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喵
夜,无月,有风。
月隐于雾,风冷如刀,恰如十年前那个令姜行舟刻骨铭心的夜晚一样。
那时他还是个不愿学武负气出走的孩子,半夜饥饿难耐偷溜回家时,却发现姜家上下十三口人被杀得干干净净,男子尸首分离,女眷惨遭凌虐。
他父亲的头颅高悬于门楣之上,旁边留着血淋淋的标记——一头肋生双翼的雄狮,正是势力遍布天下的天狮堂象征。
天狮堂,战天雄。八岁的孩子将这两个名字连同仇恨深深刻进骨血,从今以后,他要为报仇而活。
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作姜恨,数年后设法投入天狮堂,一路忍辱负重,终于成为二当家公孙岳最信任的心腹,一步步接近天狮堂最机要的权力中心。
但他还是没有杀战天雄的机会,连见仇人一面都很困难。
直到有一天,姜恨从公孙岳口中听到一个重要情报:战天雄练了一种独门内功,每隔七天就要在密室打坐散功半个时辰,其间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这是姜恨唯一的复仇机会,他等了十年,已不想再等!
于是他在这个无月有风的暗夜潜入天狮堂后园,夜晚的戒备比白天更森严,但姜恨早已将地形熟记于心,轻而易举地解决守卫,摸进战天雄的住处。
房门紧闭,里面半点儿声音也没有,战天雄常坐的金狮交椅醒目地摆在面前,扶手上一对金属狮头泛着幽亮的光。
姜恨走上前去,依据从公孙岳手上偷来的机关设计图,将右手狮头正转三次,左手狮头反转两次,随即就听锁链绞盘声响起,墙壁上出现一道暗门。
他看着暗门缓缓升起,心跳越来越快,握紧刀冲进去。
“战天雄,还我爹娘的命来!”
战天雄端坐在密室正中,听了这句话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一把刀插在胸口正中,直没至柄。
姜恨沸腾的血液已变冷,是谁杀了战天雄?难道天狮堂里潜伏着其他杀手,抑或另一个伺机报仇的人?
他呆立当场,突听身后衣袂带风声,一个鬼魅般的人影迅捷地冲出门去。
这人一定是凶手!姜恨回身想追,才刚踏出一步,已被冲进来的天狮暗卫团团围住,十几把钢刀对准他的胸膛。
有人惊呼:“堂主死了,是这小子干的!”
一股寒意自姜恨背后升起,他忽然发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巧妙而恶毒的陷阱。号称“算无遗策”的公孙岳怎会如此随便地将战天雄的秘密道出,又怎会轻易让他偷走机关设计图?
答案只有一个,公孙岳才是杀战天雄的凶手,而他姜恨则是完美的替罪羊。
姜恨没有选择,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下去,洗清身上的冤屈,揭穿公孙岳的阴谋。
一想到自己竟要为了揭穿仇人的死亡真相活下去,他就想笑,甚至想哭。
形势不容犹豫,姜恨挥刀逼退离他最近的暗卫,再一刀砍下另外一人的头,更多暗卫如潮水般冲进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纵使他武功再好,单打独斗也赢不过这群训练有素的暗卫。直到姜恨负伤力竭倒下,冷眼旁观的公孙岳才缓步走近,瞟了战天雄僵硬的尸体一眼,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刑堂。”
进了刑堂的人通常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死,另一种是生不如死。等你看过那些刑具和刑罚手段就会明白,死,对他们才是仁慈和解脱。
姜恨也不例外,进入刑堂三个时辰后,他已奄奄一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满满燃烧着怒火和仇恨,直勾勾瞪着公孙岳。
公孙岳坐在对面,悠然自得地开口道:“从你第一天进天狮堂,我就认出了你。你本名姜行舟,是‘万华刀’姜归景的独子。十年前姜家灭门血案后,你一心想找天狮堂报复,所以我将计就计,故意将你收归门下。”
他摇着头:“你实在太蠢,全然未想到自己本不该爬得如此之快,这几年我着意提拔,你竟完全没看出来。”
姜恨瞪着他,艰难地从干裂的喉咙里吐出几个字:“是你……杀了……”
公孙岳打断他:“不错,是我派人杀了战天雄,再嫁祸给你。他这堂主之位早被我架空,四大长老多年前就已是我的人,现在正是收网的时候,刚好用得上你。”
苦心谋划多年的计划终于成功,战天雄一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掌天狮堂。时机已成熟,就缺最后一把刀。
姜恨就是這把刀,借刀杀人的刀。
公孙岳叹道:“其实我本可以将你留下,可惜你满脑子都是复仇,若将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就太危险了。何况凭武功智计,卓云哪一点都比你强得多。”
