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四六选本初探
——以《四六灿花》为考察中心

2022-03-01 23:40贺玉洁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卷首选本创作

贺玉洁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明嘉靖以后,四六文在社会上的应用越发频繁,且在官场应酬、日常交际中扮演着不可废替的重要角色。至万历中晚期,集中涌现出大批四六选本。这些选本“处于国家制度与文人生活、公共事务与私人需要、政治权力与文化力量相交接的场域之中”[1],故将其作为研究对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近年来,学术界的相关成果主要集中于王志坚《四六法海》、王世茂四六选本的个案研究及明代中后期四六选本的综合研究。①李慈瑶《打造选本:〈四六法海〉的编纂及其学术个性辨析》(《四川大学学报》2021年第3期)、苗民《学术个性与社会风气的抗衡——论王志坚〈四六法海〉》(《文学遗产》2013年第4期)、苗民《王世茂四六选本八种考论》(《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13年第3期)都对四六选本有相关研究,其中苗民的《明代中后期四六选本综合研究》(南京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对中晚明四六选本的版本源流做了重要考证。既有的研究对晚明四六选本理论批评价值的揭橥亟待加强。本文通过对晚明四六选本的综合考察,选取《四六灿花》为范本加以探讨,以期从中透视出晚明骈文创作的基本特征及其与时代思潮的密切关系。

一 江南地区的创作风习

晚明时期,四六选本的市场需求量很大,往往供不应求。朱锦在《精选当代各名公短札字字珠序》中的记载便典型反映了这一现象:“余友人王生世茂校书白下,往余从夏官公,余为之选校四六类函等启,四方士争购之,珍之若灵蛇之珠矣。”[2]卷首此期涌现了大批四六选本,如李天麟《词致录》、陈翼飞《文俪》、李日华《四六类编》等,饮誉后世的《四六法海》亦在其列。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在现今存世的晚明四六选本中,编撰者明确、版本年份约略可考者约55种。其中主要编撰者48 位,爵里不详者、其他籍邑者计11 人,其余35 人则广泛分布于今江苏、江西、安徽、浙江、福建及长江中下游等江南地区。在这35位编撰者中,既有缙绅显宦,也有布衣文人,其身份地位高下相殊、参差不齐,文学创作亦各有主张,但是于四六一体,众人表现出了共同的治学兴趣。个中缘由,不可不深究。

江南地区物产丰饶,经济富庶,山水清嘉而又人文荟萃。特有的人文历史与自然环境使得当地文人对六朝文学有着天然的地缘亲近感。明初,文风尚古质。正、嘉年间,“勉之诸公四变而六朝”[3]139,以骈文补救散文之失,影响颇大。这一影响力虽有限而短暂,却极大地迎合了江南文人的地方风习和创作传统,进一步推动和强化了当地的六朝文风与骈文创作。嘉、万之际,复古派依然得势。一代文宗王世贞虽力倡秦汉,但并未因此画地而趋,“今宜但取《三百篇》及汉魏晋宋、初盛唐名家语,熟玩之,使胸次悠然有融浃处,方始命笔……然后取中晩唐佳者,及献吉于鳞诸公之作,以资材用。亦不得临时剽拟。至于仆诗,门径尤广,宜采不宜法也”[4]148。可见,王氏无论在创作实践,亦或文学思想上均体现出博采众长、兼容众家的倾向。他对六朝文亦秉持了一种辩证态度,其《艺苑卮言》有言:“吾于文虽不好六朝人语,虽然,六朝人亦那可言……然如潘、左诸赋,及王文考之《灵光》,王简栖之《头陀》,令韩、柳授觚,必至夺色。”[5]50这一通达的创作理念亦贯彻到其四六创作中。胡应麟就指出王氏所为四六“整而流,艳而发,其含吐江左,蹈藉初唐”[6]580,意即王氏四六虽法六朝初唐,但自成机杼,卒成一家风骨。隆庆四年(1570),后七子盟主李攀龙逝世,王世贞独领文坛,声华意气翕然海内。王氏早年是复古理论的忠实践行者,然晚期二十余年于太仓弇园隐居时,对其早期一味否定南方文学的做法予以全面纠正。而皇甫汸本人在四六创作上一度享有“名家本朝”[6]765的地位,更兼世家大族、进士出身、海内文宗等多重显贵身份,其时便成为推动江南骈文余波的重要人物。正是因为治学志趣的相投以及地域文化的感召形成一股强大的向心力与凝聚力,使得这些文人超越了师承授受、身份地位及地缘差异,共同致力于四六选本的创作。故隆万年间,四六选本如雨后春笋般在江南地区得以集中涌现。

