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 ,陕西西安 710100)
当代陕西女作家周瑄璞是“70后”作家中的中坚力量,她从中、短篇小说起步,逐渐扬名于文坛。长篇小说《多湾》,从2007年12月8日开笔,到2015年出版,整整历时8年,九易其稿。这是带有作家浓厚自叙传色彩的一部小说,不同于“陕军”阵营中其他人的乡土家族叙事,这部小说突出地以女性视角观照民间社会,体现出浓郁的社会关怀。
《多湾》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条河、几个家族、几十个人的70多年的历史变迁,描绘了从乡村到城市底层的广阔的民间世界,其中,特别关注民间女性的生存经验、精神欲求和命运困顿。
女主人公季瓷是章氏家族的灵魂人物,她勤劳、坚韧,睿智、决断,有着执着的生存信念和向上攀升的精神心智。季瓷第一任丈夫被土匪杀害,带着遗腹子毅然决然再嫁,扶持了破败的河西章家,并繁衍出枝盛叶茂的大家族。她自认是个苦命人:“……算卦的,说我一辈子趴叉命,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没有福享,只有罪受。啥时候只要是没有天灾人祸,我就高兴得很了,起五更搭黄昏操持我都愿。”[1]P39-41因此,西芳、津平这些后代们想起季瓷,总觉得奶奶一辈子没歇息过,永远在做活:纺线织布、萝面捡麦、做饭喂牲口、缝衣衲鞋,还热心帮人,出门绝不空手回来,哪怕是个树枝也捡回来当柴烧……这样的季瓷强烈地渴望着生,但又负重地活着。她经历了还债、饥馑、孩子的夭亡、丈夫的疾病、娘家的败落、儿女子孙的相继离开,最后安详、知足地离去。她安稳而沉静,牢牢地扎根在蜿蜒流淌的多湾平原上,其精神在粗陋、清苦中升腾和攀升,其人性熠熠发光,其生命力热烈而灿烂,照亮了沉重、艰辛、琐碎、鄙俗的民间世界。
季瓷的孙女章西芳是另一个重要的人物,她很像她的奶奶,勇于担当,富有牺牲精神。她照顾早年有隔阂的父亲,帮助一事无成的妹妹,心疼农村户口的哥哥一家人,甚至为了侄女准备牺牲身体。另一方面,生活在改革开放时代的西芳,接受了现代文明思潮,其精神世界更为自由,也更为芜杂。因此,西芳在爱情里迷茫、空虚、放纵和逃避,在事业上内心分裂和矛盾,但一直把命运攥在手里,最后活出了自己的人生。
桃花是一个全新的形象,很多人觉得是《白鹿原》中的田小娥,其实两者有很大差别。桃花是一个守着儿子独自过活的寡妇,小叔子和村里的很多男性垂涎她的美貌,尤其是光棍小叔子想要得到她,桃花竭力自保,却唯独对接济她的章四海情有独钟。《白鹿原》里田小娥被鹿子霖接济后,鹿子霖趁人之危,胁迫、利用田小娥,田小娥身不由己,最后悲惨地被自己的公爹杀害。而桃花心志坚定,敢爱敢恨,看到了章四海救助她的君子情怀后,大胆、主动地把自己献给章四海,他们之间是平等而互爱的,尤其是经历了土改和“文革”的政治劫难,他们的感情是患难与共的真情流露,无关利益交换,更非偷情与淫乱。最后两位老人相依相伴着终老,焕发出民间爱情的温馨与暖意。
《多湾》里还有胡爱花、胡爱莲、罗北京等女性形象,她们善良质朴、忍辱负重、奉献牺牲,对生活有着强烈的爱和期盼,在历史的劫难和命运的打击下,试图把握自己的人生,活出尊严、活出价值。胡爱花深深感激进城工作的丈夫对她不离不弃,但她拼尽全力拾垃圾、卖废品换取工资。当这份工资超过了工程师丈夫的收入,胡爱华感觉自己对家庭有了贡献,自己也有了价值。胡爱莲因未婚先孕中止了学业,嫁人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家庭,侍奉公婆,照顾瘫痪的小叔子,但她无怨无悔,认为这是生活对她的惩罚,她坦然地接受。罗北京更是一个单纯的女性,心思如一汪澄澈的清泉,总是善良、大度地对待身边的人。她对离开母亲的少年西芳呵护备至,温柔慈爱;对脾气苛刻的婆婆总是顺从忍让,受了委屈也想着婆婆对她的好;曾经让少年西芳拉过一回车被人议论,多年后对此事还良心不安,愧疚道歉。
