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祝喜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死亡是迟子建反复书写的核心母题之一。据不完全统计,《迟子建文集》四卷共计小说39篇,而直接写到死亡的竟有近30篇。她的长篇新作《烟火漫卷》可标识为以哈尔滨为中心的城市志体式,重在演绎刘建国、黄娥、翁子安、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等普通人的悲欢离合,窃以为它依然葆有对死亡的隐性叙事。正如作家在后记《我们时代的塑胶跑道》中写道:“哈尔滨对于我来说,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在后辈的写作者眼里,可以说是一只血脚印,也可以是一颗露珠。”[1]301“血”“眼泪”显然是作家对父亲所代表的普通百姓生前的诸多不幸的悲悯,内设的思维原点应该是隐含了死亡,而“露珠”应是对死亡叙述的诗意建构与审美呈现。《烟火漫卷》的死亡叙事,关联到小说的城市历史、人物塑造、情节推进、主题生成与作家的人文情怀。《烟火漫卷》的死亡叙事,蕴含社会伦理、丧葬文化、生命哲学三重主旨,它们分别对应着文本主题建构的表层、基层与深层。三者相对独立,同时又浑然一体,我们对前两者相对容易理解,但对第三方面的理解难度就比较大,而学界亦未见对此有专门论述,故而本文拟论析《烟火漫卷》的死亡哲学。
作家的死亡哲学一般是通过作品书写对死亡的形而上思考,诸如对死亡的神秘性、无常性、悖论性,以及人类对其本体的认识表现出的有限性言说。死亡意味个体生命的不再存在,对于没有真正经历死亡的人而言,他对死的认识必然是肤浅和片面的,可吊诡的是如果他已经死去,就根本无法再谈论对死亡的感受。我们可以推断,人类也许正是缘于对死亡认识的受限,这才有了宗教、文学、艺术的存在。文学对死亡的阐释是生命哲学的诗意言说,与科学对死亡的理性、严谨、抽象、同质化的表述有明显差异。作家的死亡观本质是表现人“活”的哲学,是对基于生故而必须思考死,故而作品对“生与死”的书写就不仅具有积极性,而且禀赋生命形而上的终极意义。迟子建《烟火漫卷》的死亡叙事,没有仅停留于医理层面,而是以诗性思维凸显出感性与理性的有机统一,葆有哲学品格。
时间与空间是生命存在最根本的两种方式,作家的时空叙事蕴含作家的生命情怀,凝聚着其内在的生命哲学,并外化为特定的时空建构智慧。时间表征是指作家的内在生命观,外化为独特的时间意识,主要有特定时间的设定、时间意象的组合,以及客观时间与人文时间的差异等。《烟火漫卷》上部的题目是“谁来署名的早晨”,下部的题目是“谁来落幕的夜晚”,上下两部分对应的季节分别是春夏与秋冬,上部1—4 章描写哈尔滨的春季,5—8 章则为夏季;下部1—4 章写秋季,5—8 章为冬季。围绕哈尔滨由诞生至今一百多年沧桑巨变的发展历程,设定四季、昼夜、早晚这三个由长至短的时间刻度,从此在时间向度生成有限与无限循环往复的流动性叙事。这一不变与变化多重镶嵌的叙事时间流转范式,既根植于中国传统农耕文化的四季循环经验,又与老庄哲学生死不断循环的生命观相契合。四季循环的时间观念积淀为民族审美文化符号,影响着人们的时间观、自然观、艺术观、生死观。迟子建在多重交替循环中,以自然时间的永恒反衬生命的短暂,以自然时间的具象反观死亡时间的神秘,以自然时间的必然凸显死亡在必然中表现出的偶在感。