二 四六选本的创作特征

明中叶以来,图书出版业异常发达。一些不良书商为了迎合市场需求,追求短期效益,刊刻书本时往往校勘粗略、“冒甲以乙,惑人耳目”[7]卷首,颇多鲁鱼亥豕之谬。作为有社会责任感与一定文学素养的儒家士子,他们在编撰选本时态度审慎,期“以心肃而振其萎,体严而芟其蔓”[8]卷首。故树立写作范式、以矫时弊,就成为包括《四六灿花》在内的诸四六选本的编选宗旨。正如李国祥所云:“不佞窃窃,禀经酌雅,复有兹选,无亦昭体以期新而不乱,晓变以期奇而不渎,防文滥也。”[8]卷首在这一编选宗旨的影响下,此期的四六选本普遍呈现出如下特征:

首先,就编撰者而言,参与创作的人员众多。通过对晚明四六选本的综合考察,笔者发现这些选本往往并非一人独创,而是集体创作,如阴化阳《四六鸳鸯谱》8人,俞安期《启隽类函》31人,李国祥《古今濡削选章》45 人等。其中人数最众者当为《四六灿花》。本书12卷,明张师绎选评,毛应翔诠释。张师绎(1575—1632),字克隽,号梦泽,南直隶常州府武进县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官至江西按察使。毛应翔,字凤卿,沂州府兰陵人,其生平履历鲜有记载。本书凡12卷,每卷卷首列出此卷编撰人士姓名,包括选评者、诠释者、品定者、批阅者(又称校阅者)、参订者(又称参校者)、编次者(又称论次者)、辑正者7类。经统计,除了张师绎(选评者)、毛应翔(诠释者)、卜豫吉(品定者)三位核心编撰者外,其余从事校勘工作的批阅者、参订者、编次者、辑正者另有45人之多。一部12卷的选本,参与编撰工作的相关人员竟有48人之众,用心何其良苦!其意图正如张师绎所言“是刻校雠最力,绝无鲁鱼亥豕之讹”。

其次,就选文而言,多录本朝人文章。从时间的纵向性而言,此期选本大抵分为三类:其一,历代皆选,如李国祥《古今濡削选章》、俞安期《启隽类函》;其二,只选前代,如李天麟《词致录》、王志坚《四六法海》;其三,只选本朝,如钟惺《四六新函》、张师绎《四六灿花》等。其中第三类尤多,且以《四六灿花》为例。本书所录仅限有明一代,从作品数量来看,尽量做到广选兼收,“事必备体,署无遗篇,人所略而我必详,彼或疑而此无漏”。从作品质量而言,编撰者披沙拣金,力求精良,“名公之箧藏,仍求巨眼之鉴定。恍灵蛇之宝初腾,光堪照乘;如荆山之辉乍剖,价足连城”,“一切呰窳款启在所不录”[7]卷首。从读者的接受角度来讲,选取本朝人的优质四六作为写作范本,确实更易于模仿与借鉴,从而也彰显出明人的创作自信。

最后,就体例而言,简明赅备,眉目了然,查检方便。此期选本在选文体例上大抵按官制分类,如李国祥《古今濡削选章》、钟惺《四六新函》、李日华《四六类编》、朱锦《新刻旁注四六类函》等,其意图则如俞安期《启隽类函》所言:“官有诸部,部有诸类,区分畛别,以类相从。一开阅目录,犁然具在。”[9]卷首那么,此期选本为何在划分体例时多倾向于以官制为序?这与明代官制甚有关联。

