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丝路诗歌《落日》中的匈奴形象

2022-03-03 03:33万文艳
美与时代·下 2022年1期
关键词:丝绸之路落日

摘  要:井上靖的诗歌《落日》是其丝路诗歌中匈奴书写的代表作品,其中呈现出来的不同于以往史书建构出来的、具有侵略性且未开化的野蛮形象来源于史书中记载的蒙古的习俗。诗中呈现出来的匈奴形象是富有伦理情怀、紧密联系的族群形象和具有永恒的诗意审美的民族形象的总和,这是作者对丝绸之路上异域游牧民族的无限憧憬和浪漫想象。

关键词:丝绸之路;井上靖;落日;匈奴形象;蒙古习俗

在1962年发表的诗歌《落日》当中,井上靖将蒙古的墓葬习俗嫁接于匈奴,并因此习俗而认为匈奴是值得信赖的族群。

匈奴,在平原上挖出一个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数百尺的深穴,尔后将死者葬入其中。他们有个风俗:一匹骆驼殉葬,血洒在墓地上。杂草遽然丛生,墓地无法辨別,虽是如此,待到来年,遗族带着骆驼在平原上徘徊,骆驼嗅到同族的血气而咆哮之处,即为祭坛,以此凭吊死者。

我喜欢这个说法。因为这个说法,让我觉得古代匈奴这一游牧民族,是可以信赖的。再者,若按他们的思维,此平原称为地壳;此平原尽头西沉的太阳是为落日;在此平原上的积雪乃是降雪。[1]47(笔者译)

诗歌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描写匈奴的墓葬习俗,第二部分描写匈奴的审美意识。前一部分促使井上靖认为匈奴这一游牧民族是值得信赖的族群,后一部分是为了证明信赖程度而在精神世界进行的美学补充,即诗意审美。

一、紧密团结的匈奴族群

第一部分匈奴墓葬习俗的内容嫁接了一千多年后的蒙古习俗。《落日》发表于1962年,此时距井上靖发表以成吉思汗为主人公的《苍狼》(1959)时日尚短。1961年1月,大冈升平在杂志《群像》上发表评论文章《〈苍狼〉是历史小说吗?——常识的文学论(1)》,批判井上靖肆意篡改《元朝秘史》的创作方法违背历史小说创作原则。同年2月,井上靖撰文《关于自作〈苍狼〉——读大冈氏的〈常识的文学论〉》进行回应,文中写道:“《元朝秘史》的作者不明,汉译书名也是在元朝之后才出现,即使本书是研究成吉思汗或成吉思汗以前的蒙古民族不可或缺的文献资料,但它绝不是史实。”[2]562他还谈及自己在创作《苍狼》时参考的书籍不仅仅是大冈升平所提到的《元朝秘史》,进而写道:“小说家对于历史的处理,应该找到历史学者无法解释的地方,触及掩藏在历史深处的本质。”[2]560这句话可以看作是井上靖的历史观。“苍狼论争”的焦点虽然是历史小说的创作方法,但是这种通过历史的处理去触及历史本质的历史观在井上靖的诗歌作品中一以贯之。那么《落日》中匈奴的墓葬习俗又源于对哪段历史的处理呢?那珂通世译注的《成吉思汗实录》是井上靖创作《苍狼》时的重要参考文献[2]546,其中的第十二卷“歼灭唐兀惕 太祖之升遐”中有如下记载:

历代送终之礼,元朝宮里,用梡木二片,凿空其中,类人形大小,合为棺,置遗体其中,加髹漆毕,则以黄金为圈,三圈定,送至其直北园寝之地,深埋之。国制,不起坟垄,葬毕,以万马蹂之使平,杀骆驼子其上,以千骑守之,来岁春草既生,则移帐散去,弥望平衍,人莫知也。欲祭时,则以所杀骆驼之母为导,视其踯躅悲鸣之处,则知葬所矣。[3](下划线为笔者所加)

对比可见,划线部分与《落日》第一段描写的匈奴墓葬习俗基本一致。井上靖将蒙古习俗嫁接给匈奴,显然是他本人推崇的“历史的处理”,这种“历史的处理”是如何在诗歌中发挥效用,又是如何“触及掩藏在历史深处的本质”的呢?

首先,历史文献中并未对“深埋”做出具体的描述,作者量化史书中的“深埋”为“数百尺”,突出挖掘之艰难,匈奴之壮举;其次,史书中殉葬的骆驼为“骆驼子”,寻墓穴的骆驼是“所杀骆驼之母”,井上靖的诗歌将殉葬骆驼改写为“一匹骆驼”,寻墓穴的骆驼改写为泛指的“骆驼”,死者亲属仅凭一般骆驼之间的联系,便可寻到墓穴之处。这些“历史处理”弱化了史书记载的葬俗中的血缘关联,取而代之为骆驼种群内部个体之间的联系,即骆驼之间的联系,即并未依托《成吉思汗实录》中“母子”之间的血脉相联,而是将单向线性的血脉联系转化为同一族群内部的网状联系,从而传递出内部紧密团结的匈奴族群形象。故《成吉思汗实录》中与此形象无关的棺椁材料、大小、装饰等的描写便可以舍弃。如此,整个匈奴族群对逝者的重视、追悼以及族群内部不离不弃、富有伦理情怀的特点在井上靖“历史的处理”下呈现出来。

二、永恒诗意的审美的匈奴民族

第二部分描写了一个诗意的匈奴。“若按照他们的思维”一句,将匈奴区别于其他民族,显示出他们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思维。他们审美的独特之处在于将自己所生活的以及逝者所沉眠的自然环境、自然现象与民族情感联系起来,将死亡建立在对意象“地壳”“落日”“降雪”的细腻感受之上,从而呈现出永恒的诗意之美。