小说把谢普莲娜的父亲与她第一任丈夫的父亲设定为第一代人,她与两任丈夫(伊格纳维奇、于民生)和刘鼎初等为第二代人,刘建国兄妹与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等为第三代人,黄娥、翁子安、小米和大秦夫妇、小刘和胖丫一对恋人等为第四代人,刘光复长到4 岁不幸夭折的孙子,黄娥与卢木头之子杂拌儿,甚或小米被迫流产的胎儿等为第五代人。五代人之间每一代均生死相伴,可见死亡在哲学意义上的本然性,但死亡原因又在差异中表现出以非自然性为主。伊格纳维奇、刘鼎初等第一代(第二代)主人公死于残酷战争与“人祸”,揭示出个体生命被巨大天灾人祸毁灭的无助感,在绝望之中表现作家悲悯苍生的人道精神。伊格纳维奇与两任妻子所生之子皆死于难产,以及翁子安养母所生“四点”在出生三天后夭亡的死亡叙事,大概寓示社会时代大潮中个体生命异常脆弱,夭亡是众生无法抗拒的宿命。
迟子建对其他三代的死亡叙事集中表现社会和平年代里的各种非正常死亡,如疾病、意外、情杀,其中最主要的类型是“它(他)杀”,尤为突出的原因是病亡,这一点应当非常符合人类疾病史的客观真实。疾病无疑是造成现代人类死亡的首要“杀手”,迟子建早年的长篇小说《白雪乌鸦》叙述1900年左右哈尔滨鼠疫爆发,清政府派遣英籍华人医生伍连德领导当地官民顽强抗疫,但最终还是付出6万多人病亡的惨痛代价,意味着即使在科学高度发展的现代,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灾难,人的生命依然面临巨大威胁。五代之间生与死周而复始,一方面象征人类反抗死亡只能如同西西弗斯一样徒劳,另一方面则寓示人类正是在一代又一代死与生的接力赛中生生不息。百年时间的宏大叙写,是基于哈尔滨社会历史的风云际会,从而与自然界的周而复始,以及个人的生死有限密切关联。这三者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使得死亡的时间融汇自然、历史、家族等诸多属性于一体,具有丰富性、差异性与哲学性。
此外,《烟火漫卷》又把时间定格在生日、忌日、清明节、中元节(鬼节)、春节、基督教的礼拜等时日,寓示哈尔滨凝结了多元文化,以及中西节俗文化的深层皆与死亡密切相关,反映人类贵生拒死的共同意愿。翁子安曾向刘建国解释道:“他成年后发病,之所以选择凌晨四点出院,就觉得那是他出生的时刻,在新生时刻的自己,是不会走向死亡的。谁知他的这个‘四点’并不是真的。”[1]81这个细节表面上是借助误会编织情节,但其深层意蕴是作家借翁子安的心理暗示对传统儒家“天地大德曰生”文化基因的潜在承传,以及其潜意识暗合远古民间的生命崇拜。
迟子建《烟火漫卷》死亡哲学时间叙事的内核是死与生俱来,生命在时间向度因死亡而规约出其短暂性、单向性、偶然性,但这些不仅不会导致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意义的怀疑,以及对奋斗的解构,反而会启悟人们愈加敬畏和珍爱生命。小说上部第7章写刘建国失去父母与大哥刘光复后,万端痛苦地悲叹“人生原来就是不断失去亲人的过程啊”,从而在缅怀昔日与家人欢聚的欣慰的同时,书写生离死别给人带来的巨大悲苦。小说下部第3章写黄娥遭遇车祸死里逃生后倍感人生难测,因此当她一见到刘骄华,首先想到自己万一死在马车之下,就无法偿还这几年欠刘骄华的房租,从而感叹人生干什么一定要趁早,以此反映人生总是在经历一番生死体验后才会顿生“诗酒趁年华”之感慨。
作家死亡哲学向度的空间建构,是在空间叙事向度,通过身与灵、悲与欢、生与死的多元对比“以死观生”。“以死观生”是我们借用曹雪芹《红楼梦》对死亡哲学的言说,即在“因空见色”与“自色悟空”的双向互证中体认生命的脆弱、短暂、神秘,以及悖论存在,从而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范式堪问生与死的终极。《烟火漫卷》死亡哲学的空间建构,主要表现为——聚焦亡人的安葬地坟墓,生者的聚集空间榆樱院,刘建国驾驶的流动空间“爱心护送”车,与寄情于能沟通神与人的宗教建筑,描写象征灵魂不死的飞鸟雀鹰,以及其他一些连接生死的意象等予以呈现。