明代官制中存在着一个异常突出的问题,即冗官。据吴建华博士论文《明代官冗与官缺研究》所言,冗官问题自洪武年间始,弘治、正德时期臻于高峰,至天启、崇祯之际依然严重。由此可知,有明一代,冗官问题相伴始终。明代冗官问题根植于广泛的社会基础,包括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而政治的干预当为首要因素。如洪武年间的“因事设官”,永乐、宣德年间的扩增编官,万历年间的卖官鬻爵以及贯穿明代始终的荐举取士等,这些政策都在不同程度上造成了官员的冗滥。明中叶以后,权臣之间的明争暗斗益趋激烈。当权者通过荐举扩充私人势力,培植党羽,多辟僚属。“当权力被置于社会关系网络之中时,就被异化为血缘关系、地缘关系、门生关系、同窗关系、同年关系、姻亲关系、宗族关系、上下级关系、亲朋关系等。”[10]57于是座主提拔门生、上司提拔亲信、大官之间互相笼络、小官之间彼此照应,环环相扣、链链相续,形成广泛而又稳固的社会关系网。再加上各省间频繁的人事调动,这种关系网迅速演变为全国性的网络。于此同时,公文领域渐兴四六骈俪之风。嘉靖时著名学者湛若水曾言:“皇祖谕辞臣以典、谟、训、诰,质实无华;次取汉魏、韩柳,诚有意于复古,而振衰世之陋矣。故当时制诰皆质实,不用偶丽四六,文风为之丕变。臣每从旧臣家,拜读诰敕及洪武、永乐《试录》,而钦慕之。奈何近代诰敕,复为四六之习,似与国初渐不同矣。”[11]227嘉靖而后,四六文的声势不断壮大,至万历年间臻于极盛。其时因工于四六而获为官或晋升之资的人不在少数。四库馆臣在俞安期《启隽类函》的评语中就曾提到这一现象:“江陵秉政,凡笺启中得一二警语,立跻显要,可知当时所尚矣。”[9]卷首执政者或当权者对俪语的独特偏好,无疑极大地推动了明代四六的风行。

四六文在官场中的盛行进一步影响到民间创作中骈四俪六的文风。其时,它的用途十分广泛,“上自金门紫闼,下迄冷局散官,鬯彼我之怀,申庆吊之悃,均所必藉”[7]卷首。为了满足市场需求、增强针对性,各选本纷纷以官制为类,供临文之需。四库馆臣对此颇为不满,哂之“大抵为应酬而作,其体则总集,其实则类书也”[12]1763。诚如馆臣所言,此期选本大多承担着传统四六的类书性功能。有明一代,骈体文以笺表奏启等应用型文体为主,实用性很强。故以文章的功能用途作为划分选文体例的依据是符合实际需求的。尤其是一些以官制为类,且校勘精良、文质兼善的四六选本,就一定程度而言,确实起到了矫正时弊的功用。

三 四六启的空前兴盛

明代骈文发展相对缓慢。具体表现为体裁上的不健全,即仅以表、启二体为盛,如唐文灿《鉴江全集叙》所言:“今贤科就试必以表,而良吏陈白所尊化亦必以启状。”[13]卷首

作为科举应试中的选试科目,表文是必不可缺的公文体式。所以,有明一代,表文颇受举子重视。与此相较,四六书启的发展要滞后许多。王世贞曾言:“嘉靖之末,贵溪作相,四六盛行。华亭当国,此风小省。而近年以来,每三公九卿至台谏,无不投刺者矣。渐次投部僚亦启矣。安抚监司日以此役人。司训诸生,日以此见役。”[14]14据此可知,启的复兴约为嘉靖夏言当国之时。虽然晚后兴起,但它后来者居上,一跃成为明四六创作的另一重要文体,其应用的广泛性甚至超过表。这一创作现象在明人四六序文中多有表漏。诚如李维祯所言:“四六之文,其体备于六朝,而其用繁于今。今之用,莫若表、启,而启为最。文有四六,犹诗有五七言律,规格庄整,音调谐适,于以事上,见为恭顺,以故用之表、启为宜。表不常用,启则尊、亲、平交、一切可喜事皆得施用,故最繁而最不易精。”[15]582从文体功能来看,启文比表文有着更为广泛的用途,颇类于私人之间的“公文”,无论官场应酬还是朋旧交往,皆可适用。宋朝是启体最为鼎兴的时代。其时创作繁兴,名篇众多,而且启文的应用渐趋世俗化与普遍化,“岁时通侯、仕宦、迁除、吉凶、庆吊,无一事不用启,无一人不用启”[12]1396。盖因“世俗施于尊者,多用俪语以为恭”[16]129,所以自宋以来,启文多出之以四六。至明,则承续了这一书写形式,凡启皆以四六。且其时文人普遍视骈四俪六为启文之关钥,张一栋在《鷽鸠小启序》中就曾提到:“吾曹启事唯四六之用为急,亦唯四六之工为难。”[17]卷首

