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新城
得到孙立成持枪施暴的消息时,王木多的车刚过省城收费站进入市区,他是来复查顽固性胃炎的。也就是说,他前脚离开繁花镇,后脚就出了大乱。副所长马伯乐在电话里报告说,辖区居民孙立成先后在一家砂锅店和他的哥哥家施暴,目前踪迹全无,县公安局迅速启动应急预案,公路铁路全面设卡,镇内业已布下天罗地网。
个人极端暴力案件?这几个字在王木多脑子里闪过,嘶啦一下,胃就不疼了。在最近的可以掉头的地方,王木多调转车头打道回府。
王木多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省城十二月末的天空呈现出剪映软件里那种敦刻尔克色彩,通透的冷色调,边缘最大限度地添加着暗角。孤零零一团毛茸茸的白云,像一朵饱满的蒲公英粘在有机玻璃上,风再大一点儿便能挣脱而飞。又仿佛谁刚刚放过的二踢脚,从爆炸开的烟雾中传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震得王木多耳朵嗡嗡直响。
再过收费站交费时,流动站岗的交通辅警发现了异样:“跑五个小时来兜个圈,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落下点儿东西,”王木多嘴一歪,“回去取一趟再来。”
待汽车远离了收费站,王木多打开手机免提,让马伯乐详细介绍案情。
“孙立成刚从他哥家离开,也是持枪威逼。”马伯乐正陪着县局刑侦大队的人,从砂锅店去往孙立成哥哥家的路上,“我算看明白了,咱们繁花镇没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你。你一不在就出事。”
今天上午十点多钟,繁花镇西街立交桥下“美味”砂锅店进来一个穿着黄色棉皮衣的人,戴着口罩还戴着墨镜。正在门口搬矿泉水的老板谢新喜把他迎领到吧台,介绍店里砂锅油饼样式,见他墨镜上全是霜雾就建议他摘下来。这个人摘下墨镜,神情显得很游离,随便点了个豆腐砂锅,要了半斤葱油饼,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了。因为当时来店里吃砂锅的人不多,所以谢新喜对这個人的印象很深。用他的话说,木的呵的,不像正常来吃饭的,哪怕一个人,坐等的时候刷刷手机啊,发个呆什么的,而这个人坐下以后又把墨镜戴上了,口罩也不摘,让人瘆得慌。
果然,来者不善,等吃完砂锅油饼算账的时候,这个人发难了。很简单,就是他记得原来豆腐砂锅一份是十二元,现在要他交十五元没道理。谢新喜解释说现在都涨价,这一年疫情一整就让关门,不要说往兜里挣钱了,店面租金都干往外搭钱。当然,也不是因为挣不到钱就乱涨价,关键是菜的价也涨了,他没办法。这个人说菜价上涨他管不着,他吃的是砂锅,这个东西不能张口管他乱要钱。谢新喜一听乐了,他可不是看人下菜碟,谁吃都这个价。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谢新喜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人从棉皮衣内侧兜里掏出一把手枪,摆放到还氤氲着热气的空砂锅旁边,力度不大,但金属接触玻璃板的特殊声响很清晰。电影里才有的场面突然出现在眼前,谢新喜感觉浑身一麻,嘴唇就干了。那人重新把脸转向谢新喜,问他到底是十二还是十五。谢新喜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那人用手机扫着玻璃板下的二维码说,就给你十二,加上饼一共十四,不多不少。说完,那人拿起手枪揣进泛着油光的棉皮衣内兜,起身走了。
谢新喜说,他听到收款到账提示器扩音喇叭当的一声时,差点儿瘫软到凳子上。当时还有两桌人吃饭,五六个人也都僵住了,没人尖叫,也没人四处逃窜,这个跟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啥型号手枪他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寒气逼人,有点儿旧,黑里泛着银灰。
警是一个中学生用手机APP报的,本来吃完了砂锅正玩手机,持枪人扫二维码的时候他完成了一键发送。谢新喜说那人走了好长时间他都没缓过神,就是缓过神也不会报警,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种捡条命的感觉,不要说损失三块钱,就是不给他钱也烧高香了。谢新喜媳妇插嘴说那是因为她不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嫖娼给银子、吃饭要买单,怎么拿出一把枪,不给钱倒还谢天谢地了?谢新喜一把抓起手边的记账本砸到她脸上:“你他妈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他媳妇从地上捡起记账本砸了回来:“耗子扛枪——窝里横!你咋不给他打个车走呢?”谢新喜起身就要揍她,马伯乐和大队长拉半天才拉住。
“先不扯别的。”王木多打断了马伯乐的话,冲着手机大声说,“怎么确定是孙立成的?”
马伯乐回答说:“我们在砂锅店调查时,接到110转来报警。孙立成嫂子打的电话,说孙立成拿枪去她家威胁她,刚刚离开。根据体貌特征判断,确定与砂锅店施暴的是同一人。”“施暴”一词是电话里马伯乐随口一用的,两次行为均不构成抢劫,可以暂称危害公共安全,但全县历史上也没发生过这种持枪的,一时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词。
孙立成的嫂子叫吴梅,哥哥叫孙立国,两人经营一家大鹅手工作坊。所谓,就是一种熏蒸的手段;说是作坊,其实就是把一间平房改造成四个锅台支起四口大锅的操作间。繁花县大鹅全国闻名,以大鹅为主菜的饭店不下五十家,还有专门经营封装成品销售的,业已成为肉类生产和食品销售一大品牌。早在大鹅方兴未艾的时候,孙立国和孙立成就掌握了这门手艺,历经十余年历练成为业内翘楚。三年前孙立国还被评为全县技术能手,披红戴花地上台领过奖。手艺这东西,不外传就永远是独门独家,大鹅也一样,差一样调料,差一点儿火候,也做不出孙氏兄弟的那个味道。那个拥有四口大锅的操作间,一旦作业开始,连吴梅都不让进去,窗户的玻璃都是那种镀膜的,里边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边。实际上,论手艺,打比方两个武林高手过招,最后那决定胜负的一招,孙立成是比孙立国高出一层功力的,他掌握着哥哥也不知道的秘籍。但是,作坊是孙立国开的,进料出货、水电煤气、资金周转、人情往来、吃喝拉撒都是他管,一句话,孙立成是给哥嫂打工的,计件算工资,一把一利索。孙立成一只鹅拿一块钱,干完活拍屁股走人,孙立国除本钱、去水电,一天净赚一个亿还是赔本两个亿,都跟他无关。当然,钱肯定是赚的,实际上孙立国发了,而孙立成还在拖着全面富裕的后腿。但孙立成却无法自己跳出来单干,吴梅对外宣传得到位,她这个小叔子,手巧如仙,头笨如猪,这么多年不靠着哥嫂早就饿死了。但熟悉这哥儿俩的人都知道,他们七十多岁的老爹归着孙立成,两个轱辘棒子能对付个生活就不错了。老爹为啥归孙立成?房子是老爹的,住老头儿的房子当然就得养老。
这一次孙立成持枪去找孙立国和吴梅,是再一次理论有关对方不拿养老费和拖延自己工资的事情。说持枪,不是说他明晃晃手里拎着把手枪过去,而是在谈来讲去根本无解的情况下,他才从黄皮衣内侧兜里掏出手枪的,轻拿轻放,摆在桌子上的水杯旁边。跟在砂锅店一样,正所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吴梅家的现场,是孙孝安局长亲自带队去的。从副局长岗位上来,履新不到半年,就给他放了这么大一个烟花,虽然枪尚未打响,是个哑巴花,但那刺目的亮光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九名警力两辆车,马伯乐驾驶其中一辆,拉着孙孝安。一路上这个善谈的局长一言不发,一脸冷若冰霜。马伯乐忍了半天,说要不还是给王木多打个电话吧。孙孝安用鼻子哼了一声:“我看行。”
吴梅在电视上看过孙孝安,一见是他亲自来了,瞬间梨花带雨,完全用不上酝酿情绪。她哭着向孙孝安介绍说,在手枪的威胁下,她一共给孙立成拿了八万元现金,昨天下午刚取的,可能他盯了她的梢。这个黑心贼要杀人,公安局得给她做主。
见孙孝安满脸怒气,孙立国接过吴梅的话说:“是八万四千元整,五年的养老费三万,六个月的工资五万四。我一直盯着立成的眼睛,真红了。”
孙孝安问:“孙立成掏出手枪后,说了什么?”
