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国荣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 广东广州 510420)
隐喻研究的历史源远流长,从两千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时期至今,研究的内容关涉修辞学、哲学、逻辑学、语言学、心理学、认知科学等学科内容。隐喻研究在备受关注的同时,也仍存在一些问题,如隐喻的哲学观问题、隐喻的定义问题、隐喻与语用问题等,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很多,但缺乏对隐喻问题的整体把握和全面分析的统一理论框架[1](P10)。隐喻研究涉及隐喻语言(意义)以及隐喻的使用问题,既是一个语义问题,关乎字面意义、真值条件等,同时它又是一个语用问题,也关涉其隐含意义、语境条件等,因此对待隐喻问题,不能简单地进行隐喻语义或语用研究的切分,而是要从语义与语用的界面进行整体把握。隐喻的定义与分类相关研究经历了语言层面的修辞、语义的互动、本体喻体的相似观以及思维认知层面的概念化过程,无论将隐喻看成是一种修辞手法还是一种思维认知方式,正如布莱克的观点一样,隐喻现象的核心问题还是意义的问题,意义既是语言层面上的表现,又是对客观世界的体现。在语言层面上意义的表现是语义问题,在客观世界意义的应用则表现为语用问题。语义学研究的是语言的意义,语用学研究的是语言在客观世界的运用,因此,隐喻的研究应该寻找语义与语用二者之间的界面契合点,横跨语义与语用视角,从整体上把握隐喻。语言哲学家讨论隐喻,终究还是要回归到意义(理论)这一语言哲学核心概念上[2](P115),因此为了找寻隐喻在语义和语用界面的相接点,本文将分述隐喻与语义(主要为戴维森的隐喻观)、隐喻与语用的研究(主要维塞尔的隐喻观),为后续的语义—语用界面的整体研究视角做好准备。
(一)意义与隐喻:语义层面。进入20世纪,哲学界讨论隐喻问题的重心转向了隐喻的意义问题。意义问题作为语义学研究的核心,因此隐喻的意义问题也可以说是语义学视角下的隐喻研究。“在语义学研究中,西塞罗和昆体良是语义指称主义理论范畴的开路先锋;而之后以由理查兹肇始、布莱克后续完善的隐喻‘互动论’成为语义学研究的另一大分支”[3](P116)。隐喻的“互动论”开启了人们从意义层面阐释隐喻之门,布莱克等哲学家认为隐喻的意义既包含了字面意义有包括隐含意义(非字面意义)。而美国分析哲学家戴维森对这一点持批评态度,在他的论文《隐喻意味着什么》[4]中,明确地指出:“隐喻的含义无非就是其所涉及的那些语词的最严格的字面上的解释”“隐喻完全依赖于这些语词的通常含义”:[5](P246),“最严格的字面上的解释”即是戴维森关于隐喻意义解释的中心思想,有别于大多数哲学家认为隐喻除了字面意义还有隐含意义的看法,戴维森认为一旦隐喻的语词具有了隐含的意义,那么隐喻本身就会消失。戴维森认为,不管隐喻是否依赖新的或扩展出的意义,隐喻都是依赖语词的原有意义,隐喻的解释也必须借助语词的原本或原有意义。戴维森继续探讨了明喻与隐喻之间的关系,并将真值概念引入这两个概念的区别比较当中。他指出如果以隐喻方式使用的语句在涵义上如果有真假的话,一般都视为假,进而明喻与隐喻的区别在于明喻都是真的,大多数隐喻则都是假的。其中“是”和“像”是他进行两者区分的一个条件,如“某人是一头牛”和“某人像一头牛”,前者说话者明显知道这个人不是一头牛的情况下说出的,是知道其涵义为假说提出的隐喻表达。戴维森从意义角度谈隐喻,坚定地认为隐喻强调的是其字面意义,而非隐含意义(或隐喻意义),字面意义带来的不仅仅是话语力量也可以丰沛话语效果。
(二)意义与隐喻:语用层面。在“日常语言学派”哲学家们看来,“语言意义”并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人为赋予的,存在于实际用法之中[6](P31)。语用学作为研究语言在使用中的学科,关注的便是语言的理解与使用。意义和语境是语用学研究的核心概念,在语言的使用中,说话人往往并不是单纯地要表达语言成分和符号单位的静态意义,听话人通常要通过一系列心理推断,去理解说话人的实际意图。从语用视角探讨隐喻的代表人物是约翰·塞尔(JohnSearle),作为言语行为理论的发展者,在奥斯汀(Austin)的言语行为理论的研究成果基础上,塞尔认为语言使用是一种受规则制约的行为,并对以言行事行为重新进行了分类。