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儿童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方 棠

玩玩具时一个人自言自语，绘画时笔下天马行空；偶尔神游天外，脸上露出神秘而沉醉的微笑……每每此时，我便知道，年幼的女儿正徜徉在一个名为“想象”的神秘花园之中。那是我们每个人童年时都曾游玩过的地方，一个充满魔力的世界；然而，却也是成年后的我们再也无法抵达的乐园。

想象力犹如一副特殊的眼镜，儿童可以借由这副眼镜，看到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维度。对儿童来说，想象世界远比现实丰富有趣、摇曳多姿。就像赫尔曼·黑塞在自传式童话 《魔法师的童年》中所描述的： “无所事事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沉浸在眼前出现的彩色源泉的美妙图像中，喜悦和秘密在心中再次出现，这时世界会变得多么感性而光明！”

图画书领域有很多善于描绘超现实世界和儿童想象的大师，如莫里斯·桑达克、安东尼·布朗、尼古拉·海德巴赫、大卫·威斯纳等等，也诞生过许多描绘儿童想象的经典之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莫里斯·桑达克的《野兽国》。它被视为20世纪最成功的图画书之一，具备开拓性的意义，经过了无数人的分析和解读。有人说，因为这本书， “图画书成年了”。之所以能位居金字塔的塔尖，就在于它展现了儿童的强烈情感，描绘了儿童如何通过想象驯服情绪怪兽的过程。

书中，男孩迈克斯因为在家中撒野而遭到了惩罚，妈妈不许他吃晚饭，还把他关在房间里。此时，迈克斯内心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慢慢地，房间开始变成森林。后来，他孤身远航，来到了遥远的野兽国。那里有一群可怕而暴躁的野兽，一个个张牙舞爪。迈克斯不仅没有恐惧，反而对野兽们发号施令，成功驯服了它们，成了野兽之王。最后，他乘着小船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切还是离开时的模样，晚饭放在桌子上， “还热着呢”。

这是一个属于童年的幻想游戏，也是儿童通过想象战胜负面情绪的过程。莫里斯·桑达克这样解读自己的作品： “在想象的世界中那些令人不安的情绪得到解决，直到他们满意为止。通过幻想，迈克斯消解了对妈妈的愤怒，然后困倦、饥饿和心平气和地返回到真实的世界里……正是通过幻想，孩子们完成了宣泄。这是他们驯服‘野兽’的最好方法。”想象，让儿童另有蹊径，重返光明。

触发儿童想象的开关可以是多种多样的，除了情绪上的波动，有时也可能是无所事事和身心的放松。例如英国图画书大师约翰·伯宁罕的《莎莉，离水远一点》，也展示了想象之于儿童的另一重意义。

最值得一提的是，它是图文关系极为特殊的一本图画书，文字和图画各行其是，呈现出完全矛盾的信息，形成了奇妙的对照和错位。图画书是 “文×图”的艺术，比起将文字和图画单纯相加要复杂得多。图画不仅仅是文字的补充和说明，有时也会与文本相抵触。这种区别和抵触往往正是图画书的妙处所在。图画经常偷偷讲述自己的故事，暗含着对文字的反讽，在这本书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书中，莎莉和父母去海滩边游玩，在同一个时空中度过了截然不同的一天。父母虽人在沙滩，却和坐在自家客厅别无二致。妈妈织毛衣，爸爸看报纸。书中的左页，几乎都是坐在沙滩椅上的父母和妈妈絮絮叨叨的叮嘱，右页却是莎莉惊心动魄的 “冒险”：

左： “你怎么不去和那些孩子们一起玩儿？”

右：莎莉独自划船行驶在茫茫大海中，船上是她的好伙伴——一只小白狗，远处来了一艘大船。

左： “要小心你漂亮的新鞋，不要踩到脏东西。”

右：大船靠近了，竟然是一艘海盗船！几个海盗沿着绳梯下来，想跳到小船上，莎莉奋力划桨，拼命逃离。

左： “不要摸那只狗，莎莉，谁知道它去过什么地方。”

右：莎莉被迫走在狭窄而悬空的跳板上，身后是一个凶悍强壮的海盗。他手拿长剑，要处决莎莉，小狗扑上去咬住了他的小腿，想解救莎莉。

左： “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莎莉，要不要喝水？”

右：莎莉夺得了一把剑，站在大船的船舷上，正和海盗们展开殊死搏斗。

左： “让爸爸先休息一下，等会儿他也许会跟你玩游戏。” （此时，爸爸已经睡着了）

右：莎莉和小狗凭借从海盗手中夺来的藏宝图，来到了来一座小岛上，他们挖出了一个大宝箱！

……

最后，莎莉和小狗穿金戴银，满载而归，一轮金黄的明月正悬挂在黑色的夜空中。然而翻到下一页，爸爸拎着沙滩椅，妈妈拉着莎莉的手，准备回家，莎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此时天色未晚，头顶还是浅蓝色的天空。

是的，莎莉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沙滩上，只有妈妈偶尔的唠叨和叮嘱。爸爸始终一言不发，莎莉也没有说过任何一个字，却在头脑中进行了一场精彩刺激的冒险。

在妈妈眼中，莎莉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不知道保护自己的新鞋子，触摸脏兮兮的小狗，只顾着玩不知道喝水，乱扔石头，玩腥臭的海藻……在莎莉心中，自己却勇敢、强大、聪明、机智。在想象中，孩子的自信和自我得到了发展。我们不得不承认，有时，父母和孩子的隔阂竟如此之深。庆幸的是，父母可以约束孩子的行为举止，却无法束缚他们心中澎湃的想象。就在妈妈的眼皮底下和唠叨声中，莎莉一直沉浸在奇幻瑰丽的想象世界里，忙着和海盗斗智斗勇，忙着踏上寻宝之旅。她的沉默是丰富的，意味着儿童对成人静悄悄的无视和抵抗。

成人看到的世界，往往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成长，是一个逐渐对世界“祛魅”的过程。正如安东尼·布朗在自传 《玩转形状游戏》中的感慨： “长大成人不幸的一面，是我们失去了太多与视觉想象的连接，我们看这个世界所感受到的惊奇减弱了……”我们不再像孩子一样，永远睁着惊奇的眼睛。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心中的想象之泉日渐干涸，然而在儿童心中，却永远激流奔涌。

想象犹如一个最便捷的交通工具，载着孩子在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自由穿梭。想象之于孩童，正如思考之于成人。它是儿童认识世界、建构自我的一种方式，也是儿童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孩子们可以通过想象满足愿望，纾解情绪，重建内心的秩序，给枯燥乏味、平淡无趣的现实生活涂上不一样的色彩。

图画书中呈现的想象是作家的一种艺术创造，也许并不总是和现实中儿童真正的想象相吻合。但是，其中一定会有一部分是符合的。只要我们稍作观察，与孩子交流，便可得知，孩子的想象也许不如图画书中描绘得那般瑰伟奇幻，但同样精彩动人。

身为成人，我们需要珍视和善待孩子的想象，就像玛丽·荷·艾斯的经典之作《在森林里》中的父亲那样。当孩子在森林里和想象中的动物朋友们玩耍时，父亲的出场意味着游戏的世界将被破坏。此时，这位父亲除了说出“已经很晚了，我们该回家了”之外，还特地加了一句： “也许它们会一直等着你，下次再来一起玩。”此时，孩子不像莎莉那样孤独，因为他不仅享受了幻想的甜美，也感受到了现实中父亲的理解、接纳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