“不给钱就杀我们全家。”吴梅咬着牙说,“一起去见上帝什么的。”
“你别乱放屁!”孙立国破天荒对吴梅开骂,“他说的是,不把钱付给他,就一起去见那些死去的大鹅。”
“娄子是你们一起捅的。”孙孝安抬高嗓音说,“别装糊涂,这事你们谁都跑不了。”
在吴梅家厨房,马伯乐简单把这里的情况在电话里跟王木多作了介绍。王木多嗯了一声,老百姓添油加醋是因为不懂,那直接关系到案件的性质。孙局身经百战,是否抢劫的定性是一方面,主要是判断案情下一步走向,判断孙立成身上的这把枪会不会闹出更大的事端。马伯乐连声称是,现在县局的整体方案就是在地毯式搜查的基础上,重点迅速查清还有哪些人与孙立成有矛盾纠葛,愛恨情仇。正说着,马伯乐突然抬高嗓音说他得撂电话了,银行又报案了。王木多应着声,说他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到了。马伯乐提醒王木多专心开车,免提电话也是不允许的。王木多回了句:“你该干啥干啥去,都啥时候了。”
服务区内,王木多用一支烟的工夫询问了“5号”并向他布置了任务。“5号”说他听说了孙立成案件,正跟身边几个人议论呢,按他掌握的信息,别的不敢说,黑手枪繁华镇应该没有,这把手枪要么是刚从外边进来的,要么就是一把公枪,哪里丢了枪隐瞒没报。问题是这个叫孙立成的,大家都没印象,要不然他早就向王木多报告了。王木多说人已经确定了,这当口儿枪源的问题也很重要,现在警力大部队都在往下追,捕捉孙立成的踪迹;但也要同时往上追,需要动用他的资源迅速查清,双管齐下,越快越好。
“放心,”“5号”又拿出那副一以贯之的自信腔调,“这种一介蝼蚁,跑不出多大的圈。”
“你小子我是既待见,又不待见。”王木多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沙楞地,快探快报。”
孙立成不在“5号”的视线内很正常,他显然不是“关注对象”。王木多倒是略知一二,孙立成恰好是他爱人林静的初中同学,通过林静之口,他对这个人还真有些许印象。所以,得知持枪施暴的人是他时,王木多一开始并不相信,林静说话从来丁是丁、卯是卯。汽车以120迈的定速前进,孙立成的蒙太奇影像从四面八方涌进王木多的脑海。
孙立成的年龄应该四十五岁上下,在林静他们同学口中,是典型的窝囊废。作为一个男生,或者那种调皮捣蛋的,或者那种闷头学习好的,哪怕介于其间的,成年后一般都发展得差不多。孙立成刚好都不是,他是闷头学习不好,天分差没法子,没希望又不放弃,最让人不想接近他的是,世界上所有自卑者的表现他都有。实际上,当时班级里他的家庭条件是属于中上的,家好像就在镇里,不像那些农村的同学,带饭时常带粗粮饼子,衣服一年四季就一套,他中午是可以回家吃饭的,衣服鞋子虽然不名贵但可以保证按时换季。最终,孙立成高中都没考上,就在同学们视线中淡出了。
大家再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班级建起微信群后,搞的一场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上。按照林静的描述,变化最不大的就是他,从后面能看到两腮不说了,仍然是微胖个不高,眉低眼不亮,总体印象很油腻,包括一头自来卷头发,包括脸上的皮肤,也包括那件泛着油光的黄色棉皮衣——马伯乐介绍砂锅店老板第一眼看到孙立成的装束时,王木多当时感觉看来真是他。在那次聚会上,大家才知道孙立成以大鹅为生,简单一衡量,觉得收入应该很不错。不过,后来通过拉他进群的那个最熟悉他的人透露,至今他仍然孑然一身,并且不是离异或者丧偶,而是压根儿就没结过婚。由于一如既往的自卑表现,在久别重逢的群体里,他仍然是非常边缘的,在这次唯一被叫着参加的聚会上,他自己就喝光了一瓶白酒,又哭又笑的,搞得大家都很不舒服,于是他便被“拉黑”了,无论线上还是线下。
一路白山迤逦做底色,东拼西凑跑马灯,孙立成在王木多脑子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驱车赶到镇里的时候,马伯乐跟着孙孝安等人刚从银行出来,简单一对光,王木多就与那两台汽车会合了。孙孝安摇开车窗说:“正好一起,回局里大家碰一碰。”
孙立成用那把手枪砸了东街12号建设银行柜台玻璃。银行保安目送孙立成离开后的报警电话,是看着正走进来的两个警察打的,也就是说部署警力来到银行,与孙立成离开银行前后脚。警察转身再追出去,人就没了。询问方圆一百米的人,无论行走的,还是静止的,都说没看到有人逃跑,也没注意有穿着什么黄色棉皮衣的人。警察回到银行再问,保安和两名女职员均回忆说好像是深灰色的棉袄,不是黄色棉皮衣,即便是棉皮衣,也肯定不是黄色的。只能说,一方面是孙立成换了衣服,另一方面是他走得很从容。待孙孝安他们赶来时,两个警察显得很窘迫,自知辩解也没用,干脆不吱声了。
说到这儿,大队长看了眼王木多:“孙局当时说了句话特经典,你们啊,电影看得太多了,电影看得又太少了。”
孙孝安低着头抽烟:“别说没用的,挑干的。”
因为孙立成从孙立国家拿到了钱,专案组想到要重点防控银行,但派往东街那边的警力到位还是慢了一步。孙立成去银行也确实是存钱,八万元,成功存入他老爹的卡。为什么砸玻璃呢?正所谓事赶事、人气人,不寸不成戏、无巧不成书,烈猫碰到疯耗子、没带伞偏逢下雨天。
东街12号那家建设银行不大,只有两个办理日常业务的窗口,是时,二号窗口的电脑还出了故障,女职员“葛优躺”地窝在大靠背椅子里刷手机。孙立成走进银行,从排号机上取出号码条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九分,一号窗口的女职员刚把“暂停服务”的牌子摆上,正要转身离开,见孙立成朝她走来,便隔着高高的玻璃板摆了摆手,大声告诉他一个小时以后再来。孙立成跑过去,把手中的手提袋高高举起,脸贴着玻璃板说,把钱存上很快,不耽误吃饭。女职员摇头说不是快慢的问题,她现在也不想吃饭,但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是午休时间,这是规定。孙立成显得有点儿急,说前后都没人,就他一个,乱不了啥规矩。女职员不同意,说现在没人,不等于马上不来人,乱了规矩的事她不是没经历过。孙立成把手提袋放到柜台上,眯起眼睛说:“看这意思,说啥也不办了?”女职员昂头说:“对,这是规定,要办一个小时以后来,序号还有效。”