迟子建曾在一个访谈中述说:“如果你想到这世界上所有的人,终究会化为尘土,所有生者的名字都会上了墓志铭,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我的作品里会写到死亡。死亡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谁都不能回避。”[2]她在此不仅谈到死是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死的必然性,一般人死后的普遍归宿空间——坟墓,而且又涉及到对一个人一生终评的墓志铭。作家对坟墓空间的叙述目的并不局限于介绍其实用功能,而是以此观照其所蕴含的生命哲学意蕴。《烟火漫卷》主要聚焦卢木头与谢普莲娜一中一西两位主人公的坟墓,因为各自的宗教信仰不同,故而安葬的地点、方式以及寓意明显不同。谢普莲娜死后安葬在犹太公墓,卢木头死后采取天葬回归自然,但是两者内在生命价值的共同取向均指向了爱与永恒。
卢木头生前对黄娥说过:“他最厌恶的就是坟墓,占一块地不说,还容易吓着胆小的孩子。他半开玩笑的对黄娥说过。娥呀,要是我死在你前头,你就把我扔到鹰谷,让鹰啊老鸹啊把我吃了,我的魂儿还能在天上飞,也算升天了。”[1]145卢木头此后因误以为妻子黄娥与初恋情人刘文生偷情而被气死后,黄娥依据他生前的心愿把他葬在了鹰谷,这一天葬方式符合他身为蒙古族的丧葬习俗。天葬反映我国藏族、蒙古族信奉人死后有魂灵,以及灵魂可以升天的生死哲学,可以使人临危之际心态从容,坦然面对死亡,具有临终关怀的人道精神,凸显游牧民族对自然的敬畏、感恩和崇拜之情。卢木头之举契合老庄回归自然“齐死生”的生命哲学观,他死后不愿与活人争地,又担心吓着孩子们,作家以此在生命伦理层面抒写他的善良、奉献与坦荡。
波兰人谢普莲娜因信奉犹太教,死后葬在哈尔滨的犹太公墓,她自行独立设计的墓碑“顶部是六芒星,左侧是云纹,右侧是水纹,底部是橄榄枝而墓碑上的名字,也是谢普莲娜创造的,那串陌生的字母,俄文、波兰文、汉语拼音皆有,外人无法读懂,于大卫说这里面有母亲家族姓氏的波兰人字母,有伊格纳维奇名字的俄文缩写,当然还能看出汉语拼音的‘YU’。”[1]52-53这一独创型墓碑图案符号,包含她的国籍、家族、婚姻等各种复杂角色元素,凝聚她对故乡的眷念,对逝去的两任丈夫的情感,又表现出对自然与和平的向往。
坟墓寓示人固有一死的必然性,人死不可复生造成的阴阳永隔,并以逝者在地下的长眠反衬生的有限,它又成为生者祭奠逝者的感情寄托空间。刘建国每次去犹太公墓祭奠谢普莲娜总是在她墓碑前轻放几个石子,寓示对生命永恒的期盼,因为“石头是永恒的象征,据说耶稣的墓道是用巨石封堵的,而‘耶路撒冷’在希伯来语中,是‘石头城’的意思”。[1]36此外,谢普莲娜的墓地未能如她生前所愿与父亲紧挨,表现人生缺憾难免的客观存在。谢普莲娜的第二任丈夫于民生死后骨灰被他哥带回老家,因为对方执意认为自己当初未能成功阻止弟弟与她结婚,所以在他死后一定不能让他们合葬在一起,揭示人死后只能“任人摆布”的尴尬、无助和绝望感。每逢过年时,武鸣除了给他爹上坟烧纸,还会带着烧鸡烧鸭为埋在湖边的四条狗上供,这又无疑表现出民间认为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看法。
有论者极有识见地指出:“必须说,《烟火漫卷》既有精彩纷呈的故事,又有光彩照人的人物。其核心叙事的建立又高度依赖于‘护送车’‘榆樱院’和‘小鹞子’这三个叙事装置。”[3]刘建国开的“爱心护送”车作为一个流动空间,是许多危重病人往返家庭与医院的工具,但因为“中途停尸的不只一人”,它也“见证”了许多死亡而“肃杀之气太重”,所以刘建国的第二个搭档,坚决舍弃丰厚的收入,不再从事此职业,而甘心再回去卖菜。“护送车”侧重表现高危病患者临危时与亲人不堪忍受的痛苦,也揭示出再好的医生也永远是只能治好病,却无法挽救每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的残酷现实。