈着步子。103空域的信号塔在1号高地最东南的位置,老远就看到信号塔被半截吹断的树干拦腰撞变形。靠近查看情况,估计是外层金属保护层被撞,导致里面线路零件受损。但目前情况不适合现场维修,否则设备有进水短路的危险,只能等雨停了再做计议。
四个多小时后,雨逐渐停了下来,风依旧吹得竹林呼呼作响。等不到风停了,设备停运超过二十四小时就要影响战备了。老段带人来到信号塔下,撞坏信号塔的半截树干躺在一边。损坏的位置在信号塔的中段,修理只能从塔顶顺下绳索,悬空作业。
“我来吧,连长。”四级军士长郑立超朝着嵌在信号塔外侧的梯子走去,他的背影有些歪,右肩比左肩低了三四厘米。这是十六年来挎着沉重的工具箱和信号线“巡山”导致的。郑立超的作战靴总是很破旧,一年内要穿坏两三双。老段在申报装备时经常要把作战靴的号码少报一码送给老郑。
“老郑,你今年就要退伍了,嫂子和蛋蛋(老郑儿子小名)都等着你平安回去呢。你就别冒险了,让我来吧。”老段拍了拍郑立超略微沉下去的右肩,抢先一步站在了梯子口。
山顶罡风本就猛烈,借着台风之势更加肆无忌惮。大风吹起的竹叶树枝,打在人脸上生疼,信号塔下站着的几名战士却浑然不觉。他们齐齐地抬着头,神情凝重地注视着悬在半空的连长。老段左臂死死挂住梯子,开始单手进行排故,多年的经验让他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线路上的一个信号转换盒坏了。老段把右手的螺丝刀叼在嘴里,探手到身体左侧的挎包掏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需要的转换盒。他便试着用左脚勾住梯子固定身体,腾出左手一同翻找。此时,风势陡然大增,一阵狂风打着旋地裹挟着老段。老段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整个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半空中飘忽不定,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模糊不清的景物。大概一分钟之后,老段不再有这种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速下落导致的失重感,之后便是腰部剧烈的疼痛感以高铁般的速度沿着脊柱冲进大脑,给神经系统爆裂般的撞击。老段的背不偏不倚地撞在了地上的半截树干上,造成脊柱第三、四节骨裂。深入骨髓的剧痛让老段瞬间昏迷了过去。
年底,老段被安排转业了。造化弄人,看着老郑黝黑的老脸和憋得通红的眼睛,老段只能勉强笑了笑,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话来。本来说好他要给郑立超戴上退伍光荣的大红花来着。天气格外好,老段闭上眼睛听了听山间的风,嗅了嗅浸润着大海味道的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声再见。再见了我的战友们,再见了我的青春,再见了我的大山。坐上下山的勇士车,老段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朴树的歌:“你为什么哎,言无声泪如雨,你为什么哎,仰起脸笑得像满月……”
腊月二十八,把面发。
北方各家各户在这一天都要和面发面,准备过年的主食了。面的发酵是一门技术活,和面的比例、醒面的时间、发面的温度都相当讲究。老段小时候,母亲就经常因为面发不好而把馒头蒸得又硬又难吃。
窗台上瓶子里的腊八蒜已经腌好,翠绿翠绿的,让人垂涎。老段正看得出神,所长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老段,今天心情好点儿没啊?”