于是,孙立成一把从棉袄内衣兜掏出手枪,倒握枪头用枪柄猛地砸到玻璃板上,随着一声闷响,玻璃板以雪白的一个点为中心向四处裂开,像是瞬间织出的一张蜘蛛网。二号窗口女职员妈呀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与一号窗口女职员抱在一起,手中的手机掉到地上。柜台边的保安看清了事态,转身要往外跑,被孙立成用枪逼住,一步步退着躲进柜台里。孙立成又恢复倒拿手枪的方式,枪柄朝上很随意地拿着,看上去甚至像手持一支麦克风,语调也有点儿像念课文,说谁也不能乱动,他不是抢钱,是存钱,马上就存。见一号窗口女职员乖乖地坐到电脑前,孙立成把枪摆在柜台上,从手提袋里抓起成捆的钱,一捆一捆地塞进柜台里。二号窗口女职员连忙帮着用验钞机点数、重新打捆,一号窗口女职员噼里啪啦打键盘,眼泪也噼里啪啦往外掉:“存多少?”“八万。”孙立成说着卡号,眼光按顺序依次在柜台里三个人的身上逡巡,直到一号窗口女职员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孙立成问:“存上了吗?”女职员回答:“存上了。”孙立成把手枪又摆到柜台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百元现金,点出十张塞进去,对柜台里一男二女说:“玻璃砸了,用这钱赔,我没抢银行,也没抢别人的钱,两清了,用不着报什么案。”说完他把空手提袋塞进棉袄里,一边拉着拉锁一边快步离开了银行。一号窗口女职员突然爆发的哭声,远远盖住了保安讲电话的声音,近乎能把裂纹的玻璃进一步震裂。
大队长说:“孙立成显然是经过考虑的,回西街的家送钱,不如到东街存钱,可见他头脑是清醒的,有做最坏打算的准备。”
“他家那边问出点儿啥没有?”王木多看了眼大队长,“我是说,有没有啥方向。”
大队长说:“邻居说不出个一二三。孙立成不在家,全国零通讯,老头儿应该还不知情。”
孙孝安咳嗽了一声:“不是应该,是肯定。”
王木多转头看着孙孝安说:“派人去老头儿那儿吧,孙立成回家的可能性基本没有了。要不让马伯乐去吧,带两个人就行,大队这边搜捕任务更重。”
孙孝安点点头,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你咋不去?”
王木多说:“我去访另外一个人,我带潘红去。”
“人可是你的人,”孙孝安板着一张脸,“王木多你有多大能耐都给我使出来,这耗费多大人力物力啊。”
“孙局,我要是说把警力都撤回来,”王木多说着站起身,马伯乐也跟着站起来,“你同意不?”
“赶紧滚蛋。枪要是响了,”孙孝安把手中的烟盒砸到王木多身上,“我把你也毙了。”
孙立成的家在繁花县医院平房区中间,部署警力到位的时候,前后左右邻居刚好都有人在家,见突然来了好几个警察,都吓坏了,端茶倒水也不喝,说话直竖手指,这阵仗他们还是头回见。后来,听到对讲机里说孙立成刚刚从东街银行逃走,警察们才端起茶杯喝了水。既然孙立成的名字进了邻居们的耳朵,也就没必要隐瞒什么了,就势一边聊天一边了解孙立成的情况,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
街坊们的反映不一。邻居住几十年,肯定都知道这个人,但总体上均对孙立成这个人不太门儿清,或者说是搞不透、摸不清。换句话说,在平房区这种人们之间交往相对频繁的环境下,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是需要互通有無、互帮互助的,但是在他们眼里,包括孙立成以及他那个同样不太爱说话的老爹在内,这一户人家,有他们二五,没他们一十。有的说或许跟这一家人没有女人和孩子有关,但很快又被否定,因为家庭成员构成跟他们一样的人家,哪个也不像这两个老光棍儿如此自闭,起码能做到彼此混和,面儿上过得去。大家也都晓得,这个老头儿还有个大儿子,但包括过年过节,谁也没见过这个儿子来过,于是愈加不太喜欢这家人,甚至敬而远之,或者干脆直接抵触。随着时光的行进,人们业已达成共识,孙立成家这两个男人就是那种变态,必须时刻加以提防,特别是家中有小女孩儿的,更是将“不准靠近他们”作为日常教育重点内容,有的甚至严厉警告,一旦看到去他家附近玩,就打折她的腿。前院的老太太态度鲜明地表示,别的不敢说,但她敢说整个平房区就没有喜欢这家人的。然而,老太太的老伴儿纠正了她,态度不太友好地点出了屈大财的名字。老太太一听恍然大悟地击掌,对,除了那傻瓜两口子。
事实上确实也有这个例外,埋伏在孙立成家上院的四名警察听到的,就是截然相反的评论。这个上院,就是屈大财家。潘红刚好就分在这一组,她亲耳听到了不同的声音。所以,她跟她的所长王木多汇报情况,话就比平时还多。
平房区地势不是平坦的,准确地说是一个坡度不小的地界,繁花镇整体地势就是跌宕起伏的,在这一带更凸显一些。那么所谓的上院,是指坡上的、地势高于孙立成家的那一户,地理方位则是居于孙立成家西侧。这一户人家,男的是屈大财,媳妇叫刘淑艳,均四十一岁,同属猴。二人结婚十年,一直要不上孩子。屈大财蹬三轮车,长年在东街二百货楼下守活儿,主要搞重大长件运输与入户上楼,比如各种家具、大件电器。他的观点是最大限度利用有限时间实现收入最大化,反正也是拉一回、扛一把。也就是说,他专挑重的干,这也成了他业内的标签,谁家卖出了大件,首先拨通他的电话。刘淑艳没什么好说的,在二百货一家家具店打工卖家具,有点儿妇唱夫随的意思,彼此照应得挺好。
