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雯丽
摘要:《世说新语》里大多是短小平淡的琐碎小事,但恰恰是这份随性自然将那些风流名士的形象细刻得更加饱满鲜活。捧卷品读,久而久之,竟觉得这些人仿佛都在身边,我只需略微探首,便能窥见当年江左文人的谈笑风生。两晋南北朝的特殊性质,在我看来正是“迫人下跪屈服,又给人以铮铮傲骨”,他们在充满困顿折辱、剧痛磨难的生活境遇之中,仍然能够率性地将“真我”镌刻在史书上,留待后人品味揣摩,崇敬传承。正如《世说新语》一书,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流转之后,仍然焕发出摄人心魄的光彩,令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人都为之倾倒。
关键词:《世说新语》 魏晋风流 江左文人 傲骨
每当谈到《世说新语》一书时,我的脑海中必然会浮现出“魏晋风流”这四个大字。这本由南朝刘宋的宗亲临川王刘义庆所编撰的笔记小说,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流转之后,仍然焕发出摄人心魄的光彩,令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人都为之倾倒。我一直将其视为此书的独特魅力之所在。
所谓“魏晋风流”,也称“魏晋风度”。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将魏晋风度归结为药与酒、姿容、神韵。李泽厚则补充说:"还必须加上华丽好看的文采词章。"正如李所言,无论是正始名士,还是竹林七贤等都是以文才见长,各有其风采的诗文妙章行世。由此可见,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的确有其不同于任何朝代之处,正是这份率性与独特,才能够让那一则则短小的故事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我一直偏爱两晋南北朝这段波涛汹涌的时代。作家蒋勋曾言:那是一个残酷到无法想象的年代,是一个号啕大哭的年代,也是一个人性被摧毁绝望无告的年代。而时代的憔悴样貌,却恰好为这动乱年代里那些努力生存的人悄无声息却又浓墨重彩地宕开了一笔。今天的我,隔着千年的山川青空,努力探寻他们的音容笑貌、德行气节,竭力想要从中悟得一二。因此,《世说新语》此书无疑成了我最大的慰藉,经过反复的品读,我也对其中的故事有了一些独到的见解,且令我娓娓道来。
一、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的碑文上如是写道: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诚如冯友兰先生此所言,永嘉南渡的发生,在使西晋贵族落魄的同时,也让南方的旧士族胆战心惊。
在《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中收录了一则让我感到既紧张又赞叹的小故事。这则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顾荣,是南方士族之一。在晋元帝司马睿刚在南京称帝时,这位“南渡皇帝”忽然感慨万千地对顾荣说“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还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里时,我下意识便屏住了呼吸,仿佛是在为顾荣提一口气。要知道,顾荣久处南方,是南方旧士族的代表人物之一。司马睿这番话或许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慨叹,又或许是对眼前之人的试探。其间的幽微难言我们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句话如果回答不好,顾荣便极大程度上会失去天子信任,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言辞精巧的顾荣,对答如流,漂亮的令我咋舌。《世说新语》记载,顾荣听闻元帝此话便当即跪下,不卑不亢地回答“臣聞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顾荣此言,巧用前朝旧典,巧妙地安抚了司马睿,这则故事也因此被 在言语一章之中。作者认为顾荣言语敏捷得体,殊不知这又何尝不是南方旧臣长久以来养成的“维生本能”呢?
如此进退得宜的顾荣,在那个吃人的年代,却自述“恒虑祸及,见刀与绳,每欲自杀”。因为担心祸患降临,每每看见绳子和刀,都想了结了自己。我初次看到这里时,充满震惊,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处境,使一个人敏感脆弱至此。想死而不能,大抵是最悲惨的事情了。然而顾荣的委曲求全悲哀而成功,他末了到底得了善终,结束了这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的生命酷刑,我也因此长舒了一口气。
二、人恨才少,子患才多
因为喜欢捧读魏晋时期的文字,我对魏晋手帖总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所谓手帖,其实就是文人的一些往来书信,那些漫漶在尺寸之间的恣意文字,飘然宛转,仿佛还能感受到墨迹的浓淡干湿。文字里留存的小小记忆,却使人难以平复。正如陆机在《平复帖》里所透露出来对好友彦先的担忧,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谈到陆机,《世说新语》一书中讲了许多关于他的小故事。其中有一则是关于他与王济的一次交锋。陆机作为南方北上做官的旧世家文人,似乎和王济这样的北方豪族自然而然地处在了“对立”面。面对王济假借菜肴口味的挑衅,陆机当然不甘示弱,但纵观南北士子的此类言语机锋,不难看出他们争执的其实不是小吃,而是隐藏在背后的权贵势力龃龉。
