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书写的“去性别化”与“再性别化”:民国时期的中文打字机与女打字员*

2022-03-03 14:03吴璟薇毛万熙张金牛
妇女研究论丛 2022年6期
关键词:西文技艺书写

吴璟薇 毛万熙 张金牛

(1.2.清华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84;3.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2488)

19世纪末,机械打字机登上欧美的历史舞台,在信息领域掀起了一场技术革命,深刻改变了通信的性质和速度,引发了一系列社会、经济、文化变革,并深度参与了西方女性的社会角色变迁[1](P 49)。这一现象不仅被技术女性主义研究大量探讨,近年来还备受媒介史与媒介研究领域的关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观点出自德国媒介学家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他明确提出“打字机最大的历史影响”就是对“书写的性别”的“颠倒”[2](P 184)。在打字机出现之前,“古登堡星系”所代表的从口语、手抄书到印刷术出现的时期,一直是一个性别的“闭合的反馈圈”,整个西方文学界的媒介网络均由男性垄断。然而,自打字机普及后,一直被排除在文字生产体系之外的女性得以从事文书工作,男性与书写技艺之间的强制绑定开始松动。无论是从书写工具操作者的性别结构还是从技术的性别气质来看,书写技艺均开始走向“去性别化”(desexualization)[1](P 60)[2](P 187)。但在打字机创造新的职业女性的同时,也从反对旧有的性别分工渐渐走向形成新的性别隔离,并与女性实现了强绑定,西文书写因而发生了“再性别化”(resexualization)的过程[1](P 62)[3](PP 79-95)。在打字机的历史参与下,“女打字员”开始成为西方现代叙事中的经典形象。从女打字员成为西方政治激进主义与女性独立的象征[1](P 56),到女性从“家中天使”向“办公室天使”的转换[4](P 8),再到女秘书作为现代文学创作中男作家和打字机之间的灵媒[5](P 2),可以说,西方的现代性“有一张女人的脸”[6](PP 86-94)。

不过,对打字机与女打字员的历史叙事均基于对西文打字机的观察。虽然世界上绝大多数语言对应的机械打字机都依照西文打字机进行设计,机器外观和操作模式相仿,但在这种“通用”的“标准”原型之外,还存在少数与之具有显著差异的打字机类型,如民国时期诞生的中文打字机[7](P 64)。尽管同属半机械化的书写装置,但是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的文化差异使得中西文两种打字机的机器设计大相径庭。中文打字员操作的中文打字机在界面设计、操作方式、训练方式、工作效率、市场反应等方面与西文打字机存在诸多不同。而对于中文打字机在性别角色变迁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中文打字员的实际境况以及中国职业书写领域的变革,人们仍然所知甚少。相比于西文打字机与(女)打字员汗牛充栋的研究文献,学界对于中文打字机的研究才刚刚起步,而对于中文打字员与文书行业的研究更是屈指可数。

针对上述疑问,本文将借助长于处理媒介技术与文化互动关系的“文化技艺”理论进行探索。按照文化技艺理论,操作技艺和操作链是形成文化特征的关键[8][9](PP 1-18)。书写,包括手写与打字,是一种典型的文化技艺[8](P 97)。中文打字机问世后,中文职业书写领域的性别分工以及中文书写技艺的性别气质发生了何种变化?又与打字机的操作技艺与操作链有何关联?上述变化情况与西文职业书写的“去性别化”与“再性别化”相比有何异同?又与打字机的操作技艺与操作链有何关联?本文融合微观与宏观分析,从中文打字机这一新生媒介与操作者之间的互动过程出发,借助文化技艺理论“以严谨的概念来谈论操作”[10],展开中西方职业书写领域的“去性别化”和“再性别化”过程的细致比对,挖掘打字机与女性如何选择和重塑彼此,并解释作为一种“不显眼的知识技术”[9](P 2)的打字机操作如何导致一系列文化变迁并“形成文化差异网络”[11],从而尝试打破基于西文打字机的“标准”性别叙事,重写这段媒介史对女打字员的刻板形塑。

一、西文书写的“去性别化”与“再性别化”

(一)从男性垄断到“去性别化”的职业书写

在19世纪末机械打字机普及之前,西方社会的文学圈从写作到秘书,从排版到印刷,都是“男人的专利”[2](P 184)。办公室是男性的专属空间,文秘工作是其中的典型。男抄写员以精湛的抄写手艺同鹅毛笔或钢笔搏斗,抄写法律文件,缓慢地完成差事[1](P 51)。

尽管19世纪的全民教育改革使西方女性大规模接受教育,但阅读能力和书写权力是两回事。(男性的)个人书写或口述经由“男排版工、装订工、出版商”的处理,印刷成册送到(女性的)作品消费者即读者手中。女性被“比作天然或贞洁的白纸,只有一根男性的唱针可以在上面谱写出作者的光辉”[2](P 184)。作为沉默的他者,女性被完全排除在男性主导的媒介生产体系之外,尽管她们是叙事生成的起源。以德国为例,经过国家资助学校教育的女性以“母亲之口”所发出的语音教会孩子(男性)识字、阅读,在整个国家的家庭教育体系中成为中坚力量,但是只有男性能够进入国家设立的官僚体制中从事与书写相关的职业,形成了“自然—母亲”(女性)生成孩子(男性)、男性组成国家、国家形塑“自然—母亲”的循环回路[8](PP 25-69)。

媒介技术层面的区隔与性别分隔相互生成。在这种书写的性别垄断中,女性被贬低到信息生产的另外两个位置:一是输入位置,作为启发男性灵感(时常情欲化的语言)的源头;二是输出位置,作为男性作者身边的女性读者,阅读男性作品,学习怎样做好女性、母亲、缪斯,从而再次回到输入位置,更好地教授或启迪男性说话[12](P 152)。

然而,当西方工业革命的机械化浪潮波及信息处理领域时,书写领域的性别分工发生了巨大转变。在纺织机取代了女性的针与梭之后,人们也想到要用机器取代笔——男性智力活动的象征。此时,资本主义的扩张带来巨大的市场需求,使得资方对文书劳动的需求井喷,而资本主义本身的发展也使打字机的批量生产成为可能[13](PP 34-43)[14](PP 39-50)。经过18世纪以来数代人的不懈尝试,19世纪下半叶打字机终于在美国继而欧洲迎来商用阶段。以打字机为代表的书写机器的出现,使书写技艺开始“去性别化”[2](P 187),即职业书写技艺开始与单一性别脱钩,这种脱钩既包括操持书写技艺者的性别结构,也包括书写的技术气质。

打字机改变了西方男性独占职业书写领域的格局,职业书写者的性别结构开始“去性别化”。打字机简明易学,效率比手写大为提升,为机器取代男性的手提供了技术条件。通过机械化、标准化的文字输入,本需数年培训才能掌握相关技能(如摹写美观手写体)的文书工作难度降低,文稿“从高贵的书写变成平淡无奇的文字处理”[2](P 187)。机械化意味着处理文书不必再由受教育水平占优势的男性操作,接受过基础教育的女性经过短期培训后也可上手。由于信息处理效率的提升以及商业公司的各种推广行为,打字机迅速普及。在19世纪末的美国与20世纪初的欧洲,政府部门、公司企业出于规范需要,要求公文、信函采用机打;记者、作家出于职业需求,纷纷甩掉蘸水笔而改为打字,其中部分雇用专人打字[15]。同一时期,大量女性已接受初等教育,为胜任文秘兼打字(能流畅阅读,认识手写体)提供了基本条件[13](PP 228-255),女性也已在家庭场所之外从事纺织、印染、制衣、销售等工作[16](PP 68-72),办公室大门向她们敞开之后,大量女性迅速挤占了原本由男性把持的文秘岗位,改变了文书工作领域的性别结构,“颠倒了书写的性别”[2](P 183)。