潘红他们去的时候,屈大财与刘淑艳恰好都在家,家具店老板死了连桥,干脆闭店三天,两口子开车到乡下帮着忙活去了,他们俩也干脆给自己放了假。当二人听说警察的盯控对象是孙立成时,都感到非常震惊与不解,话里话外、表情动作都流露出会不会搞错了的意思。他们当时还不知道孙立成竟然持有手枪,否则会不会惊掉下巴也未可知。但一下子来这么多警察,显然人家不会无中生有,他们看得出来这次孙立成犯的事不会太小。但无论如何,他们有他们自己对孙立成的认知。屈大财的原话是,立成是一个体贴的人。他说,虽然自己一家不是坐地户,买了现在这个房子在这儿居住也就十年光景,但唯一让他们夫妇感到人间温暖的就是孙立成。
孙立成喜欢喝酒,赶上屈大财与刘淑艳晚上回家早,十之三四要被他拽家去。菜也没什么好菜,但一定会有一只他亲手出来的大鹅。酒也没有成瓶的,但他会拍胸脯说是他眼看着从酒厂溜上接的。二十斤容量的玻璃缸提回家就明面儿摆在房里正墙处的八仙桌上,缸的下端有水龙头,二两半的酒杯一接,听着清泉般的哗哗声响,就是他人生最快活的时候。这不是猜测与想象,是能看得出来的、眼见为实的快活。他们还能看得出来,每当三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炕上倚着被褥垛的老爹也是幸福的,不参与其中而又全程参与。他们能够判断出,没有他们在场的时候,孙立成也会自斟自饮。但是,即便小酒喝上,哪怕已经大醉,孙立成的话也是极少的,他似乎更享受那种当听众的感觉,只沉浸于现场的人与酒,连大多数男人那种因酒精刺激而激发出的放荡不羁,吹牛骂人,插科打诨,或哭或笑,一概都没有。如果说有点儿意外的小陌生,两口子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有一次孙立成说了句“刘淑艳你喝了酒,脸红扑扑的挺好看”。好像就连这种嗑,都憋了他好几年。刘淑艳听完愣了一会儿,眼泪竟然下来了,她自己也理解不了为什么。是心生感动,还是心生怜悯?她搞不清楚,反正她莫名其妙地哭了。
那么,有来有往,屈大财两口子一旦做了好嚼货也会想起下院的人,要么分出一部分给送家去,要么干脆把孙立成拽过来喝两杯。在刘淑艳看来,一起吃饭喝酒说明不了什么,世界上酒肉朋友多了,让她走心的是孙立成差不多成了她家的免费劳务,出工出力还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有求必应、有空就来,一般人就做不到了。屈大财出蛮力不服谁,但家里电路跳个闸、暖气漏个水,砌个墙、换个窗什么的,他就为难了。特别是修那辆三轮车,连扒胎补胎的活都是孙立成的,有时一搞就是大半天,完事就完事,有酒就喝一口,没酒拍拍屁股就走人。不是一次两次,是十来年如一日,孙立成给他家干活成了家常便饭。说起家常便饭,每当一起吃饭时,看着孙立成低头喝酒吃菜,有好几次刘淑艳就想,这个孙立成,为啥就没人看得上呢?
“你还说别人话里话外,”王木多一边领着潘红走向汽车,一边掏出手机,“我听你话里话外就挺同情孙立成。”
“谈不上。”潘红摘下腰间的单警装备,扔进汽车后排座位上,又摘下贝雷帽,把盘起来的头发松开,左右甩了甩头,一头黑发瀑布样地散开,“个人极端暴力事件,他这样的人概率最大。”
王木多坐进驾驶室,电话那头刚好接通。他朝潘红做了个“嘘”的手势,两眼朝天地说:“林静啊,那个把孙立成拉进你们同学群的,叫啥名?”
电话里林静显得有些阴阳怪气:“王木多,你今天要是不给我打电话,我是一辈子都不会打给你的。你这一来电话,我真是受宠若惊,这可是枪林弹雨啊。要不是马伯乐说,我还以为某人还在省城输液呢,这马伯乐也真是嘴欠。”
王木多鼻子一歪:“这什么逻辑?”
林静哼了一声:“非常逻辑。你想想,不打电话,或许就是被孙立成一枪打死了。谁‘光荣’了还有工夫给媳妇打电话呢?”林静向来说话语速飞快,没等王木多再接话,又说,“得了,告诉你吧,许大光拉的,南山市场卖猪肉那个,也不知道他怎么有的孙立成微信。不过你去是去,屁也问不出来。”
王木多问:“这会儿许大光会在市场吧?”
“风雨不误,比你可顾家多了。赶紧去你的吧,一会儿孙立成都到成都街头走一走了。对了,你不用太小心,枪不枪的对你来说无所谓。”连珠炮般地说完,林静直接挂了电话。
王木多干涩地清了清嗓子,发动汽车:“你嫂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潘紅一边看着车窗外,一边哈哈干笑两声,两个“哈”声抻得很长,然后戛然而止,脸板成了木乃伊。
“潘红我发现你……”王木多急打方向盘,“咋这样呢?”
“天下人能收拾王木多者,林静也。”潘红探身趴到副驾驶座椅背上,歪着头盯着王木多,“要我说,咱们还真要多加小心,那个孙立成手巧,啥机械都懂,不要说枪支射击,保不齐拆装比我都快。”
林静说的南山市场,是指南山菜市场,繁花镇没人不知道。这个菜市场卖猪肉的就两家,非常好找。
许大光远远地就认出了王木多,用脚踢了踢坐在旁边一张破沙发上刷着小视频傻笑的红头发女人,让她照看一会儿,他要出去办点儿事。说完,他从肉案旁挤出身子,迎着王木多和潘红走过去,确认眼神后扔掉烟头用脚踩灭,然后朝二人一甩头,自己先行右拐,钻进一爿玻璃窗上贴着“盲人按摩”的小店。王木多看了眼潘红,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也是,你也真没时间换便装。”
许大光把王木多和潘红分别安置到两张按摩床上:“我知道你们来干吗,可孙立成我也不熟,是我把他拉进同学群的不假,当时他来买肉好不容易认出来的。群里都老同学、老同学地叫着,就那么回事吧。三十多年半点儿来往没有,我知道的可能都没有林静多。”
“都学会抢答了?”王木多满脸皱纹地看着许大光,“你卖肉白瞎了,我这儿缺人,你来不?”
