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民 罗岩超
人格同一性研究有漫长的历史,在西方古代、近代和现代还经常出现规模较大的研究高潮。从致思取向上说,以前的人格同一性研究主要是从形而上学特别是本体论角度展开的,相应而形成的种种人格同一性理论一般都表现出鲜明的形而上学诉求和特点。这样的研究尽管已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如多学科齐头并进,涉及的学科部门有心理学、神经科学、认知科学、社会学、精神病学等,研究十分活跃,成果极多,且增长较快,既有整体性、一体化的研究风格,也有关注细小、微观向度研究的特点,但又存在着发展质量不高的问题,即成果数量多而鲜见有实质性突破。正是这样的问题促使人们对研究范式、进路、概念框架做批判反思。呼吁和践行“伦理学转向”“实践转向”“去本体论化”“回归人及其生活”的风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和发展的。对这一转向展开研究既利于人格同一性哲学传统问题的更好解决,也是让这一领域回归它的宗旨、服务于人的生活、增强其实践关切的需要,值得在改进和发展其范式的基础上做拓展性研究。
西方传统的人格同一性哲学研究无疑是出自纯学理的、形而上学的动机,即化解这样一个哲学的惊诧,经历了时间演进、发生了变化的事物还是不是同一个事物,还能不能保持同一性,有变化、间断的事物还有没有跨时同一性,这就是著名的“同一性的变化悖论”。尽管洛克在带着此动机展开自己的“创宗立派”的研究时不经意穿插着规范的、价值论的动机,但在全部西方人格同一性哲学中,形而上学的动机和维度一直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不过,20世纪末特别是最近二十年来,这一情况在悄然发生变化,价值论的、规范性的、人生哲学的动机开始在本领域的“动机市场”中分得较大份额,这得益于帕菲特、弗纳拉根等名家所做的批判反思和相关研究。
在探讨同一性与人的未来的续存关系时,帕菲特阐发了著名的、受到广泛关注和大量争论的同一性无用论或不重要论。正是它,成了后来人格同一性研究的伦理学走向的源头活水。根据帕菲特对人格同一性问题的区分,追问现在的我与以前的我的同一性根源问题,可称作“标准问题”,而追问现在的我与后来的我的同一性关系,可看作是续存问题。在探讨后一问题时,必然会涉及这样的兼有伦理学性质的问题,他把它称作“审思”问题,或合理性根据问题,亦即人们常说的人格同一性对续存有无决定性作用的问题——“重要性问题”。对这一问题的经典回答是,人之所以续存,之所以关心自己的未来生活,是因为未来有一个与现在同一的人。简言之,同一性对续存极为重要。这一观点可称作“审思论”或“重要论”。①Derek Parfit,“Personal Identity and Rationality,”Synthese,vol.53,no.2(November 1982),p.230.帕菲特不仅否定这种重要论,阐述不重要论,而且试图在人格同一性哲学与价值哲学之间建立联系。他认为,人的同一性尽管是一个事实,尽管值得根据还原论去揭示它的依存条件,但从价值上说,同一性对人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此论一出,即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在引发大量形而上学争论的同时,还导致了本领域的价值论研究维度的诞生。
著名心灵-认知研究专家弗纳拉根早就在心灵哲学中倡导规范性维度,并做了大量开创性工作。与此相应,他一反人格同一性研究中形而上学长期独占鳌头的局面,倡导从道德哲学角度研究人格同一性,其所编的《同一性、性格与德性:道德哲学中的研究》②Owen Flanagan,Amélie Oksenberg Rortyeds.,Identity,Character and Morality:Essays in Moral Psychology,Cambridge,MA:MIT Press,1993,pp.1-15.还汇集了自己和别人在这方面的大量最新成果。他倡导的人格同一性道德哲学研究横跨规范伦理学和经验心理学两个领域。从逻辑上说,两者是不相容的,因为规范伦理学只是想设定情感、思维和行动的标准。但经过适当的调节,它们不仅可以指向同一的课题,而且能结合在一起,相谐并进。其实,道德心理学就是这样的学科交叉融合的产物。它的人格同一性研究的特点在于,重视对理想同一性的研究。因为它的目的是要让人的生活充满意义,而有意义的生活离不开理想,离不开按理想的同一性来调整和塑造人格同一性。另外,道德心理学对人格同一性的本质有这样的认识,即认为人格同一性是人的整体的性格特征的反映,而性格特征又是人的自主行动能力的关键。