伴随打字机的飞速普及,职业书写技艺的男性气质也开始“去性别化”。农业时代界定西方两性的两种象征物——缝衣针和羽毛笔,都“消失在工业流水线上”,所有的人手都“待价而沽”[2](PP 187-188)。女性放下缝衣针,走入机械化办公室,成为西方社会日常运作中不可或缺的力量。她们同打字机一道,充当着帝国控制的工具,重塑了帝国的档案,促进了殖民管理,改变了资本主义企业的运作制度,变革了传统的文化习俗[1](P 49)。“女打字员”因而成为新时代的象征,使西方世界的现代性“有了一张女人的脸”。同时,打字机也为西方大批受教育的年轻女性提供了通向独立和从事文职的新机会[13](PP 34-43),帮助她们逃避家庭和婚姻控制[1](P 55),这一度被视为女性解放的手段[17]。笔作为男性垄断书写技艺的象征意义在打字机面前土崩瓦解,男性与书写技艺的强制绑定松动了。

(二)职业书写的“再性别化”:从“家中天使”到“办公室天使”

不过,书写技艺的“去性别化”只是故事的一面,并没有展现西方女性走出家门、坐在打字机前之后的情形。作为积极的新媒介技术参与者,女性被困在“打字的贫民窟里”[2](P 61),打字机参与形成了职业书写领域新的性别结构,并和女性建立了强关联,西文书写发生了“再性别化”。

同样是从事文秘工作,在打字机出现之前的西方办公室中,男抄写员与雇主关系较为亲近,其高识字率和个人忠诚度往往也可以得到晋升的回报[1](P 51)。20世纪初,男性虽然基本被女性挤出了文书工作的领域(女性已占据全美打字员队伍的绝对多数,1910年占比80.6%,1930年占比95.6%)[2](P 183),但男性仍然容易找到比打字更有职业前景的工作,比如记账或会计。而女打字员几乎没有晋升前景,她们与老板关系“遥远”,仅有少数女性有机会成为一名担负更全面职责的秘书[1](P 51)。

另外,即使打字技能水平相当,女性也比男性的薪水低得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法国,女打字员的工资至少比同类男性低1/4[18](P 120)。尽管打字是需要训练、熟练和掌握专业知识的技能,新手需要花费较长时间的学习才能“练习到一分钟能打50个单词的基本要求”[19](P 43),但因被认为是单调和重复工作的代名词,打字作为一门职业技巧的价值越来越低[1](P 61),女打字员的形象越来越多地与卑微的、低收入的、例行公事的工作联系在一起[20](PP 37-43)。而在就业渠道受诸多限制的社会机制下,女性无法从事所谓的“创造性工作”,只能从事打字、收发电报等“技术性工作”[16](PP 68-72)。大量受教育女性涌入职业书写领域,快速弥补了文书劳动的巨大缺口,满足了资本主义扩张带来的对信息处理的巨大需求,其低工资水平也大大降低了劳动力成本[13](PP 228-255)。

除此之外,女打字员在工作场所还受到严密监视。经理和高管(主要是男性)以效率、生产力和控制的名义,为办公室工作条款设定了长期的等级制度和隔离的员工队伍[21](PP 835-837)[22](P 124)[23](P 58)。出于对女打字员缺乏应用能力的担心,一些美欧公司将泰勒主义(Taylorism)的科学管理原则从工厂扩展到办公室,在打字机上安装速度表,工作分配从开始到完成都是计时的,输出没有达到规定产出标准的女打字员会受到减薪等惩处[13](PP 228-255)。

打字机从反对旧有的性别分工走向了新的性别分工。不再是女性被允许定义为打字员,而是打字员被定义为女性,打字机和女打字员发展为同义互换。“Typewriter”既指机器,也指女人[2](P 183),甚至更多的时候指女打字员,而不是机器本身[1](P 54)。打字机与女性实现了强绑定,书写技艺再次和单一性别建立关联。打字机帮助创造了新的职业女性,给了她们独立和自尊,但也奴役了她们[1](P 62),维多利亚时代女性作为“家中天使”的理想已经让位于忠诚、恭顺的“办公室天使”[4](P 8)。

二、中文打字机与民国时期的打字员

(一)“非通用”的中文打字机

以上对打字机与性别角色变迁关联的研究均基于对西文打字机的观察。值得注意的是,在机械书写时代,虽然世界上绝大多数语言都依照西文打字机的“标准”原型设计了相应的打字机,机器外观和操作模式同西文打字机相仿,但是还存在一种与之具有显著差异的打字机——中文打字机。虽然同属半机械化的书写装置,但是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的文化差异使得中西文两种打字机的机器设计、操作方式与信息处理效果大相径庭。对于中文打字机在当时性别角色变迁过程中实际扮演的角色,我们仍然所知甚少。

20世纪初期是机械书写的快速全球化时期。英文世界流行的切换式单键盘打字机(shift-keyboard typewriter)被欧美公司作为“通用”模型,向非英语和非拉丁语书写系统扩展[7](P 44)。但是,这一“通用”打字机型在中国碰了壁。汉语采用数万个方块字作为记录符号,常用字也达数千个,汉字数量的庞杂意味着将成千上万的汉字做成西文打字机采用的单键盘是完全不现实的。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的语言差异,使得沿循西文打字机的逻辑来发明中文打字机成为异想天开[7](PP 43-72)。在这一背景下,第一台有实用价值的中文打字机于1919年试制成功[24],不仅通过直接推翻表意文字与机械时代的不兼容性而纾缓了汉字危机[7](P 45),更在彼时中国遭遇深重民族危机的时刻,被作为先进技术来展现现代中国的国家形象[7](P 191)[24]。

中文打字机具有独特的机械设计和操作方式。中文打字机虽然承袭了西文打字机的基本思路,但操作远为复杂。中文打字机没有键盘和按键,而是代之以一个长方形托盘,即常用索字盘,约2500个常用汉字的字模根据部首和笔画按列排在其中,其面积数倍于西文打字机的键盘,机器庞大笨重。这还不是全部,另外,还有一个包括5700个字模的生僻索字盘。两个字盘的字模都是活动的,可被移除和替换[7](PP 163-180)。

这也造成中文打字机对打字员的能力要求和培训方式与西文打字机不同。西文打字的核心技巧是掌握好十指之间力量的分配,打字员需要修习“分指练习”来提高手指灵活度。由于西文打字机有限的按键数量,“盲打”成为可能,也是西方打字员的必修教程。中文打字则有其独特的身体规律和知识要求。其重点课程包括“检查字法”和“添加缺字”等。打字员不仅不需要学习“盲打”,还被鼓励练习视觉,熟悉每个字符在字盘上的绝对位置,将常用词汇的相对位置印入肌肉记忆,把握输入不同汉字时的合适力度,使视觉和记忆、手、腕达到默契的配合[7](PP 179-181)。

基于这些操作特征,中文打字机的研制成功仅仅实现了中文机械书写从无到有,并未像西文打字机那样实现机械书写的原初目标——利用机器提高信息处理效率。在机械打字机的辉煌时期,“外国有人人都能使用的打字机,提高了工作效率”[25](P 265)。即使是初学者,打字速度也可达到每分钟50-100个单词,训练有素者可达每分钟200个单词[26](PP 153-154)甚至每分钟773个字母[2](P 191),而其技术语言与汉字系统相龃龉,参照西文打字机的工程逻辑设计的中文打字机反而极大降低了信息处理效率,更加凸显了汉字的危机。民国时期的中文打字机一般每分钟能“打20个字”,遇到生僻字则更慢[27]。这招致中国文化界对这一新生媒介生产工具作出与西方文化界截然相反的反应,舒式打字机在费城世博会取得的荣誉勋章也不足以平息文化人士的尖锐批评[7](P 191)[24][28](PP 385-387)。