许大光嘴一咧:“俺们这帮同学里,孙立成和我都属于没头没脸的,别说活着,死了都不会有啥消息。”说完,他四处看着房间转移话题说,“前段时间封店不让开,俩瞎子干脆回南方了,让我帮着给烧烧火。”
“说来谁能信?”许大光又把话拉回来,“孙立成还作这么大个妖!得了,不耽误王大所长,我说个人,去找她兴许有戏。”
许大光说的人是王桂梅。王木多一听,脑筋破天荒地短了路,王桂梅他是知道的,林静嘴边总挂着,怎么会如此别有洞天?见王木多满脸疑惑,许大光得意地笑了笑说:“孙立成苦追了王桂梅一阵子,这块料知道的人还真不多。”
王木多站起来伸手拍了拍许大光的肩膀:“别的料不说,你小子才是块料。”说完转身就走,他拉着潘红,没用上十分钟就敲开了王桂梅家门。
门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女孩儿打开的,见到来俩生人,回身高声叫妈。外屋地上支着两部手机,王桂梅脚烤着灶炕里的火,灰头土脸地直播带货呢,一口一个宝宝、感谢下单,大鹅、原生态什么的,转脸见是王木多二人,便笑着指了指桌子上摆着的塑封大鹅,示意稍等她一会儿。
这当口儿,“5号”刚好打进来电话。王木多看了眼潘红,转身出了屋子。
许大光说得对,这个世界上不被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王桂梅三年前送走了老公李闯,他跨省跑长途,疲劳驾驶一命归西,客死他乡,就地炼掉,一米八大个儿开车走,变成一匣骨灰被端回来。初中毕业后,王桂梅跟着爹妈做干豆腐,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家三口日进二百、净剩过半非常可以,但一个女孩儿家起五更爬半夜实在难以承受,咬牙坚持了五年说啥也不干了。实际上,王桂梅嘴皮子溜道,天赋异禀,但做干豆腐行当派不上用场,一口吃货,谁家好谁家孬大家心里明镜,都是回头客,犯不上半点儿口舌。干豆腐明镜,别的就不明镜了,货好不好、价廉不廉,得靠妙口生花,于是就去了二百货给人卖鞋,力气由两只手转移到两片嘴唇上。人尽其才出生产力,没有半点儿差别的鞋,同店的女伴儿只能事倍功半。人比人得死,账不算不明,老板干脆辞掉女伴儿剩王桂梅一人。如此一来,工资加提成,她比做干豆腐的爹妈挣得还多。光阴荏苒,经济独立,王桂梅就不与父母掺和了,迅速嫁人另过。不算她卖鞋的收入,李闯开大货车搞运输,半个月一去一回便可净剩两千,一个月两去两回,一季度六去六回,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年年岁岁千转百回,显然就厉害了。然而,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李闯驾驶的大货车与一辆敞篷跑车双双冲出高速隔离带,包括他在内一炮三响,全责赔付二百五十万,留给王桂梅的,是三间平房、一个五岁的女儿外加一个骨灰盒。突然间,就由时而成车拉东西送爹妈,变成爹妈时而资助娘儿俩了,好在孩子学龄前,日子稍紧巴点儿,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又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科技进步,进入网购时代,连繁花镇这样的小镇,大家也都在网上买东西了,手机上的大米既便宜又包邮,何况鞋子?没挺过两年,老板就提出形势不饶人,他只能自己卖鞋了。王桂梅哏都没打,没关系,上帝关上一扇门,必然会打开一扇窗,她可以上网开直播带货,时势造就英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然而,王桂梅显然低估了电商行业,那可不是一个手机、一个繁花镇那么大块儿的天地,那是整个世界,成功这块砖头再大,也不会轻易砸到一个初中毕业生的头上,用网上一个段子形容,直播间加上自己一共三个人,还闹得满头大汗。于是,爹妈对这娘儿俩的资助,由时而变成了基本。老两口甚至对女儿说,把房子卖了搬回家住吧,手机上永远不会有卖干豆腐的。
就这样没过多久,初中同学微信群建起来了。群成员互加微信很正常,面对孙立成加好友的請求,王桂梅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虽然毕业三十年未再见,但对他这个人印象挺深,老实巴交,不像扯犊子的人。没想到孙立成竟真是有备而来,而且直接到不能再直接,发的第一条信息居然是:“王桂梅,我想跟你在一起。”二十多年商场经历,再加上一直喜欢玩手机,线上线下都可谓见过世面的王桂梅,愣被这一行字给吓着了,这简直不按套路出牌。王桂梅直接关了微信拨回电话,骂孙立成不要脸、耍流氓。孙立成那边舌头都硬了,磕磕巴巴地说他是真心的,自己现在是单身,也刚听说她没工作,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王桂梅一听,气消了,也道了歉,但还是一口回绝了他,她要永远一个人过,不是他不行,是谁都不好使。但是,孙立成没有立即放弃,而是隔三岔五网购东西发给王桂梅,或者约她出来吃个饭什么的,但绝口不提在一起的事,就是按好朋友处,理由都是“你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这样坚持了近一年,后来慢慢变淡,直到近半年完全冷却。
“孙立成的事你可能听说了,我们就是冲着他来的。”王木多接完电话回来开门见山。
王桂梅更是单刀直入:“想到了,直接给你上干货吧。”王桂梅朝手机屏幕摆摆手,转过头对着王木多,“你赶紧另辟蹊径。告诉你一个世界级大秘密,孙立成是结过婚的,前妻带着女儿另嫁富隆村了。这事他告诉我,是为了表明掏心掏肺,说是除了他家亲戚,其他人都不知道。”
王木多嚯了一声:“这是世界级的!前妻叫啥?”
“黄永梅,”王桂梅撇了撇嘴,“妈的,跟我是一个梅。”
王木多听到黄永梅的名字,表现出少有的惊讶,不停地点头,然后撇撇嘴似笑非笑。
“怎么,你认识这个人?”王桂梅抻着脖子问。
“不说她。”王木多拉回话题,“听你的意思,孙立成对你这边是彻底死心了?”
“他不恨我。”王桂梅把前额散下来的一绺头发捋到耳后,“他要是拿把枪来倒好了,我就开直播,肯定咔咔涨粉。”
潘红哈哈大笑:“你可真够可以的。”
王木多看了眼潘红:“你也够可以的。”说着,他转过脸对王桂梅说,“我让你给孙立成打个电话,你不哆嗦吧?”
潘红一听愣了,这当口儿扔了手机都有可能,还能接电话,那心也忒大了。
“啥?”王桂梅也觉得很意外,“他不正逃跑呢吗?怎么着也不可能开机啊。”
“不打怎么知道?”王木多让王桂梅打开手机,“你把孙立成的号码找出来,让潘红帮你设置免提和录音。他一旦开机接电话,你就正常跟他唠,只要假装不知情,咋说都行。”
“哎妈,我能行吗?”王桂梅腾地往后跳了一步,就好像那手机咬手似的。
“你肯定行。放心,手机里打不出子弹。”王木多笑了笑,“再说了,你们不都说他得关机嘛。”
然而,孙立成的手机打通了。王桂梅手机响起嘟声的一刹那,潘红的眼珠差点儿没蹦出来,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嘟了两声,孙立成那边接了电话。王桂梅问:“你在哪儿呢?”孙立成说在外边,问有什么事。王桂梅说:“想让你帮忙充二百块钱话费,等有钱再还给你。”孙立成说:“行,办完事马上充。”王桂梅又问:“你到底在哪儿,办啥事?”孙立成还是说在外边,然后挂了。
“我就说你行。再有情况,马上告诉我。”说完,王木多抓起潘红的胳膊就往外走。
潘红问:“是去富隆村吗?”
王木多说:“对,我听到了富隆村的风声。”
“所长,”潘红显得很紧张,“这就是传说中的‘波折’吧?”