卓云垂手站在旁边,他是个深沉稳重的年轻人,最令人满意的一点是绝对服从,只要公孙岳吩咐下去的话,他绝对毫不犹豫地执行。
——例如杀了战天雄。
姜恨无话可说,公孙岳看着他垂死挣扎,嘴角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死之前,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十年前屠姜家满门、杀父辱母的不是战天雄,而是我,我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这句话仿佛一个炸雷在姜恨耳边响起,他想呐喊、想报仇,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感觉全身血液翻涌沸腾,随着气力不断从伤口流出。
透过眼前血红的迷雾,他看见公孙岳向卓云做了个手势,随即冰冷的刀锋挟着杀气迫近。姜恨盯着卓云的眼睛,用最后一点力气说:“杀了我。”
卓云冷冷地回望姜恨:“我知道。”
他面无表情地握紧那把杀了战天雄的刀,徐徐刺入姜恨的胸膛。
寂静的天狮堂总舵不时传来惊叫惨呼,忠心拥护战天雄的老部下还未清醒,就在睡梦中惨遭屠戮。公孙岳悠然听着此起彼落的哀号,仿佛听着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天亮了,惨呼声悄然断绝,“猎狮行动”最后一枚棋子落地,战天雄一手创立的天狮堂易主。想到这里,公孙岳心中不禁充满狂喜。
从此刻起,势力纵横大江南北的天狮堂就全是他公孙岳的,数不尽的权势、财富、女人……
卓云轻敲书房的门,恭恭敬敬地道:“启禀堂主,四大长老求见。”
公孙岳眯起眼睛,这一声堂主叫得他很舒服,卓云这孩子审时度势,的确是可造之材。至于四大长老那几个见风转舵的鼠辈,不妨让他们等久一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吩咐卓云一声,起身来到后园,穿过一片娇艳的芙蓉,就看见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
发黑如墨,唇红似血,映衬着雪白姣美的容颜,灵动深邃的双眸。
她叫红伶,原本是公孙岳的女人,却被战天雄一眼看中。公孙岳明知战天雄对待女人的手段极为残忍,但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只好忍痛将她送入天狮堂。
送进天狮堂的女人通常活不过三天,红伶却活了下来,不但如此,还成了战天雄最宠爱的女人。
公孙岳偶尔会遇到她,但总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天狮堂里耳目众多,他不能冒这个险,但他时常在心里呐喊,总有一天要亲手将她夺回来。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他久久凝视她,心脏狂跳不止,喜悦之情溢满胸膛。
红伶也看见了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惊诧,几分恐惧,还有隐隐的希冀。
公孙岳勉强抑制情绪,缓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不用怕,战天雄已经死了,我是特地来接你的。”
红伶嘴唇轻颤:“他真的死了?”
“真的。”公孙岳嘴角现出笑意,“我谋划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你再也不用受苦了。”
一滴眼泪自红伶眼角缓缓滑落,她像个孩子般跳起来投入他怀中,喃喃地道:“你终于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受了多少罪……”
公孙岳嗅着她的发香,甜言蜜语安抚着。红伶柔软的身子在他怀中摩挲颤抖,很快激起埋藏多年的欲望。他心里仿佛有把火在烧,一把抱起她向卧房走去。
衣衫半褪,罗裙轻解,两具火热的身躯交缠在一起。
公孙岳粗重地喘息着,动作比以往更粗暴有力,似乎要将这些年隐忍的压抑躁动都在她身上发泄出来。
红伶在他身下娇喘呻吟,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就好像当年他们初见的情景。
她纤长的指甲甚至抓破他的背,公孙岳毫不在意,在這种时候,些微疼痛反而更激起他的兴奋。
他低头看着她深陷情欲的迷醉神情,正准备释放自己——
突然间,一种异样的感觉掠过心头,旖旎春光弥漫的卧房里竟有冰冷杀气悄然卷入,公孙岳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抽身而退,滚落床下。
只听“夺夺夺”数声,几枚乌黑的短箭贴着红伶玲珑有致的身子飞过,深深钉在墙上。若不是公孙岳躲得快,现在身上已多了几个洞。
红伶惊叫连连,酡红的脸庞瞬间发白,公孙岳顾不得管她,双掌横胸护住自己,厉声喝道:“什么人!”