此外,塞尔认为间接性的施为句就是“间接言语行为”,要理解间接言语行为,首先要了解“字面用意”,即话语本身所表达的“言外之力”,然后从字面用意再推断其间接用意,即话语间接表达的言外之力,也即语用用意[7](P164)。塞尔这一思想也直接体现在他对隐喻的研究上,他于1979年撰写发表的《隐喻》(Metaphor)[8]便是在言语行为理论的基础上解释隐喻是如何起作用的。塞尔认为隐喻具有字面意义和隐喻意义,其中隐喻意义并不是句子本身的意义,而是说话者通过这样一种表达希望传递的意义。为了理解隐喻表达,首先需要识别这句话是否为隐喻句,其次在理解其字面意义之后再获取句子最终的真实意义,也即塞尔认为的隐喻意义。关于明喻与隐喻区别,塞尔同意用“是”和“像”进行区分,但不同意明喻是说明了的隐喻,并基于他对隐喻和明喻的区别,为隐喻提供了一个公式:说者说S是P时意味的是S是R。将字面意义和隐喻意义区分开来之后,塞尔还给出了隐喻解释的八条计算原理,如原理一为P事物根据定义是R,原理二为P事物偶然地是R……等等。在隐喻的语用问题上,塞尔认为不能忽视意义问题,隐喻传递了字面意义之外的其他意义,他认为隐喻属于语用问题。
(一)真值—非真值条件意义。真值条件意义与非真值条件意义一般被认为是语义学和语用学研究之间的分界线。真值条件的语义理论认为句子的意义就是句子的真值条件,知道了句子成真的条件就知道它的意义。所以塞尔在借助真值条件谈隐喻时提到,隐喻和明喻的真值条件不同,所以“张三像只大猩猩”可能为真,“张三是只大猩猩”则一定为假。与此同时,戴维森在1967年发表的《真理与意义》[9]论文中对意义理论提出了一个纲领性的看法,即给出了解释自然语言的意义理论的成真条件,这一意义理论也是他阐释隐喻的思想基础。戴维森同样认为一切明喻都是真的,而大部分隐喻表达都是假的。明喻强调两个事物的相似性,而隐喻则只是为了引发两者的相似性,并没有字面意义之外的其他隐含义。根据戴维森关于隐喻话语的非真值条件性,认为字面意义的偏离是隐喻与生俱来的特性,也是听话人接受并解码说话者话语意义的前提,只有将隐喻话语判断为假,才能识别其中的隐喻[3](P120)。因此在戴维森看来,隐喻表达成立的前提条件是认为隐喻表达多数为假,只有这样,对隐喻的阐释才能达到相对完整。真值与非真值条件虽被认为是语义与语用的分界线,但就隐喻而言,戴维森与塞尔并不是语义与语用绝对分界的代表,他们在隐喻的成真条件上有一致的认识,并且都承认明喻与隐喻之间的差别也需要借助真值条件进行判断。
(二)语境—非语境意义。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离不开一定的客观条件和背景,语言活动总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特定的情景、特定的人之间进行的[10](P17)。这种“特定”的概念指的便是“语境”。语境并不是一个静态的概念,它包含了语言知识和语言外的知识。语义和语用之间也常以语境概念进行切分,认为语义意义脱离语境而语用意义则是语境中的意义,但也有学者提出:“语境对话语理解的影响在语义和语用两个层面都有体现。”[11](P3)隐喻这一话语现象与语境联系密切,其在语义与语用层面上也都时刻体现着语境的作用。语境在隐喻的语义层面上主要凸显的是语义冲突,这一“语义冲突可发生在句子内部,也可发生在句子与语境之间”[12](P99)。例如束定芳[12]举例句子内部语义冲突产生的隐喻现象“Metabolically,thebrainisapig.”,这里brain和pig隶属人们认识系统里面的两个不同范畴,将两者等同连接起来从而出现语义冲突产生隐喻效果。另外文章还指出了句子与语境之间冲突的例子,如“The old rock is becoming brittle with age.”,这句话按字面解读来讲是一句语义正常的句子,但是放在学生之间讨论“老教授”的语境中,“oldrock”字面意义与其语境意义产生冲突,是为了传递学生们强调“老教授”顽固不开化等特点的含义。在前文中谈到塞尔指出隐喻是个十足的语用问题,既有字面意义也有隐含意义。塞尔(1978)[13]曾指出字面意义(literal meaning)与背景假设(background assumption)之间的相对关系,认为句子的字面意义适用性也是需要依赖语境的(context-dependent)。另外,隐喻的隐含意义也同样是语境不同所带来的。因此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隐含意义,两者都与语境的关联密切。另外,戴维森虽然一直强调隐喻表达就是其字面意义,但是他也主张“隐喻和其他言说的差别是使用上的差别而不是意义有别”,这里“使用”也即不同使用场合(语境)。想必在“语境”这个概念下,戴维森和塞尔都一致认同隐喻研究不能脱离语境单独存在,隐喻意义在语境—非语境上也不是完全分离的。