中文打字机与西文打字机存在的差异,暗示着其所对应的文书领域与研究者已经熟知的西方文书工作环境可能并不相同。但是直至当下,中国20世纪上半叶的机械书写行业一直是少有人涉足的研究领域。在少量的已有研究中,墨磊宁(Thomas S.Mullaney)[7](P 177)着重将中国男女打字员的比例与西方进行对比,推断男性占比三成,高于西方。但是,其著作重在研究中文打字机的发展史,未深入探索打字员群体的具体境遇,对女打字员的流行叙事未提出颠覆性发现。另有观点认为,在中文打字机刚刚诞生的民国时期,打字机的应用局限于大城市,打字员较为罕见,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打字员需求才大量增加,并且伴随着“妇女解放”,女打字员才活跃于各大党政机关[15]。而事实上,妇女解放是清末民初以来有志之士持续推进的事业[29](PP 71-91),打字员在民国中期已成为城市中最常见的女性职业之一[30]。虽然中文打字员队伍的总规模与中国人口相比占比很小,但绝非人们通常印象中的“仅少量分布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15]。从本文收集史料来看,打字员分布广泛,普遍供职于上至中央政府下至县级政府的各大公署以及各类商业公司,构成新生国家信息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绝非一个历史作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众群体。女打字员在中文打字机诞生后不久便已“成为一种社会现象”,而非在新中国成立后才“真正形成规模”。

中文打字机在界面设计、操作方式、训练方式、工作效率、市场反应等方面与西文打字机存在诸多不同,它们会形成相同的社会文化后果吗?对女打字员社会角色的影响又有哪些异同?针对这一问题,本文将借助文化技艺理论视角对其做出探索。

(二)文化技艺:操作技艺与操作链

文化技艺(kulturtechnik)是德国媒介理论谱系中近年来频繁讨论的一个概念,意在诠释技术与人的身体、技能以及社会文化相融合的过程。从古希腊数字、乐谱,到书写、印刷,再到电子媒介、数字媒介,如留声机、电影、打字机、计算机,无一不属于文化技艺的研究范畴。该概念最早由基特勒[8]提出,经伯恩哈德·西格特(Bernhard Siegert)[9]等发扬光大,注重从文化操作和实践的角度来理解媒介技术,思考媒介如何使人类文明不断生成新的存在方式。文化技艺理论试图推动人们“从稳定的本体论走向可操作的本体论”[10](PP 51-60),尝试用媒介分析替代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话语分析,用技术和物质性维度取代文本维度,对于媒介研究的物质性转向和人类中心主义的破除具有重要意义。

根据温斯洛普-扬(Geoffrey Winthrop-Young)的溯源,文化技艺一词最早是19世纪末出现的工程学术语,与田园(rural)、农业水利、环境工程(environmental engineering)相关,指“大规模的改造程序,如灌溉和排干可耕地、矫正河床或建造水库,还包括水文大地测量学的研究和实践”[12]。伴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文化技艺在20世纪70年代也开始指“掌握新媒介生态所必需的技能和能力”,如阅读、书写、写作、计算和艺术的能力。文化技艺的最新内涵延续了第一与第二个范畴,意在指出“本体论的差异”(ontological distinctions)之下是“构成性的、依赖于媒介的本体性操作”(ontic operations):一些处理操作(processing operations)汇集成实体,这些实体随后又被视为运行这些操作的主体或源头[31](PP 171-181)。这些处理操作即文化技艺。文化不是先于技术而存在的,人类和技术共同进化——“没有一份文化文献不是技术文献”[12]。

文化技艺的这一内涵首先涉及基特勒强调的身体技艺,即控制身体和操作的方式。自《话语网络1800/1900》(DiscourseNetworks1800/1900)之后的研究中,基特勒一直关注媒介的物质性技术、文化技艺、身体的关系网络,以及这种关系网络对社会、人群的“培育性”。他强调非技术的人的身体的在场及参与,人的身体和其掌握的技术是一种共在的关系[8]。从文化技艺的角度看,人体与任何其他存储介质一样,都是铭刻(inscription)的表面[11]。具身的操作实践培育了文化技艺,即“媒介技术与群体意义上的身体和心智技艺的综合”,这种综合具有文化与社会所呈现的“培育性”,能够形成群体性差异[32](PP 6-24)。

操作链(chains of operation)的视角进一步指出媒介卷入的文化技艺操作是如何“从尚未概念化的日常实践中”产生概念和对象的[31](PP 171-181)[33](PP 99-117)。西格特[9](PP 1-18)延续了对“基本文化适应技术”的基特勒式兴趣,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阐释了文化技艺的内涵,将其看作“操作性链条”。不同于作为实体的技术物,文化技艺是一条赋予操作以“稳定性和适应性”的链条,这种程序链(procedural chains)和连接技术(connecting techniques)产生了各种文化概念[11]。通过将行动者(actors)、器物(artifacts)与技艺(techniques)三者之间串联成为一个复杂的操作链,文化技艺理论将人们熟悉的“媒介”分解为一个操作网络,这一网络可复制、置换、处理和反映特定文化的基本区别,研究者可借此观察“技术物和它们所属的、配置或构成它们的操作链”如何“存在于人与物的关联方式之中”,“意义和现实”如何“借助它得以存续”[9](PP 1-18)。

书写是一种典型的文化技艺。在西方的手写时代,书写技艺是与人手紧密相关、体现人类本质的文化技艺[34](P 232),其操作链也嵌入社会性别权力结构中,如在德国,掌握了教育系统的母亲是媒介之起源,而掌握了手写系统的男性则创制了官僚机构[8](PP 25-59)。当机器时代的书写媒介——打字机登场,机械书写的兴起改变了对人的身体技能的要求[35](PP 93-109),也为信息处理系统的性别变迁准备了条件,一场文书领域的性别变革就此启幕。在身体与机器的协作中,打字员进入并同步构成了一个不同的操作链,且不断参与到这一书写操作链的异变中。这种人与技术的协同正体现出文化技艺的“培育性”和“区分性”。

按照文化技艺理论,技术操作和操作链是形成文化特征的关键。古典时代男抄写员的手与笔,机械时代中西方打字员的手与中西文打字机,在不同文化中形成了不同的操作技艺与操作链,又进一步产生了不同的文化规则。利用文化技艺研究打字机与打字员,就是要用这一理论视角勾连起微观的技术操作与宏观的文化差异和社会变迁。沿着媒介操作链,可以找到中文打字机的指针与西文打字机的按键,找到中文打字员的眼与西文打字员的手,研究中文打字机是如何在当世的工作场所中重新装配打字员身体的,其运作机制与技术控制是如何参与到打字员的身体、感官及认知的形塑之中的,打字员的身体又是如何以新的型构与新生的中文打字机一起被组装到一个积极谋求现代化转型的传统社会中的,与西方情况有何异同。

三、方法与数据

中文打字机诞生与初步普及的民国时期(1912-1949)正值中国积极谋求现代化的初期,中国妇女解放运动风起云涌[29](PP 71-91)。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大量引入西方技术文明并开启现代化转型进程,同时现代女性意识开始觉醒,传统女性角色地位发生巨大变化。这是一个观察技术与性别互动过程的绝佳窗口,故而本文将研究的时间范围定为民国时期,探究中文打字机的诞生对书写领域的原有性别秩序增添了何种变数,这一文化技艺与西文打字的差异又如何在微观操作与宏观制度的互动中形成不同的社会文化后果。

为探究上述问题,本文采取文本分析法对民国时期大众报纸、图书和期刊中与女打字员有关的新闻报道、评论文章等进行分析。研究样本的具体确定过程如下。首先以“打字”、“打字机”、“打字员”和“女打字员”为关键词,对上海图书馆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中的晚清和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1833-1949),中国历史文献总库中的报纸数据库、期刊数据库、图书数据库,以及申报数据库和大公报数据库进行检索。其次对检索结果进行人工筛除,如果一篇报道的标题或正文中出现了上述关键词,报道内容又与打字员直接相关,则会被纳入最终统计之中。