“地壳”在井上靖的诗集中只出现过两次,《向着山西》中的“地壳”上有着小山丘和水洼,生长着杂草,就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沉睡着逝去的战友。《落日》中的“地壳”承袭了《向着山西》中作为死者葬身之地的意义,成为过世亲族的埋葬地。薄薄的地壳将生与死分隔开,地壳下埋葬的是亲人、朋友,地壳上是悼念他们的活着的人,“地壳”作为逝者的长眠之所,象征着生与死的“边界”。“落日”还出现在诗歌《受胎告知》中,送葬曲调的凯歌中弥漫着如同壮丽落日般的悲伤,“壮丽的落日”象征着凯旋归来的喜悦与接到父亲讣告的悲伤构成的矛盾综合体。井上靖的《受胎告知》源于《福音书》中大天使加百列来到信女玛丽亚身边,告知玛丽亚即将以处女之身孕育并生养上帝之子耶稣,而玛丽亚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命运安排的过程。这本是一个孕育新生命的故事,但在井上靖的诗中,主题却变成了死亡,“落日”成为“越界”的象征,它越过生与死的边界,将死亡转换为新生。“落日”还与“降雪”一起出现在诗歌《挽歌》中,因亲人的逝去而长久蔓延的悲伤气氛,在“落日”和“降雪”的交替中,开始有了回转。年冬之末,春日伊始,又是一个新的轮回。由此可见,三个意象均与死亡关联,共同存在于《落日》之中,彼此组合成死亡、越界与新生周而复始的永恒之美。死亡不是生的对立面,活着的人的悼念让逝去之人获得新生并成永恒。

在《落日》中,信赖感维系的族群伦理与生死转换的永恒审美统一于匈奴,共同构成匈奴乌托邦式的美好形象。这种匈奴形象延续到井上靖后来一系列涉及匈奴的诗歌作品中。诗歌《丝绸之路》侧面衬托出匈奴的诗意审美,大段的排比描绘出充满迷人色彩的丝绸之路,而这里正是匈奴曾经驰骋青马的舞台。《河西走廊》中匈奴是在霍去病的追击下失去家园,边吟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边逃亡的令人同情又敬佩的弱者形象。在《伊犁河》中,匈奴与其他游牧民族一同出现时,所描绘的场景也极尽唯美:

沙洲与水流交替,河流飘渺,自天涯来,又消逝于天涯。落日将伊犁河染成赤红,波浪美不胜收。那必定是如此的,在那个时代,这是匈奴、乌孙、悦般、突厥等游牧兵团一边沐浴夕阳,一边清洗兵器的河流。[1]163(笔者译)

诗人将目光在广阔空间里向外无限延伸,最终落在夕阳染红的河面,这是眼前存在的真实之景。而古时游牧民族在此进行的日常生活则是基于对沧桑历史的诗意想象。真实与想象两相结合,伊犁河成为延续至今并孕育了诸多文明的歷史长河的象征。以匈奴为首的游牧民族在独特审美定义的夕阳下清洗兵器的场景,不再是固定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历史片段,而是与孕育这些文明的伊犁河一样永恒地延续到今天。

三、结语

在《史记》的记载中,匈奴是“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4]等具有侵略性且未开化的野蛮形象。在日本史学家的眼中,“骑马民族所指代的也是‘在亚洲的干燥地带张扬跋扈,好战且狞猛精悍的蛮族’”[5],而在井上靖的丝路题材作品中,既有延续此形象刻画的历史小说,又在其诗歌中呈现出与之截然相反的匈奴形象。日本战败后的1946年,奈良东大寺的皇家宝库——正仓院首次向普通民众开放,古代西域文明得以展现在现代日本人面前。井上靖以此为契机创作了他的第一首丝路诗歌《漆胡樽》,也是其丝路作品的滥觞之作。诗中的漆胡樽是西域游牧民族的生活用具,沿着漫长的丝绸之路来到日本,其携带的西域特有的历史和文化,填补了战后日本国民空虚的内心。以诗歌《漆胡樽》为蓝本创作的同名小说中,匈奴杀害丝路绿洲国家鄯善的年轻人而获得的漆胡樽,历经千年辗转,最终流转至日本正仓院。匈奴凶猛残暴的形象是漆胡樽最终能够到达日本的必要条件。但是在井上靖的丝路诗歌中,匈奴形象却并非总是如此不堪,《漆胡樽》之后的《落日》可以说就是匈奴美好形象的代表之作。

《落日》建立在蒙古习俗之上的匈奴形象,从匈奴的日常生活到周围的自然环境、从匈奴的人伦意识到诗意审美,历史上的匈奴在井上靖的诗歌中获得了不同于传统史书的新形象。自然之美与历史的融合,已经让人产生无限遐想,在作者饱含想象的浪漫性与知识的写实性笔触中,人们以往从中国史籍中获得的未开化的野蛮匈奴形象,就这样被井上靖对丝路游牧民族无限憧憬的异域想象所取代。而匈奴与蒙古之间是否具有更深层次的联系,匈奴美好形象的社会思潮和文化成因,则是需要更加深入考察的重点。

参考文献:

[1]井上靖.井上靖全集(第一巻)[M].東京:新潮社,1995.

[2]井上靖.井上靖全集(第二十四巻)[M].東京:新潮社,1997.

[3]那珂通世.成吉思汗実録[M].東京:大日本図書,1907:581.

[4]司马迁.李炳海,校评.史记(校勘评点本)[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651.

[5]江上波夫.学問の探検[M].東京:株式会社佼成出版社,1984:13.

作者简介:万文艳,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丝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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