门外有人叹道:“想不到在这种时候你还能察觉,我倒真是低估了你。”
听到这个声音,公孙岳全身血液仿佛在一瞬间抽空:“你——”
门外那人截住他的话头:“我知道你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可我却非见你不可。”
说着话,他已将门推开一条缝,公孙岳目光闪动,忽然道:“等一等!”
门外的人道:“等什么?”
公孙岳努力让语气冷静下来:“至少等我先穿件衣服。”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后园埋伏的十三处暗卫很可能已经被干掉,但他还有别的人手,对方却只有一个人。四大长老和卓云都离此不远,必要时振臂一呼,天狮堂精锐出动,掌控局面的还是他。
想到这里,公孙岳放下心来,慢条斯理地将衣带系好,这才道:“请。”
门霍然推开,一个人走进来,公孙岳盯着他,脸色难看到极点。
若说死人能复生,那么现在就是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死去不久的天狮堂堂主战天雄。
他胸口刀伤仍在,洇湿一大片血迹,目光灼灼地盯着公孙岳,哪里像个死人的模样。
战天雄瞟了瑟瑟发抖的红伶一眼,冷笑道:“我刚死没多久,我的兄弟就急着接手我的女人,很好,很好。”
公孙岳怒道:“她本来就是我的,是你抢走了她。”
战天雄道:“所以你设计杀我,也是为了她?”他摇摇头,接着道,“你当然不止为了夺回这个女人,你还要我的权势、财富,要我流血流汗打下的天下!”
公孙岳干脆承认:“是又怎么样?你当了这么久堂主,难道要我永远做你的手下?”
战天雄面色阴沉:“可惜你输了,我还活着。”
公孙岳嘴角肌肉抽动,他亲手验过战天雄的尸体,死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战天雄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几年前我真气逆行,每隔七天就有半个时辰动弹不得。但经过调理,我已将这套内功心法控制自如。”他咧嘴一笑,“装个把时辰的死,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公孙岳道:“所以你发现卓云来杀你,就故意中了他一刀,然后装死等我上钩。”
战天雄道:“那本来就是柄带着机关的刀,最多能刺进去一寸三分。”
公孙岳沉默片刻,冷笑道:“那又如何?四大长老早已对我俯首帖耳,堂内精锐尽数归我麾下,你这个堂主早已虚有其名,如今又受了伤……难道还想翻盘不成?”
战天雄道:“你想怎样?”
公孙岳冷冷地道:“既然你没有死,我不妨让你再死一次——卓云!”
他算得很清楚,战天雄受伤不假,但野兽濒死余威仍在,何必亲自冒这个险。就算卓云杀不了战天雄,至少也能耗去他大半力气,自己再动手就容易得多。
卓云果然来得很快,手中刀血迹仍在,寒光一闪,当头劈下。
——劈的不是战天雄,而是公孙岳。
公孙岳身子一转堪堪躲开,又惊又怒:“你疯了?”
卓云沉着脸不答话,一刀紧似一刀,公孙岳赤手空拳落在下风,好容易还了两招逼退卓云,怒喝道:“你竟敢背叛我?”
卓云仍不开口,冷眼旁观的战天雄接口道:“他没有背叛你,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你的人。早在云儿七岁时,我就秘密将他收为义子,然后安插在你身边。”
公孙岳的肺都气炸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多年来悉心培养提拔的卓云竟是奸细。他怒极反笑,厉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墙上挂着柄装饰用的长剑,公孙岳身形暴起,夺剑出鞘,反手挽起一串剑花,直刺战天雄。
战天雄有伤在身,行动慢了半刻,幸好卓云及时接下这一剑。
公孙岳冷笑:“你小子一大半武功都是我教的,如今却来对付我?”