榆樱院的坚固与长久,反衬着生命的脆弱与短暂,这里居住的四户人家基本都有亲人不幸死亡。小说临近结尾作者把郭老头的突然病亡与小米腹中即将出生的胎儿对比,暗示病重老人死的无常,以及新生命孕育的苦难与诞生的神圣。卢木头死时戴的帽子与雀鹰(小鹞子)作为微观空间意向,这两者一实一虚联结死者与生者,它们皆带有魔幻色彩。帽子书写人亡物在的悲痛,又成为杂拌儿误以为父亲一定还活着的信物,“小鹞子”则寓示卢木头灵魂不死,象征他即使身死处于阴间,而灵魂依然保护和关爱自己的妻儿。
概而观之,迟子建《烟火漫卷》死亡哲学的空间建构,其内在肌理是在社会现实空间、心理情感空间、精神信仰空间三个维度展开,这三个空间又绝非各自完全处于割裂状态,而是互相对比、补充和辨析。譬如黄娥在心怀以死为丈夫卢木头谢罪之意前,曾带着儿子杂拌儿去过哈尔滨不少宗教场所,这些不同的空间建筑风格,既凝结着哈尔滨土洋浑然一体的历史文化主题风格,又呈现出黄娥与杂伴因年龄、经历、角色不同造成的心理差异,又在灵性空间寓示普通人乞求神灵庇护的精神诉求。如上所述,《烟火漫卷》对死亡的终极追问,不仅在时间与空间二重视域展开,建构人与鬼神一体的三维空间,作者又在“以死观生”与“以生观死”的互动中,寓示生命个体存在的有限性与孤单、渺小与脆弱、无常与神秘。
《烟火漫卷》的死亡哲学要义,是作者基于文学审美视域对死亡的概念、类型、内涵、过程、价值等本体义项的终极叩问。作者揭示死的本然与偶在、可知与神秘、瞬间与过程,以此反映自然灾难、时代祸患、自身因素三者“合力”对死亡的影响,从而审视生的有限与无限,表达人对死的本能恐惧、排拒与超越等有关死亡形而上的思考。首先要指出的是在迟子建的笔下,她对自杀与杀人明确持否定态度,刘建国的自杀未遂,刘骄华对“精神出轨”的丈夫老李的复仇仅“在想象中完成了对他的杀戮”,黄娥最终放弃了以死向亡夫谢罪的恶念,凸显了作家恪守生命至上,即“活着”为先的人类生存原则与道德底线,寄托作家对轻生与伤害他人生命行为的坚决否定。热爱生命是曹雪芹、杰克·伦敦、史铁生、迟子建这些有哲学气质作家的共同精神品格,尽管他们的叙述范式基本暗合海德格尔倡导的“向死而生”。
《烟火漫卷》不仅涉及心梗、脑梗、癌症、植物人等医学死亡,又涉及到因失踪两年以上由法院宣告的社会死亡。作家对医学死亡的叙述,主要目的在于从生命伦理层面对濒临死亡者予以临终关怀,并书写将死之人其心向善的生命伦理。刘建国的第三个助手,因为非常羡慕临终之人能牵着自己孩子的手安详离世,因此决定要尽快结婚生子。其行为深层寓示着中国传统文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价值定位,揭示多子多福是宗法社会民众的普遍心愿,他们以子孙繁衍的代际承传,消解个体生命终归毁灭对人心灵造成的莫大创伤。
针对社会死亡,作者主要写了两件与之相关的事:一是铜锤失踪多年,当事者与亲人并不愿意让法院宣告他为社会死亡,尽管其生死不明对刘建国、于大卫、谢楚薇等人造成精神极度痛苦。丢失铜锤成为刘建国的“原罪”,严重影响到他的心理、行为、人生,如果没有此事,他应该不会一直单身,抑或在极度痛苦、绝望、悲愤中发生对武鸣的猥亵未遂。而当他历经三四十年苦难最终知道翁子安就是铜锤时,却又在貌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情境中,从于大卫口中得知自己是日本遗孤的真相。二是黄娥在卢木头气亡天葬后,对别人一直假称他只是失踪,未能去法院申请宣告丈夫为社会死亡,使得她始终倍感罪孽深重。迟子建叙述它们的用意,在于揭示刘建国的日本遗孤身份、黄娥气死丈夫的罪过、铜锤幼小时被偷走的遭遇,以此让各自的身份表现出复杂神秘感,从而产生对“我是谁”主体体认的迷惘,隐喻生命存在的荒诞感。
