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广振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在今山东省临沂市城北十四公里处的孝友村,是两晋南北朝高门士族琅琊临沂王氏的郡望。在诸多士族高门中,琅琊王氏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家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势力虽有所消长,但总体来看,其影响之大,历时之长,都是其它士族高门难以比拟的。从《世说新语》中,亦可看出其家族人才之盛: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容止》15)
正始中,人士比论,以五荀方五陈:荀淑方陈寔,荀靖方陈谌,荀爽方陈纪,荀彧方陈群,荀觊方陈泰。又以八裴方八王:裴徽方王祥,裴楷方王夷甫,裴康方王绥,裴绰方王澄,裴瓒方王敦,裴遐方王导,裴頠方王戎,裴邈方王玄。(《品藻》6)
上引《容止》篇第15则中的王太尉、安丰、大将军、丞相、平子,分别是《品藻》篇第6则中的王夷甫、王戎、王敦、王导、王澄。王太尉,即王衍,字夷甫,他曾为西晋太尉。《容止》第15则中的季胤是王衍之弟王诩。《品藻》第6则中的王祥是王衍的从祖父。王绥,字万子,是王戎之子。王玄,字眉子,是王衍之子。这其中,王祥、王衍、王戎、王敦、王导尤为杰出。
《世说新语》中,琅琊王氏与佛教有涉的人物主要有:第四代王导;第五代王冾(王导子)、王羲之(王旷子,王导从子);第六代王珣、王珉兄弟(王冾子)。(此世系据杨勇《世说新语校笺》所附《琅琊临沂王氏谱》)[1]
以下拟作具体论述。
王导是东晋政权的奠基者,也是元、明、成三朝辅佐重臣。东晋偏安一隅,国势至衰,但正因有王导力挽狂澜,才转危为安。当时,王导被称为“江左管夷吾”,是中兴第一名臣: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此复何忧!”(《世说新语·言语》第36则)
由此可知王导一身系天下安危。身为国家重臣,王导常以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为己任。对此,《世说新语》给予了掠影式的介绍:朝臣“新亭对泣”,他加以劝导。(《言语》31)元帝嗜酒,他流涕谏止。(《规箴》11)元帝立储有失,他迫其更改。(《方正》23)对于明帝,他则起到了托孤大臣的教诲作用,如在明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时,他丝毫不为司马懿父子遮丑,“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复面着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尤悔》7)受此教导,此后东晋诸帝待臣下始终宽厚有加。
王导亦尚玄谈。如《文学》第21则写他过江后,“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其时清谈名士如殷浩、王濛,谢尚等,均是他座上常客,如《文学》第22则写他召集以上诸人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
《世说新语》中与王导有涉的僧人主要有竺法深、康僧渊、帛尸梨密等,另外还有几个不知名的胡僧,兹列举如下并略作简析。
首先看《政事》第12则,此条写王导与胡僧、吴人的交游:
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欢。
王导历仕元、明、成三朝,领导南迁士族,联合江南士族,奠定东晋的统治基础。所以他很注重结交吴人和胡人,以取得他们的支持。《世说·言语》第29则:“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顾荣之语虽存敬意,但可以看出渡江之初晋室政权是不稳固的。为使江南士族归心朝廷,王导注重结援吴人,如前引《方正》第24则就记载了他请婚陆太尉的事迹。
本条中,临海(今浙江临海)任姓客人,即属吴人。王导故意对之评价甚高,使之闻言大喜。对于胡僧,王导则用胡地的礼节来问候。“兰阇”、“弹指”说明这几个胡人为僧人。“弹指”是古印度的一种礼节,六朝时期亦流行于中土僧徒间。“兰阇”,关于它的汉译原文,杨勇先生引饶宗颐之说,解释为“安宁寂静”[1]316。是表示亲近安抚之语,可见王导很善于处理此类政事。此条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曰:“王导接诱应会,少有牾者。虽疏交常宾,一见多输写款诚,自谓为导所遇,同之旧昵。”
再看其它几则王导与其它僧人交游的条目:
高坐道人于丞相坐,恒偃卧其侧。见卞令,肃然改容云:“彼是礼法人。”(《简傲》7)
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排调》21)