剔除重复和无关文献后,共获得相关文献289篇,涉及中国各地(含伪满洲国和抗战时期日占区)报刊30余种,文本总篇幅约10万字。这些史料根据主题与体裁可分为四类:(1)打字员的自述、访谈或评论;(2)与打字员相关的即时新闻;(3)与打字员相关的文艺作品,包括逸闻趣事、笑话、小说、漫画、摄影;(4)打字员招聘求职、打字比赛的广告或启事。

四、中文打字机的操作技艺与操作链

(一)“活字检字机”:中文打字机的操作技艺

中文打字是一种半机械化的书写技艺,和西文打字一样未能实现书写全过程的自动化,仍然高度依赖操作者的脑力与体力参与。打字的本质是信息格式的转录过程,西文打字员面临的任务通常是将口语或手稿转为机打稿,而中文打字员的处理对象多为手稿,具体处理可分为排版、读取、检字、输出四个主要环节。其对提高信息处理效率的最大贡献在于输出环节,可即刻完成;前三个环节尤其是检字环节则费时耗力。

环节一:排版。打字员接到的手稿是非标准化的,机打要对手稿去个性化,使之变得“端正、清楚、均匀”[36]、“方正、美观”[37]。手稿拿过来之后不能立刻开打,手写稿上的字符或大或小,排布或整齐或纷乱,空白或多或少,各不相同。“需要看看是否平正”,“算算一行能装多少字”,想想内容如何排布、从哪里开始打字、哪里有空格、表格大小、能否放同一页等等,“非得计算好了(否则)那是不能开打的”,“这些手续无论怎样快也得要几分钟”[27](PP 17-19)。

环节二:读取。机打前必须首先识别每个字符,将其一一对应到标准化的字体库中。读取文稿是非常考验打字员文理学养的环节[38]。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笔迹”与书写习惯,或是楷书或是行书,或是清晰或是潦草,字与字之间甚至有连笔,过于个性化的手稿会大大增加信息识别的难度与时间。一旦遇到一篇“笔走龙蛇、连图带点、勾抹如花的稿件”,再加上打字员学识“未必高深”,打一字问一字,识别他人手迹就成为一个“耽搁许多时间”的步骤[27](PP 17-19)。

环节三与四:检字与输出。手写的检字与输出过程依靠书写者脑、眼、笔、手的配合,“我手写我心”,检字环节在脑中完成,输出环节主要依靠眼、笔、手的配合来完成,写者在大脑的记忆中搜索到或用眼看到需要写下的字,以手执笔快速描摹下来,并可通过调节草、行、楷等字体来调节书写速度,书写过程连贯流畅。机打的检字与输出过程依靠“脑+眼+打字机+手”的组合装置。检字环节需要大脑判断该字符属于哪个字盘,如属常用字,则根据偏旁部首回忆该字符在常用字盘上数千字中的大致位置,用眼睛配合手操作指针在对应字盘的相应区域找到该字模,而“一个个小小的铅字”“全都是反装的”,与正装的英文打字机按键相比“辨认吃力”[39]。如果该字符属于生僻字,则需将相应的备用字模用镊子夹取到常用字盘中[7](PP 163-180),这种继承自活字印刷的特点并非相对于西文打字机固定键盘的优点——在生僻字盘中找一个字可能“要花上十分钟”,“更添了许多麻烦”[39]。输出环节即拾字,指字针指向该字模后,另一只手按压连杆使字锤从字盘上拾取该字模,“打”到纸上。

在上述四个环节中,输出环节是最能提高书写效率、减省人工之处,用时少于或略等同于手写,对操作者的书法水平与笔画识记要求大为降低。而排版、读取、检字三个环节费时费力,尤其是检字环节,这是中文打字机与西文打字机在操作技艺上的最大区别所在。与西文“打”字机相比,中文打字机本质上是“活字检字机”,中文打字技艺本质上是人工检字技术,打字员相当于打字机的外置检索系统。这意味着相较于方便快捷的西文打字,中文打字机操作更加复杂,书写效率却远为低下。在中文打字中,眼力检字必不可少,“打一个字必要用眼看到一个字”,才能实现信息的输入与输出,极大地拖慢了信息处理效率。熟练者可每分钟打出16-25个字,遇到生僻字,还需更换字模、寻检半晌[40],在不使用复写纸的情况下,书写效率低于书记员每分钟30-50个字的输出速度[41]。而西文打字员熟悉西文打字机的键盘布局后可实现盲打,十指可以同时开动,“如同机关枪高速发射”[2](P 191),无论是初学者还是训练有素者,打字效率均远高于手写速度。仅在复写模式下,中文打字机的书写效率高于手写,可利用复写纸一次打印出十份左右的文件[42]。

(二)被迫延长的操作链

中文打字机的操作方式造成了周有光所说的中文打字机只能“看打”、不能“想打”、不能“听打”的局面[25](P 266),形成了与西文打字机不同的媒介操作链。

西文打字机的键盘结构使得操作者可以实现构思和打字的一体化,书写者可以方便地在打字机上起稿(“想打”),不用再经过手写转化。在各种书写工具中,只有打字机“对创作过程的‘制约’最小”,即使是业余水平,打字速度也可以超过作家的“思维速度”,“能让他们按照想象的速度把想法写在纸上”,带来更快的创作、更多的作品。打字机为(男)作者们提供了满意的书写工具,“工业文学”作家和记者们都热情拥抱了打字机[1](P 63)。

而中文机械打字机的字盘设计使得打字者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在检字环节,不断打断字与字的关联,无法配合连贯的思维过程,无法实现创作和打字的一体化。所以中文打字机不能用于写作者直接起稿(“想打”),必须花费精力专门抄写(“看打”)。且正因为操作过程的繁复,中文打字技艺不似西文那般容易上手,动辄需要数月的专门学习与长年练习[38],这也迫使思想环节与机械书写环节的分离,即必须形成主管职位和打字职位的分工。

同理,中文打字机的打字效率也使其难以用于“听打”,中文打字员每分钟20个字左右的输出速度远远落后于每分钟数百字的口语输出速度。而西文打字机则可以由打字员直接用打字机速记他人的口述。

也就是说,西文写作者可以选择自己在打字机上“想打”,或是由打字员“听打”或“看打”。围绕西文打字机,可以形成“(男)作者—打字机”或“(男)作者—(女)打字员—打字机”的媒介操作链,后者即为人津津乐道的“尼采—女秘书—打字机”的三角关系[2](PP 208-209)。而中文打字机既不允许作者直接上手操作,也不允许作者在近旁喋喋不休,只有打字员独自面对手稿工作,上司或作者是不在场的。围绕中文打字机,必须形成“作者—笔与纸—(女)打字员—打字机”的操作链。

下面将对中西文职业书写的性别化过程进行比较分析,基于上述梳理从操作技艺和操作链两方面观察打字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五、中文职业书写的“去性别化”

(一)中国女子“皆可胜任”

民国初年,妇女解放运动已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提倡男女平等,女性亦可胜任男性能做的工作[29](PP 71-91),但是此刻女性能够进入的领域并不包括文字处理工作。由于繁体汉字笔画复杂、需要长期繁复练习识记字体构成,以毛笔或钢笔手书公文常用的正楷字体也需要长年练习,而绝大部分女性受教育程度远低于男性,故女性极少有机会进入公共书写领域。自帝制时期以降,男性独掌文字生产权力的局面一直延续至民国初年。“中国各机关目前仍靠男性录事负责抄写工作,盖中国书法如此之困难,以致许多女子不能胜任。”[43]

而中文打字机为女性进入书写领域推开了最后一扇大门。它大举降低了女性从事文字抄录工作的门槛。打字者只需能够识字拆字、背诵字盘布局的字表,并不需要经过多年教育来精准识记大量汉字的具体笔画与苦练书法,即可操作书写机器,独立掌控文字处理的全过程。当“新式华文打字机”问世时,则“任何中国女子皆可胜任”文书工作,“打出简洁之公文书札”[43]。打字机不仅实现了标准化的书写,“缮公文,比小楷整练”,且可利用复写纸同时生产多份抄本,在此方面“一个打字员至少可抵三名书记”[41]。书写从走笔变成了按压手柄,绕过“司书先生”们引以为豪的手写技能[44],为处于书写权力体系边缘的女性在媒介系统中超越男性准备好了条件。