《多湾》整体呈现出女性视角下的女性尊严,这些女性形象让人更为深切地感受到女性对家族延续与兴旺的决定性意义。同时,《多湾》在女性视角下,展现了女性由男权的附庸转变为表达、规划并讴歌自我的“主角”,可以看到千百年来女性地位从被动到主动、由蒙昧至觉醒的发展历程。正如作家所言:“从下笔的时候我就想要写出不同的女性。我们读男作家的作品,总觉得女主人公是被欣赏、被赏玩,甚至是觊觎的对象。而我要写出女性的‘人’,这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我要写出那种能在现有条件下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我想诚实地写出女性身心的变化,写出女性的绽放与凋零,女性的痛苦和欢乐,提供女性身心成长和衰落的样本,我觉得这是女性作家的职责。”[2]《多湾》中的女性形象正是女作家的创作意旨的体现。
新世纪以来,个体的生命尊严得到空前的彰显,一些女作家开始用个体的而非主流意识形态的眼光去打量历史。池莉曾说:“人类永远有矛盾与困惑,人类的客观环境不是这个大潮就是那个大潮”,“我关注和表达的是中国人的个体生命状态,我个人认为这种状态集合起来才构成中国真实的历史。”[3]这种明确的“民间史观”在《多湾》里呈现为女性个体的民间史观。周瑄璞突破建国以来的集体记忆和宏大叙事,将历史还原为女性人物个体的生命经验,建构起从国共两党内战、建国、土改、“文革”到改革开放、互联网时代的将近70年的中国历史。
第一,生命的意义缘自个人具体、琐碎的日常生活。《多湾》里没有重大政治历史事件的直接描写,它们只是一个淡淡的背景,衬托着颍河湾一姓又一姓村庄里的普通人的生命画卷,历史时间在村民这里是停滞的,循例轮回的,今天与几百年、几千年前并无显著的不同。
“本来,在乡间,这样的一只表只是个摆设而已。该秋收了该种麦了,布谷鸟来了叫了,芝麻花开了芝麻该收了,红薯叶子霜打黑了红薯该出了,猪喂大了该赶到会上换钱了,冬天去了春天来了,庄稼绿了树叶黄了,花儿开了败了,男人下地干活,地里回来吃饭,女人早起扫院做饭,纺花织布,几千年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要这表干啥?没有表,天也要明要黑,鸡也要进窝,睡醒了又叫唤了,一叫人就得起来,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开始转圈,母鸡脸憋得通红就跑鸡窝里孵蛋去了,天黑了一切活物都想回窝,人喝罢汤上了床,小孩子一挨枕头呼呼睡了,上年纪的躺下了等不来瞌睡,就秧秧蔓蔓说古道今,年轻人一对一对缠成绳、联成蛋,再花些子憨力气,就让女人打着挺把个小人儿生在床前铺好的草窝里。要这表有啥用呢?几百辈子没有它,人们照样过日子。”[1]P9-10这段出自女主人公季瓷的心理活动,一气呵成地描述了民间世界的生活常态。历史在这里没有清晰的印迹,只有多湾人日常的劳作和动植物的生长、繁衍构成了全部的生命,生命的意义也就在鲜活的日子流淌中生发、蓬勃、衰亡和更替。
不同于男性作家(如张炜、史铁生等)从民间世界抽象出来的形而上的生命体验,传达出一种须加以仰视的“神性”或闪烁不定的“灵性”,周瑄璞在《多湾》中,将生命的意义切实地附着于女性的感受,尝试从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和民间社会的审美价值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脚点。她说:“那些最打动我们的作品难道不都是平凡琐事吗?这世界上哪有那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呢。即使是一部小说写了那些大事情,我们总觉得它好像不真实,没有温度,或者离我们很远。”[1]P104-112所以,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多湾》,也就是普通中国人走过的路。
第二,尊重民间已有的生存法则和道德伦理。《多湾》的乡村女性依循着千百年来存在于乡村宗法社会的民间生存法则和道德伦理规则行事,集体意识和政治标准在她们面前并不能成为评判是非的圭臬,更不能从情感思想上主导她们。在民间世界里,自有一套是非曲直,也许不够理性和“正义”,但是一种更为接近生活本身,也更关注生命个体权利的价值观。