人格同一性哲学伦理学转向的一个标志和重要成果是,在挖掘这一转向的问题着眼点和核心关切时,将人格同一性哲学的问题域大大拓展和深化了。沙克曼(M.Schtchtman)对此的论述颇有代表性。她明确倡导人格同一性研究的价值论、实践论转向,认为人格同一性的问题有两类,一是事实性(literal)问题,一是实践上的问题。这两类问题应分别予以对待和探讨。所谓“事实性同一性”就是别人所说的数量同一性,即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的同一性。所谓实践上的问题,即指人格同一性对人的生活和道德实践的意义问题,以及人的生活、实践特别是道德实践对人格同一性塑形和维持的意义。在沙克曼那里,人格同一性研究的伦理学转向被称作“实践转向”。当然,后者的外延比前者要大一些。它强调的是,人格同一性研究应该有实践的关切。所谓实践的关切除了关注人格同一性中的规范性、价值论问题之外,还有这样几个方面:一是强调人格同一性研究要“去本体论化”,关注人的实际生活,有关研究要为人类谋福祉、离苦得乐服务;二是强调要关心道德、法律、政治哲学中的问题,既服务于人的道德生活,又为有关实践部门提供理论基础,这个语境的“实践”主要指人的道德、法律、政治实践;三是强调关注人类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的精神危机、断裂、碎片化,为有此问题的人提供哲学的慰藉、行之有效的诊断和治疗;四是强调研究人格同一性的理想或应然问题,即研究人们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③Marya Schechtman,Staying Alive:Personal Identity,Practical Concerns,and the Unity of a Lif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p.5-10.
应看到的是,由于倡导人格同一性研究伦理学转向的人的动机、目的和知识背景各不相同,因此对这一转向的核心关切的具体内容和实施方式的看法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例如有的人所说的实践关切是指实践领域中的强调关注道德责任、报应和人的自私自利本性等伦理问题的倾向。休梅克(D.Shoemaker)坚决反对这一理解,认为它们太狭隘,而他的理解宽泛得多,如他认为人格同一性研究的生物伦理学关切也属于实践关切的样式。①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Practical Concerns,”Mind,vol.116,no.462(April 2007),p.319.放大实践关切的范围与放大人的本体论的范围是一脉相承的。例如许多人反对传统同一性研究将人局限于“社会人”“心理人”的狭隘的本体论,而赞成奥尔森等人的慷慨的本体论,即认为人的本性在于其生物性,在于有生命,因此人格同一性研究应关注有此本性的一切人。这样一来,基于这种慷慨本体论的人及其同一性的范围远大于通常的研究,最明显的是,胚胎和植物人也进入了这种同一性哲学的研究视野。
在拓展伦理学关切的范围的过程中,许多人倡导对伦理学的“宽理解”。根据传统的看法,伦理学是研究美德、德性的学问,旨在建立能指导人的行为和品德修养的原则和标准。休梅克认为,这是关于伦理学研究对象的一种“窄理解”,而他倡导的是“宽理解”。“宽”的一个表现是强调伦理学应研究与人格同一性有关的一切问题,研究人的生活所涉及的方方面面。②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Ontario:Brondview Press,2009,p.3.其中主要有这样一些子问题:(1)人格同一性与死后、来世的续存关系问题。(2)人格同一性与应用伦理学中的各种问题,如我的胚胎阶段是否属于我的一阶段,如果不是,我从胚胎后的哪一时刻开始成为我,能否堕胎。(3)出自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签署的决定的效力问题。如果诸决定有冲突,应以哪一个为准?既然是出自同一个人,就似乎都有效,但又不能都被执行,该怎么办?(4)克隆引出的问题,如果人被克隆了,那么就会面对人格同一性与人的唯一性的关系问题。唯一性是每个人肯定和看重的东西,而使每个人成为唯一的东西是决定我们同一性的东西。如果我被克隆了,我就丧失了唯一性,进而剥夺了我的同一性。遗传的同一性仍是对人格同一性最重要的同一性吗?如果是这样,我们所有的孪生人不就都没有唯一性和同一性吗?(5)道德责任与人格同一性的关系问题。③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12.