王木多揉揉眼睛:“对,一波三折。”
上车前,王木多打电话给孙孝安,说由于事不宜迟就不当面汇报了,他要立即带潘红去富隆村,顺路把马伯乐带上就行,不要再派人过去,避免打草惊蛇。孙孝安一听王木多要去农村,显得非常不感冒,这大冬天的野外无法藏身,去农民家基本相当于投案自首,现在农民的信息比8G都快,相比之下闭塞的恰恰是镇里,目光就自己鼻子四周那么大块地方。王木多说他顺藤摸瓜没白摸,秧子还就瓜葛上了农村,得赶紧接着往下捋。他分析孙立成应该不是打算外逃,也不太像要报复社会,他是看出手里的神器太管用,是要办自己的事,不是办身外的事,如果我们把他当作那种恶性犯罪对待,弄不好正跟他交集不上。孙孝安严肃地说坚决不可大意,你要去就去一趟,但孙立成身上有枪,务必注意安全,一旦真遭遇,稳住别逞能,他派特警去抓捕。王木多满口答应,说手枪这玩意儿就是倒霉催的,一旦接下来不像砂锅店、银行那么顺,还真保证不了不倒霉催。
“要不是因为这个倒霉催的枪,”王木多干咳两声,“我必须回派出所等着他来自首。他不来,我都不当这个所长。”
“你别在那儿倒霉催了,我看你是倒霉吹。”孙孝安显得很不耐烦,“赶紧滚富隆村去。”
去接马伯乐的路上,潘红递增了她的紧张程度:“所长,哎呀,马伯乐手里有武器没?”
王木多瞟了一眼后视镜:“不用他带,我身上就有。你不懂,武器越少,安全系数越高。”
“哎呀得了,所长你好好的。”潘红心想,这人又唠神嗑,他不可能整把枪带上。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向来不掩饰对武器的严重鄙视,当众就说过好几回,他最讨厌电影里警匪之间开枪对射的场面,包括枪支泛滥的国家在内,一把手枪拿在手里,对着人说开枪就开枪纯属扯王八犊子,那是编剧写不下去了采取的招式。有一次派出所组织打靶,他掂着手里的枪说,这玩意儿跟核武器一个道理,制造出来是为了不用,不用才吓人。说这话时,是正在统计环数的当口儿,他打了个全所倒数第一。
指定地点接到马伯乐,他上车汇报说孙立成老爹基本说不完整话了,思路也不怎么清晰,听说是镇里来“搞人口普查”,竟然编个孙女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长得跟孙立成很像,这老头儿看来是糊涂了,一只脚可能都踩那边去了。潘红从后座探过身子刚想说话,被王木多伸手挡住,噎了回去。马伯乐问去富隆村,是不是有了孙立成的影子?王木多说不好说,这时候听风就得是雨,好在大冬天的沒有庄稼,要不然更麻烦了。马伯乐说他越来越感觉这个孙立成不太像潜逃,有把手枪是不假,但都是逼急了才拿出来吓唬人,不具备极端暴力特征。另外,从目前情况来看,他没什么对生活感到绝望而走极端的由头。
“目前不等于以后。我们得看到,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关着门的。”王木多瞥了眼马伯乐,“你知道黄永梅不?”
马伯乐皱紧眉头,深吸一口气:“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是那个二十年前搞传销,险些没进监狱的主儿?”
“你说对了。”王木多说,“我刚刚也想到监狱这事。这小子要是真去了富隆村,那情况还真有可能升级,我们总觉得无所不晓,其实都是一无所知。黄永梅是孙立成的前妻。”
“啥?”马伯乐上下打量着王木多,“那个被坑到爆的人是孙立成?我天,这么说,那老爹说的倒是真的?”
王木多认真地点点头,有关孙立成扑朔迷离的脉络,就此基本被捋顺。包括他为何一直跟老爹住在一起,包括他为何一直混在社会底层,也包括同学们都不知道他并非一直单身,在王桂梅说出“黄永梅”三个字的那一刻,一切水落石出,人间孙立成啊,根于黄永梅。
黄永梅跌进非法传销的无底洞,在繁花镇是元老级的,亲戚朋友都被她祸害个遍,合在一起将近一百万。一百万,在本世纪初的繁花镇那是放卫星级的。好在警方打得及时,一部分款项被追回,可两口子卖了房子彻底破产也只能平均给每家堵点儿小窟窿。对于黄永梅来说,这是必然的,不光传销,所有新生事物她似乎都能进第一梯队,上小学的时候嚷着要“布拉吉”,不给买就不去上学。上了初中,镇里边出现戴墨镜、穿喇叭裤、拎单卡录音机听歌跳舞的,这帮人没有不认识她的。当时,黄永梅父亲在繁花县卷烟厂上班,还是某加工车间一个管事的,母亲在同厂销售部,家庭条件相当不错,家里这个头发乌黑、眼珠明亮、腿长身短、细腰肥臀,头发丝会跳舞、指甲盖会唱歌的独女,是绝对意义上的掌上明珠。但黄永梅学习不行,离奇地偏科,语文分数经常个位数,数学却保持班级前三。光数学一科分数高肯定不顶用,连哭带闹被逼着念了三年初一,最终只好辍学,正式流入社会。可想而知,这样一个尤物是极其抢手的。
世界很奇妙,孙立成这个大黄永梅三岁、一脚踢不出屁来的木头人,竟得以坐享其成、拥之入怀,说来话长又简单明了,离奇古怪又符合逻辑。用黄永梅的话说,她身边那些人个顶个都是玩弄她,只有孙立成看她的眼光是真挚的,这个为了她被人殴打五百次而永不退缩的傻子,才是真爱。面对父母的强烈反对,黄永梅以五次认真上吊相威胁成功嫁给孙立成。这件事,父母已经被气得半死;待到传销案掏空几乎所有亲属,二人终于被彻底气死,一个月内双双撒手人寰。话说到这儿,分析起来,大伯嫂吴梅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在传销案的洪水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力排众议就是不参与。因此,孙立国对媳妇言听计从。
王木多那时候在省城上警校,马伯乐还是高中生,但对这一爆炸性事件都有耳闻,女主角的生平传记也都有所了解,只是不知道黄永梅的那位“傻子”就是孙立成。王木多感慨,真是世事复杂,人情淡漠,这事连身为初中同学的林静都不知道,又何况别人。
那么,孙立成不知在哪儿搞来一支手枪,看上去非常像有预谋地一步步清洗近年来窝心之事,随之对阵黄永梅彻底收盘半生中最大的一个怨怒,最后一了百了,给自己千疮百孔的一生画上一个悲催至极的句号。这非常合乎逻辑,合情合理,至少整个事件运行步骤与推进轨迹很像。
当马伯乐提出这个担心之后,王木多却微微摇头予以否定,说像是挺像,逐步升级也有可能,那也应该是再一次掏出手枪,砸个把东西、实现个把目标而已,枪是一定不会响的,要响早就响了。他更同意马伯乐之前说的,孙立成并未达到走那种极端的程度,如果到了那种程度,仇恨的对象一定是“普世”的,任何人都可以是他射击的靶子。
“你也别太大意啊。”马伯乐苦着一张脸说,“你刚才还感慨呢,现在的人搞不明白。”
“当然没大意。”王木多直起身子远眺了一下,“要是大意,我早就让孙局把人都撤了。”
潘红一听,在后面直拍大腿:“所长你好好的,我这腿都有点儿软呢,你还说什么撤人。”
马伯乐突然想起什么:“哎呀,咱们连武器都没带。”
王木多哈哈大笑,来了段唱腔:“瓦岗寨与咱无仇恨,可不能伤害他性命。”
唱完两句,王木多把车紧贴着村口一面围墙停下,打开车门并不下车,继续唱:“二将请起恁莫心惊,来来来恁随我进南营。没听过吧?评剧《对花枪》,下车吧。”
王木多这么一唱,马伯乐和潘红也就放松起来,不放松又能如何?几年来跟着这个所长干活,一颗小心脏飞机迫降似的悬过一百回了,到头来总还是能平稳着陆。那就下车吧,耳畔带着戏曲旋律,去面对那个持枪的家伙。
没走两步,“5号”打来电话,王木多一边招呼马伯乐和潘红贴靠围墙,一边接起电话。听了两句,王木多眼睛放光:“你确定?”“5号”说:“拿命担保。”王木多说:“必须把这两人盯住,警力很快就到位。”挂了电话,王木多掏出车钥匙递给马伯乐,叫他赶紧开车返回镇里,路上直接向孙孝安局长汇报,然后马上联系“5号”,有两个人需要立即抓捕,他们身上有凶器。
突如其来的大转折,马伯乐一时难以适应。他接过车钥匙说:“那两个人,有那么紧急吗?再说,孙立成呢?就你俩行吗?”