“本来还行,接到你的电话就不好说了。”老段揶揄道。
“你看你,像个小孩子一样,我只是说你们的报告可能会推迟,又没说一定会推迟。”所长看老段依然对自己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也不自讨没趣了,直截了当地说了正事,“一会儿把屋子收拾收拾啊,上午区里有领导来慰问。”
所长挂了电话,老段依旧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台上的罐头瓶看。十点多的时候,老段看到远处路上一前一后两辆黑色轿车朝着酒店方向开来,在楼前停稳后,车上下来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十多分钟后,他们离开。
老段知道,慰问结束了。
下午两点,所长又打来电话:“老段,区领导十分关心咱们隔离点下来的同志,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需求,区里尽最大力量满足。”
“啊,那麻烦把我的核酸检测做了。”
“你这……换一个。”所长说。
“哦,有难度啊?那就给我买点儿烟花吧,就是那种像大箱子的。”老段继续补充道,“就是一个两三百块钱的那种。”
“你这不无理取闹吗?”所长听不下去了。
“我咋无理取闹了?”老段问道。
“你那儿严禁烟火,你不知道啊?”所长道。
“知道啊,我又没说要放,你买了我放屋里,等隔离结束了我带回家给儿子。”老段抬杠道。
“不行,再换一个。”所长说。
“要不给我整条消防绳吧。”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要消防绳干啥呀?”所长快被气疯了。
“我住在人员这么密集的地方,又是高层又不让出门,房间里一点儿消防设备都没有,我心慌得很啊。”
“这个不行,你能不能提点儿正常的要求。”所长说。
“没了。”老段挂断了电话。
老段研究好了这楼外的构造,自己应该是有徒手爬下去的能力,只是刚下过的那场大雪,给行动安全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所以老段想要条消防绳来给自己上个保险,毕竟那打了钢钉的腰椎并不是太支持他大脑做出的这个疯狂决策。
昨晚老段接到孙晓楠发来的视频,因为雷達说什么也不肯完成作业。老师布置的作业是要求完成一篇作文,标题为《我的爸爸》。起初雷达只是把要求写作文的这张卷子藏了起来,结果,被孙晓楠检查作业时发现了。孙晓楠严厉地批评了雷达,要求他赶紧把空着的卷子写完。可雷达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孙晓楠问他为啥不写,他说不愿意写。孙晓楠又问他为啥不愿意写,他就不说话了。最后雷达被孙晓楠逼问急了,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不愿意写!我没爸,我不会写。”
这可把孙晓楠气坏了,拽着儿子的衣领,一把怼到墙上,训斥道:“谁告诉你没爸爸的,你爸爸是谁你自己不知道啊!”
雷达被吓坏了,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但是依然紧闭着嘴。
“你哑巴了吗?你爸叫啥?说!”孙晓楠厉声追问。
雷达背靠着墙,缩着脖子,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抽泣声。
孙晓楠看着儿子,心中烦乱,儿子平时学习很用功,作业的事基本不用她操心,不写作业的原因,明显在作业之外。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孙晓楠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知子莫若父,雷达这股子犟劲儿就是随老段,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翻墙头。老段让孙晓楠把手机给儿子,他决定跟儿子好好谈谈。
“儿子,你咋能说没爸爸呢,你看爸爸是谁啊?”老段“脉脉含情”地问道。老段想,如果连队的战士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毛骨悚然。
雷达毫无表情地看着老段。
“那你应该叫爸爸什么啊?”老段继续循循善诱。
雷达依旧置若罔闻。
“那你看,我是不是你的爸爸啊?”老段决定把问题问得再简单点儿。
雷达被问急了,大喊道:“我爸是个大骗子,还不如没有爸爸!”说罢,他转身向自己房间跑去,手机里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
老段不看狗血的爱情剧,但他依然知道,一百句“我爱你”也不如一句“拿去”真诚。老段已经决定执行大年三十晚上的“圆梦计划”了,这计划的名字是他根据《刘老根》主题曲定的。他打算从窗户爬出去,然后步行三站地回家找儿子兑现自己的诺言。当然,这一路他要选择小路,避免接触到任何人。尽管他也不信自己会感染上什么鬼新冠,而且三十那天自己的医学隔离期都应该结束了,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打破规矩就要努力避免其带来的一切不利后果。
反正老段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维度里有很多个角色:戍边军人、雷达连长、人民警察乃至优秀党员、抗疫先锋等等,但父亲这个角色始终是最干瘪的。
腊月二十九,蒸馒头,取蒸蒸日上之意。
早上,所长的电话如期而至:“老段,今天你高低动一动吧,行不?明天咱们分局局长要到你们那儿慰问隔离点执勤的民警。你可务必要展示咱们所民警的良好精神风貌啊。”
“明天!明天啥时候?”老段紧张地问。
“具体时间还没定,但是肯定去,你看领导多关心你。”所长以为老段听说这次慰问的人是分局局长,因此引起了重视。
“白天还是晚上?”老段追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一般来说是白天。”听所长这么说,老段心里安稳了些。
“但也不排除是晚上啊,比如领导想陪咱们不能回家的民警一起跨年呢。”所长补充道。
“行了,你该干啥干啥去吧,行不?净说那囫囵话,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有。”老段挂了电话,有些烦躁,日趋僵化的父子关系让他的心情越来越差。
晚上,老段收到了媳妇转发的一条微信,那是一条名叫《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国》的视频。接着,媳妇发来了视频通话的邀请,老段接通。只见儿子正戴着自己退伍时留作纪念的大檐帽,对着镜头激动地说:“爸爸,妈妈说你以前也和这些解放军叔叔一样,守卫着祖国的边防线,是吗?”
