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别让我走》的空间叙事

2022-03-01 22:23胡钰琬
文学教育 2022年2期
关键词:空间叙事

胡钰琬

内容摘要:石黑一雄的小说《别让我走》在叙事结构上空间性特征较强,本文对小说中的重要地理环境空间进行分析;说明其空间形式类型为圆圈式结构及其作用。从时空关系出发说明作品中空间的叙事功能,包括解构时间因果链条、代替时间叙事、中止叙述时间等。同时从性爱的狂欢化场景的审美功能与空间叙事的美学价值分析空间叙事的审美功能。作者以克隆人的视角书写和表达的是对整体人类生存境遇的思考与生命价值的追寻。

关键词:《别让我走》 石黑一雄 空间叙事 狂欢化场景

《别让我走》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群克隆人从黑尔舍姆学校为起点,经历村舍锻炼,最终走向康复中心或看护、或捐献的人生终点。文本以凯茜的叙事展开,勾连着凯茜、汤米和露丝一生的羁绊,借此表现克隆人群体中不同的个性。文本以克隆人为主角和讨论中心,对生命伦理进行思考与表达。同时,作者以克隆人处境暗喻现代人类,表达其对人类现代性的某种思考。

一.《别让我走》的重要空间分析

1.黑尔舍姆

《别让我走》[1]中的黑尔舍姆对于克隆人来说具有双重身份,它既是庇护所,同时也是规训其更好实现“目的”的监狱。

黑尔舍姆是为克隆人争取地位与价值的探索型学校。他们有人性化的教育、更好的成长条件与教育资源,对于其他克隆人来说是特权阶层的象征。黑尔舍姆保护学生尽量不让他们过多知道残酷的真相。对年幼的克隆人来说,黑尔舍姆的确是庇护所,给予了部分幸运的克隆学生快乐的童年。这是凯茜等学生以及其他学校克隆人都试图记忆、在生命终结前努力抓住的空间。

但同时黑尔舍姆终究是一个监狱。从物理空间角度看,黑尔舍姆处在偏僻、封闭的环境中:它位于一个四周被高地包围的平整山谷中,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砾石小路。同时,黑尔舍姆内部没有秘密,一切都在监护人或是他人的监视中。宿舍门不允许关闭、主楼可以看到校园里大多数区域,学校里没有可以说秘密的地方,时刻都要谨慎是否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校园中还存在众多禁忌,例如吸烟、性爱、提到画廊、提到捐献。这个“高级”的监狱塑造着高等的适合捐献的克隆人。这里的学生“被告知而又没有真正被告知”,监护人总是小心而刻意地选择告诉学生一些事情的时机,既让他们的年纪可以恰当理解,又能让学生平静地接受,不会过分检验它,从而实现对其潜移默化的规训。在保护学生的同时也让他们远离了真相,带有明显的逃避主义色彩。

2.村舍

村舍是克隆人由学校迈向最终工作看护与捐献的过渡期空間,容纳着来自不同学校、不同“阶层”的克隆人群体,见证了他们主体意识不断增强的成长阶段。露丝前往诺福克写字间证实原型,凯茜通过翻阅色情杂志来寻找可能的原型,这些都体现出克隆人对自己源自何处的本能向往与强烈的主体对自身认知的渴望和归属意识。对原型的渴望折射出克隆人强烈的身份焦虑感。“他们试图确立自己的伦理身份,以便能清楚地认识自我”。[2]

3.康复中心

不论是做看护员还是捐献者,康复中心是所有克隆人生命最终阶段的主要活动空间。这个空间主要展现了克隆人至高无上的伦理责任与积极的生命价值选择。虽然只有看护与捐献两个选项,而且通常这些选择也不是克隆人主动形成的。但他们仍然会在主观上作出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决定,尽可能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抓住过去的美好回忆。

4.画廊

画廊是一个克隆人没有见过、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空间,却寄予了他们对生命的幻想,例如灵魂契合的情侣可以通过画廊中的艺术作品获得延迟捐献的资格。起初学生们认为收藏他们作品的空间是类似“画廊”般的,可以展示他们的内心与灵魂。进入画廊是对一个学生创造力的最高评价。当凯茜见到夫人后发现,“画廊”是一个“布满了蜘蛛网的痕迹”的“黑暗处”。空间形象的落差也象征着延迟捐献的幻想破灭。

5.诺福克

诺福克是黑尔舍姆学生的慰藉源泉,他们幻想所有遗失的珍贵物品都可以在诺福克重新找到,因而在失去时不会悲伤至极。诺福克对于这些学生而言是内心深处对永远珍藏美好的愿望,也是在未来牵动他们重新信仰曾经贴近他们心灵的事物的空间,是他们一生中维系记忆与串联黑尔舍姆、村舍、康复中心不同人生阶段的地方。

