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古文家屈原批评的转向

2022-02-28 16:21董佳楠
绥化学院学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柳宗元韩愈古文

董佳楠

(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24)

“唐人不好章句,不重义理,唯文章是务。”[1]唐代依托于楚辞研究的屈原批评成就前不及汉魏六朝,后不如宋元明清,鲜有流传于世的重要著述。但是,在唐人的散文创作中,还是留下了有关屈原及其创作的一些评论文字,使得后人得以窥见中唐时期人们对于屈原的接受态度。

一、古文运动先驱对屈、宋之风的驳斥之音

(一)萧颖士、李华的屈原批评。萧颖士存世作品中,并无涉及屈原的散文,但是李华在为萧颖士文集作的序文中转述了其文学观念。据李华转述,对于屈、宋“文甚雄壮”[2](P3198)的一面,萧颖士是肯定的,但是对于“文不能经”,萧颖士持批评态度。萧颖士看到屈、宋为文的气势纵横开阖,辞采华丽,但是对于楚辞的思想价值并不认可。对于左思、干宝之后的文坛,他直言“敻绝无闻”,可见其对南北朝文学的轻视。可以看出,与文章外在形式相比,他更强调内容。对于扬雄、班彪、张衡、曹植、王粲、嵇康六位文质不相称者,他同样予以一定的肯定。

李华与萧颖士同为当时影响最大的古文家之一,将六经看作是天下为文的最高典范。这种崇儒宗经的观点贯穿他对屈原的批评:“屈平、宋玉哀而伤,迷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2](P3196)李华认为屈、宋的作品不足以与六经并论,其文辞修饰太过,情感过度哀怨,不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后世或追随模仿,文风失于浮艳;或能力不足,不能够将儒家经义发挥继承。他认为这种“靡”的风格,不应成为效仿的典范。他主张恢复六经传统,宗经复古,要求文章反映社会现实。

作为古文运动早期的代表人物,萧颖士、李华生活时代一致,文学观念相仿,《新唐书》称“独华与(萧颖士)齐名,世号萧、李”[3](P5770)。二人在屈原批评上表现出一致之处,或从思想上,或在风格上,对以屈、宋为代表的楚辞传统提出了批评意见。

(二)独孤及、梁肃的屈原批评。梁肃说独孤及“行在五常,志在六经”[2](P5306),独孤及有着与萧、李一脉相承的宗经重道观,因此评价道:“尝谓扬、马言大而遇,屈、宋词侈而怨,沿其流者,或文质交丧、雅郑相夺,盍为之中道乎?”[2](P3941)独孤及对屈原文辞的“侈而怨”持否定态度。他认为不合乎道德的作品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反对对儒家传统诗教观念的背离。

梁肃是独孤及的弟子。他曾记载独孤及的观点:“后世虽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及已,荀孟朴而少文,屈、宋华而无根。”[2]5261并表示“肃承其言,大发蒙惑”[2](P5261)。

梁肃在独孤及文集的序中对自己定位为“门下士安定梁肃”[2](P5260),并直言“公视肃以友,肃仰公犹师”[2](P5261)。二人在屈原批评上表现出一致之处,或从文质关系层面,或从内容与形式角度,对以屈、宋为代表的楚辞传统提出了批评意见。二人虽然提倡质朴的古文,但是独孤及曾指出五言诗广于《离骚》,梁肃认为屈原《九歌》开启了“激楚之词”[2](P5269),以“楚风”作为对友人诗歌的赞美之词,承认楚辞对诗歌的正面影响。

(三)贾至、柳冕的屈原批评。贾至为文,受到独孤及、梁肃的推崇。他宗经立场鲜明,文风革新意识强烈,对以屈骚为代表哀艳文风的态度尤为偏激。《工部侍郎李公集序》中,他斥责“骚人怨靡”[2](P3736),对之后的扬、马、班、张、崔、蔡、曹、王、潘、陆,一概持否定态度。贾至认为屈原开此风先河,完全否定离骚的文学价值,更将世之治乱归咎于此。