他剑招陡然一变,变得轻灵飘逸、绵密无间,每一剑刺出都留有后招。满眼都是变幻莫测的剑影,映得人眼花缭乱。
卓云的刀法也变了,变得大开大阖、干脆爽利,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化繁至简,将招式中所有的变化凝练至一处。
变化的尽头就是不变,不变即万变。
若说公孙岳的剑阴险狡诈如毒蛇出洞,卓云的刀就凌厉霸气如猛虎下山。战天雄看着卓云将他亲授的“烈斩刀”发挥到极致,满意地微微点头。
只见卓云一刀快似一刀,刀刀不离要害,公孙岳从容不迫地应对,颇为游刃有余。卓云毕竟还年轻,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露出破绽。
就在公孙岳这么想的时候,卓云又是一刀横劈,但他好像忘了这一招刚才已用过,公孙岳不慌不忙闪身避过,正准备出剑反击——
谁知他身法竟无缘无故慢了,这一招竟未避过,肩膀被划破一条刀口。
卓云第二刀随即落下,公孙岳举剑招架,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手竟然不听使唤,当啷一声长剑坠地,紧接着刀锋已至,左腿鲜血横流。
更令公孙岳惊讶的是,他竟感受不到伤口疼痛,四肢就像变成木头,一种麻木的感觉很快蔓延全身。他惊呼着倒下,像条垂死的野狗般翻滚挣扎,姿势丑陋扭曲。
很快他就一动也不能动,恐惧地盯着卓云的刀。
“刀上有毒?”
卓云早已停手,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从不用淬毒的刀。”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阵大笑,公孙岳瞳孔骤然收缩,他想不到这个人会背叛他。
笑聲银铃般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复仇的快意。
红伶赤裸裸地站在公孙岳面前,美丽的眼睛充满恨意:“你一定想不到我会背叛你,因为你从未将我当作真正的人看。”
她举起纤细柔美的手,修饰得完美无缺的指甲上闪着诡异的光。毒就藏在她的指甲里,方才抓破他的背时,毒性就已渗入。
公孙岳目瞪口呆,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
“因为我恨你。”红伶回答,“早在你亲手将我送进天狮堂的时候,我就恨透了你。”
公孙岳大叫:“不是我,是战天雄……他一眼就看上你,我若不听话,只有和你一起死!”
红伶冷笑:“所以你明知送给他的女人只有死路一条,却还是牺牲了我,五年来我每天都生不如死,换来的是你步步高升、权倾一方。”
她的语气讥诮而刻薄:“你知不知道,其实战天雄早就不行了,他强行要走我,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他还是个男人。”
战天雄脸色骤然沉下来,红伶又开始大笑:“你们两人将女人当作玩物,一个出卖背叛,一个虚荣可笑,倒真是……”
战天雄霍然起身,重重一掌打在红伶脸上,冷冷地道:“闭上你的嘴。”
红伶嘴角的血滴在胸膛上,但她仍在笑,笑得愈发疯狂。
公孙岳冷汗直流:“但你至少活了下来,不是么?”
红伶声音冰冷:“我能活下来,因为我运气好。”
她光滑的肌肤上忽然起了一阵战栗,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想起了那段悲惨屈辱的经历。
一个已经“不行”了的男人,对待女人的手段往往格外残忍。进天狮堂当晚,红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然后被丢进冰冷黑暗的石屋等死。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死了的时候,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在石墙上开了个小洞,推进一只盛满肉粥的碗。这碗粥让她恢复了一些生气,挨过难熬的第一夜。
第二天半夜那人又来了,不但送了粥,还送来一碗汤药。
红伶盯着这碗药,忽然道:“不要再来了,战天雄不会放过你的,像我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你冒险。”
她摘下身上唯一值钱的珠花放入墙洞:“这算我对你的酬谢。你是个好人,希望你为了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状如红莲的珠花,其红如血。
那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此后再没有出现过。
两天后战天雄发现她还活着,就将她带了回去。自此之后,红伶就坠入暗无天日的地狱。
她想过死,但更想活下来。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报复!
“我输了,彻底输了……”公孙岳面如死灰,忽然大叫,“你们为何还不动手杀了我!”
