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挥
(作者单位:北京市第十中学)
一次下课,同事走到我面前不无惬意地对我说: “今天讲史铁生的 《我与地坛》,也不知怎么的,讲着讲着,没想到把前排一位女同学的眼泪都给讲出来了。”我立马恭喜他: “这样的课我们都是求之不得,结果被你老弟给撞上了。”
多年的教学经验告诉我,这样的情景的确可遇难求,课要上到某种境界才会出现。然而,话音刚落,这位老师连忙补充道: “还没完哟,我趁热打铁,立马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在这个学生身上进行了一番‘榨取’,让她交流自己的感受。”听完,我心里一震,就问他, “那位学生说了很多吗?”他说: “很遗憾,不巧遇到一位羞涩的学生,站起来不好意思,没说什么。”我惋惜地不住摇头: “什么不巧遇到,谁遇谁羞涩,换了你试试!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加感动的时候,有人像时下的某些记者一样追问你一句 ‘为什么哭出鼻涕来了?’,我看你不羞愧死了才怪呢。你只想到自己的教学目标、教学任务的完成,却不顾及人家的感受,人家哭了你还‘往死里刨’,能得到你想要的吗?”真是一个败笔,多此一举!流露有时是很个人化的东西,是不想让人知道的,哭有时是要躲着的。每个人的感动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触发因素,这不必也没有办法去公开交流。
其实,还是我们忘了,也许根本是不明白:感动流泪本身就是我们教学的目标所在,就是我们课堂上最渴望的一种发生。它就是课堂闪闪发光的 “金子”。 “金子”已然在手,你还意欲何求?
他说,这种情况依你那该怎么办?我说,很简单呀,什么也不需要,最好别管她,任由她流泪呀,尽情地流吧,痛快地流吧,你假装没看见。你的课在你让学生流泪的那一刻,其实早就已经以最好的方式走进了他们的心里。
课堂是什么?课堂是交流,课堂即生活。但这个交流首先是人的交流,其次才是课程的交流。教师在与学生交往过程中要眼里有“人”,还要心里有 “人”。并且这个“人”是自然属性、社会属性等全方位意义上的人,不能因他在课堂、他是学生而有所忽略、有所剥夺,也不应要完成你的教学任务而有所淡化,有所压制。课堂不是那种言在此(访谈者)而意在彼(主持人),所谓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语言谈话节目。教师不是主持人,学生不是这类“掏心窝子”电视节目里的群众。课堂不能另有企图,而应该是一种单纯的行为,要自觉拒斥各种不纯动机的无意识夹杂。教学是为了什么?教学根本还是为了尊重人,为了人的发展,充分照顾人性,绝不是为了教师自己教学过程中的那点 “轻松” “顺畅”和“好过”。我们上课不能为目标而目标,为预设而预设,为完成而完成。无私念的纯粹才能使课堂触及灵魂,抵达人性。
课,无形无态。有时一个甜蜜的微笑、一次愤怒的宣泄、一道悠长的叹息、一回激烈的驳辩……就成就了一个课堂经典。我痛快过,我切齿过,我泪奔过,我纵情过,我放任过……它就是我们课堂众里千百度寻找的“她”,就是我们课堂的最高目标,终极目标。
对语文学习来说,学生对文字不断的自我觉悟才是最好的语文老师,这是任何的教所不可替代的。因此,语文需要的是学生跟文字的接触和接触的时间,而不是完全寄希望于教和被教。即使是最合理的教,最大的效应也不过是促进被教者发生语文的“化学反应”而已,给被教一点刺激而已。语文学习的本质是经历而不是授受。语文教育最大的误解就是老想着“教”出人对语文的悟性,把人对语文的体悟想方设法 “教”出来。
我们语文教育者有种深藏于内心的情结,就是热衷于制造和渲染“教”的传奇,对这种传奇充满崇奉和敬仰,千方百计地去仿效和复现传扬于江湖、亦幻亦真、让人深信不疑的“教”的传说。其实,如果这样想了,这样做了,一系列的问题和困惑也就会接踵而至了。比如教的无效,教的焦虑,甚至教的愤恨等等都会随之而来。因为,语文教育承载不了教育的传奇。
以语文的文本深度解读为例。语文界倡导文本深度解读,文本深度解读也以屡屡突破思维的边界而被人们津津乐道,成为批量生产语文传奇的发酵池。然而,解读遇上“深度”就黄袍加身无懈可击吗?细加剖析你会发现,深度解读与解读优越感、思想灌输往往又是相伴相随,一胞两胎,一体两面的,而这种解读优越感、思想灌输,对于早已厌倦了传统解读渴望思维突破而对思想征服丧失免疫力的人们来说,其实是隐含了另一种被深度解读小心包装起来的思维霸权的。这就同时产生一个悖论:就因为你是深度的解读,我就要折服在你的脚下吗?
语文教育没有谁是“救世主”,大家都是同道人。 “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 “教学英雄” “意见领袖”毕竟是特例、个案,无法简单复制。语文教育也没有谁能炼制出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拥有解决一切问题的锦囊妙计。简练语文教学主张一样,也需要始终保持着一份自省的清醒。简练语文深知没有一个主张无可挑剔,在树立简练主张自信的同时还需要强化简练主张反省,做到兼顾、理性、融合。
语文教育没有传奇也不需要传奇,作为主张的简练语文也是如此。
语文教学千头万绪,聚焦于核心素养的语文教什么?