中文打字机在20世纪10年代晚期实现商用后,逐步在政府机关、报馆、企业中推广使用,作为组织设施“采用近代化方式”的体现[45]。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初期,尽管女性打字职业尚未普及,“女子在各机关各公司担任打字职务的尚不多见”,但已经涌现出一批打字培训学校和用人单位兼收女性学员或招聘女性职员(1)民国报刊中此类新闻和广告数量繁多,如马辰生:《纪念华文打字练习所》,《大亚画报》1930年第244期,第1页;《妇女生计 有人提倡》,《益世报》1929年3月19日,第7版;《上海女中打字所》,《时事新报》1933年2月12日,第12版;《增加妇女职业兴趣 女平职添设商科》,《西京日报》1933年7月24日,第7版;《女职教会拟扩充 女子职业学校》,《西京日报》1934年4月23日,第7版。。

公共部门对打字员的需求尤多[46],打字员在各行政机关里占有相当比例。甚至一些政府开始自办打字培训班,并提供就业岗位。例如,福州打字人才一直供不应求,闽侯县长拨出一部分教育费,于县立初级职业中学附设打字班,后改设在民众教育处,学员毕业后被派到各县工作[37]。女性身影开始出现在公共权力部门,参与到国家的政务信息处理系统之中。

中文职业书写也开始和男性气质脱钩。专属男性领地的书写向女性敞开,被视为妇女运动的标志性事件,打字机与女性的媒介组合成为“中国新女性”的典型形象[47],打字机兼具社会进步与个人解放的双重意涵。一方面,书写领域对女性的开放给予受教育水平普遍不高的女性群体以跨越家庭和社会边界的捷径。打字机开始被视为女性的福音。拥抱打字机就是女性在接受打字机的启蒙,对打字机的追求就是女性对“光明”的争取[48]。帮助女性获取打字岗位、培训女性习得打字技艺也成为政府、组织支持性别平权的代表性举动(2)如《女青年会添设学班 救济失学之妇女》,《社会日报》1924年10月15日;《华英打字所 请各女校选送女生 特开女子华文打字免费生》,《世界日报》1927年6月22日。,大量女性投稿刊登求职广告,期待打字机可以实现她们经济与人格的独立[30]。另一方面,开启汉字书写机械化时代的中文打字机是中国现代化的象征,女性被允许触碰打字机这一先进的技术物,也被视为两性关系的现代化与国家事业的进步。借助打字机“打入社会”的女性群体逐年“日众”,是“民主国家”的体现,“忌视女性”则是“非洲土民之劣根表露”[48]。在近代民族危机加深的大背景下,许诺女性以文字处理链上的位置,不仅关乎妇女个人意愿,更成为一种政治话语,被一些近代知识分子视为解决民族危机、促进救亡图存的重要方面。

(二)绕不过的男性之笔

与西方相比,中文职业书写的“去性别化”并不彻底。中文打字机动摇了手写在职业书写领域的核心地位,但机械书写并未完全取代手写,女打字员也并未完全取代男抄写员,而是形成了(男)作者或(男)抄写员的笔与(女)打字员共构的操作链。这种共构体现在以下两个层面。

一是(男)抄写员的手写和(女)打字员的机械书写之间的配合。西文打字机的便捷操作与高效,使得打字几乎完美替代了西文手写,男抄写员几无还手之力。自其问世之后,打字机基本取代了男抄写员的笔,在西方就像在中国的笔一样普及,“取得了无与伦比的主导地位”[7](P 44),(男)作家和(男)抄写员手中的笔迅速边缘化,成为补充性书写工具。职业书写也彻底告别了与男性绑定的手写时代。而尽管中文打字机在各组织机构逐年普及,但在不少情况下人们仍会采用各种媒介技术之间的配合来实现信息处理效率的最大化。有人专门测算过,由于打字机可以一次打印出十份以内的文件,当需要打印十份以内的文书时,打字比手写高效,也比油印快速、清晰,且节省蜡纸、油墨等物料;若是需用几十至数百份,则以油印为宜;由于打字机字模固定,只能输出一种字体,如果公文对字体有特殊要求,比如要求小楷,则需要用“书记”[41]。另外,由于打字机构件复杂,经常发生“障碍”,遇紧急公事也须临时派人以毛笔缮写[38]。此时,中文打字机仍无法绕过男抄写员的手写审美与灵活性。

二是(男)作者的手写和(女)打字员的机械书写之间的配合。西文打字机允许写作者选择由自己在打字机上“看打”,或是由打字员“听打”,从此可以抛弃“手与笔”的媒介组合。而中文打字机的操作特点迫使作者与打字员分离,形成“作者—笔与纸—女打字员—打字机”的组合,作者必须用纸笔起草,以手稿形式将待转录信息完整递交给女打字员。在中国的机械时代,即使书写机器取代了男抄写员的手,也无法完全取代他们手中的笔。

六、中文职业书写的“再性别化”

(一)“新女红”:中文机械书写的女性化

在民国时期的职业书写发生“去性别化”的几乎同一时间,书写很快开始与性别重新关联起来。

自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起,书写职业开始形成新的性别隔离。打字员大多为女性[49],大量培训所和女子学校开设专门面向女性的打字培训班(3)代表性的相关报道参见:《女子华英打字科开学》,《华美晨报》1938年2月21日,第4版;《上海女子打字科》,《新闻报》1938年2月15日,第9版;《女子职业之二:打字学校》,《小姐》1940年第5期,第1页;《金陵女子技艺学校 增设打字手艺二科》,《上海时报》1941年3月24日,第6版。,打字员招聘广告也大多明确仅招收女性(4)代表性的相关报道见徐宗泽:《妇女问题杂评》,上海:土山湾印书馆,1931年,第7页;《征求女打字员》,《申报》1940年8月13日,第8版;《聘女打字员》,《铁报》1948年10月7日,第4版;《女打字员待聘》,《中央日报》1948年10月17日,第8版。,甚至要求年轻未婚[50],女打字员的队伍以及预备队伍迅速扩大了[51]。以至于有男性抱怨用人单位对男性的性别歧视,不仅让打字机夺了“司书先生”的笔,还断绝了男性进入打字职业的门路[44]。

这一时期,以大众报刊和通俗读物为代表的主流声音开始将打字技艺进行性别固化。关于论证女子修习打字正当性、打破男性书写垄断的讨论几乎在报纸上绝迹,打字机与女性的媒介组合几乎成为时人约定俗成的社会观念,出现在打字机旁边的人被默认为是女性。人们开始认为,打字最宜女性,女性最宜打字。打字技艺成为某种程度上规训女性的“新女红”。一方面,打字被认为是女性最擅长的技艺,契合中国女性特有的勤劳专注、劳苦忍耐的传统女性气质与“母性”特质(5)代表性的相关报道见丞:《新女性的职业打字员极重要》,《盛京时报》1942年3月19日;《特写:別具风味的职业学府》,《三六九画报》1942年第5期,第29页;焦超:《妇女群争取光明:女打字员打入社会群者近年日众,具良好工作成绩》,《展望》1940年第15期,第18页。。得益于中文女打字员“具有特殊坚苦耐劳的毅力及伟大牺牲的精神”[52],尽管“中国为世界上字最多的国家”、中文打字“比任何国家都感觉困难”,仍然能够实现较快的打字速度[53]。另一方面,打字被认为是女性最适宜的活动,体现、培养、熏陶着新时代的妇女德性,是“中国新女性”肩负的责任和义务,一来“各官厅、会社、商店等”各界“急需女子打字职业”,女性通过“天天忙碌、打出整齐的中国字”[45],可实现“职场奉公”、“补助男性”、“献身社会”和“臂助中国国运之滋长”[48],如此“方不负为现代青年”[45]。二来女打字员掌握一技之长,可“援助家中生产”、养活自身,拒做“寄生虫”[54],树立独立能干的“新女性”形象。中文打字机也向“独立女性”承诺了新的流动性:有了打字“一技在身”,就能“周游世界”[55](PP 73-76)。