柳冕有十五篇文章流传于世,其中大量涉及对文章、教化的探讨。他认为文章应符合经义才能发挥教化作用,能够教化世人的文章才能振兴文坛,最终达到兴王道的目的。柳冕是同时期古文家中涉及屈原批评文章流传于世最多的:

至于屈、宋,哀而以思,流而不反,皆亡国之音也。[2](P5354)

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故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也。[2](P5356)

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自屈、宋以降,为文者本于哀艳,务于恢诞,亡于比兴,失古义矣。[2](P5356-5357)

及王泽竭而诗不作,骚人起而淫丽兴,文与教分而为二。[2(]P5357)

自成康殁,颂声寝,骚人作,淫丽兴,文与教分为二:不足者强而为文,则不知君子之道;知君子之道者,则耻为文。[2](P5358)

柳冕主张文以载道,以道为重,以儒家经典重塑文章的正统地位,发挥文章教化世人的作用。柳冕推崇三代时的文章,对屈、宋以后的人丽之文大加贬斥。至于柳冕将屈骚反复称为“亡国之音”“亡国哀思之音”,与《诗经》提倡的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形成对比,不符合教化、不发挥经义就称不上好的文章。与贾至类似,这种将国家治乱系于屈原为代表等人的文学创作之上的看法是不合理的。

他对文章内容的重视,对文章教化作用的推崇,与萧、李一脉相承,但是更加偏激,不如萧、李等人开明,他完全忽视文章的外在形式与技巧,反对沉溺于一己哀怨,炫耀文章技巧的作品,全盘否定屈骚,否定骈文的艺术特色。柳冕的这种观念与他的家学不无关联,其父柳芳,为唐肃宗时期的史官。文史并善的柳冕,继承了史学家的眼光,以批判的思维看待屈原其作,但是其观点显然不符合实际。屈、宋的作品虽然重视辞采,但这种瑰丽的想象和浪漫的艺术手法正是后人所继承的,而不能以捍卫儒道、宗经复古的立场,以文章的教化功能作为唯一评判标准,指责其为“亡国之音”。柳冕放大了文章的实用价值而忽略了屈、宋作品的艺术价值。

从对待以屈、宋为代表的楚辞文学传统的态度而言,贾至和柳冕比其他古文家更为激烈,其批评走向并无梁肃与独孤及的积极一面。

二、韩愈及韩门弟子对屈原的肯定之声

(一)韩愈的屈原批评。李涂曰:“退之虽时有讥讽,然大体纯正。”[4]韩愈始终坚持正统,主张恢复儒学。其古文中也时有论及屈原之处。

《答崔立之书》作于贞元十一年,其时他三次上书宰相没有得到答复,欲离京东归。其中他对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人“古之豪杰之士”[5](P687)的评价,是对他们人格和文学水准的高度肯定。与前古文运动家不同的是,韩愈提倡复古,但不轻视文章外在形式,重视其审美功能,对屈原以及汉赋家的创作持肯定态度,没有过分强调文章的教化功能。

《送孟东野序》中韩愈对屈原创作的意义进行了分析认为:“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5](P983)他提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从自然界到人类社会都是如此。屈原的创作正是因为楚国灭亡而心中不平,不平的现实环境催生了文人的创作热情,屈原“发愤以抒情”[6]的观念与他悲剧的人生遭际是分不开的。

韩愈在《进学解》中将《庄》《骚》并称,认为是为文者都应学习的“醴郁”“英华”[5](P147),他捕捉到庄子、屈原创作的文学价值,肯定他们在文学传统中的地位,将其附属于以五经为核心的文学传统之后,相较于前代古文家,这是对屈骚评价的升格。