罗瓦内(C.Rovane)是人格同一性研究实践转向的积极倡导者和践行者。当然,在她那里,人格同一性研究的实践转向就是向“自主体”(agent)的回归。不过,在倡导这样的回归时,她不完全否认形而上学视角,相反,根据对人格同一性的形而上学(而非价值论)探讨提出了关于人格同一性的罕见的自主体说明。之所以要建立这样的说明,就是为了更好地完成自主体的回归。她自认为,她的说明是修正性的。其表现是,纠正洛克研究人格同一性没有“规范分析”的偏颇。她把这方面的修正称作对洛克主义的“规范的改进”。④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64.她坚持洛克根据意识、记忆等心理连续性说明人格同一性的原则,但在进一步说明心理的作用时,反对过去的实然分析,而倡导“规范分析”。她的修正的步骤是,先对人是什么类型的事物做出澄清,接着说明这一澄清对解决人格同一性的意义,最后对人格同一性做出新的分析,所谓新的分析即规范性分析。这一分析坚持了三个原则:第一,人是具有第一人称观点的实在;第二,人格同一性根源于这样一种观点的统一性和连续性;第三,个人的第一人称观点没有必要一致于个体的灵魂或个体的生命。在这里,她与洛克的区别一清二楚,如洛克把第一人称观点看作是关于统一意识的现象学观点,而她把它看作是关于自主体的合理的观点。所谓自主体的合理的观点就是人在对行为做审慎思考时所依据的观点。⑤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21.很显然,这一理解突出的是自主体的规范本质。
从她的实际操作看,她所做的规范性分析,其实是从应然角度展开的分析,如在分析时着力揭示人的心理的应然的特点。她说:“自主体的合理的观点是这样的,在这里,矛盾和冲突‘应当’得到解决,有关暗示‘应当’被接受,抉择‘应当’被排序,手段和结果‘应当’得到说明。更一般地说,这观点是所有被考虑的判断‘应当’据以得到和执行的东西。”⑥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21.她同时强调,这观点尽管具有应然特点,但它是具有因果解释作用的真实实在。由此可以说,“人的合理的观点就是人的心理构造”。她说:“任何审慎地思考和有意地行动的人都一定有这样的观点,正是根据它,人做了已做的各种事情。”⑦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21.
在罗瓦内看来,有了对人的这样的规范分析,就不难揭示人格同一性的充要条件。而这恰恰是过去人格同一性研究最重要但又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她说:“这条件就是引起某种规范承诺即对获得全部理性统一性的承诺的条件。”①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23.只要明白规范分析的两个关键词及其阐释就不难明白这一点。这两个词分别是“完整的理性统一性”和”规范承诺”。它们都可根据“自主体的合理观点”来加以说明。所谓理性统一性指的是人通过实现审慎思考的目的而获得的状态,所谓“规范承诺”即是自主体对实现这种统一性的承诺。②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23.她说:“有理性关系和实践承诺的构造就是人格同一性的充分条件。”③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p.131-132.因为只要有这样的构造出现,就一定会出现一个自主体,他能在此构造内认识到获得整个理性统一性的理由。进而,此构造便促成了理性自主体的存在,而此自主体一定有这样的承诺,即去获得那可定义个体的理性统一性。她说:“这种具有理性关系和实践承诺的构造自然是对人格同一性的规范分析的决定因素。”④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Ethics,p.132.既然如此,这决定因素就既是人格同一性的充分条件,又是其必要条件。