然而,所谓女性天生的才能和特质与书写机器完美契合的论断不过是对文书工作女性化的事后合理化,书写性别气质的女性化与书写性别结构的女性化互为表里。女性的温顺、耐心、注重细节等“固有”的性别特征并不是分工的原因,而是分工的结果。打字机在不停磁吸着女性。在20世纪20-40年代,从技能培训到招聘就业,打字行业与培训学校均逐渐以吸收女性为主(6)如《增加妇女职业兴趣 女平职添设商科 为陕西破天荒之举》,《西京日报》1933年7月24日,第7版;《女生生活写真:省立松江女中之学习生活》,《江苏教育(苏州1932)》1934年第4期,第1页;《女平职参观记 现有学生百余分为五班 负责人员均有苦干精神》,《西北文化日报》1936年2月12日;《培华女职校访问记》,《工商日报》1937年6月30日,第3版;《金陵女子技艺学校 增设打字手艺二科 解除妇女生活痛苦为目的》,《上海时报》1941年3月24日,第6版。。女性或被鼓励、或被诱导、或被逼迫着[56][57](PP 39-41)进入且只被允许进入书写权力体系的边缘地位,被迫在日复一日与打字机的缠斗中开发眼手配合的灵活性,在数千字模的找寻中锻炼忍耐性[58][59]。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女打字员的身体与心灵不得不跟随打字机的节奏而运动,“每天都要做同样的动作”,“永不会变”;“旋转在字盘上的两眼,推动字盘的双手,不允许人略松一松”[37]。她们的身体在反复的重复操作中,在打字机的“自动化”书写中接受机械训练,以合乎机器的要求与规范,在这种高强度的时刻,实现身体和机器的耦合,“成为机器的机器”[60]。当每晚劳作暂时结束,她们的双手浸染着洗不掉的色带上的墨色,梦中耳边仍在“回响乞甲、乞甲……的机器声”,“眼睛昏花”、“头脑晕疼”、“腰酸背痛”以及“手骨由硬直而麻木”[37],看似她们的身体在机器上书写,实则是机器媒介在书写她们的身体。

而将打字技艺与女性性别进行强绑定,其作用又是帮助把女性限制在打字机前,满足各界对于打字员的急需[61]。打字机对女性的这种优先选择是以其他职业对女性的排斥为前提的。“智识女性”从事的职业“三分之二”都是打字员,女性离开打字机便无处可去,只好“于无可奈何之下而走上打字途径”,做“一辈子没有出息,一辈子没有进展”的打字员[30]。受教育的女性,上至大学学历(7)中法大学、圣约翰大学等知名高等学府的女毕业生也不易寻到与教育水准相匹配的工作,其中一些女性只能从事打字工作。见黄杨:《同仁园地:打字机的故事》1949年第9期,第38-39页。佚名:《职业妇女访问记:女打字员齐琨屏一席谈》,《河北日报》1941年2月5日,第4版。,下至高小学历,甚至电影、戏剧、体育界的女明星(8)如民国时期知名女性人物王人美、司徒静敏、李娟娟、秦玉梅、白玉薇、杨秀琼等。见《为未来出路打算,金焰王人美将兼营副业,一个专修打样,一个练习打字》,《青青电影》1939年第1期,第9页;《雪艳花我谈》,《新天津》1939年4月9日,第6版;《李娟娟学中文打字》,《庸报》1939年4月18日,第7版。,都扎堆做了打字机的女伴[56]。如果她们敢于抛弃打字机,就要冒着被社会抛弃的危险,兜兜转转只能回到打字机旁(9)某女青年仅以打字为“业余爱好”,高中毕业时一心想做“中国的居里夫人”,拒绝以打字为生,继续攻读大学,苦读四年后却难以以化学女学士的身份找到相应的专业技术岗位或教职,最后仍做了某公司打字员。见黄杨:《同仁园地:打字机的故事》,《台糖通讯》1949年第9期,第38-39页。。中文打字机向女性兑现了它所许诺的流动性,将女性从家庭内部拉入了以往的女性禁地,迈进了办公室尤其是公共权力机关的大门,但也限制了女性的流动性。女性的座椅从绣窗与灶台前挪到了打字机前,她们的左右手分别被连接在打字机的手柄和指针上,眼睛胶着在密布“蝇头乌字”的字盘上[37],再难往文书科外迈出一步。

尽管机械书写在中西方均出现了“女性化”趋势,但情况有所差异,中文机械书写的“女性化”程度高于西文国家,这与中文打字的专职化程度高于西文国家有关。在西方,尽管打字也被建构成女性更加擅长的职业技能,但并不总和女性联系在一起,打字不必全部由文书完成,前文提到,打字机的操作者既有(男)作者,也有(女)打字员。而中文打字机的操作特点要求操作者均为专职人员,(男)作者并不直接操作打字机,而职业打字员又以女性为主体。故而从总体性别构成来看,西文打字机的操作者中男女均较为普遍,中文打字机的操作者以女性为主。这意味着中文打字主要和女性相关联,这一事实又进一步促使中文机械书写技术的性别气质被建构成“女性的”,加深其“女性化”特征。

另外,受打字机操作技艺的差异影响,打字技艺的性别气质在中国的形塑路径不同于西方。打字在西方更多被作为女性擅长的身体技艺,在中国则更多被作为女性擅长的心智技艺。在西方同时期的流行话语中,打字被认为“特别适合女性的手指”,“女性的手指比男性的更灵活”,“似乎为打字而生”[1](P 60)。这种十指上下翻飞的操作技艺常被浪漫化为演奏钢琴等乐器[1](P 174),女性被认为修习琴艺时也练习了手指,所以更擅长打字。一些招聘启事甚至专门提出“会乐器者优先”的招聘要求[62](PP 319-352,P 326)。当然,这些“灵活的手指”其实并非先天才能,而是女性“被迫开发”出来的[2](P 194)。

而中文打字技艺的性别气质则更多被强调与女性心智相关。中文打字机没有西文打字机的键盘式按键,无须指尖敲击,对手指的灵活性要求不高,多有劳动的是臂力和眼力。打字员需要“运起胳膊按着字锤”[27](P 19),“右臂抑扬不断的拾落”[45]。检字时打一个字就要“用眼看到一个字”,“很伤目力”[63]。但是这些操作节奏缓慢且不均匀不连贯、动作幅度不大,没有英文打字十指翻飞、高速敲击键盘带来的视觉焦点与听觉冲击,中文打字机的身体操作细节并不引人注意,通常不被突出强调,打字机也很少被浪漫化为艺术形式。与此相比,中文打字机操作的相对复杂性使得人们更关注中文打字需要的细致认真与耐心专注。主流舆论更多将打字和吃苦耐劳等传统女性气质甚至“母性”特质相关联(10)代表性的相关报道见《特写:別具风味的职业学府》,《三六九画报》1942年第5期,第29页;焦超:《妇女群争取光明:女打字员打入社会群者近年日众,具良好工作成绩》,《展望》1940年第15期,第18页。,来强化打字与女性天生才能完美契合的表述。这种所谓中国女性特有的心智与性格特质,如前所述,其实是女打字员通过日复一日身体技艺的反复训练才习得的与机器的耦合。中文打字原理并不难理解,“全部学习过程”“百分之九十九”就是“天天机械的练习”,以获得机械的“熟练”[38],“熟记铅字部位才能一检即得”[63]。女打字员又要忍得住这种“刻板”“枯燥”“麻烦”,仔细耐心,因为检字环节“愈性急愈找不着”,打字机也无法删改,一字打错则前功尽弃,需要重打[39](P 13)。她们正是在“繁难”的打字中锻炼着打字所需的“女性”特质。

