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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 月初,来自天津的刘大爷和马大娘登上了微博热搜,词条大概是“结婚57年坚持AA制”。
事情的起因是一桩离婚官司。当时,85 岁的刘大爷提出要与83岁的马大娘离婚,态度很坚决。记者去采访,发现老两口过着一种“极致AA制”的生活——冰箱冷藏室,一共有三层,刘大爷在上层,马大娘在下层,还有一层是保鲜盒,拉开抽屉,右边是刘大爷的鸡蛋,用塑料袋装着,左边是马大娘的鸡蛋,蛋壳上还写着名字。
走进厨房,菜刀有两把,两人一人一把,脸盆若干,这几个是你的,那几个是我的。锅也分得清清楚楚,平时两个人各自买菜,从来不一起吃饭,使用厨房也是错峰。一个人做完,另一个人才进去。至于住,大爷在主卧,大娘在次卧。
日子过成这样,刘大爷是铁了心要离婚——事实上,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提出离婚。在57年的婚姻中,他一共提出过三次离婚,一次是1987年,一次是2015年,还有一次是2019年。2019年的这次,在天津市和平区法院,接待刘大爷的是白法官。白法官至今都记得刘大爷走进法院的样子,“一个大高个,白头发,穿的衣服挺干净,倍儿利索。”末了,她还补充了一句:“不像是一普通的老头儿。”
在这之前,马大娘已经来过了,戴着一顶灰色帽子,眼袋和嘴角都往下沉,说话思路很清晰,调子也高,不是常见那种备受委屈的妇女模样,但脸色很憔悴。马大娘不是来离婚的,而是来起诉刘大爷,要求对方在房产证上添加自己的名字。婚内起诉在房本上加名,很少见。结婚50 多年,房子也是婚后才分配,尽管房本上写着男方的名字,但法律也默认是婚内财产,但马大娘还是觉得不牢靠。
负责马大娘财产分割案的法官姓胡。通常,离婚和财产分割的诉讼一般都是一前一后,这一次,两个案子却搅和在一起——马大娘要求房产证加名,但不同意离婚,因为担心离婚后,房子没了自己的份儿;刘大爷的担心却和老太太刚好相反,他拒绝加名,因为怕一添上名字,老太太就不想离了。
为了胜诉,马大娘由二女儿陪同,上了一档节目《法眼大律师》,那期节目叫《我陪85 岁的老娘离婚》。节目期间,马大娘抹了好几次眼泪,表示,只要房本加上名字就离婚。节目组还去了家里,刘大爷详细展示了两人的AA制生活。没过几天,新闻发出,登上了热搜。
其实,刘大爷和马大娘从小就认识,长在一个胡同。马大娘家只有两个孩子,刘大爷家是个大家庭,热闹但是日子过得紧。两人结婚也是通过介绍,马大娘当年看上的也是对方的大家庭,热闹。两人1963年结婚,马大娘很快就怀孕,生孩子那天,丈夫没有陪她。
据马大娘说,那时,家里经常会来一位客人,“在我面前不说话,背后勾三搭四。”后来,她才听说,那是丈夫的前女友,因为家里不同意他们结婚,才断了往来。马大娘找到那个女孩的单位,回来后,刘大爷不干了,“矫情,打架,有家不回,说离定了。”
日子就这么吵吵闹闹地过着,毕竟还有孩子,更何况,那个年代离婚,被看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刘大爷第一次正式提出离婚是1987年,那年,他52 岁,在单位大小是个干部;马大娘在市政公司做卫生,又兼顾卖报。法院审理那天,当时单位的书记、同事都去了,马大娘坚持不离婚,理由很简单,“孩子要有完整的家,不能让第三者称心如意,达到目的。”
在结婚的57年里,刘大爷和马大娘虽然没有爱,但在他们的生活中,儿女是最重要的链接。二女儿要调到北京工作,刘大爷忙前忙后,想了很多办法,最终促成了调动。第一次离婚未果,之后的生活遇到“大事”也会让关系缓和。刘大爷曾生过一场大病,肝脓肿,住院的时候,马大娘床前床后地伺候,他不吃韭菜、葱、蒜,都就着他的口味。一口口喂,脚肿了就按摩。大夫下了病危通知,她也会告诉他,不行就把房子卖了,治病。毕竟,他是两个女儿的爸爸。
但在这个极端AA制的家中,连两个女儿也是AA制,大女儿向着爸爸,二女儿向着妈妈。大女儿和妈妈反目的原因是,有一段时间,马大娘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就应了二女儿的邀约,去了海南旅游。而就在那期间,大女儿做了一次大手术。等老太太从海南回来时,大女儿便不再理她的妈妈,还把老太太买的礼物全部退回了。二女儿则恨她的爸爸,“恨他把家弄散了”。
2015年,刘大爷第二次提起离婚。在节目里,马老太太谈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是要离婚。今年初夏,在我与刘大爷交流的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他讲了一件婚姻里让他最心寒的事。
据刘大爷说,2014年,他母亲在大年初一去世了。他家和母亲家很近,能彼此看到窗户。按迷信,不能挂红,但当时正值春节,自己家的窗上贴着红纸,他要扯掉,马大娘坚决不让。“你猜我这老婆说啥,老太太死了有我的嘛事,她过她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后来,丧事还没办完,初二早晨,马大娘就去了北京的二女儿家。
从那之后,两人开始了一种互不相干的生活。在马大娘的描述里,刘大爷早上早餐吃完,8 点走,12点回来。下午在家里待着,有时4点出去,6 点回,也不知道吃没吃。两个人不打招呼,一进门各进各屋。经济上也绝对的AA,马大娘的描述是,连买一盒痔疮膏的钱,刘大爷也会要回去。