这里重点考察从心理伦理学和生物伦理学这样的应用伦理学角度切入的人格同一性研究。开展同一性的应用伦理学研究不是某一个人心血来潮,而是很多人正在做的一项工作。他们的共同倾向是,都把人格同一性与应用伦理学结合起来或从应用伦理学角度思考人格同一性问题。在休梅克看来,这一研究出现的缘由是,生物工程中的一些技术和实践引发了许多伦理道德问题。而对它们的思考最终又涉及人格同一性的形而上学问题。例如有这样一些涉及伦理问题的生物技术,即克隆、基因修改、干细胞移植、堕胎、预言医嘱⑤指有决定能力的患者对自己将来丧失表意能力时准备接受医疗照护而事先做出的一种合理、合法的安排。、多重人格整合等。因为这些技术都会影响人格同一性,如创造、改变、终止人格同一性,因此值得开辟这样一个新领域来攻坚克难。休梅克说:“我把一些学者所做的关于这类技术的研究称作‘同一性伦理学’。”⑥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Bioethics:the State of Art,”Theoretical Medicine and Bioethics,vol.31,no.4(August 2010),p.256.而研究同一性伦理学就意味着承认伦理学与同一性有深层次的联系,以及承认我们所做的事情与我们所是的人有关,我们所是的人与我们所做的事情有关。
推进“同一性伦理学”研究的出路之一是展开道德心理学研究。其必要性在于,只有践行这一切入维度,才能解决人格同一性的一些常见难题,如一个人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才能说他不再是原来的人;其发生的变化在什么范围内,我们才能说变化前后的人是同一个人;一个人变化到什么程度才能说不必对过去的行为负法律和道德责任;再往深处问,便是这样的问题,即如果一事物变了后仍与原来事物保持同一,那么是什么让它如此同一;就人而言,是什么让我们人成了我们所是的人,是什么让我们在不同时间保持同一性。⑦Manuel Vargas,John Doris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ral Psycholog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1-2.要回答这些问题,既要看到形而上学的人格同一性研究与伦理学、心理学研究的不同,又要看到它们的密切相关性。而一旦把这些研究结合起来,便会出现这样一种新的切入人格同一性的路径,即道德心理学的人格同一性研究。它主要从道德心理学角度研究人格同一性与自我及其关系问题,研究与人有关的规范问题,进而试图表明人格同一性的心理学理论对于哲学的相关研究的意义。
在做这样的研究时,首先将面对的是形而上学中的这样的本体论问题,即人格同一性研究中的还原论与反还原论之争。它们争论的焦点是,人除了头、脚等组成部分之外,还有无独立的、在它们之上的人。其次,只要对人格同一性的存在方式做刨根究底的探究就会发现,里面有复杂的构成和持续机制,如质料构成的、因果递进的、时空绵延的持续过程和方式。既然如此,要真正解决人格同一性问题,就必须有经验科学的维度,特别是有认知科学、经验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的介入。由这些所决定,道德心理学的人格同一性研究就有这样的特点,即既有经验的维度,又有哲学的关切,两者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
当前的道德心理学研究有这样一种倾向,即试图避免过去太执迷于形而上学研究及其所带来的一系列远离实践关切的问题,强调要加强对人格同一性的构成的研究,以服务于人的理想同一性的建构。这里的构成不同于心灵哲学构成论所说的身体、心理构成,而指人的核心特质(traits)构成,即身体方面、语言方面、前语言方面、意识方面、前意识方面、行动及行为方式方面、社会文化方面和社会角色方面等对同一性有关键影响的因素。根据这一方案,要认识人格同一性,就要具体认识每一核心特质结构。即使不存在贯穿生命始终的特质,仍可说,人格同一性是由这些特质的生生灭灭所构成的像流水一样的接续的过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构成人格同一性的特质有这样的作用,如对一个人的一生具有整体的影响,对习惯的形成,对行动所引导的个人所属的社会范畴,对行动、反作用和相互作用也有重大影响。既然如此,人格同一性的研究就应关注这样一些研究课题,如研究核心特质对行动形成和个体化的作用,研究这些特质对人的价值观、信念等的作用。当然,它也注意到,并非所有特质对人格同一性都有关键性作用,事实上只有部分特质有这样的影响。怎样判断有这种作用的特质呢?它认为,一特质对于人格同一性是否有关键影响,可从这些方面加以判断:第一,特质的客观分辨的程度,别的特质(如信念的倾向等)对它的依赖程度;第二,特质的情景化程度,即特质在不同领域得到例示的程度;第三,人改变特质的难度;第四,从社会角度加以识别的程度,即特质影响人被别人对待的方式的程度;第五,特质在情景中的主导作用的程度。