战天雄露出一丝阴沉的笑意:“因为还要等一个人,我答应让他亲手了结你。”
姜恨是被人架进来的,他伤势太重,简单包扎过的伤口仍不断有血渗出,此刻全凭一口气站住。
他的眼睛依然很亮,燃烧的怒火似乎要将公孙岳整个人烧成灰烬。
公孙岳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被算计了,但他仍然想不通:“我知道卓云是你的人,但姜恨明明恨你入骨,为什么……”
战天雄道:“早在三个月前,姜恨就来找过我。他是个正直磊落的君子,就算报仇也不屑于暗中行刺,而是光明正大地向我挑战。”
他欣赏地看着姜恨:“他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知道谁是真正的仇人后,立刻答应跟我联手。为了亲手报仇,不惜以身赴险。”
卓云用来杀姜恨的同样是那把带着机关的刀,只有这样才能瞒过公孙岳的眼睛。
公孙岳嘶声道:“所有人都认为是你灭了姜家满门,你也从未否认!”
战天雄道:“因为我想让旁人认为我是个无恶不作、嗜杀成性的恶人,这样他们才会怕我。但为了对付你,我不得不向姜恨洗清自己。”
公孙岳惊讶地看着姜恨,怒喝道:“他说他不是凶手,你难道就信了?”
“我信。”姜恨回答,“这十年来,我对他的性格行事调查得很清楚,他也许是个恶人,但绝非贪生怕死、满口谎言的鼠辈。”
战天雄悠然道:“有句话说得很好,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仇敌。”
公孙岳道:“你……你根本无法洗清!能证明你那晚不在姜家的人都被我杀了!”
战天雄道:“可惜你百密一疏、节外生枝。”他语气中带着种奇特的悲哀,“你不该侮辱他的母亲,更不该利用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孩子。”
公孙岳愣住,忽然想到红伶的话——战天雄是个“不行”的男人。
他哑口无言,战天雄又道:“卓云早已将你的预谋告诉我,所以我安排他们将计就计,引你上钩。现在不但钓出了你,还有四大长老和一些小头目,刚好肃清天狮堂内部。”
他微笑着看向公孙岳:“你还有什么话说?”
公孙岳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求让我死得痛快些。”
红伶用一种复杂而怜悯的眼神看着公孙岳,徐徐开口道:“等一等。”
公孙岳心里升起一丝希望,难道她还爱着他,想为他求情?他会不会还有翻盘的机会?
红伶转向战天雄,淡淡道:“我不喜欢看杀人,你答应过放我走的,天狮堂堂主该不会食言背信吧?”
战天雄脸色阴晴不定:“我可以放了你,但你最好不要将这里的秘密说出去。”
“我不会说的,你以后也不要来打扰我。”红伶美艳的脸上毫不掩饰厌恶之意,“你们这些男人,无论哪个都让我恶心。”
她俯身捡起衣裳,掩住赤裸的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她从卓云身边走过,薄薄的纱衣自肩头滑落,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肤。卓云立刻移开视线,从进门开始,他就没向她看过一眼。
姜恨早已等不及了,从卓云手中夺过刀,冷笑着向公孙岳走去:“这把反复无常的刀杀过我也救过我,用来杀你这种阴险狡诈的小人再好不过。”
公孙岳死到临头反而镇定下来,大笑道:“不错,我的确利用了你,但战天雄难道是什么好人,你怎知你不是他手中的棋子?”姜恨步步紧逼,公孙岳仍狂笑着嘶吼,“我跟他流血流汗几十年,到头来不过如此下场!他明明没有死,却眼睁睁看我杀光忠心不二的老部下!总有一天你也——”
姜恨手起刀落,笑声语声霎时断绝。
姜家血海深仇已报,天狮堂重回战天雄手中,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战天雄向姜恨道:“你今后作何打算?”
姜恨的神情轻松许多:“我要回老家去,用仇人的头祭父母在天之灵。”
战天雄点点头,审视着姜恨身上的伤口:“你的伤很重,最好留在这里调养几天。”
姜恨摇摇头:“不用了。”
战天雄又道:“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如果你愿意,四大长老的位子就是你的。”
姜恨笑了:“多谢堂主美意,我已在天狮堂呆得太久,早就想去外面闯一闯。”
战天雄惋惜地看着他:“你真的不肯留下?”
姜恨没有回答这句话,向战天雄抱拳行礼,然后带着公孙岳的头走出门去。他走得很慢,一颗心却飞扬跳跃,隐姓埋名离家十载,终于可以回家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战天雄看着他慢慢走向盛开的芙蓉花田,向卓云道:“四大长老何在?”