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人永远不能穷尽自身,人的本质不是不变的,而是一个过程……”[4]209正是基于生命永远是一种未完成性的真谛,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必然永远充满有限、疑虑、多解与难解。翁子安不仅在《烟火漫卷》里有一定典型性,凸显自身独立存在的意义,同时又是一位结构性人物,尤为重要的是其生命存在极具哲学本体意义。翁子安、四点和铜锤之间,存在姓名与真人之间,多元主体性之间的分离、错位和迷失。刘建国在翁子安真实身份没有被揭示之前,从来也没想到他苦苦寻觅三四十年的“铜锤”就在身边,从而寓示生命存在的荒诞感,暗合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对人生荒谬本质的体认。翁子安的养母一直把他当作“四点”,始终不知道“四点”早在出生三天后就夭折,如今这个“四点”是她兄弟偷来的铜锤。铜锤的名字,积淀着民间父母大都喜欢给孩子起“贱名”的传统文化心理,譬如小说里出现的小米、木头、杂拌儿、胖丫,以此希望孩子身体结实、健康、好养。
“四点”的得名如前文所述,是缘于那个夭折婴儿出生的时辰,也意味翁子安对健康的期许。翁子安起初认为“在新生时刻的自己,是不会走向死亡的”,后来当他明白真相后,才知道此认识根本就是错误的。“子安”无疑也是祈愿一生平安,但“铜锤”“四点”“子安”并未使自身与亲人健康平安,因此三姓名叠加表现出反讽意味,象征人间生命个体存在的分裂、不幸与荒诞。三个名称阴差阳错地对应现实中的同一个人,亦如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曹雪芹《红楼梦》贾宝玉的多个“影子”(补天遗石、神瑛侍者、通灵宝玉、甄宝玉)、鲁迅《影的告别》,每一个“我”都表现出不确定性,寓示生命存在的复杂性、矛盾性、无限性。《烟火漫卷》继而在名与实、假与真、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之间,超越了简单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在复调中充满张力,寓示生命存在具有庄生梦蝶般含蓄、迷惘和荒唐感。
法国文化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说过:“原始人关于生和死的观念实质上是神秘的,它们甚至不顾逻辑思维所非顾不可的那个二者必居其一。对我们来说,人要不是活的,就是死的:非死非活的人没有。但对原逻辑思维来说,人尽管死了,也以某种方式活着。死人与活人的生命互渗,同时又是死人群中的一员。”[5]298迟子建的小说一直坚守民间立场,她对生死融会的生死观,暗合列维·布留尔指出的人类原始思维的共同性。《烟火漫卷》具有“死人与活人的生命互渗”的人死(生)观,突破死生二元对立的固定模式,在生死一体的多元组合中,表现作家独特的死亡意识、死亡态度和死亡价值。
《烟火漫卷》对迟子建人死(生)观叙述的深层意蕴主要有三:其一,生与死是瞬息变化的,没有永恒的生,也没有不变的死,感叹生与死的神秘、无常与宿命,杂有佛家“不二法门”破“执”的生命哲学观气息。生与死也并非完全隔绝,它可以在超验视域得以贯通,如郭老头在打盹的时候可以见到“亡妻”。其二,死与生是相对“共存”的,正如黄娥解释人间每天上演红事与白事,翁子安他舅院落燃放的烟花演绎的繁华与苍凉,以及人们对卢木头“失踪”是跳崖自杀、偷渡到了俄罗斯、出家当和尚、死后变成一只鹰的各种演绎。“四点”自身已经死亡,亲友亦对此确信无疑,但在他精神失常的母亲心里一直是“活着”。人在现实已经死亡,其灵魂以另一种形式依然活着,黄娥说:“每个死者闭上眼睛的时候,会睁开另一双别人看不见的眼睛,扫视人间,不能赚死者的钱。”