再看新生的生物伦理学人格同一性研究。过去一般认为,人格同一性理论是生物伦理学的重要基础。休梅克的一个新的发现是,人格同一性研究与生物伦理学研究之间有相反的关系,即形而上学的人格同一性问题的解决离不开包括生物伦理学等在内的具体科学的成果。例如对人的生物学和医学研究引出了许多重要的形而上学问题,它们的解决就必须以生物伦理学的研究为基础。这些问题主要有,第一,接受了大脑局部或全部移植的人与原来的人还是不是同一个人;第二,我们每个人与我们的身体是什么关系,是否是同一关系;如果是同一的,那么未经所有者同意摘取他的器官是否违反人的自主性;第三,成人与他们所出自的胚胎是何关系,是否有同一关系;是否应将人格、道德地位归属于胚胎,基因工程引出的问题是,人经历了基因变化是否意味着改变了同一性,基因变化与同一性是什么关系。人类增强工程技术研究引出的问题有,为增强认知能力而服用相应的药物是在保护还是在破坏人格同一性,更持久或极端的认知增强技术会破坏同一性吗,从人格同一性哲学的角度,怎样看待这些技术的应用,从生物伦理学角度又该怎样评价。在休梅克看来,这些问题的解决,仅靠哲学形而上学的研究显然是不够的,而必须有生物伦理学的介入。生物伦理学对人格同一性问题的介入也是新的价值论动机的实践方式之一。在人的本质特点问题上,其中一种观点认为,这本质特点就是人的生存权。还有人认为,人是能负道德责任的实在。与之相关的值得研究的问题是,人的历史从何时开始,胚胎、婴儿是不是人。这门交叉学科的人格同一性新思维是,重构人的概念,其重构的主要表现是强调人的生物性、动物性。
德莱尼(J.Delaney)和赫什诺夫(D.Hershenov)在从生物伦理学角度展开人格同一性研究时,对各种人格同一性理论与生物伦理学的关系问题做了梳理,试图弄清各种合理的人格同一性理论对新的生物伦理学有什么积极意义。他们具体考察了有的国家可能的器官采购政策。有这样一种政策,可称作“推定同意”政策,它允许死后在特定条件下摘取器官。所谓“推定同意”是指,除非一个人生前明确表示不允许摘取器官,那么他死后就可被推测允许别人摘取器官。反对者认为,有些人尽管生前没有明确的表示,但事实上他们是不允许器官被摘取的。反对者反对的理由是特定的人论,根据这种人论,人同一于他们的身体,人的身体未经人的同意,是不能被摘取的。德莱尼等人认为,这一观点是站不住脚的。这样说的根据是他们所坚持的关于人的本性和同一性的理论。根据这一理论,人一旦死去了,人不仅不再存在,而且他们的身体也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摘取和采用死人的身体器官就不会违反伦理准则。①David 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and Bioethics:the State of Art,”Theoretical Medicine and Bioethics,vol.31,no.4(August 2010),p.256.这里隐含的是这样的形而上学问题,即人的自主作用、完整性能否延续至死后的尸体。根据反对摘取尸体器官的人的观点,人的完整性一直延续始终,包括死后身体犹存的期间。在他们看来,摘取、出售死人的器官是违反人性和道德的。而赞成者则认为人死了,就没有人,没有身体。
我们的基本判断是,新生的人格同一性研究的伦理学转向为传统的、聚讼纷纭的人格同一性哲学开辟了一条可行的、有价值的路径,至少是多种有希望的路径之一。既然如此,我们就可在改进、发展其范式的基础上做一些“接着讲”的工作,将其拓展并向纵深推进。
就研究范式而言,人格同一性研究的正确选择是“去本体论化”,回归人及其生活,关注和解决困扰人的有关实际问题,因为人格同一性研究作为一个哲学领域的宗旨是,除了探索人在发生了变化时为何还有同一性这一难题之外,就是要探讨人的本性问题(personhood,成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因此不同于人的本质问题),以及人为什么会对行为负责,为什么有趋利避害的特点,精神生活的好坏为什么总与“我”有关,为什么会关心和憧憬未来,即有未来关切,等等。当然,“去本体论化”不是要“去本体论”,即不是要走向另一极端,完全抛弃里面的本体论、语义学、认识论、逻辑学等纯学理性问题,而是应在继续并加强这些问题研究的同时,让这一人的哲学分出一部分能量来关注人、着眼于人、有利于人。质言之,人格同一性研究伦理学转向的实质就是要回归人及其生活本身。