6.神秘空间

小说中除了一些实体空间外,还存在虚化空间。神秘空间是一个可以满足学生们虚荣心的虚化空间,是许多学生都沉溺其中的小游戏。这个空间中的谨慎共识是学生互相间对于所声称的事不过多盘问。在这里克隆人可以脱离现实、脱离既定命运、脱离他人监视,大胆幻想,一定程度上实现精神自由。

神秘空间在作品中提到两次,一次是在黑尔舍姆上学期间谈论到做爱时:“这好比另外有一个世界,我们大家都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去那里做爱”;第二次是在村舍时期,有人以看了《战争与和平》来显示生活适应得很好,但事实上不可能有人看了这本书而没有被他人注意到。“可就如同性爱在黑尔舍姆一样,我们中间有一条不成文的约定,允许我们躲起来去阅读所有这些书的神秘空间”。

7.真相空间

在《别让我走》中真相空间是一个重要的虚化空间。作品中不论是正常人还是克隆人,都有着明显的逃避倾向。

当一群学生沉迷虚假的秘密护卫队时,莫伊拉与同被排斥的凯茜评论这个事件是愚蠢的,而凯茜本能地敌视莫伊拉就说明着凯茜对真相的畏惧。当莫伊拉建议“和她一起跨越某道界线”时,她不想要界线另一边更艰难、更黑暗的东西。在知道自己不同而又不完全明确的年纪,凯茜等人总是谨慎地在真相空间的边缘徘徊,不敢踏进。当凯茜在与汤米池塘边谈话后逐渐步入了如夜晚一般的真相空间。而汤米暴躁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是唯一一直在真相空间中的人。而以露丝为代表的其他人干脆永远回避真相,选择“愿意相信”。

二.空间形式类型

《别让我走》的空间形式类型属于圆圈式结构[3]。克隆人的活动空间是被规定的、被控制的、被监视的,具有孤独性和封闭性。以圆圈式的空间形式作为小说的叙事结构,更强化了克隆人生活空间以及整个人生形态的孤独、落后与封闭的感性形态。

《别让我走》以31岁的凯茜在康复中心工作作为叙事起点,容纳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向度,展示了小说叙事结构的空间特性。尽管小说总体写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是开头又是以过去的某个“将来”开始叙述的,并在最终回到“将来”状态。于是,小说的结构形成了一个时间性的圆圈。

这种圆圈式空间形式还能产生宿命的效果。作品以康复中心为始点,以康复中心为终点,途径上学、村舍工作、试图延迟捐献,终究仍是看护、捐献的命运。圆圈式能够很好地表现命运已经被安排好的克隆人的生命历程,在叙事中加强“命中注定”的荒凉之感,更易表达停滞不前、难以改变和循环往复的生命悲剧。

三.空间的叙事功能:时空关系——对叙事时间的干预

1.解构时间因果链条

《别让我走》中的空间对叙事时间有很强的干预,通过空间转换、来回切断解构了时间因果链条。空间打碎了时间顺序、因果关系,将相联系的情节分离很远才加以叙述。此时就需要通过反映参照[4],将空间拼合来重组线索和情节发展,即需要通过场景的衔接构成较大的叙事单元,从而理清小说的结构。

作品中的叙事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单纯对往事的书写,第二层次是站在“将来”的向度以回忆或对话的方式叙事。小说常将两个层次交叉推进叙事。例如在叙述中学阶段宿舍讨论汤米被作弄的时候提及了黑尔舍姆的交易会,文本马上转向通过“未来”时间点,通过露丝与凯茜在康复中心的对话解释交易会,再重新回到汤米不参加交易会的问题上。《别让我走》中都是以片段式、时间解构、空间来回切换的方式进行叙事的。因而读者在阅读中需要通过空间的重组才能梳理出情节。

2.代替时间叙事,推进叙事进程

正如弗兰克所言,空间同时间一样具有展开情节的作用。[4]在《别让我走》中有许多故事情节都是依靠物体的线索引发空间的转换从而进行情节的推进,而没有提及时间,从而使得空间具有了一部分时间的叙事功能。

小說中一段以朱迪·布里奇沃特的磁带《天黑后的歌》为线索,先后引出诺福克、草地、宿舍等空间,并由这些空间推进了关于“失落之角”的笑话、谈论吸烟以及夫人看到凯茜跳舞落泪等故事,实现了空间代替时间叙事,推进叙事进程的功能。