后来年少,多有道深公者。深公谓曰:“黄吻年少,勿为评论宿士。昔尝与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周旋。”(《方正》45)
上引条目中,高坐道人帛尸梨密和康僧渊亦是胡僧。从《简傲》第7则可以看出,帛尸梨密为王导座上常客,不拘礼法。《排调》第21则中,写王导排调康僧渊之高鼻深目,但他机智应对,以形象化的比喻化被动为主动,变不利为有利,反而突出了自己的仪容之美。《方正》第45则中,竺法深则是王导之从弟,是大将军王敦的弟弟,与元、明二帝以及丞相王导、太尉庾亮均交好。
总的说来,王导与僧人交游的目的是利用佛教为朝廷的统治服务,这是其朝廷重臣的身份决定的。
王冾字敬和,王导第三子,历任散骑、中书郎、中军长史、司徒左长史、建武将军、吴郡内史。《赏誉》第114则刘孝标注引《中兴书》云其“年二十六而卒。”《晋书》本传则云其卒年为三十六。王洽在王导诸子中最知名,与颍川荀羡俱有美称。谢安在写给王羲之的书信中曾称誉王洽:“敬和栖托好佳”(《赏誉》141)。其时世论以王冾比太原王坦之,洽子王珣惜其父名高而早卒,叹曰:“人固不可以无年!”(《品藻》83)
《世说新语》中王洽与佛教有涉的条目仅有一则,然可以看出他是真正供养三宝的人:
初,法汰北来,未知名,王领军供养之。每与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不得汰,便停车不行。因此名遂重。(《赏誉》114)
所谓“法汰北来”之事,此条刘孝标注引车频《秦书》曰:“释道安为慕容晋所掠,欲投襄阳,行至新野,集众议曰:‘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举。’乃分僧众,使竺法汰诣扬州,曰:‘彼多君子,上胜可投。’法汰遂渡江,至扬土焉。”此事是指东晋兴宁三年(365),道安为避战乱,率众弟子南下,准备追踪晋室。途经河南新野,分散徒众,各使教化。法汰奉命去扬州(治所在建康)时,道安告诉他:“彼多君子,上胜可投”,意即有相宜的文化环境。法汰到建康后,由于王洽的供养和礼敬,声名日显。又因为法汰于般若学说颇有造诣,深得东晋上流社会的欢迎,遂名重京城。《高僧传·竺法汰传》云:
汰下都止瓦官寺,晋太宗简文皇帝深相敬重,请讲《放光经》。开题大会,帝亲临幸,王侯公卿,莫不毕集。汰形解过人,流名四远,开讲之日,黑白观听,士女成群。及咨禀门徒,以次骈席,三吴负袠至者千数。
由此可见王洽奉养之功。汤用彤先生曾在综论魏晋佛法兴盛之原因时就此事指出:
晋时最重世族。西晋时阮瞻、庾敳已与僧游,东晋时王、谢子弟常与沙门交友。史谓竺法汰北来未知名,王领车供养之。每与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不得汰,便停车不行,因此名遂重。盖世尚谈客,飞沉出其指顾,荣辱定其一言。贵介子弟,依附风雅,常为能谈玄理之名俊,其赏誉僧人,亦固其所。[2]143
关于王洽与法汰的关系,《高僧传·竺法汰传》中也有记载:“领军王洽,东亭王珣、太傅谢安,并钦敬无极。”另外,在《高僧传·支遁传》中提到王洽与许询、刘惔、殷浩、郗超诸名士与支遁“皆著尘外之狎”。
陆澄《法论目录》中则记载了王洽和支遁的交游,其文于支遁《即色游玄论》下注曰:“王敬和问,支答”[3]429(《出三藏记集》卷一二),可见王洽对佛学亦颇有研究。
从这些记载来看,王洽较之于他的父亲王导,对佛教的感情和信奉的程度都要深一些。
王珣,王洽子,字元琳,小字法护,少以清秀称,学涉通敏,文高当世。大司马桓温辟为主簿,至重之,常称“王掾必为黑头公,未易才也。”(《雅量》39)郗超时为桓温记室参军,与王珣并有奇才,超为人多须,珣状短小,时人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宠礼》3)王珣从桓温讨袁真,封东亭侯,累迁尚书左仆射、领选、进尚书令。
王珉,洽少子,字季琰,小字僧弥,有才艺,善行书,曾代献之为中书令,时称“大小王令”。
王珣兄弟本来皆是谢氏之婿,后以猜嫌致隙。谢安既绝珣婚,复离珉妻,由是二族遂成仇衅。然谢安逝后,王珣还是前去吊唁并哭祭,事详《伤逝》篇第15则。
《世说新语》中王珣、王珉与佛教有涉的条目仅有如下一则,然而可以看出他们是真正信奉五戒、归依三宝的人:
提婆初至,为东亭第讲《阿毗昙》。始发讲,坐裁半,僧弥便云:“都已晓。”即于坐分数四有意道人,更就余屋自讲。提婆讲竟,东亭问法冈道人曰:“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曰:“大略全是,故当小未精核耳。”(《文学》64)
提婆,即僧伽提婆。此条刘孝标注引《出经叙》曰:“提婆以隆安初游京师,东亭侯王珣迎至舍,讲《阿毗昙》。提婆宗致既明,振发义奥,王僧弥一听,便自讲,其明义易启人心如此。”又注引释慧远《阿毗昙叙》曰:“《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领,咏歌之微言。源流广大,管综众经,领其宗会,故作者以心为名焉”。由此可知,《阿毗昙心论》博大精深。然王珉听到一半就说我已经全都懂了,竟能讲解给其他僧人听,足见其悟性之高。