“行。”王木多推了马伯乐一把,“抓这两人比抓孙立成还重要。赶紧飞回去,回头再细说。”
马伯乐走后,王木多带着潘红一边往前走,一边又唱:“见面不必把话讲,叫你认认这花枪!”
“我的妈呀。”潘红看上去就要哭了,“这又是啥?”
王木多打量一下潘红,拍拍她警服上硬硬的肩章:“也是《对花枪》,豫剧版。”
正走着,王木多的手机响了。富隆村村支书打来报警电话,听上去人像趴在灶坑里,声音带着些许回音,说孙立成在他儿子家要行凶,有手枪……王木多一边快步疾走一边问:“你儿子家?黄永梅是你儿媳妇?”村支书说:“是啊,孙立成就是冲着她来的。”王木多说他已到村子,让村支书快到大道上来接。
“啥?”村支书带着颤音,“您在富隆村?”
“别啰唆了,”王木多抬高了声调,“赶紧。”
冲进指定的一家住户,马伯乐带六名特警将正在收拾东西的两人抓个正着。在床底下的被套里,翻出两把带血槽的卡簧刀。“5号”的信息很准,毫厘不爽。
抓捕这两个人,核心要义在于孙立成身上那把手枪,枪是从他们那里易手的。正如“5号”所了解的那样,繁花县历史上就没有黑枪,尤其是没有黑手枪。王木多派活儿给他,他不敢怠慢,通过几番信息交换,这把手枪的源头很快就落实了。“5号”给王木多打第一个电话时,王木多刚到王桂梅家,当时他只能确定手枪源头是哪两个人,但具体怎么落入孙立成手中的,还不清楚。王木多到了富隆村接到“5号”第二个电话时,已经确定那把手枪是那两个人抢劫时反被孙立成所抢,枪确实是真枪,弹匣装的也是真弹,但是没有撞针。也就是说,该枪无法实现击发,射不出子弹。“5号”报告说,那两个人得知被抢的手枪犯了事,警方正在围捕孙立成,正紧急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经随后赶到的孙孝安现场突审,两人很快供述了持枪持刀实施抢劫的重大犯罪事实。
孙立成遭遇两个劫匪,或许是老天安排的。那天上午九点多钟,孙立成送完货准备回家吃口饭就睡觉,临近元旦,饭店和经销商对成品大鹅的需求增大,加量到二百只,他整整干了一宿。一身的困顿劳累,加上揣着一直拿不到工资和赡养费的闹心事,孙立成的心情很不爽。用两个嫌疑人的话说,那个黄皮衣骑着摩托车,看上去根本就是头不抬眼不睁,很像喝了一宿的酒。孙立成骑到一处被拆得乱七八糟的棚户区,感觉到适合小解,便停下来,支上摩托车,踅进一片房垛子的背面。这对于正溜达至此,踅摸合适时机弄点儿钱花的两个人,实在是天赐良机。然而,令两人没想到的是,面对他们手中冒着寒光的卡簧刀,孙立成不但没被吓住,反而牙咬下唇努力地往上迎,目的性很强,似乎极希望刀子捅进去。两人一时乱了手脚,还得控制着距离躲闪着他。眼见孙立成迎此不成,再去迎彼,非常容易真捅进了刀子,情急之下其中一人就掏出了那把手枪。然而,那人由于慌亂没站稳脚跟,手一扬将枪扔给了孙立成。孙立成稳稳接住手枪,便不再动作,仿佛在思考什么。两人见形势对自己十分不利,一东一西撒腿就跑,其中一个还把墨镜跑掉了。
两人交代,手枪是从前天晚上偷来的包里发现的,包的主人是他们的熟人,刚刚从外地回来。打劫不成,手枪还“送”给了别人,两人无奈硬着头皮联系熟人,提议见个面,坐下来一起商议对策。熟人一听差点儿被当场气死,电话里嗷嗷大叫:“这下全县的警察都出动了,枪肯定是回不来了,否则装好撞针先把你俩给毙了。”两人这才知道那枪原来打不响,懊恼归懊恼,但还是相约三人一起跑路,彼此有个照应。
抓捕那个熟人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当时孙孝安在里屋讯问,马伯乐和两名特警在继续全面搜查,只见一人拎着个大行李箱直接走进屋来,嘴里还嚷嚷着怎么不关门。当他定睛看见半屋子都是警察时,再跑已经来不及了。突然,他放下行李箱猛地向里屋冲去,被身手敏捷的特警擒住时,嘴里仍然大叫:“我杀了你们两个畜生!”