其实,回归人及其生活既是困扰人的种种问题向人格同一性哲学提出的现实要求,也是解决传统的人格同一性难题的一条出路,也许是更为科学和有效的一种方案。已有的人格同一性理论之所以不能揭示人格同一性的充要条件,不能很好解释人在变化,充满间断、差异、多样性的同时为何还能保持其同一性,是因为缺乏对人及其生活的整体把握,只看到其中局部因素的作用,要么只关注人的心理连续性的作用,要么只看到生物或物理连续性的作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很显然,要认识人的同一性,前提条件之一是获得关于人的更全面、更深入、更科学的认识。而从此角度去认识人,我们可以看到,现实的人比传统的理性主义、社会心理学看到的人复杂得多,如人不仅有理智,有社会性,而且有极其复杂的实践活动和内外生活,因此到人的生活中去寻找同一性的根源和机制可避免上述理论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当然这里的人的生活是一个内稳属性集群概念,根据这一概念,人的生活不仅包括可用来定义人类有机体的一切活动与功能,还包括心理的、社会的、文化的因素与属性,如有心理的能力与特征,能进行各种社会互动的能力等。它们深深地相互套叠在一起,组成了有机的整体。在正常健康的人身上,生物、心理、社会的功能结合在一起,共同发生作用,进而就让每个人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活轨迹。这轨迹就是我们的认知面前所显现出来的个人跨时同一性。只要有这样的功能在时间变化中连续起作用,就有人的跨时同一性的存在。反之,如果功能失去或变化了,人的跨时同一性就随之消失。
人格同一性研究的伦理学进路除了从新的角度回答了人格同一性的充要条件等传统问题之外,还特别关心人格同一性对人的生活的意义以及实践对人格同一性塑形和维持的意义等问题。从比较的角度看,这些研究无疑为我们推进和深化实践哲学的探讨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想资粮。例如论者们关于实践、实践关切的多样化理解和挖掘就是如此。有的人认为,它们指的是实践领域中强调关注道德责任、报应和人的自私自利本性等伦理问题的倾向。有的人认为,人格同一性研究的生物伦理学关切也属于实践关切的样式。还有人认为,由于实践关切的样式多种多样,因此每种关切与人格同一性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如前所述,本领域已出现了放大实践关切范围的倾向,而这不仅有伦理学意义,还有重要的本体论意义,因为这种放大与人的本体论的放大有相辅相成的关系。例如在这样的倾向的推动下,人学中就出现了一种慷慨的本体论,即认为人的本性在于其生物性,在于有生命,因此人格同一性研究应关注有此本性的一切人。相应地,胚胎和植物人也应进入同一性哲学的视野。
新的人格同一性研究的特点在于,让我们看到了人身上的同一性形式的多样性,如心理的同一性、身体的同一性、社会性的同一性、人作为整体的同一性,等等。从规范性角度看,还可说有实在的、现实的同一性和可能的、应然的、理想的同一性。这里最值得伦理学探讨的是后一类同一性。所谓理想同一性即人希望成就的理想人格,希望拥有的品质、能力、气质等,如人对理想人物的模仿,就表露了人所追求的理想同一性,另外,人接受、践行某一道德、法律准则其实也是在追寻自己的理想同一性。理想同一性可表现在精神、文化、道德、社会等方面,也有身体上的表现,如人的整容、追求打扮都是这方面的理想同一性的体现。这一研究的目的是要让人的生活充满意义,而有意义的生活离不开理想,离不开按理想的同一性来调整、塑造和建构人格同一性。伦理学探讨这个问题主要是服务于人格同一性研究的实用目的,即怎样建构对人有用的人格同一性。这实际上是去凡成圣的学问或理想人格学问中的重要问题。这样的研究也可理解为人格同一性的建构问题研究,与人生观、价值观、幸福观有密切关系。其值得研究的课题有,理想的人格同一性模式的必要性和意义,理想人格同一性与人的发展的关系,理想的人格同一性的标志及其机制,异化的人格同一性及其防治等。这里的一个研究进路是,把下述概念当作既成事实,去探讨其后的机理、条件和功能作用,进而探讨理想人格同一性的建构问题,如自我觉知、转向自我、自我膨胀、尊重自我、自我意愿、自我迷失、自我话语、自我与他我的界限、自我感、可能的自我、自我的现实化、安抚自我,等等。另外,同一性不仅有抱负和理想的方面,而且有道德的方面,它们包括这样一些心理倾向,如友谊、羞耻感、社会角色认同(做女儿、做教授等)、社会群体认同(时代、性别、种族)等等。这些都是理想人格同一性建构应予关注的问题。与此密切相关的是这样的人格同一性的价值论问题,即未来是否值得拥有,人是否值得继续活下去,活下去好不好,很显然,不能做绝对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因为完全无意识的植物人似乎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对于我们这些有意识的、值得活下去的人来说,怎样让活着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其元问题是,什么是有意义地活着;有意识经验尽管是值得活下去的条件,但有这种经验,人的活着是否就一定有价值呢。要回答这些问题,关键是弄清理想的人格同一性的表现、意义和作用。