在《世说新语·方正》中同样记载了一次这样没有硝烟的战争。陆机的祖父陆逊、父亲陆抗都是吴国的大将名臣,陆氏家族在南方可谓是家喻户晓。陆机与弟弟陆云迫于形势,北上求官,他们讲话时挥不去的南方口音由此成了北方士族的笑柄,加之二人才华颇高,当时人称“二陆入洛,三张减价”,由此更让其备受排挤 。去乡千里,辗转伏低,心中自然有万般委屈,加之如此侮辱,陆机怎能不反抗呢?于是当北方豪族出身的尚书郎卢志在公众场合直呼陆机父祖的大名时,陆机当即反唇相讥,同样直呼了卢志父祖的大名。这样的针锋相对使我读来酣畅淋漓,却又为陆机捏一把汗。
这个故事的微妙之处更在于作者的笔法。当描绘完陆机少年英气的言论之后,作者笔锋一转,写到了他身旁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弟弟陆云。这样的描写对比意味太过明显,作者甚至还借用谢安的评定,认为这件事可以看出陆机兄弟的优劣。至于孰优孰劣,不必直言。
但我却一直觉得此处用笔有失偏颇。诚然,陆云也许真的怯懦,也许也没有哥哥陆机那般的胆识姿态,但我总是会思量,那个总是跟在哥哥身边的小小少年,是否也有自己的鸿图只待一展呢?陆机临刑前只言想要再听听故乡的华亭鹤唳,那么陆云呢,少年的心事还未倾吐,便将身赴黄泉。每每想起这个明亮从容的少年,我都不免悲从中来。
三、昨日会稽鸡,今朝杀吴儿
前文我谈到了陆氏兄弟异乡求官的种种尴尬龃龉,现在我想讲讲另一位同样辗转漂泊的人——贺邵。
《世说新语·政事》中记载,贺邵做吴郡太守时,因为大环境的不熟悉,几乎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而吴郡经济较为发达,地方豪族势力强大。这些豪族子弟便在地头蛇的心态驱使下欺负贺邵,似乎认准了贺邵不会也不敢反击。他们在贺邵的门前胡乱涂写,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会稽鸡,不能啼。很显然,他们将贺邵比作一只哑巴鸡,料定贺邵在吴郡不会有任何政绩。我读到这里时心中愤愤不平,也在暗暗期待贺邵的反击。
果不其然,贺邵并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起初,他看见这些侮辱性极强的挑衅话语也不动声色。直到有一天,贺邵走出家门,在那句话后面续写了六个大字:不可啼,杀吴儿。杀伐决断且干净利落,这便成了贺邵整顿地方治理的开端。
后来,贺邵收集整理了许多当地世家大族违法乱纪的证据,告到了朝廷,很多世家子弟因此锒铛入狱。这个结果的确很大快人心,然而事实却是没过多久这些权贵便又被释放归乡了。
贺邵想要仅凭一己之力动摇世家根基,这必定是不可能的。在那个年代,政治斗争的残酷和权力倾轧的无情已经足够要了贺邵的性命。最终,贺邵死得极惨,我不忍多言。
大江东去,一个鲜活明亮的人在史书上也不过寥寥数行文字,因此我总觉悲哀。
四、不觉有余事
魏晋时期,门阀世家日益势强,各家之间的往来势力盘根错节,联姻似乎只是其中较为稀松平常的事情。大家最熟悉的便是书圣王羲之“坦腹东床”的故事了。因为王羲之的洒脱随性,他便一眼被郗家相中,做了乘龙快婿。这段流传千年的故事无疑是美好的,但并不是每一场两姓联姻都是成功美满的。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王献之与郗道茂的有缘无份,这也是一个令我分外神伤的故事。王献之是王羲之的小儿子,书法上也有自己的独特成就,和其父并称“二王”。在魏晋时期,士族豪门以与名门结亲为荣,而王献之又极爱这位姊姊,因此王家与郗家这场联姻可谓是珠联璧合。可是这样的婚姻,外人大多只见其间的利益勾连,二人的真情几乎被世人忽略。利益的吸引力是如此之大啊,连皇室都不例外,于是祸从天降。
王献之因为才华出众,被晋孝武帝看上。不仅如此,皇帝还有意将妹妹新安公主下嫁与他。公主下嫁,自然不能屈居偏位,奈何天命不可违,王献之只能被迫与郗道茂离婚。此事一出,王献之人生的快乐时光似乎也从此被分割出了一道鸿沟,他的姊姊在那头,新安公主在这头。
自从与郗道茂离婚后,王献之昼夜伤神。在他著名的《奉对帖》中,他以血为墨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尝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深,实物已已,当为绝气耳。”
这封书信是王献之在与郗道茂离婚后写给昔日挚爱的。其间言辞恳切,开口便是满怀深情,每次读到我都几欲下泪。王献之与郗道茂结婚多年,二人琴瑟和鸣,恩爱不疑。日子如流水一般度过,二人也不怎么吵架,每天都很快樂,幸福的小夫妻以为自己这样便能够白头偕老,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缘由致使二人分别,这怎能叫人不悔恨痛惜呢?
王献之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和心爱的姊姊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于是“俯仰悲深”、“当为绝气耳”。我不免慨叹,这份深情如若放到当今,又有几人能够坚守不动摇呢?
直至王献之暮年,大限将近之际,他在写给玉皇大帝的表章中写了这样一句话,忏悔自己一生的过错:
“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这该是多么深切的眷念啊 !一直到死,令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心爱的姊姊。只希望献之如若有来生,不要再被这段痛苦不堪的回忆折磨了。
《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大多短小,且没什么大事。但恰恰是这份随性,将一位又一位生动鲜活的文人带到我的眼前。捧卷品读,久而久之,竟觉得这些人仿佛都在我的身边,我只需略微探首,便能窥见当年江左文人的谈笑风生。两晋南北朝的特殊性质,在我看来是迫人下跪屈服,又给人以铮铮傲骨,他们在充满困顿折辱、剧痛磨难的生活境遇之中,仍然能够努力地将“真我”镌刻在史书上,留待后人崇敬传承。这正是这部书令我为之着迷的地方。
参考文献:
[1]刘义庆.世说新语/朱碧莲,沈海波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5(2020.1重印)
[2]蒋勋.南朝岁月[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