孙孝安一边看着一干人马将三人押上警车,一边拨通王木多的电话。王木多在电话里说,警力可以全部撤回了。马伯乐请示带部分警力前往富隆村支援,孙孝安摆摆手说不用。
孙立成去找黄永梅,就是想谈个判,希望女儿今年春节到他那儿,跟她爷爷一起过个年。就像王木多说的,实现个把目标。女儿二十岁,在外省上大学,昨天刚放假回来,不要说十来年没一起过过年,自从归了她妈,爷爷就没再见到过孙女。孙立成感觉老爹怕是不久人世,老人一直念叨这个非常合理而又始终被无理拒绝的要求,很有可能成为他的终生遗憾。就是这样一个目标,孙立成近年来一直鼓着勇气要实现,但这口气一直没鼓足,直到他发现拥有一支手枪的强大威力——面前摆上它,就像摆上一盏阿拉丁神灯,想干啥干啥,想咋办咋办。就这样,怀揣着美好愿望和一把阿拉丁神枪的孙立成,在前往富隆村的路上,被不断喷涌而出的巨大鼓舞推动得不小跑都不行。他毫无争议地感到,就算黄永梅依然不答应女儿跟她爷爷过年,他当天把女儿领到爷爷面前,问题应该不大。没错,在此之前,他三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势不可当。
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得以捋顺,孙立成意外得到手枪在先,决定去富隆村实现愿望在后。后来孙立成如此向警方交代动机,大家都不假怀疑。问及如何突破重重封锁到达的富隆村,他说他是走着去的,不必走那个出镇的卡口,走西街端头瓦厂那边的冰冻河套,两边一人多高的河床既隐蔽又挡风,这次他走了一个半小时,夏天走一个小时肯定能到。他还顺便多说了两句,说那段路他每年都走过无数趟,但每次都只能远远地看看黄永梅家那院那房,然后再返回来。
这一次孙立成走进黄永梅家的时候,女儿没在家,也不被告知去了哪里。黄永梅不说,坐在炕上喝茶水的村支书也不说。没办法,孙立成只能说事了。
跟孙立成预判的一样,黄永梅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而且变本加厉地提出“两个不要说”:一、不要说女儿去见爷爷,连他也将是最后一次登她的门。二、不要说她的家,以后再敢来这个村,都会要他的命。
这简直是现实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孙立成感觉后背呼呼冒凉风,他猛地掀开棉衣,将那把手枪掏出来,轻轻地放到炕桌上,不小心还是碰到了瓷茶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村支书一见明晃晃的一把手枪,火烧屁股一般跳了起来,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鞋都没来得及穿。那个报警电话,是他躲在仓房苞米堆里打的,既急迫,又不敢大声。
孙立成也不去管村支书,眼睛紧盯着枪对黄永梅说:“不过年也行,今天我带她回去看看她爷。”
然而,孙立成这一天经历的三次势不可当,没有如期如愿再次实现,黄永梅竟不予理睬。黄永梅的变化简直太小了,体形依然凹凸有致。她低头看了看那把手枪,很快又抬头望向孙立成,红唇白齿一字一顿地说:“女儿你肯定带不走,孙立成你要打死我就赶紧开枪,我正好活得不耐烦了。临死之前我得跟你讲一句,是你辜负了我,不是我辜负了你。”
见孙立成蒙在那里一动不动,黄永梅深吸一口气,猛地冲向炕桌上的手枪:“好,那我自己来!”
这显然没按套路出牌。孙立成一时慌了手脚,飞身挡住黄永梅后,两只手死死抓住她的两只手,嘴里喃喃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黄永梅突然放声大哭,浑身陡然增长了力量,幅度很大地摇摆身体,两只手拼命想挣脱束缚,眼看着孙立成有些招架不住。这当口儿,王木多飞身跃进:“你们俩都给我停了!”
孙立成回头看见闯进来一个男的,用力推开黄永梅,伸臂抓来手枪,拇指扳开保险,食指搭住扳机,伸直手臂将枪口对准王木多,变了腔地大叫:“追这儿来要枪吗?来啊!”
“呦呵!”王木多怒目圆睁,右臂一抬一甩,手里也多出一把手枪,胳膊猛地向前一伸,枪口直抵住孙立成的枪口,“没想到还真有人敢跟我‘对花枪’啊?”
这时潘红人未进屋,喊声先到:“孙立成你把枪放下,他是繁花镇派出所所长,王木多!”
孙立成一看跑进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女警察,转眼定睛端详王木多。很快,他眼睛里涌满泪水,下巴颤颤巍巍地哆嗦起来:“王所长,真是你。”说完,他放下持枪的手臂,枪口朝下,把手枪缓缓递向潘红。
王木多慢慢放下持枪的手臂,想了想,突然又举起枪,对准孙立成的腹部接连扣动扳机,只见枪口砰砰砰地射出成串的塑料圆球,弹到孙立成的棉衣上,随之散落一地。
派出所所长这一神奇地开枪打人,把在场的人都搞蒙了。
潘红很快明白了什么,跑过去用手里的枪交换王木多手里的玩意儿。孙立成看了王木多一眼,连忙哈腰去捡那些塑料球,看样子想悉数还给王木多。
“把他铐上。”王木多说,“孙立成问你个事儿,你是怎么换的衣服?”
孙立成向潘红伸出双手,一边配合戴手铐一边看了看身上的深灰色棉袄:“从我哥家出来后换的。这件衣服在我摩托车挎斗里,往常送完货都会换成这件。”
王木多接过话茬说:“但是今天恍惚了,送完货忘换皮衣了。要去银行的时候,想起来得穿利整点儿。”
“对。”孙立成咧嘴笑了笑,“王所长我知道你,我跟林静是同学。你咋处理我都行,这把枪不是我的。”
“你闭嘴。”王木多检查了一下孙立成手腕上的手铐,“我告诉你孙立成,无论这把枪能不能打响,无论你刚刚是不是把我看成了劫你的那两个小子,就冲你拇指扳开保险那个小动作,我指定轻饶不了你。”
见村支书只穿着袜子站在外屋地上,王木多没好气地说:“去把鞋穿上,开你的车送我们回镇里。”
话音未落,孙孝安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四人一直走出院子,也没见黄永梅走出那个屋子。
去镇里的路上,王木多问驾驶着汽车的村支书:“怎么没见你儿子?黄永梅的女儿呢?”
村支书说:“她今天去镇里了,说是找同学玩,我还以为偷着找她爹呢。这可倒好,她爹反倒找这儿来了。我儿子三年前去水库打鱼,翻船淹死了。这事王所长你不知道正常。”
王木多脑海里映出黄永梅家炕桌上的茶壶茶杯,随之映出村支书坐在炕上喝茶水的画面:“我说支书啊,你岁数也不小了,做派也不怎么着……”
村支书愣了一下,张嘴想说什么,眨眨眼咽了回去。
汽车很快驶入镇界,又很快驶进县公安局大院,孙孝安带着一干人站在大门口迎接。王木多把孙立成交给刑警大队长,对孙孝安说他跟那个村支书说几句话。孙孝安说快说快回,一会儿就组织突审,最后碰碰情况。
王木多要来了孙立成女儿的手机号,对于孙立成来说这十一个阿拉伯数字很珍贵,或许只有村支书才能提供。去见孙孝安之前,他拐到局执法办案區讯问室,打开门,冲着里边的孙立成说:“孙立成,只要你句句讲实话,我就保证让你女儿跟她爷过个大年。”
碰头会结束前,孙孝安口头给王木多点了个赞,让他简单谈谈感受。王木多说:“我也不会说复杂的,很惭愧。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为啥出了事,我们总是被牵着走在后面?这次孙立成案直接给我上了一课,一句话,就是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
孙孝安沉思片刻,满眼欣赏地看了看王木多:“说得好!”
散会后,王木多快步走出会议室,小跑着进了卫生间,给林静打电话,说儿子的玩具手枪太low了,弹簧已经松了,回头再给他买一支。林静那边听出来王木多这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只是对他如此重视玩具枪没太理解,听不懂这个老小子想表达什么……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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