(二)韩门弟子的屈原批评。关于韩门弟子,史书中这样记载:“愈性明锐,不诡随。与人交,终始不少变。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3](P5265),“韩愈引致后进,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时人谓之韩门弟子”[7]。韩门弟子是一个不确定的范围,是围绕追随韩愈的创作集体。韩门弟子以韩愈为精神领袖,他们因为共同的精神目标和文学追求聚集到一起,其交游往来出于志同道合,大多并非有意识地刻意交流。

李翱与韩愈亦师亦友,同辈相称:

或如兄侪得志于时,则天下当无屈人矣。[2](P6409)

如兄者,颇亦好贤。[2](P6409)

又思我友韩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2](P6415)

昌黎韩愈,得古人之遗风。[2](P6417)

兄佐汴州,我游自徐,始得兄交,视我无能,待予以友。[2](P6466)

《答朱载言书》中“如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于师,则虽朋友亦名之”[2](P6412)亦可为佐证。从李翱为文对韩愈的称呼可以看出他并非全然以师礼对待韩愈。

李翱是散文家也是儒学家,为儒学复兴所做的贡献不容忽视,对古文运动后续发展影响深远。他提出“创意造言,皆不相师”[2](P6411),主张为文不管是立意还是用语都要有独创性,不能相互因袭。在此标准下,虽然李翱亦是以六经为旨归,但是对于屈原等人的创作持肯定态度。他认为这些屈、宋等“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2](P6412),主张对他们的优点兼收并蓄,这是比前古文家们更进步的观点。

李翱继承了韩愈为文平淡的一面,追求平易流畅。他赞同韩愈“务去陈言”的主张,更追求质朴中见创造。他反对文章“务于华而忘其实,溺于辞而弃其理”[2](P6400),认为这样的文章失去了六经古风。对于“词句鄙陋,不能自成其文”,他认为这样会导致“事失其本,灾害于理”[2](P6400)。

其《故处士侯君墓志》同梁肃的《送元锡赴举序》一般,云:“翱以为与屈原、宋玉、景差相上下,自东方朔、严忌皆不及也。”[2](P6456)将友人侯高的《吊汴州文》与屈原文相提并论,是对友人的赞赏,也是对屈、宋等人文风的认同。

皇甫湜在古文运动的发展中也作用重大,其鲜明的创作风格影响了一批文人。与李翱相比,皇甫湜对待屈原的观点要深入一些。《答李生书》三篇是皇甫湜的文论代表作,其中有两段涉及屈原:

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生轻宋玉,而称仲尼、班、马、相如为文学。[2](P7021)

《楚词》《史记》《太玄》之不朽也,岂为资笑谑乎哉?[2](P7022)

与李翱不同,皇甫湜继承并发展了韩文奇崛的一面。虽然他也主张文以明道,但他最主要的观点是对“奇”的追求,他反复提出文章贵奇。他认为,文章达到不朽的条件就是“奇”,屈原“其文皆奇,其传皆远”,文章只有立意新奇,用词高妙才能流传于世。在《答李生第二书》中对于李生轻视屈、宋,而“称仲尼、班、马、相如为文学”的观点,皇甫湜表示不赞同。李生既然推崇司马迁,但为何不重视司马迁在《史记》中屈原的推崇。李生讥笑“紫贝阙兮朱宫”[6](P76)“被薛荔兮带女罗”[6](P77),但是这与“金玉其相”[8](P378)“赠之以芍药”[8](P122)有何不同?批评李生文学观狭隘之处中彰显了皇甫湜文学观的进步。

与对屈原创作的争论不同,对于其为人,唐人一向是赞美声居多。其忠君爱国的高洁品格,对理想信念和完美人格的坚定追求,都为文人所青睐。而他的不幸遭遇,“信而见疑,忠而被谤”[9]的形象,又与贬谪文人的灵魂找到了契合。

皇甫湜的《鹤处鸡群赋》云:“同李陵之入胡,满目异类;似屈原之在楚,众人皆醉。”[2](P7012)通过鹤立鸡群的对比,赞美了如屈原一般为了理想信念而坚定地保持自我、不同流合污之人。祸国殃民的群鸡之中,唯有鹤保持着清醒。群鸡浑浑噩噩,岂识鹤凌云之志。两相对比,群鸡形象愈发微弱,鹤的形象愈发高大。