3.中止叙述时间

场景的描写能够使故事时间暂时停止或发展缓慢,读者在阅读时,不容易察觉时间的流动,被空间细节所吸引。在“秘密护卫队”故事中,当他们确定绑架会发生在林子这个空间后,文本开始描写这个具体空间的细节以及流传的故事,并插入了与这个空间相关的其他故事,再转而回到秘密护卫队的事情上,以此通过空间叙事中止了叙述时间。

四.空间叙事的审美功能

(一)场景的审美功能:性爱的狂欢化场景

性爱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并不多见,而在《别让我走》中的不同空间中多次提到性爱,甚至在康复中心还有凯茜与汤米的性爱场景描写。在作品中,性爱是一场身体狂欢、精神狂欢与生命狂欢,是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典型体现。

克隆人因为没有生育能力,因而他们性爱成本很低,只要注意传染病。他们中有人为不能生育而高兴,这样他们做爱更加没有束缚,甚至可以将肉体与精神分开。主人公毫不掩饰自己的性欲,如凯茜会因为无法克制的性欲而与厌恶的人发生关系;露丝在与汤米恋爱期间也与其他至少三个男人发生过性关系。作者对于性欲的承认与肯定,甚至是可以与精神分离的态度意在表现克隆人在被剥夺生育权这个带有强烈生命力量的能力之外,依然存在着寻求原始的生命活力与自由的权利和态度。黑尔舍姆对吸烟严禁,但是对性是持开放态度的。身体狂欢就是解放身体,尤其是下半身的解放。这种性爱即便不是与精神契合的人,但也不是淫乱与滥交,而是在身体狂欢中呈现个体生命的存在,以性爱确立自我。同时,石黑一雄的性爱场景是日常化的,没有宏大的仪式,而是将性爱归属于狂欢化生活。

克隆人既注重原始欲望和身体,同时也注重精神和灵魂。在呈现身体下半身原始欲望的同时把人的欲望上升到精神和情感。对于人类来说,和谁做爱重要在于会生孩子,而克隆人在选择做爱对象的重要仅在于,他们的灵魂是契合的,他们希望获得更高的亲密度,这便呈现出生命意识的上升与飞跃。在凯茜与汤米的性爱场景中,总有一种对时间短暂、到来太晚的哀伤的气氛,这也是其生命意识的体现。

(二)空间叙事的美学价值

石黑一雄叙事的语言风格平淡而克制,哀伤而不煽情,既有日本文学中淡雅朴素,又有英国性格中的隐忍克制,[5]更重视表达悲伤情绪背后的伦理责任。

他描述的人物具有内敛的性格与对责任的承受。露丝坚定地认为捐献就是他们的使命。凯茜将看护与捐献当做是极有人生价值的事情。即便是性格最暴躁的汤米,在情绪激烈时,也只是“发出一串无意义的诅咒和辱骂”“朝着天空、朝着风、朝着最靠近的篱笆桩语无伦次地叫喊,挥动四肢”[1],充满了无力感。小说在表现科学伦理问题与人性探索的同时,更为强调的是生命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生命的短暂,以及人与生俱来的责任与无法摆脱的命运。

文本中的空间都是平常人所熟识的,主人公在各个空间中发生的事情与平常人也是大体相同的——学习、绘画、梦想、恋爱,他们有着凡人最普遍的情感——嫉妒、愧疚、亲近、猜忌,这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与主人公没有距离感。他们被告知自己的身份,他们有着与正常人一样的情感与梦想,但是他们偏偏无法长期拥有这些美好的感情,更能引起叹惋。同时,这种高度相似的生活空间、情感与经历更是在说明作家力图通过克隆人的视角,展现整个人类命运和价值。

《别让我走》以克隆人作为人类命运极端又具有象征意义的代表,来表现人类的生存困境和重大命题:悲剧生命、生命意识、有限的自由、生存价值,以及在困境中坚韧的追求与生存的勇气。克隆人对本体的迷茫与追寻、价值的唯一性、生命的短暂与终结的确定性都是正常人类面临的外部困境、精神困境以及终极死亡的极端具象表现。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终极死亡,且每个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个体都被相同的价值观规训,由权力关系催生的统治者监视个体的身体和灵魂,个体丧失原本的灵性,只是功能性、工具性的存在,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6]作者以克隆人对伦理责任和生命的态度,表达出希望人类也能够坦然接受人生中的各种困境,以隐忍而乐观的态度,在有限的自由中,充分发挥自己的选择,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

参考文献

[1]石黑一雄.别让我走[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2]杜明业.《别让我走》的文学伦理学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14,36(03),60-67.

[3]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157-159.

[4]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49

[5]郭国良,李春.“宿命”下的自由生存——《永远别让我离去》中的生存取向[J].外国文学,2007(03),4-10+126.

[6]步朝霞.《千万别丢下我》:关于生与死的启示[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1),96-100.

(作者单位: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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