(二)打字匠:打字职业与技艺的低贱化

尽管从事打字需要操作者具备一定的学识素养,是“智识妇女”从事的工作[64],但由于打字机对书写的机械化改进,打字被人们普遍认为是操作机器的低技能工种,在当时的职业分类中,打字被归为“技术类”职业[65](PP 40-44),女打字员不再和过去的男抄写员一样被视为“读书人”,她们是“劳力者”而非“劳心者”[39](P 13)。尤其是进入20世纪30年代,随着中文打字机在城市中逐渐普及,打字从稀罕事物成为寻常职业,女打字员的社会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她们不过是低等级的“打字匠”[65],属于“工人”的范畴[60],不过是看管机器的文字工人,薪俸与工厂女工相当[40]。她们困守在打字室中,被排除在领导管理岗位之外,收入微薄,地位低微,没有前途,处处遭到人们的轻视[40][65]。

中文女打字员的低工资、低地位境遇与西方情况类似,同样与受教育女性就业面狭窄、劳动力大量供给有关(11)在民国时期,受中文打字机诞生初期打字员的高待遇、高就业率吸引,且女性就业范围受限,大量年轻女性涌入打字行业。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打字员供应快速增加,行业工资水平快速降低。见唐海:《中国劳动问题》,光华书局,1927年,第162页;《北票煤矿公司的女打字员》,《大公报》1930年6月9日,第7版;李益林:《女打字员的生活》,《大公报》1937年1月25日,第15版;嫄璋:《打字员的生活素描》,《小民报》1937年4月28日,第2版;硃砚:《敲小榔头:一个打字员的生活纪录》,《申报》1939年6月12日,第18版;《厌倦“女打字员”生活,秦玉梅在沪订婚矣!》,《一四七画报》1946年第7期,第13页;坦帝:《生活在打字机前:我的职业生活》1947年第97期,第72-73页;黄杨:《打字机的故事》,《台糖通讯》1949年第9期,第38-39页。。值得关注的是,在中国,遭受大众鄙夷的不仅是中文打字职业,还有中文打字技艺本身,这不仅是书写技艺作为男性专属职业领域时未曾出现的情况,也是西方职业书写领域未曾出现的情形。这与两种打字机的操作技艺和操作链之间的差异相关。

在西方,打字机的操作者既可能是一位专职的(女)打字员,也可能是一位(男)作者,打字技艺由男女两性共同操持。在机械打字机作为主导书写媒介的20世纪上半叶,人们对于打字机的反响十分热烈,打字机“人人都能使用”,“提高了工作效率”[25](P 266)。大量男性作家和记者直接使用打字机进行写作,向新闻或出版机构提交机打书稿几乎成为行业惯例。打字机几乎成为作家身份的标志,作家们非常喜欢与自己的打字机合影来记录创作的“不朽瞬间”[7](P 71)。他们对打字机进行了热情讴歌,认为打字机是最为称心如意的写作工具[1](P 63)。这一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和话语权力的男性群体的加入,使得机械书写免于被建构为低端技艺的命运,转而成为作家身份的崇高代表、艺术家的合法标志,具有“神圣性”[7](P 71)。

而中文打字机多由专职的女打字员操作,(男)作者并不参与其中。不仅如此,文化人士还对中文打字机的“蹩脚”设计大加抨击[7](P 191)。中文打字机参照西文打字机工程逻辑设计,技术语言与汉字系统相龃龉,其研制成功仅仅实现了中文机械书写从无到有,并未像西文打字机那样实现机械书写的原初目标——利用机器提高信息处理效率。民国时期的中文打字机一般每分钟能“打二十字”,遇到生僻字则更慢[27](PP 17-19)。这也造成中国文化界对于打字机这一新生生产工具的反应与西方文化界迥异。比如著名语言学家钱玄同曾批评设计蹩脚的中文打字机没有为汉字危机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案,批判以汉字为基础的分类、复制和传播系统十分低效[28](PP 385-387)。人们扼腕哀叹,虽然中文打字机将汉字送入了机械时代,中国人还是“丧失了一个机械打字机时代”[25](P 265)。失去占据重要话语权的(男)作者的加入与支持,在打字技艺高度女性化而女性整体社会地位较低的情况下,打字机再难像“文房四宝”之于“文人”一样,成为“智识女性”引为荣耀的书写工具,打字也随之沦为一种被轻视的技艺。

(三)“花瓶”与“活打字机”:打字技艺的隐性化

尽管中文打字既费时耗力又需具备学识素养,但女打字员的技能与操劳总是被遮蔽,在供职机构里常被嘲弄为纯作摆设的“花瓶”[66]。打字技艺逐渐被视为学识浅薄的女性也能通过短期培训即可上手的简单机械操作行为。人们普遍只能设想到打字员按下手柄的最后一“打”,全然忽略了信息转录过程中的排版、读取、检字环节中人的操劳与技能,更不用说女打字员的维修技能(12)除操作打字的技艺之外,打字员还需掌握打字机的维修技能。对代表“先进技术”的打字机进行维护,要“明白构造”“懂简易的修理”,其中涉及一定的技术原理和操作程式,需要培训和操练,才能应对打字机时常发生的障碍,维持其日常运转。见查华直:《我的服务经验谈:一位打字小姐》,《中央日报》1947年4月17日,第7版;《特写:別具风味的职业学府》,《三六九画报》1942年第5期,第29页。。在普通人看来,中文打字机使得一笔一画的描摹全部由人手交付给了机器,打字员动动手指就能打出字来。她们不过是被“当作玩物”“摆设”在办公室中[40]装点门面,只需要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操作机器即可,任务简单轻松。出于对中文打字机的误解,人们进一步形成对女打字员的忽略、轻视,以及不切实际的工作要求,常常“拿来一大堆稿件”要求女打字员“马上就要打出”[27](PP 17-19)[67](PP 72-73)。

那么艰辛复杂的打字过程为什么会被遮蔽?女打字员的同事们、(男)作者们为什么“根本不知字是怎样打上去的”[27](PP 17-19)?这与中文打字机的技术特性及其操作链有莫大关系。

在西文打字机形成的“(男)作者—(女)打字员—打字机”或“(男)作者—打字机”的操作链中,无论是前者中作者口述给打字员,还是后者中作者之手直接触碰打字机,男作者与打字机的空间距离都是切近的,男作者们通常对书写媒介“(女)打字员—打字机”或“打字机”的工作过程十分了解,甚至发展出亲密的情感连接。在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和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2](PP 208-209)、作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和狄奥多拉·鲍桑葵(Theodora Bosanquet)[5]、法国知识分子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68]的经典案例中都可以看到这种情感联系,女打字员如“灵媒”一般“将口语世界中的声音符号转化为文字世界中的视觉符号”[5](P 2),参与着思想的共同表达[2](PP 208-209)。罗兰·巴特甚至由了解而生发出对于女打字员的理解式同情,对自己“充当打字员的奴隶主的角色感到良心的痛苦”[68](P 172)。总之,在西方,(男)作者与(女)打字员、打字机的情感联系几乎成为一种定论[1](P 3)。

中文打字机表面上模仿的是西文打字的信息转录过程,但其“(男)作者—笔与纸—(女)打字员—打字机”的操作链对应的是完全不同的思想表达机制,形成的不是(男)作者与书写媒介之间的情动,而是两者情感关系的断裂。女打字员的处理对象不是语音,而是(男)领导、秘书、作者的手稿,取消了作者与打字员同处一室的必要。中文(男)作家或记者只需向出版机构提交手稿,无须提交机打稿,无人如西方同行那样直接上手操作打字机或雇用女打字员(或以妻女充当),他们几乎没有机会了解打字员的工作情形。即使是有机会与女打字员共事的(男)职员,也与她们存在空间隔离。由于中文打字机庞大沉重,难以如西文打字机一样小巧便携,且运作声音聒噪[63],通常需要专门的固定空间放置,一般用人单位会为打字设立专有房间或科室,形成了打字员和其他科室的空间分离。社会空间与物理空间的区隔使得不直接参与机械书写的作者更不了解书写机器的运转过程,加剧了作者与书写媒介的情感断裂。“谁知纸上字,个个皆辛苦”,人们向文书科输入手稿,便拿到机打稿,却难注意到女打字员“在这篇文件上面花了多少心力和体力”[27](PP 17-19)。女打字员的技艺与具体操劳过程更加难以可见,更易被误认为“花瓶”,被当成“活打字机”使用。