皇甫湜又有《醉赋》云:“合文字之淳味,反倾销人之独醒。曾不知其耳目,尚何惧于雷霆。”[2](P7011)作者虽曰“反骚人之独醒”,但其实是将屈原的清醒作为正面的积极的形象来运用,以此来表达对社会现实更深层次的愤懑。

上述可见,韩愈及韩门弟子与前古文家不同,他们对屈原及离骚的地位给予了高度评价,正面肯定了屈原在文学传统中应有的地位,为古文家向屈骚传统学习开辟了道路。

三、柳宗元对屈骚的深度体认

柳宗元对屈原的批评在《与杨京兆凭书》《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以及《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有所体现。他在诗文创作实践中更是将对屈原的肯定和《楚辞》的继承发扬到了极致。其五言古诗“深于哀怨,谓《骚》之余派可”[10],而史传评其散文创作,曰:“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11](P4214)“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3](P5132)。

柳宗元从小就接收到屈骚文化精神的影响,《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云:“某始四岁,居京城西田庐中,先君在吴,家无书,太夫人教古赋十四首,皆讽诵之。”[12](P326)柳宗元自述从小熟读古赋,这里的古赋应当是从屈骚汉赋中选出最为经典的十四篇反复学习。《旧唐书》载:“宗元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当时流辈咸推之。”[11](P4213)《唐才子传校笺》对此理解为“尤精西汉、《诗》、《骚》”[13],这些都建立屈骚对柳宗元的影响关系。当然,柳宗元自身与屈原相似的人生遭际才是他对屈原深度接受的重要原因。

柳宗元对于屈原的批评主要体现在三封书信中。“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扬雄。”[13](P789-790)柳宗元写给岳父杨凭的信中“哀”之一字,高度概括屈原作品中的骚人哀怨之情,也委婉传达出自己对于屈原遭际的同情。柳宗元在信中表达了自己对仰慕屈原等为文之人的敬仰之情,这是他对屈骚文学价值的高度肯定。《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论述了柳宗元汲取文学传统滋养的“旁推交通”之源,提出“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12](P873)。“幽”字概括出屈骚文字上的幽深绵渺以及情感上的幽愤、幽思郁结之气,含有双重意蕴。“哀”与“幽”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屈原及其创作,使之与其他人物和经典区别开来。

“《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12](P880)柳宗元肯定为文对屈骚的借鉴,可以吸纳屈原的文辞。既保持宗经的立场,又主张兼容并包,更为通达。

尽管柳宗元的屈原批评比较含蓄,态度不如韩愈及韩门弟子鲜明,但在创作上对楚辞精神的接受却更加深刻。这虽是出自其个人遭际,实际上也是古文家们在理论上实现屈原批评转向后的应有成果。

结语

中唐时期,以韩愈、柳宗元为主将的古文运动进入高潮,与之同时的一个现象即是屈原批评史上对屈骚文学风格与文学地位的改观性认识。与前代古文家不同,韩愈、韩门弟子及柳宗元不约而同地给予了屈骚更高的评价,这极大地促进了古文运动的发展,使得作家们在创作上更顺利地承继了屈骚精神的积极影响。正是韩、柳等人对屈骚精神的认可和接受,增强了他们古文创作的情感力量,涌现了诸多具有强烈感染力的古文名篇。归结古文运动与屈骚接受两者共识互动关系生成的原因,与韩、柳等人“修辞明道”“文以明道”理论中相比前代古文家而言所蕴含的更积极的文学意识和美学意识有关。当然,无论是对屈原人格的秉承,还是对离骚传统的接续,都需要依赖一个峻洁高大的人格形象。随着韩、柳相继去世及文坛生态背景变化,这样的人格榜样难以在晚唐文坛再现,这也是中唐古文运动走向消歇的一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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