(三)命题—非命题意义。哲学家在研究意义时还引入了“命题”概念,语义学和语用学都把命题视为意义描写的基本实体,命题通常是话语的规约含义,有了命题话语才有了真假,但话语同时也可能具有非命题意义,如会话含义和言外之力[11](P5)。塞尔在研究话语时注意到并区别了话语的命题内容和它的言外行为之间的关系,他指出一句话的命题内容是由所谈及的人或物和对这个人或物所作的谈述组成。有些研究简单将话语的命题与非命题意义视作为语义与语用的区别,但没有办法解释说话人有时候的一句话不仅传递了话语的真假命题还传递了某种非命题含义,所以不能简单地将某句话采用语义分析或语用分析去理解。隐喻这一话语现象就属于这类情况。戴维森认为隐喻是非命题性的,因为隐喻很难充分地被改述成一种字面表达,一旦改述完成就会发现似乎缺失了什么,戴维森认为正是隐喻的非命题性造成的。“其实,隐喻在大脑中引发无限想象,亦真亦假,充分地拓展指代的外延与弹性,真正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其原因就是隐喻所引发的东西在性质上‘不是命题式的’,在内容和范围上是‘无限的’”[3](P120)。换言之,隐喻话语本身是一个命题,在理解隐喻时首先需要对其字面语义进行理解,先判断命题内容。如“某人是一台机器”,按照命题判断这句话是假的,因为人和机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且在字面上两者的含义完全不对等,但说话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是有含义或目的的,即传递的是非命题性含义。这个过程就需要听话人结合交际过程的背景进行推理。一方面结合对“机器”这一物体特性的原本认识,如机器处理事情的效率高或机器的机械呆板特性等;另一方面结合对“机器”的认识推测这句话传递的非命题性意义,如可以含蓄地表达某人的工作效率很高,或者说其工作方法机械不灵活等。最后,根据交际的场景选择适配的意义,就可以判断这句话(隐喻话语)的真假,这样便又回到对句子进行“命题”的真假判断。所以隐喻的命题—非命题性并不是完全分割,二者相互统一于隐喻的理解。不过理解隐喻的过程,特别是其传递的非命题性含义,是需要听话人进行相应地推理。隐喻的命题—非命题意义理解过程也符合Sperber&Wilson(1986)[14]提到的关联理论关于话语的命题阐释,他们认为“语义研究句子的表征,这种表征是图示性的逻辑形式,要把这种逻辑形式转变成完整的、有真假的命题形式需要听话人付出努力”[11](P6)。所以隐喻话语现象需要站在命题—非命题意义角度进行推断,理解其中的隐喻意图,命题与非命题意义并不是相互独立分开的。
“隐喻之所以成为语言研究中历久弥新的话题,其根本原因在于‘以有限的语言传递无限的意义’”[3](P115)。解释隐喻多年来一直是个使语义学家感到棘手的问题[10](P165),有很多学者也进行过隐喻语义方面的研究,如莱文森(Levinson)[15](P148-156),还有我们上文提到戴维森的研究等。但对于隐喻研究如果仅从语义角度进行解释显然是不足的,因为隐喻的使用和理解还关乎语境因素,即使戴维森指出隐喻的意义是“严格的字面解释”但他也表明隐喻和其他话语差别还是在于“使用”。所以,隐喻毫无疑问也是语用问题。此外,从2700多年前开始不少希腊、罗马的著名学者如苏格拉底、柏拉图等有关隐喻的论述就已经显露了语用学的哲学思想[16](P6)。因此,本文强调对待隐喻研究需要综合语义—语用界面视角进行分析,从真值—非真值条件意义、语境—非语境意义、命题—非命题意义这三个语义—语用层次进行隐喻解读,隐喻在语义层面上主要凸显其真值、非语境、命题的意义,在语用层面上则表现为非真值、语境与非命题的意义,但隐喻的语义—语用意义并不是完全分割开来的,隐喻的真值—非真值条件意义、语境—非语境意义、命题—非命题意义存在彼此相互融通与转化的情况,不能主观地判断隐喻是绝对的语义或语用研究,也不能枉然下结论判断隐喻意义是绝对的真值/非真值,语境/非语境和命题/非命题性的。我们希望看待隐喻现象或问题时应该统筹语义与语用观,关注隐喻的真值、语境、命题等意义,更加全方位地透过隐喻的字面“有限”语义意义发现其背后隐含的“无限”语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