人格同一性的研究既然是人的哲学的一部分,就理应服务于人类追求幸福和美好生活的愿望。事实上,它也有这样的可能性资源,因为人的生存状态、生活质量与人对自我及其同一性的看法及态度息息相关。从人格同一性哲学的角度看,要找到生活的意义,必须回答两个问题:(1)寻求幸福的人所寻求的东西中有无深层的结构特征;(2)有无这样的深层结构特征,它们可帮助人对所获得的幸福作出评价。当这样去追问时,我们必然会追溯到人内部的自我及其同一性。尽管有意义的生活、幸福涉及的因素很多,如大脑中发生的积极的情绪、康乐,以及身体状况和有关的环境因素,但在决定幸福与否的诸多因素中,人所持的对自我的观点和态度最为重要,举足轻重,例如如果坚持小人式的、常一不变的实我论,太看重自己的小我,那么将烦恼无尽,不可能有高质量的生活;如果没有统一的自我意识,就会没有前进的方向和动力;如果没有人格同一感,或像精神病人那样有多我意识,那么可能连正常的生活都没法保证。如果辩证地看到人有其跨时的人格同一性,但它充满着变化、间断性和非连续性,且将这样的认知落实于行动中,那么就有可能过有意义的生活,至少能做到既有理想、追求,又能用变化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而不为一时的得失而太过执着,深陷烦恼。
人格同一性研究的著名难题是所谓的“同一性危机”,这其实也是形而上学、逻辑学、道德哲学、人生哲学、精神分析学等共同关心的课题。转向论的人格同一性研究在其消解中可大显身手,因为它关心人的实际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热衷于探讨现当代人格同一性的现状,未来同一性的“塑形”,同一性的异化、解体、危机及其克服的原理和方法;不仅强调将人格同一性的形而上学研究下降到对异常心理的形而下的、实用的研究,以解决人的存在中实际的精神生活问题,而且重视和践行从异常心理学到形而上学的上升。断言人格同一性有危机是人们研究其现状的一个重要结论。危机的表现很多,如前面所说的变化难题,许多人在同一性中所发现的大量悖论,取消论对同一性的断然否定,以及后现代主义在人内部所发现的刹那生灭、间断、断裂、非连续、碎片化,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所说的人格同一性危机主要是指人身上存在着多种自我,特别是人格同一性的扭曲、断裂、丢失等异常心理。这里限于篇幅,我们只拟就心理学意义的同一性危机及其消解按照转向论的思路作一简要的探讨。这一研究有两种切入路径,一是研究人格同一性异常的表现、根源、机制和消解方法,二是从肯定方面研究人格同一性的创造和塑形,接近于前面所说的理想人格同一性的探讨。两种探讨没有实质区别,都是要探讨人类的同一性的理想状态和断裂的根源,而且动机一致,如都想为增加人类幸福感、提升生命的意义服务。当然,两者的切入方式不同。这里我们按照前一进路稍作分析。要识别人格同一性的异化、异常、危机,首先必须知道正常的或理想的人格同一性的标志及其基础。这种同一性的特点在于具有统一性,而统一性有两个方面,或可从两个方面加以描述。第一是指人在特定时刻的各种不同经验中所贯穿的单一性、和谐性,正是它让我们说,这些经验是那个人的经验。第二是指时间中绵延的经验的统一性、连贯性,正是它让我们说,那些不同时间中的经验、个性特征属于同一个人。简言之,第一方面的统一性可称作自我的统一性,第二方面的统一性可称作连续性。其对立面或异常、扭曲的人格同一性分别是,不统一性和非连续性或间断性。具体有这样一些表现,第一,关系中建立起来的同一性的断裂、缺失,进而我不再作为我,我的名字结束了。第二,自主体异化,如主体表现出非现实化。从价值上说,这是丑恶的、可变的。第三,人的态度发生了巨变,原有观点被颠覆,心里出现种种矛盾和冲突,心灵成了瞎子。这类行为的直接后果就是生活陷入困境,更不用说去追求有尊严的、圣洁的生活。根据有关研究成果,引起人格解体、异化过程的是三种态度,它们都来自具有根本性错误的认知:第一是以为爱无所不能;第二是认为不同生活方式可以相容;第三是对源自自呈现的需要的过度反应。由于这些错误,人便不可逆地毁灭了自己的生活。①John Reuscher,Essays on 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 of Personal Identity,Washingtion: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Inc.,1981,pp.67-68.导致同一性解体的重要原因是追求无节制的自由。本来,合理的自由是人的本性,是人的天然的权利,“是自呈现的自主作用形式”①John Reuscher,Essays on 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 of Personal Identity,p.71.,但是,“无节制的自由与真理是水火不相容的,最终,它会破坏心灵的真实性”。