[1]73这既是对逝者的尊重,拓展了敬畏生命的时空,又充满对其亲人的人道关爱,从而把人心向善的生命伦理推向极致。其三,生与死不再简单对应喜与悲,特定情形下“活着”比“自杀”更需要勇气,也凸显生命的尊严与意义,这应该是作家在小说结尾安排刘建国不再轻生,而是陪伴武鸣自我救赎,以及黄娥最终没有以死向卢木头谢罪,而是选择与翁子安相爱的深层用意之所在。其四,“人固有一死”,生命不可能无限延长,死亡是肉身的终结、消失与毁灭,但精神可以永存。即《左传》弘扬的儒家人生观,把“死”屏蔽和悬置,实现“三不朽”的积极人生观,在有限的人生里积极有为,最大限度实现人生价值,让“死”活下去。小说以今溯源,揭示哈尔滨出现的中外文艺经典,如日丹诺夫的建筑,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曲》,有关圣母玛利亚之类宗教题材的绘画,依据传统戏曲改变的二人转《马前泼水》等,皆为杰出艺术家精神生命的结晶,象征艺术家可以通过创作经典超越时空。从而启悟当下人们,可以通过有所作为,获得精神生命的“不朽”。其五,我们不能把鬼神简单视为封建迷信,其另一面应是人心灵的寄托,是人对自身生命在现实消失后的想象物,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基督的血,门神的泪”象征对现实苦难生灵的悲悯,而黄娥为了增强杂拌儿的驱鬼能力,特意让他用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可能是从坟里挖出来的“饭碗、汤匙和皮腰带”,这种行为大概源于民间“以毒攻毒”的习俗。
《烟火漫卷》对死的叙述不是单一的肉身消失,迟子建对它的书写,涉及到身、心、灵三个向度。小米的前夫(陈秀之子)成为植物人,可视作身与心固然是“活”,但已经没有灵魂。卢木头是情与心先死,然后才是被气而亡的身死,但他的灵魂却寄托在“小鹞子”身上。“小鹞子”的死具有多重寓意。一方面黄娥猜测它可能是为了捉老鼠犒劳主人喂养的流浪猫,但不幸被老鼠带入塑胶跑道无法逃离而死,重在抒写赞美它具有人间忠勇之士的高尚品格。另一方面这个细节可能象征黄娥善良、厚道、率真的个性并不适合在城市长久生活,暗示最终要离开哈尔滨回到乡村的精神归宿。甚或是一个寓言,寓示人类片面追求物质现代化对自然环境造成了严重破坏,不断毁灭大自然许多物种,如果不反思和保护自然界,人类也会遭此厄运,从而寄托作家呼唤加强建设生态文明的人文情怀。
正如艾温·辛格所言:“如果抽离了生命的意义,死亡也便没有意义可言。死亡之所以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无非是因为它加入了我们对生命意义的探究。关于死亡的一切思考,都反映出我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6]84迟子建《烟火漫卷》蕴含的死亡意识,延续了她在《北极村童话》《白雪乌鸦》《亲亲土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等小说对死亡叙事的人文情怀,同是对死的书写,其意义却指向对生的意义的索解。迟子建借刘光复之口,阐发刘骄华丈夫对考古的生命哲学意义思考,老李总结一生的考古经验认为:“人类文明史,是从对死亡的发掘开始的,死是绚烂的……没有永恒的生,但有永恒的死。”[1]75受此浪漫死亡观的影响,刘光复说自己死后要精心在墓葬放一些这个时代工艺品,他收集的小件工具和零件,目的在于“这样几千年以后,人家掘开了他的墓,不仅能看到文化史,还能看到工业史,他这样就不是去死了,而是带着使命活在地下,等待被发掘的时刻,那样灵魂就真的见了天光了”[1]75。此处对死的浪漫幻想,纵然不无老李对病入膏肓的刘光复的临终关怀,以及刘光复自身的自作旷达,但我们也无法否认其中也表露出作者对死的超越,阐释灵魂不死的价值,寓示“死”是有价值的,历代亡人依然可以“带着使命活在地下”,为未来子孙作出自己的独特奉献,生命缘此可以因心存大爱而在精神世界获得“不朽”。