四六启风行之下,大量只选启体的选本便应运而生,如张师绎《四六灿花》、李国祥《古今濡削选章》、连继芳《鷽鸠四六小启》等。在这些选本中,《四六灿花》尤为典型。首先,追根溯源,肯定四六启的实用价值。卜履吉在本书序文中,上溯庙堂公文之源头,明确指出官场公文以四六为载体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其文云:“四六者,文章家之整齐语也……古之大臣,所以贡枕宣略于庙堂者,语皆灿然,特未尝以意铸炼之而要其对。尊严之体,常贵整齐,而不尚纷错即谟训足以镜也,又奚俟格调之下衰至李唐赵宋乎?”其次,从文体特征的角度,论述四六启的文学特色。就句式结构而言,骈四俪六须取诸自然,以情感的表达需求为行文准则,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且举似世间十八对,此何以故?盖皆出于自然。故骈其四,乃四之不得不骈也,俪其六,乃六之不得不俪也”[7]卷首。就艺术形式而言,隶事用典、偶对藻饰,必以生动灵气、神韵真情相贯注,方可获得“隔千里如面谈,合万形皆肖貌”的传神效果。最后,从评点特色而言,本书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点评者张师绎常取象于自然,通过比喻或象征手法,以禅的妙悟品评四六,常能引发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感愉悦与满富诗意的审美联想,别有一番天然之趣。如卷三李惟乔《候少詹兼河南道徐》评曰:“马嘶芳草,人醉杏花”[7]57,此句出自于宋《五灯会元》,原为“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此处化用原句,表达超然心悟的意境之妙。有时亦直接引入佛教用语。卷九汤显祖《答袁仓孺邑侯》:“幽眇流行,层变百出,辟支声闻,无此见性。”[7]249以禅宗之明心见性,阐述不可言说的绝佳意味。这些评点文字,有愉情悦性之乐,无道德说教之嫌。细细读来,齿颊留香,具有很高的文学批评价值和审美价值。

启体作为中晚明四六创作的重要文体,既是宋四六影响下的产物,也有政治因素的干预,更是其文体自身发展的必然需求。万历以后,四六启创作呈愈演愈烈之势。与此同时,其弊端亦日趋显露,虚文伪饰,辞旨卑下,应用俗滥,败坏风气。这种现象引起了一些正统文人的不安与抵制,社会上掀起了此起彼伏的废禁四六的呼声。同期的四六选家们则从辩证的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究。

四 社会思潮与四六创作

晚明时期,四六文的创作处于一种非常矛盾的状态:一方面被质疑、被贬斥,认为它是最俗滥的文体,另一方面被应用、被推广,在社会各阶层的流行却又无处不在。黎阳人王在晋《车书楼选注名公新语满纸千金序》曾指出:“自古语变而为四六,古声变而为偶隽。而风会莫返其初己……说者曰:非是不行于世也……此非君之好也,而时之好也;此非国家之用也,而世之用也。”[18]卷首其中“世之用”一说,也许最能体现四六文及其选本在当时的社会处境。“世之用”,即应世之用,顾名思义,四六文乃为迎合世人的需求而作。这是一种典型的实用主义观点,也是当时最为普遍的四六文章观。如邓渼《启隽类函序》所言:

音圆故便于宣读,体方则易于模拟。折杨皇□,市□莫不启齿;口脂面药,丑妇窃思效颦。由是流传富广,朝野盛行,至后代以此取士,名为博学宏词,而内外两制用之,迄今日犹然。四六之盛极矣!……芝桂虽芳,不适烹饪之用;缟綦虽贱,而叶燕婉之欢。苟以适用为美,奚必是古而非今哉!……宜乎盛行于世,而施于笺奏启牍尤为惬当。[9]卷首

邓渼在这里明确提出“以适用为美”的观点,并从文体特点、政治干预与日常应酬三方面进行了有力的论证。而张一栋在《鷽鸠小启序》中则从用途的重要性这一角度指出了公文写作对四六选本需求的迫切性,从而提出了“所贵唯所用”的观点。其文云:

夫文也,孰谓古今不相及哉!絺膏棘轴而不能运方宰,洪钟大吕而不能谐里耳,故所贵唯所用耳。吾曹启事唯四六之用为急,亦唯四六之工为难。[17]卷首

这种实用主义文章观与当时的社会思潮联系密切。晚明时期,王学左派标举“百姓日用之学”,将此期文人的注意力从“形而上”的理念世界转而拉向“形而下”的现象世界,人们对物质世界的改造有了更为明确的认知,即人类的活动应以有效满足人的生存需求和提高生活质量为目的。再加上市民阶层的崛起、商业贸易的繁荣,遂形成一股不可遏止的肯定人欲、尚利重财的社会思潮。世人对功名富贵的钦羡渴望、对世俗人情的津津乐道,使得四六文在官场应酬、日常交往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于此同时,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创作弊端。当时的四六选家们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李国祥在《古今四六濡削选章》中指出:“盖世趋江河之下,竞艳辞以取容悦,骋溢美以事游媚者,比比然也。”[8]卷首而钟惺在其《四六新函序》中写道:“第后之风云月露,止习虚词;藻缛纷华,全无旨趣……行之久而套袭之病生,用之广而假借之习起。”[19]卷首盖才高者则骋辞竞艳,才劣者则抄袭模拟。对形式技巧的过度关注,造成文章内在的庸廓肤浅、辞旨卑冗。因此,后世评家普遍认为,有明骈文“肤廓陈滥,千手一律,其佳者亦仅资谀颂而已”[20]129,并谥之为骈文的黑暗时代。这种讲究功利、夸尚世俗的实用主义思潮,不但使四六文陷入创作窘境,对儒学本位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这就引起了一些正统文人的蔑视与抵制,其中以天启三年(1623)赵南星所发起的废禁四六启的运动为高潮。

为了使四六摆脱窘境,实现文体自救,步入健康有序的创作轨道,一些热衷于四六创作且负有使命感的儒家士子进行了多番深刻而有益的探索。作为一种美的文学,四六的形式与内容同等重要,不可偏废,故而提倡“以文人之华藻立儒者之典刑”[21]18。首先,必须加强四六写作的能力。四六在对偶、声律、用典、辞藻等方面有着很高的写作要求。如张文熙在《鷽鸠小启序》中着重探讨四六写作的声律之难,其文云:

今天下谈文则祖周秦两汉,论诗则首建安开元,至于四六一体,或以俳偶少之矣……大都四六有声、有调、有色、有调,必敲金夏玉声斯和,抟风抚云调斯逸,编珠翠璧色斯灿,出奇入正律斯合,一音失全,千里犹隔,彼昌黎病其衰讽,固非确评,而柳州巧为拼拇,亦岂至论乎![9]卷首

而陈继儒则从《评注表选序》技巧、天才、韵律、学养四方面论证四六之难,其文云:

四六非技巧不足以翦裁,非才美不足以绣绩,非韵习不足以节谐,非学富不足以运使,令举子割而读之,人人称良矣。然能抽黄额白,如运风乎;举词以征实,能辐辏响应如数十指乎;叩之而不能答,能低眉掩面退而游于群玉之府以考其指归乎。[22]79

所以学人应全方位地提升自己的文学素养,苦练写作技巧,方能写出文质兼善的美文。

其次,提倡儒家正宗,使四六文辞来切今,有裨时政,堪当“国之用”。在四六文中倡导“国之用”,与当时的经世致用思潮关系密切。晚明时期是中国古代思想最为活跃、最为自由的阶段之一。就儒学内部而言,阳明心学的影响进一步扩大,而坚持程朱学说的东林学派的发展势头也很迅猛。为了恢复和弘扬程朱理学正宗,矫正王学末流谈空说玄之弊,顾宪成、高攀龙等人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请求重建东林书院。次年,书院建成,顾、高等人在此讲学,以宗经为基础,弘扬儒家经世致用的精神。其中顾宪成为筹建书院时所作《请复东林书院公启》一文,以散行单句为四六,质朴自由,既遵四六之体式,又能超乎四六之局限。这对四六文的推广无疑起着引领号召的作用。在经世致用思潮的影响下,文人士子牢记作为儒者的责任与担当,普遍关注时政,这在四六创作中便体现为关注现实的事功心态。