这则故事,其实间接说明了王氏兄弟与佛教的关系比其父更进一步。王洽只是奉养三宝,而王氏兄弟已是归依佛门的在家信徒了。之所以这么说,首先,王珣对法纲、提婆以“弟子”相称,说明他已归依佛门;其次,《阿毗昙心论》博大精深,如要深入领悟,非有很深的佛学造诣不可。
此事,《晋书·王珉传》和《高僧传·僧伽提婆传》均有载。《僧伽提婆传》云:
(提婆)至隆安元年(397)来游京师,晋朝王公及风流名士,莫不造席致敬。时卫军东亭侯琅琊王珣,渊懿有深信,荷持正法,建立精舍,广招学众。提婆既至,珣即延请,仍于其舍讲《阿毗昙》,名僧毕集。提婆宗致既精,词旨明析,振发义理,众咸悦悟。时王弥亦在座听,后于别屋自讲,珣问法纲道人:“阿弥所得云何?”答曰:“大略全是,小未精核耳。”其敷析之明,易启人心如此。其冬,珣集京都义学沙门释慧持等四十余人,更请提婆重译《中阿含》等。罽宾沙门僧伽罗叉执梵本,提婆翻为晋言,至来夏方讫。
这里还谈到了提婆因王珣所请,译出《中阿含经》之事。“集京都义学沙门释慧持等四十余人”参与译经,这是极耗心力的事,此事亦足证王氏兄弟已归依佛门。
除此之外,《高僧传》中还有王氏兄弟礼敬或师事竺法汰、竺道壹、慧持、帛尸梨密等高僧的记载。如《竺法汰传》云:“领军王洽、东亭王珣、太傅谢安,并钦敬无极。”又《竺道壹传》云:“竺道壹姓陆,吴人也。少出家,贞正有学业,而晦迹隐智,人莫能知,与之久处方悟其神出,琅琊王珣兄弟深加敬事。”又《慧持传》云:“持乃送姑至都止于东安寺,晋卫军琅琊王珣深相器重。”《帛尸梨密传》则指出:“琅琊王珉师事于密。”这亦可以看作其归依三宝的明证
《世说新语》刘孝标注中亦谈到王珣与佛教的交涉,如《伤逝》第13则“戴公见林法师墓”,刘孝标注引王珣《法师墓下诗序》曰:“余以宁康二年,命驾之剡石城山,即法师之丘也。高坟郁为荒楚,丘陇化为宿莽,遗迹未灭,而其人已远。感想平昔,触物凄怀。”足见他与支遁交厚。再如《言语》第93则“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条,刘孝标注引王珣《游严陵濑诗叙》中谈到了竺道壹。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王珣王珉兄弟是著名的佛教信徒,这当然与其家庭的熏陶是分不开的。其祖王导对佛教的支持,其父王洽对高僧的奉养,使得他们终于昄依佛门。
王羲之为王导从子,是王导之后琅琊王氏的领门人物。王羲之为天师道信徒,然而其亦崇佛。
王羲之,字逸少,父旷,淮南太守。元帝之过江也,王旷首创其议。羲之少朗拔,为从父王敦所赏,云:“汝是我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赏誉》55)时人目之为:“飘如游云,矫如惊龙。”(《容止》30)太傅郗鉴赏其风姿,以女妻之(《雅量》19)。王氏世事天师道,故羲之入世之心甚淡,《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云:“(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又云:“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本传又载羲之《与谢万书》:“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4]1396-1397可见其并不热衷功名。
羲之累迁江州刺史、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在会稽内史任上,组织了著名的兰亭集会,并以此自矜。《世说·企羡》第3则云:“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
《世说新语》中与王羲之交结的僧人主要是支遁,这是因为羲之曾长期任会稽内史,而支遁属于会稽僧团。如《文学》第36则就写到了王羲之初任会稽内史时与支遁的互动: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
“王逸少作会稽”,即是指王羲之初任会稽内史。羲之出身名门,且久负盛名,又是地方最高长官,故有“一往隽气”,对支遁“殊自轻之”。与支遁相见,王羲之竟不与交言。最后支遁主动要求谈论《庄子·逍遥游》,以清谈之才打动王羲之。此条刘孝标注引《支法师传》曰:“法师研十地,则知顿悟于七住;寻庄周,则辩圣人之逍遥。当时名胜,咸味其音旨。”可知《庄子·逍遥游》,是支遁清谈最擅长的辩题之一,无怪乎王羲之亦“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
《世说新语》中还有关于王羲之、支遁的几则条目,属于人物品题的内容:
王右军叹林公:“器朗神俊。”(《赏誉》88)
林公谓王右军云:“长史作数百语,无非德音,如恨不苦。”王曰:“长史自不欲苦物。”(《赏誉》92)
王孝伯问谢公:“林公何如右军?”谢曰:“右军胜林公,林公在司州前亦贵彻。”(《品藻》85)
《赏誉》88是王羲之对支遁的品评,《赏誉》92是支遁与王羲之对王濛的评价,《品藻》85是王恭、谢安对王羲之和支遁的评价,皆为中肯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