一个是感性的东西:这是与其他学科如思政、历史的区别。
一个是思维:这是语文课的根本。
我们应该上什么样的语文?上有感有思的语文!上情理并茂的语文!感性与理思,语文课的两根主线,两大主要任务,也是语文课的两条生命线,语文的“招数”都宜从这里派生、延展。
语文感性了,语文课就柔软了,入心了,就有味了,就生趣了。感性既是语文课的教学目标也是语文课的教学内容,既是语文课的教学追求也是语文课的教学效果。
语文课要提升思维含量。语文课以语言现象为研究对象。然而别忘了,语言表达只是思维的结果,思维才是根本。事实上是,思维上去了,语言也就自然上去了;思维上不去,抓语言也只是抓皮毛。语言成熟,背后一定是思维在那里支撑。我们要训练产生好语言后面的那个思维。
我们通常这样:觉得语言是语文教学的本分,就拼命训练语言。殊不知,只就语言训练语言是没用的。不问下为什么,抓表象忽略根本,任思维幼稚而不顾,一味盯着思维的结果,只能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肯定学不好,学了也不能掌握和运用。因为你的思维还没有达到足够支持运用的地步。你只教了皮壳,皮壳再多也没用,不能丝丝渗透到思维的根子里。而一个人思维深刻到了一定的程度,语言运用的产生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也就是说,你不学,但只要你的思维发展到了一个阶段,语言也会无师自通,自然产生,不教而达到教。
那么,这里,课堂的“说”就很重要。 “说”是最好的思维体操。语文课堂要多创造和提供这种“说”的条件、情境和平台。
还有,感性的东西,在于感动,有感动才会有感性体验。既然是感性的东西,就要让人直观感受到。所以,语文课诵读、涵咏很重要。诵读,赋予文本以生命,是对文本的再创造;涵咏,增强课堂的直觉体验,咂摸语文课厚重的滋味。
认可读书指导上的无为就是承认读书欲望是天生禀性,是人的一种信仰。因此要为顺应秉性而读书。阅读信仰才是阅读的根本动力。这两点,有两个读书人能给我们证明。哪两个读书人?鲁迅和《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在阅读的研究上特别具有典型意义,最可作阅读指导态度的考察。
为什么这么说?
先说少平的阅读启示——
少平的阅读可谓最纯真、最理想,也是我们最渴望发生的一种读书行为。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自发阅读的典型样本。
少平是怎么读起《红岩》等书的?想想,是不是一靠时间,二靠信仰?尤其是后者阅读信仰。少平读书没有谁引导,谁强求,更不用说阅读指导,就是拿来读,如饥似渴地读。而就是这个读,成了重塑少平品质的重要力量,改变了少平的人生。
少平的读书行为是怎么发生的?你看,在这里,缺乏阅读方法肯定不影响少平的阅读,但如果缺时间呢?缺少对阅读的渴求呢?肯定就没了少平的阅读了!
当然助推因素还有那个时候人们无其他乐趣,诱惑少,物质、精神生活贫乏等因素。但别忘了,同样的条件,在小说里只有少平在那里如痴如醉地读书,他的大多数同学却不读书,为什么?根本还是没有少平的阅读信仰!
这说明,读书,阅读的信仰、时间、闲心才是最关键的要素。有之,方法何谓?无之,在书上跳舞也是白搭。在整本书阅读上,现在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误区,就是大家都把心思花在读的方法上,而对学生能读起来的安排和保障考虑得很少,致使表面轰轰烈烈,实际效果难以令人满意。
其实方法是很无谓的东西,试想少平如果有阅读指导的话,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反正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阅读的干预,都不可能获得纯正的阅读。想想要偷书看的年代,我们都有过胆战心惊偷书看的经历,是不是偷看的书反倒印象最深?多少节语文课早已湮灭于无形,唯有偷看的书刻骨铭心。越是这种紧张的阅读,读书的效果越好,为什么?因为无功利的阅读。
功利取向的社会对任何悠闲的事业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传统阅读的荒废只是其中的一项罢了。传统阅读的振兴根本在于社会心态的重建。
另一个要说的读书人就是鲁迅。考察鲁迅的阅读行为我们有几个视角:
第一,鲁迅对寿镜吾读书不自觉的忘情观察: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平时我们总是把这个句子当人物描写来欣赏。能不能换个角度想想,我们能从这句话里获得什么信息?它透露出什么?这是孩子读书天性的自然反应。鲁迅有着对读书的天生的敏感!这种对读书的观察和对读书忘情的捕捉,没谁教他,就是他天生这方面的聪慧和敏感。可见对读书的热情也是一种天生的素质,不是单靠激发就能获得的。
第二,鲁迅背着老师做的那些事: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儿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 《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
鲁迅背着老师做的是什么事?是他当时自己没意识到的兴趣活动、读书活动!是他对书的珍爱的天性流露。然而这些活动都是背着老师干的。说明什么?理想的阅读活动就是要让指导、干预走开!
第三,鲁迅对于得到 《山海经》的反应:
我那时最爱看的是 《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
平时教这篇课文时我们怎么理解这句话?我想到的是,它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们名著对孩子的吸引元素是什么,就是趣味。
“哥儿,有画儿的 ‘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是什么反应?有人天生就是读书的种子。两个读书人足以让我们对读书作有趣的考察,足以让我们获得阅读指导应取态度的良多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