卓云道:“我来这里之前,就已经送他们上路。”
“上路”通常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死路。
战天雄点点头:“很好,叫小何来。”
小何才十五岁,是战天雄义子中年纪最小、做事最机灵的一个。他一进屋,立刻向战天雄跪倒:“小何听堂主示下。”
战天雄道:“姜公子受伤行动不便,你为何不去送他一程?”
小何眼睛亮了起来:“是。”
他出去不久,外面就传来姜恨的惊呼怒喝,伴随着兵刃相击、刀剑砍进血肉的声音。听着这些可怕的声音,卓云只觉得手脚冰凉,他没想到战天雄连姜恨也要除掉。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呼,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小何带着一身血污回来:“启禀堂主,小何已送姜公子上路。”
战天雄淡淡点头:“将他送回姜家与父母合葬,公孙岳的头就在他们坟前烧了吧。”
他向卓云解釋:“姜恨毕生心愿就是替父母家人报仇,如今得偿所愿,可以瞑目了。”
卓云紧闭着嘴,他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战天雄对小何道:“从现在起你来顶替姜恨的位置。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假以时日,四大长老的位子早晚是你的。”
小何的眼睛更亮,平生第一次杀人后,他觉得全身充满了热血。
战天雄挥手示意小何离开,随即转向卓云:“姜恨在堂中多年,知道很多秘密,所以不能放他走。”他盯着卓云低垂的头,接着道,“何况这人性格太过隐忍偏激,既不能为我所用,就更不能留给别人,你明白么?”
卓云好容易才开口:“我……属下明白。”
战天雄语气缓和了一些:“众多义子中你的性格武功最好,只要肯努力,将来这天狮堂多半就是你的。”
他刚对姜恨和小何说过类似的话,卓云听在耳中,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默默向战天雄行了个礼,刚要退下,战天雄又道:“有件事情替我办下,那女人一定还没走远,去杀了她。”
卓云惊愕地抬头:“堂主!”
战天雄语气森冷:“我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天狮堂的名誉,这女人非死不可。”
江湖中人若知道威震九州的天狮堂堂主是个“不行”的男人,只怕笑掉大牙。杀死这么个低贱的女人,对他来说好比碾死只蚂蚁。
卓云别无选择,握紧手中的刀,慢慢退了出去。
红伶不知道她走后发生的事,在她心里,那个充满血腥阴谋的残酷世界已消失。她脚步轻快,就像刚逃出囚笼的鸟儿,飞向广阔自由的天地。
她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但她不怕。清晨的风吹透薄薄的衣襟,全新的人生在眼前招手。
转过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她就看见了卓云,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冷淡,眼中却似乎燃烧着火焰。
红伶目光落在冰冷闪亮的刀锋上,沉默很久才叹道:“我早该猜到,像战天雄那种人,怎么会容许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活在世上。”她撕开自己的衣襟,“杀了我吧,然后回去交差,这样对我们都好。”
白皙的胸膛上残留一抹嫣红的血痕,形成强烈的对比,但卓云的目光却没下移半分,仍旧灼灼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不是来杀你的。”卓云轻声开口,“我要离开天狮堂,你……你愿不愿跟我一起走?”
他忽然变得拘谨而羞涩,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惴惴不安地等着意中人的回答。
红伶吃惊地看着他,然后笑了。
“若换作十年前,我一定不顾一切地跟你走。”她的笑容美艳而凄凉,“但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既不敢高攀,更不能害你,所以你最好还是……”
卓云打断她的话:“自从七岁时跟了战天雄,我就没有过一天正常的日子,他将所有人都当作棋子,直到把价值榨得一干二净才远远抛开。”
红伶同情地看着他,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卓云道:“我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死了,但有人曾说,我是个善良的人,要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了自己活下去。”
这句话唤起红伶久远的记忆,她迟疑着开口:“你……”
卓云道:“所以我活下来了,不但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他另一只手在她面前摊开,掌心赫然放着朵珠花,状如红莲,其红如血。
红伶定定地看着这朵珠花,美丽的眼睛里忽然盈满泪珠。泪水流过苍白的面颊,冲淡胸膛上干涸的血痕,也冲去她心里最后一分茫然和恐惧。
纤长的手指颤抖着拈起珠花,随后被另一双年轻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天下虽大,却未必有我们容身之处。”
“正因为天下之大,所以一定会有我们的去处。”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好。”
“不错,从今天起,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