“文革”中,在批斗曾经的地主时,季瓷在台下扫视他们,有一段心理直白:“这些终将都要老去的人,想不明白他们为啥都在台上,为啥挨斗,为啥斗别人。总之,都被命运赶到台上来了,那就得像上台的演员一样,把这出戏演下去,最终戏以啥结局收场,那谁知道呢?现在有一响了,大家都该歇歇了……”[1]P101。严肃的批斗会在季瓷眼里,不过是一场闹剧,不论是被批斗的人,还是批斗的人,都是糊里糊涂被历史摆布的人,没有先进与落后,没有正义与罪恶之分。她给曾经的小姑子枝兰送饭,时刻牵挂着她作为地主婆被批斗后的生活;对曾经接济过她家的常地主送上烙馍,感激罗贫农对枝兰的照拂;在被迫批斗地主常四海时,还说常四海给她家送来块豆腐,不能冤枉他……季瓷的儿媳胡爱花在干集体活时,不愿意参与对“坏分子”的“挨扒”行为——围成一圈像击鼓传花一样把人一轮轮推搡,她想:“大家都是出的牛马力,干啥再使那么多憨劲去推人家呀,尤其她家跟章四海家邻居,她把他这几个儿子叫叔,面子上实在下不去。”[1]P137当富农家的儿媳被推倒地上,胡爱花觉得自己胸前一抽,好像是她那里疼似的。这些感受真切而淳朴,是发自民间女性善良、宽容的人性本能。尽管轰轰烈烈的“土改”、“文革”运动是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和国家政策,但民间女性的个体史观反而廓清了“左倾”政策造成的历史迷雾,体现出在当时狂热的时代环境里,人性的弥足珍贵。
《多湾》表现女性个体的民间史观,很大程度上源于女作家对生命个体的敬重。女作家因为饱受压迫的历史原因,一直在力求人格独立的尊严和人与人之间心心相惜的个体尊重,因此,在创作中更容易从平凡个体的角度,以平等、尊重的姿态去体悟民间万象,去理解普通小人物走过的历史道路。这体现了一种更具有平等内涵的当代知识分子的“民间立场”。
《多湾》的下半部,季瓷的孙女章西芳成为作家着力叙述的人物。西芳随着父母定居城市,经历了“农转非”——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的历史事件,最终幸运地成为人人羡慕的电视台主播。年轻貌美,事业有成,能力出众的西芳游刃有余地处理自己的事,不遗余力地帮助亲人们,她是新时代的季瓷,经过时间风雨的磨砺,越发从容淡定,进退自如。但是成为都市女性的西芳,内心却一次一次回到家乡去寻找奶奶季瓷,在梦里寻找她,醉酒以后去寻找她,一次次回家乡寻找她。西芳对季瓷的寻找是都市女性的民间寻根,是女性对自己精神家园的追认,是女性的精神还乡。
西芳虽然表面风光,生活上左右逢源,但是精神世界荒芜分裂。在爱情上,她一直梦想有一个可以撒娇的男人,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喜欢强者型的男人。所以她和她的软面条一样的丈夫分居,与转朱阁保持婚外情,可是依然内心卑微、惶恐、疲惫与脆弱,无法向世人敞开自己,整天戴着坚硬的盔甲生活。后来,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一个网友Past触摸到了西芳的内心,西芳感觉到温暖和湿润,这场网恋让西芳渴望和寻找,Past却从此销声匿迹。一段没有肉体的暧昧关系在互联网时代没有了结局,这令西芳更加空虚、脆弱,外表上却更加掩藏自己。在事业上,她做《西芳夜话》的主持人,优雅宽容,温暖而巧妙地帮助人们解决生活中的烦恼,她由此获得了人们的赞誉,拥有大批忠实听众。可实际上,她对主持工作厌恶至极,鄙视那些打进电话来的听众,天天憋着心里话却不能说出来。这是个矛盾而荒诞的世界,西芳在心灵的泥淖里越陷越深。
西芳从小在季瓷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她以后的要强、自立、上进都有季瓷的风骨。西芳在梦里寻找季瓷,与季瓷对话,两次回老家办事时候探访奶奶的故居。西芳爱听季瓷讲“瞎话”,小时候听“瞎话”以为是故事,长大后才知道奶奶每讲一个瞎话都是为了要告诉人一个道理。终于,在情感受伤后,在与死神擦肩而过后,在因车祸毁容后,西芳寻得了心灵的宁静,获得了成长。“经历过形形色色的男欢女爱的章西芳,不再青春的章西芳,欢爱人生戛然而止的章西芳,终于知道,男人、爱情,对她来说不是问题了,她已经翻越过那座山峰。”[1]P475她历尽磨难走近了季瓷,拥有了季瓷的充盈和笃定,摈弃了城市的贪欲,从乡村的麦田、雾气、颍河那里获得了生命的希望和精神的救赎。
周瑄璞的《多湾》所体现的民间关怀,怀着对民间个体生命的真诚关爱,写出了带有一定女性色彩而又超越了女性自身的“我们眼中的世界”。这样的情怀、视野,恰恰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现代女性的性别自信力——“自爱”与“爱人”并重,民间与个性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