明嘉靖以后,统治阶级日渐腐朽,边疆战事愈发频繁,这引起了知识阶层的关注与重视。其时,诞生了不少为军事而作四六的名家。其中蓟辽总督万世德在当时颇负盛名。陈懿典在《万经理四六稿序》中曾云“若竿牍应于羽檄倥偬之时,以四六见工,则虽伏案抽思,犹觉甚苦,况立成于手中者”[23]638,而万世德军书却能天真纵逸,随笔出之,风骨烂漫,令人折服。一些四六选本对军事类题材的四六文亦颇为关注,且以《四六灿花》为例。就选文而言,该书大量收录军事题材的四六文。万历时期,战乱频仍,书中收录的四六文涉及援朝抗倭、平杨应龙、宁夏之役等各地战事,如张师绎《凡例》所云:“烽烟未靖,戎马纷驰,豪杰枕戈,书生投笔,共疑当废此毛锥,我曰不遗夫书记,凡属兵事,无不釆摭,旁逮兜鍪,一皆荟辑。”[7]卷首“凡属兵事,无不釆摭”的选文态度,表达了编选者对本朝军事的热切关注。而选文中的评语往往有感而发,表达出对国家安危的深沉忧虑。如卷七马朴《贺总督三边魏》:“恭闻光膺纶綍,总制阃戎。赐环远下东山,人望起一时之柱石;授钺即临西土,军声壮四镇之干城。社稷攸宁,海宇胥庆。窃惟黠虏为君父忧,二三载宵衣而旰食;实由重臣误国家事,十数年讳疾而养痈。始恃款而尽撤其防,及解盟而莫为之备。逮夫燃眉已急,则不恤捐中国之大体,温辞厚赂以结和;即或息肩可图,亦尚抟制外夷之虚名,罔上偷安而讳战。使贼之骄心愈肆,驻久不归;致我以奔命益疲,忧深叵测。”眉批曰:“先叙起用,即接边事,慷慨忧时,借前箸以效筹,聚米山而料敌,时事可涕,谁能发药,痼疾膏肓,安得九还丹耶?”又如卷十宋亮俞《贺蓟镇总兵破虏》:“夫蓟辽之镇,濒海而控东胡,倚险阻而临朔漠,京畿左辅,陵寝后藩。顷因孽虏跳梁,遂至边城飞燧。不加惩创,曷杜窥觎。”眉批曰:“由今视昔,可为痛哭流涕,全辽已成瓯脱,邦畿危如累卵,安得壮士直抵黄龙府耶?”总评曰:“有关时变,读之泫然。”本书中其他选文多侧重从作文方法、组织构思、审美鉴赏等方面进行评点,独军事类题材往往情动于中而行于言,针对时事而发感慨,且常寓针砭之意,用世之心颇切矣!

在一些四六选家看来,但以儒学正宗为精魄,以华词丽藻为羽翼,四六文也可以成为思想性与艺术性兼备的垂世之文,如衷贞吉在《四六菁华序》中所云:“伐山伐材,偶意共逸韵俱发;对言对事,辞藻与奇思兼流。学海惊涛,真可跃潜龙而翔鸾凤;明堂击石,诚堪动天地而泣鬼神”[24]卷首。文人在四六创作中也可以成就生命不朽的价值,诚如许令典在《鷽鸠四六小启序》中所云:“只字栉而句比,实则绘象而写怀。诚以宇宙内不可无此种文章,而士君子共勉为三立盛事者也。”[17]卷首选家之言不无过誉之嫌,但他们从文体本位的角度辨析四六的创作旨归,即先意法而后气象,从而高度揄扬四六文摄人心魄的艺术价值,一洗其时四六创作的低靡风习,亦可垂鉴后世。

综上所述,晚明时期,四六创作的总体成就并不高。首先,明代四六滥觞于官场,用繁于民间,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文体普泛化,难免带有馆阁习气。其次,体裁上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仅以表、启二体为盛。但此期文人对四六写作经验的积累、写作技巧及表达功用的探讨等,均为后世写作提供了借鉴。它近启明末几复两社之骈文创作,远肇清代骈文之全面复兴。我们在探究明代四六选本的创作时,应该将其放在“史”的宏大视阈中加以考察,这样才能不受已成观点的左右,全面而深入地透析明代四六的真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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