刘大爷的描述里,他做的一切都出于一个字,躲。“她不讲理,还带骂街。还在上班那时候要去上海出差,她就找单位去说不能走。遇上这媳妇了,你有嘛办法。”最紧张的时候,大娘去二女儿家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发现大爷的门上挂了一把剑,对着自己房门的方向。大娘立刻被激起了胜负欲,马上买了面镜子,挂在自己的房门上,把剑照了回去。
谁先撤就是输了。马大娘让自己不输的办法是,守住这套房子,即便哪天身体不行了,房子不能归她的“敌人”。而作为她一辈子的对手,刘大爷也常常会放出狠话,“我身体比你好,耗死你。”
就这样又耗了三年多,直到2019年的一次意外,让马大娘动了离婚的念头。关于那次意外,对外的公开说法是,马大娘外出时昏倒在路边,好心人把她扶起来,用车载回家。刘大爷在家里没有半点问候,继续看京剧,“哈哈哈哈唱着小曲”。后来,还是由两位邻居推着轮椅带马大娘上医院,照顾吃喝拉撒。
而有其他知情人听到的故事是,老爷子在厕所门口放一个小板凳,老太太半夜上厕所,黑乎乎的没看到,摔骨折了。老爷子在旁边不但不同情她,还拍手称快。老太太去住院,治好后不敢再住下去,去了北京的二女儿家。
马大娘又找到了李邠彧律师。最初,李律师还想要调解,但刘大爷完全联系不上,电话拨过去就挂。案子一直拖着,老太太天天催着开庭,但老爷子的态度是,只要还想在房本上加名字,就免谈。
2020年6 月,刘大爷和马大娘的离婚官司终于开庭。开庭这天,半年没见过面的两人都是“斗鸡”的状态,声音一个高过一个。白法官说,婚姻法的理念是尽可能地维护感情,但考虑到两位老人现在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没必要维系感情,当庭法官随即判马大娘胜诉,可以加名,但马大娘也需要同时签署离婚协议。
判决做出了,执行的时候又出了岔子。马大娘不知道在哪儿又听到了刘大爷的一些捕风捉影的私生活消息,反悔了,拒绝签署离婚协议。刘大爷那边,也对这个判决结果提出了上诉——这样一来,加名就无法生效。白法官当时的感觉是,这近一年的工作又白做了。她只好把马大娘请来调解,让二女儿配合一块做工作。最终,有两个因素让马大娘同意了签字——一是自己的身体真的每况愈下,不一定能熬得过对手,二来,白法官说,会尽量帮她争取一些权益。
最终,这场存续了57年的婚姻关系是这样结束的:白法官让两位老人在同一天签署了离婚调解书,随后第二天,老爷子去办理撤诉,紧接着,由李律师带着两人去房管局加名。这些步骤都完成之后,两人正式办理手续,领取离婚证书。斗了一辈子,最后到了要办新房产证,手续费十元,最初两人谁都不交,最后,大爷妥协了,交了这十元钱。
领房产证那天,天津电视台《法眼大律师》去采访,马大娘举着写着自己名字的房产证,眼里很有神采,她说,自己开心得想请大家吃喜面。在天津,只有结婚时才吃喜面。她和刘大爷还分别给两位法官送了锦旗。马大娘送的那面锦旗上写着:“耐心调解春风化雨,高效办案解民之忧”。刘大爷的那面锦旗上则印着金灿灿的八个大字:“为民解忧,人民公仆”。
正式离婚后,卖房就提上了日程。这是一个同样复杂的过程,挂多少价钱合适,怎么商量,都成了大问题。因为两人已经彻底删除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一切都只能靠代理律师在中间来回传话。又折腾了将近半年,房子终于出手,两人按法院调解书分割了房款——至此,结婚57年的刘大爷和马大娘终于彻底摆脱了和对方的联系,这一年,刘大爷86 岁,马大娘84岁。去办房产证那天,所有材料递完之后,申请表还需要一张合影,老太太不愿意,大爷倒是很大方,“最后一次机会,照吧!”
离婚案完结后不久,李律师和《法眼大律师》节目组去回访了当时还住在北京二女儿家的马大娘。那天,马大娘老远就在楼下迎着了,人也精神了,还化着妆,女儿之前给买的金镯子、金项链都戴上了。马大娘全程都在笑,但后来,李律师看到,她是笑着的,但眼睛里也带着泪水,“她笑其实是笑给外人看的。她也在想,我这一辈子弄到现在,也挺伤感的,一辈子就这么交代了。”
刘大爷还是一个人住。他拿着卖房的钱,在一个新楼盘租了个单间。婚终于离了,但很多生活习惯还在。现在,刘大爷还是会开着小三轮,回到2 公里外的大生里社区,在一个修单车的棚子下,和一群年龄相仿的邻居老头聊天侃地。三轮摩托就停在一边,旁边有吊车在作业,他盯着天看了半小时。和一旁老人聊天,时政得聊上一聊,菜价也不放过,一小时过去了,一看时间十一点半,他骑着三轮,准备回家。
离开天津前,我想去刘大爷的新家看看他。敲门时,里面一直不出声,怎料正要走时,屋里突然爆发一声怒吼,“滚!”第二天,白法官让我去一趟和平区法院,说是刘大爷也在。我到了之后,那个“滚”的来由也终于解开——刘大爷说,他以为昨天敲门的是“对方”派来的人,毕竟和二女儿还结着仇。
我又详细地讲了一番来意,言罢,他掏出手机,上面正在录音。刘大爷说,来之前,大女儿特意叮嘱让他录音,原本还打算拿着录音去找“那边”麻烦。但现在,“到底要不要删除?”刘大爷像是在问别人,又像问自己,停了几秒,他抬头把手一挥,“吵来吵去最后有什么意义,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吧!”随后,他点下了删除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