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花
1993年,《中国作家》杂志连续推出徐坤三部小说:《白话》《斯人》和《一条名叫人剩的狗》。无论是对于作者本人,还是对于刊物来说,如此大密度地刊发一个文学新人的作品,都有点不同寻常。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之后两年,徐坤接连发表《梵歌》《先锋》《热狗》《游行》等作品,一举奠定了其写作的风格及个人的先锋身份,成为此一时期“新生代”的代表性作者。当时,徐坤小说体现出来的戏谑风格、反讽精神与边缘立场,明显具有反精英主义、反宏大叙事的解构倾向,这不免让男批评家们想起王朔,“女王朔”的标签由此被赋予徐坤。女人从来不是“女男人”,徐坤当然也不是“女王朔”。其实,就王朔及其作品普遍存在的“厌女症”状况,以及王朔最终成为90年代初期中国流行文化的旗手来说,作为反潮流的女权主义先锋作家,徐坤与其说是“女王朔”,不如说是“反王朔”抑或“超王朔”。不过,考虑到王朔在中国当代文化转型中的典范性,“女王朔”的误读对徐坤迅速确立文坛地位却不无裨益,当然也是对其作品文学史意义的曲折承认。以“后见之明”而论,徐坤在90年代文坛的横空出世并非偶然,在当代中国社会从新启蒙到后新启蒙、新时期到后新时期的转折点上,徐坤这样一个兼具游戏性与先锋性、大众化与精英化的女性作者的出现,恰好满足了中国对于“新生代”写作的别样期待:一种寄寓先锋幽灵、现实批判和未来想象于游戏性文字的后精英文学。
“玩世现实主义”思潮同样体现于文学创作中,大致对应于“新生代”作家群体的写作。韩东诗歌《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邱华栋小说《把我捆住》《环境戏剧人》、朱文小说《我爱美元》《弯腰吃草》《两只兔子,一公一母》《吃了一个苍蝇》等,都充满无聊感和无意义感,明显具有“玩世现实主义”倾向。尤其是《我爱美元》,作为儿子的“我”无聊至极,竟怂恿来访的父亲嫖妓,将对父权价值系统的亵渎与嘲弄推向极致。朱文以“美元”与“性”来解构主流价值体系的道貌岸然,这种毫无顾忌、玩世不恭的写作姿态,在引起广泛争议的同时,也成为“新生代”小说的标签。如果说“新生代”接续并颠覆的是余华、格非、苏童等的先锋写作,徐坤则直接联系于包括王朔痞子文学、崔健摇滚乐、“泼皮群”画家在内的“玩世现实主义”艺术思潮。当然,将徐坤小说看成是“顽世”现实主义,既是强调与栗宪庭的“玩世现实主义”的共通性,也是为凸显徐坤作为女性作者的独异之处。徐坤主要采用戏仿、挪用、拼贴等话语修辞方式,消解宏大叙事与男性神话的虚伪与矫饰,这种写作姿态与其说是痞子式的玩世不恭,不如说是以假面示人的话语嬉戏,其内在的女性的忧伤、恐惧、小心翼翼,与玩世不恭的泼皮并不相同,将“玩世”修正为“顽世”,更符合徐坤的女性主义气质:游戏反讽却非玩世不恭。
徐坤小说中的人物,基本上除了学者、诗人,就是画家、音乐人,或者歌诗一体的摇滚主唱,如《斯人》中的斯人既是诗人,又是艺名为“蚯蚓”的“学人”乐队主唱;《游行》中的伊克既是摄影记者、诗人,也是被林格成功包装的乐队主唱。徐坤在90年代发表的系列小说,基本可以看成是一部“玩世现实主义”文艺思潮的生成史,如果想了解90年代中国先锋艺术思潮的变迁,阅读徐坤小说应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徐坤在1994年发表的《先锋》,可算是一篇关于中国当代先锋艺术的“元小说”,它以虚构的形式、滑稽戏谑的喜剧结构与语言修辞,深刻呈现了先锋艺术从风光无限到坠落尘埃,再到改头换面重新出场的整个过程,“废墟”成就了“先锋”的“存在”,消费市场转眼就将“先锋”包装成“后卫”。废墟与高光、先锋与后卫、叛逆与怀旧、现代与后现代、前卫与国学,驴唇对马嘴般地混杂嫁接在一起,正如那群被命名或自命为撒旦、嬉痞、雅痞的傻蛋、鸡皮、鸭皮、屁特画家们。傻蛋/撒旦那个写着“我要以我断代的形式,撰写一部美术的编年史”的“四方形的巨大空框”,成为一个空白与实在、虚无与存在、确定与不确定彼此拆解撕裂的象征,其意义或许只能通过阐释来填充。但最终,“存在”的虚无也蜕变成“我与我的影子交媾”的“活着”,甚至被改造为一个实用的、灵活转动的托架。
《先锋》由此将表象与象征、真实与仿真反讽式地叠合在一起,以一种不无“先锋”的形式,表达出中国现代艺术的内在悖论:一个需要在无限自否中确立的先锋自我最终只能通往绝对的虚无。作为一种(男性)精神自恋的产物,先锋艺术即使没有消费时代的降临,也必然面临自身瓦解的危机。不过,当傻旦在“影子啊,快回到我的身体里来吧”的呻吟声中,以自我了结的方式告别这一(前)先锋/“后”艺术的闹剧时,那个“满怀着崇高艺术理想”、“站在1990年6月的麦地里孤独守望”的画家撒旦,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的“先锋”形象,反而由此得以历史性地浮现。所有先锋艺术,注定死于成功,完成于祭奠。看似“胡闹台”的徐坤小说,与其说是否定精英叙事、先锋艺术,不如说是讽刺虚伪、矫饰、自大、自恋的伪精英、伪先锋。实际上,徐坤从不嘲弄艺术与知识的脆弱、痛苦与真诚,正如王朔也从不嘲笑小市民与边缘人的渺小、懦弱与失败。作为一个学者型作家,徐坤固然嬉戏诸神、颠倒先锋,但对于真正的人生和艺术,却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在她的笔下,被鸟粪淹绿的思想者终“以金属凄艳冰冷的光辉,鲜明地昭示人类灵魂的亘古不休”;斯人/诗人唱罢“莲花一开放啊,咱就涅了一把槃”后,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曾经梦想成为作家的女记者林格,在献祭完诗人、实验过学者、包装好摇滚乐手之后,也永久地从这个世界消失。死亡、涅槃和消逝,即是真正先锋的命运,只有成为不可见者,才是无须证明的永恒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