“是啊。”老段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媳妇告诉老段:“雷达学校组织爱国主义教育,今天的作业是观看视频《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国》。儿子看完了就吵着闹着要见你。”
“爸,那你也会那么勇敢吗?”
“那当然了。”老段骄傲地说。
“那你也能抵挡住那些侵略者吗?”
“必须的啊。”
“那你一定有很多戍边的故事了,回来后讲给我听。”
“嗯,爸爸有好多故事。”老段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知为什么,此刻老段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战友们:那个患有风湿病颠不起大勺的炊事班班长,那个十七岁就远离家乡的上等兵,那个少年老成的指导员,那个右肩低、左肩高的老郑,还有那满天飞舞的风筝……
“这里的山脊,高过云头。这里的太阳,晒化石头。这里的孤独,没有尽头。这里的哨所,守望在高山里頭。这里的思念,藏在心头。这里的尊严,高昂着头。这里的深情,没有尽头。这里的士兵,把使命扛在肩头……”儿子自顾自地唱着视频里的歌曲,稚嫩的嗓音唱出铿锵的力量。听着听着,老段不觉红了眼睛。
“向伟大的戍边战士敬礼!”儿子用力挺起了胸膛,站得笔直,向老段敬了个军礼。老段也从床上一跃而下,整理好衣衫,有力地举起了右手。
晚上,老段梦见了大海,海上生明月的那种大海,还有海边山上猎猎作响的一面红旗。老段知道,那片海是东海,那座山叫天使港。
大年三十,玩一宿。
老段凌晨四点多就拨通了所长的电话。
“干啥呀你,要么就挂我电话,要么就一大早不让人睡觉是吧?”电话那边传来所长疲惫的抱怨声。
“局长几点来?”
“分局办公室那边通知局长下午才过去呢。不用紧张,领导主要是关心一下大家,不是检查工作。”所长安慰道。
“我知道。上次区里领导不是问有啥需求吗?你找支笔记一下。”
“还找支笔记一下,你是有多少需求啊!”
“快点儿快点儿。”老段催促道,“我要的这些一样不能少。”
“行行行,你说吧。”所长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笔,打开放在床头的记事本。
“竹篾、防水纸、胶水、绳子、剪刀、毛笔、水彩,还有一把小锯条。”
“等会儿,你又要干啥啊?整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我上哪儿给你买?”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东西上午抓紧给我送来。过年好啊!”老段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虽然搞不清楚老段要干啥,但是所长还是安排人在上午九点之前将他要的东西买齐送了过去。
老段取出两条竹篾,一条截得长些,一条截得短些,在短的中间又刻了个小缺口。他在两条竹篾两端居中切开了三厘米左右的缝隙。然后,将它们捆绑成一个十字,再用绳子在这个十字周围紧紧绕一圈。老段把防水纸用胶水附在了做好的框架上,又在纸上打了三个孔,把三条线从孔里穿过去再打上结。最后,老段在防水纸上画了个红色的五角星,又加了条彩色的拖尾。他端详了半天,满意地把它挂了起来。
下午分局局长来慰问时,果然问了大家有什么需求。老段也不客气,直接提出希望领导帮忙找人跑个腿,整得大家都是一愣。
晚上,视频里,雷达拿着一个画着红色五角星的风筝问老段:“爸爸,这是您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吗?”
“对啊,你不是要爸爸给你讲边防官兵的故事吗?等爸爸回去就给你讲一个关于风筝的故事。”老段神秘地说。
“好啊,这回可不许骗人了。”雷达高兴地跳了起来。
“保证不骗人。”
“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父子二人开心地一齐喊道。
“哈哈,我跟爷爷放烟花去了,爷爷买了好多漂亮的烟花啊。”
“快去吧,注意安全。”
坐在酒店的小圆桌前,老段吃了一口餐盒里的饺子,芹菜猪肉馅儿,和他猜的一样。拧开罐头瓶盖子,用筷子挑出里面的腊八蒜送到嘴里,蒜香味在舌尖迂回不散。
远处的天空,绽放出几团烟花,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金黄色的焰火久久不灭。
老段揉了揉眼睛,他好像眼花了,借着空中焰火的光,他仿佛看见远处的山影里升起了一群风筝,它们正围着一面红旗尽情飞翔。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张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