②John Reuscher,Essays on 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 of Personal Identity,p.70.如果心灵追求这样的自由,据此采取相应的行动,那么“心灵就会使自己变成极端邪恶的东西”。③John Reuscher,Essays on 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 of Personal Identity,p.73.三种态度尽管起作用的方式不一样,但都会危害人格同一性。既然找到了同一性异化、解体的原因,就等于找到了减轻和消除异化、解体的方法和途径。因为减轻、消解、根治是生成的逆过程。这一过程其实可看作恢复、重建原来正常、真实的自我同一性的过程。要如此,出路只能是“回归本真自我”。而要实现回归,当然离不开自我同一性哲学的开创性研究,如将人格同一性的形而上学研究下降到对异常心理的实用的研究,重视和践行从异常心理学到形而上学的上升。
人格同一性由于是道德的根基,因此以前被看作伦理学的公设,现在由于有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哲学特别是心灵哲学的研究,因此被伦理学看作定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动摇了、丢失了,要么会导致种种伦理道德问题,要么会引起精神生活的异常。但新生的生物增强技术在一些人看来,可能会动摇这一定则,引发新的形式的人格同一性危机。是这样吗?这是本领域新的有争论的问题,值得一辩。所谓生物增强技术,广义地说,指的是通过向传统的生物处理系统中引入具有特定功能的微生物,提高有效微生物的浓度,增强对难降解有机物的降解能力,提高其降解速率,并改善原有生物处理体系对难降解有机物的去除效能。应用于人类范围内的生物增强技术即人类生物增强技术,指的是以增强为目的、由生物手段表现出来的技术,当前关心的重点领域是生物制药、生物电子和基因。这些研究的理念是,通过研究生物制药技术,探索控制情绪、提高体能及智力、延长寿命的原理及方法。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基因干预法,其目的是探索治疗长期认为不能治愈的一些疾病的方法和原理,让人体基因朝着理想的方向变化,重新设计、重构人类的身体,甚至按人的理想去设计和重构人类的心智。这类技术的应用以及支撑它的基础理论无疑对人格同一性哲学提出了严峻的挑战和大量值得认真对待的研究课题。根据常见的人格同一性哲学,人有同一性是人的本质的一个方面,具言之,每个人与他人界限分明,始终作为同一个人区别于他人,不与他人相混。这是每个人的本质特点,是早已在生物进化历史中由基因的同一性及其内在机制决定乃至固定好了的,而现在的有关科学和技术则试图用人工干预的方式改变这种同一性和界限,这里无疑有大量的伦理、法律和哲学问题。最值得关注和忧虑的是,生物增强技术在其最高理想中让人按理想的意愿不仅发生量变,而且发生质变。如果是这样,传统的人格同一性的观念就被颠覆了。正是看到这一点,许多人对生物增强技术提出了批评,如有的说,有些技术迎合的是可疑的文化规范;有些应用可能导致生物精神病,导致自我伤害;不利于公平分配;其最大的问题是,它们可能改变人类的同一性。赞成这一技术的人认为,这一技术是有利于人类同一性的,如它能帮助人类按对同一性的理想追求去维护、建构和发展人类的同一性。我们认为,迅速增长的生物技术为提高人的能力、丰富人的特性、改变人的形态特质开创了越来越多的可能性,而这必然会带来许许多多的伦理问题。不可否认,如前所述,由于人类的同一性有多种形式,因此生物增强技术肯定会影响人的某些形式的同一性,但不管怎么说,不会改变人的最根本的理性同一性和社会同一性。我们认为,增强技术的最有趣的特征在于,它们与人格同一性的核心特征是一致的,因此增强技术不仅不会破坏人的核心的同一性,而且有利于它的保持和发展。这里所谓核心特征主要指人格同一性中包含着的关于同一性的理念,如实施或接受整容的人会认为,现有的面容与自己不同一,他们想要的同一性才是真正的同一性。既然如此,即使是按照心理学关于同一性的记忆标准,增加技术也不会影响人格同一性。因为术后,人们记住自己是自己。因此实施增强技术就是按人格同一性标准去改变同一性。总之,不管用增强技术去改变心理状态还是状态后面的生理过程,都是为了让人更具有同一性,或让人更好地同一。技术之所以不会毁灭或改变同一性,是因为接受治疗的人仍会记住自己是原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