(四)不可或缺的操作链位置

与这些“文字工匠”在劳动关系网络中的低贱地位和隐形状态相对,女打字员在中文机械书写的操作链中的位置其实是不可或缺的。中文打字的高度专职化意味着,尽管与作者距离更加遥远,中文女打字员在机械书写操作链中的位置相对于西方打字员更加不可取代。只有受过专门训练的打字员才能在常用字盘、生僻字盘的数千个备选项中,快速准确地筛选出唯一正确的字符。专门的机器和专业的人高度绑定,缺一不可。

这些专业人员主要服务于政府与商业机关[40][69]。中文打字机大而笨重,书写效率低下,更多是因其标准化、非人格化的书写形式代表官僚组织的现代化而被各大机构采用,极少用于私人处理个人事务。选择成为中文打字员,就意味着服务于组织机构,尤其是各大机关公署,成为现代组织传播制度的基本构件与政务系统运转的中枢[45]。中文打字机在各机关普及以后,各类公事文件均须经文书科打印送出,文书科的运转效率对信息传达速度影响极大。尽管女打字员处于信息处理系统的最低等级,但当所有部门的文稿都试图挤过文书科这个狭窄的瓶颈[52],以变成可以用来上通下达的公文政令的时候,边缘化的女打字员实质上成为政务系统运转的中枢,一旦信息流的无序涌动堵塞文书科的狭窄瓶颈,将即刻影响官僚体系的运行[27](PP 17-19)。

女打字员一方面紧随书写机器的节奏来动员自己的身体,“用着血和汗”[37]来维持打字机与官僚体系的融洽结合。女打字员通常供职的公署机关作为各级公共管理的枢纽,“每天的公文”“直与雪片相似”。女打字员常常需要通过延长工作时间来应对,“最忙时,得加班到夜半二时之久”[65]。打字机在她们的身体上书写下难以擦除的印记,“打一天字膀子酸疼得抬不起来”[27](PP 17-19),“腰酸背痛”[37],最耗时耗力的检字“很伤目力”[63],“眼睛会连着头痛”,“年代一久无不成为近视眼”[40]。另一方面,选择成为中文打字员,就意味着放弃自我书写。西文打字机可以由书写者直接“想打”,为其操作者从打字中诞生作家、形成机械时代的写作风格提供了更多可能性[1](P 65)。而由于中文打字工作的高度专职化,每日接触书写机器的女打字员是没有机会书写自我的。女打字员每日的工作就是“木头似的坐在打字机面前”,“默不作声”[53],埋头苦打,“机器似的一天到晚听人指挥,支配”,“没有一点自己的意见可参加”[67](PP 72-73)。坐在中文打字机前,就意味着无法参与思维过程,无法言说。女打字员成为沉默的中介者,才能成为不受干扰的渠道,让作者的手稿和打字机的交流畅通无阻。

作为这套现代组织传播制度的基本构件,女打字员以自己的心智与身体技艺支撑着社会信息系统的运转,以自我牺牲的姿态,和半机械化的中文打字机一起,充当着古老中国向现代国家转型早期的媒介基础设施。在无数女打字员双手的驱使下,一个个汉字从打字机字盘上的无知无觉和麻木不仁中被挑选出来,跃然纸上。这一刻,它们的生命才真正开始,与白纸之外的世界发生碰撞、产生无限生机,持续书写着现代中国的历史叙事。

七、结论与讨论

本文借助文化技艺这一理论视角,以媒介考古的分析形式从媒介的操作技艺和操作链出发,追溯了民国时期的中文打字机这一新生媒介与中文(女)打字员之间的互动过程,细致比较了中西方早期机械书写时期职业书写领域的“去性别化”和“再性别化”过程。本文发现,中文打字机面世后,中文职业书写发生了与西方类似的“去性别化”与“再性别化”过程,同时这一过程与西文国家又有所不同,其差异与围绕中文打字机形成的操作技艺和操作链息息相关。与西文打字针对单键盘固定按键的十指操作不同,中文打字是针对“活字检字机”的操作,并形成了“作者—笔与纸—(女)打字员—打字机”的操作链,不同于西方常见的“(男)作者—(女)打字员—打字机”的操作链。

在“去性别化”方面,中文打字机开启了中文职业书写的机械化进程,降低了文书工作的进入门槛,受教育程度偏低的女性群体逐步取代了千年来中国男性在文书工作中的主导地位,职业书写不再是专属于男性的领域与充满男性气质的技艺。不过中文职业书写的“去性别化”程度低于西方。中文打字机动摇了手写在职业书写领域的核心地位,但机械书写并未完全取代手写,女打字员也并未完全取代男抄写员,而是形成了(男)作者或(男)抄写员的笔与(女)打字员共构的操作链。

在与男性的传统关联开始松动的几乎同一时间,中文职业书写逐渐与性别重新关联。中文机械书写的性别结构和性别气质很快展现出强烈的女性化倾向,且程度高于西方国家。伴随女性化发生的是打字职业与技艺的低贱化与隐性化,其表现也甚于西文国家。与西方打字机被作为(男)作家身份象征、赋予神圣性的情况不同,中文打字机由于(男)作者的缺席,不再如“文房四宝”之于“文人”一样成为操作者引为荣耀的书写工具,打字技能常遭大众鄙夷。同时,与西方(男)作者熟知机械书写媒介甚至建立情感关联的情况不同,中文机械书写被迫延长的操作链加剧了作者与书写媒介之间的空间区隔与情感断裂,女打字员的技艺与具体操劳过程更加难以可见。尽管与作者距离更加遥远,中文女打字员在机械书写操作链中的位置相对于西方打字员更加不可取代。

本文为以往鲜为人知的早期中文机械书写时代描摹了鲜活的历史场景,在通行的西方女打字员的叙事模板之外提供了一个非标准但真实存在的故事版本,揭示了中国如何从性别和民族双重层面在以西方为标准的现代技术世界中挣扎与求索。通过追寻职业书写自动化之初的历史,本文揭示了中文打字机的运作机制与技术控制如何参与到中文女打字员的身体、感官及认知的形塑之中,打字员的身体又如何与新生的中文打字机一起被组装到一个积极谋求现代化转型的传统社会中,从而重估了中国女性对媒介技术应用的贡献,填补了民国职业书写史中女性缺席的不足。在打字机之后,媒介技术的自动化进程中反复出现“去性别化”和“再性别化”现象,本文结论也将对此提供研究基础、史实参考及理论依据。

本文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所使用的研究方法。通过文化技艺这一理论视角,本文找到了中文打字机的指针与西文打字机的按键,找到了中文打字员的眼与西文打字员的手,打开了西方办公室与中国文书科的大门,以细致比对展现了技术与文化的复杂互动过程与结果。作为一种文化技艺,一方面,中文机械打字机是一种文化的技术,其装置结构既沿循着西文打字机的设计思路,又遵循以汉字为基础的分类和索引系统,形成了异于“通用”的西文打字机的操作技艺与操作链;另一方面,这种文化技艺的差别与中西方职业书写领域性别变迁的历史进程合流,在微观操作与宏观制度的互动中,形成不同的社会文化后果。沿循这一思路,民国时期男女打字员之间的比较、中英文打字员之间的比较、民国时期与新中国成立后女打字员之间的比较,乃至当下与数字技术相关的性别议题,都可采用文化技艺理论视角进行深入研究。受篇幅所限,这些话题在本文中未能触及,值得未来进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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