《烟火漫卷》对死的溯源,把人死亡的原因归结到客观、主观两个方面,以此来阐释“死从何处来”。作家叙述造成死亡的客观因素有意外与疾病,意外是以死的无常感慨人生无常,病亡是人类永远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前者寓示人类在“死神”面前永远无法主宰个人的命运,后者意味着死亡的不可抗拒性,两者都表现出死亡的本然性。造成死亡的主观因素有战争,“极左”倾向,自己与他人的过失,表露出社会与个体的“原罪意识”,以期在反思、忏悔、行善中完成灵魂自我救赎。而外因与内因有时又不可截然分开,如卢木头之死主要原因是黄娥去见初恋情人刘文生,但主观原因是他自己“以假为真”,误认他们两个之间发生了性关系。
《烟火漫卷》对“死向何方?”的追问,主要表现在现实与灵魂两个向度,现实层面大体定位于坟墓,灵魂层面主要有小鹞子、艺术与宗教,其意义前边我们已有阐释,此处不再赘述。需要补充的是迟子建对死后归宿的叙述,往往又与人活着密切关联,如父母一般会先我们而亡故,子女总有一天会成为孤儿,现实可谓是人生充满不幸的“失乐园”,孤独情结缘此就具有形而上的哲学品格。刘建国日本遗孤的身份,尤为象征众生皆如他的人生命运多舛,正如黄娥针对刘文生在上帝面前不能说“恨”时悲叹“没有上帝,只有人间”。马车夫的老婆赞叹黄娥太俊俏,竟然对她说:“啊呀呀,真要是把你撞死了,地下得有多少死鬼男人,抢着跟你配对啊。”[1]214迟子建此处又用诙谐笔法消解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以阴间鬼的行为反衬黄娥之美,讴歌她生命存在表现出的自然、真淳、诗意美。
至于对死是什么的本体性认识,迟子建《烟火漫卷》重在写人类对它认知的有限性、主要特征,以及人们对它的复杂态度,我们在前文也有不少分析。此处再总结一下,《烟火漫卷》在对温情诗意的死亡本体性叙写中表露出她独特的伦理价值、信仰阐释与复调的诗意美。于民生的死与谢普莲娜去见亡夫伊格纳维奇的弟弟密切关联,他因猜忌生气而亡,深层蕴含“爱情与死亡”的文学原型,具有悲怆感。刘建国的自杀未遂,竟然是缘于一条“恶作剧”狗的惊扰,从而集庄严、悲怆与滑稽于一体。刘建国与黄娥用“爱心送护”车送一位重度昏迷的病人,一场意外的车祸却让他“死里逃生”清醒过来,但活过来后又遭遇子女逼问银行存款密码,从而使刘建国、黄娥所面临的生死抉择具有了哲学意味。
概而观之,迟子建《烟火漫卷》虽然叙述了几位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不同于其他作家着意表达英雄人物牺牲的崇高美,而是重在寓示当下人类普遍存在的主体迷失。客观而言,小说对哈尔滨城市主体性叙事的确相对薄弱,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城市与人没能紧密贴合,无法实现内在精神的互动;城市世俗生活无法为城市主体重建提供精神资源。”[7]可是另一方面,如此评价也难免表现出论者有可能是“强制阐释”的缺失,从而遮蔽了《烟火漫卷》对个体生命的终极的形而上思考。故而探析《烟火漫卷》的死亡哲学有助于回归复合文本,考量作者是如何通过叙述死亡反思对死亡的态度、体验、认知,其宗旨在于启悟我们敬畏生命,拒绝轻生以及超越恐惧,悲悯底层小人物的不幸,以及“为每个无辜逝去的生灵痛惜”。《烟火漫卷》缘此葆有形而上特质,在平凡人家的日常叙事里凝聚着对自然、国家、亲人、艺术,特别是生命充满终极堪问之爱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