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
龙衙众人虽击毙了巨蟒,但从斩龙渊游来的飞鱼却成功跃过龙门,化身为龙。好在这龙的性格十分温和,救下了被大水冲走的叶雪澜,并将她带回了镇上。安全回家的叶雪澜还来不及休息,就被告知好友方骏声因贪赃枉法而畏罪自杀,江不由甚至带来了贪污的赃银……
夜半时分,叶雪澜回到知府衙门,翻墙进院。
方骏声已经被安放在正堂中,没有灵位,也没有棺材。他躺在薄薄一片门板上,盖着白布,身上换了新衣服,头发也梳得整齐,两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他像是睡着了一般。
叶雪澜盘膝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一面整理被她掀开的白布,一面低声道:“你一死了之倒是解脱了,却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收拾。你也知道,江不由向来不待见官府的人,这下你犯在他手里,哪儿还有可能善了?渔场里死的都是他的兄弟,乌老大与他更是过命的情分,不千刀万剐了你,他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白布上的褶皱已经抚平,盖在脸上的那截被整齐地叠在方骏声的手边,叶雪澜用手轻轻捋着白布的边沿,想让垂下的部分变成一条笔直的线。
“我也想救你,可实在想不出办法。江不由手里握着那批银子,是铁证如山,他明知你我有交情,却还是去找了高头儿,就说明心里已经想好了,哪怕与我闹到绝交的地步,他也不会放过你。”
白布软塌塌地垂在方骏声身旁,不管叶雪澜捋多少次,它的边沿始终都是弯曲的。叶雪澜索性不再试图将它捋直,而是顺着它弯曲的方向内折,搭在门板边上。
“说老实话,今天在龙衙听见江不由说你找他偷运银子的时候,我真想立刻给你两个大耳刮子。可是这一路走回来,想想你在并州这几年做的事,也就没那么生气了。与前几任知府相比,你算是个不错的父母官,倘若没有这一次海防堤决口,或许到你离任的时候,并州的父老会沿街相送。”
叶雪澜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烛台。烛影里,高悬的匾额看得不甚清楚,上面的字影影绰绰。
她端着烛台,转身俯视地上的方骏声:“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我不想这样,可就是不为了你,我也得想想方伯母。她老人家心里已经够难受了,若再加上曝尸街头,任人践踏凌辱,往后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所以,我只能先把你烧成灰,再带到江不由面前,让他亲手扬了,这才能算是真正了结这件事。”
叶雪澜蹲下,烛火慢慢靠近白布:“你放心,方伯母她不会知道你被挫骨扬灰了,只会以为是我给你守灵的时候睡着了,失手烧了整个大堂。”
火舌即将舔到白布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姐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青龙出现在门口,一面揉着惺忪睡眼,一面道,“我还以为又有人来偷尸体了呢。”
“又?”叶雪澜挑眉,“白天有人来偷尸体?”
“早上你离开之后不久,来了一个人,从那边那堵墙跳进来的,在院子里藏了好一阵子,一直等到蒲叔把尸体放在这里,他才走出来。其实他已经藏得很好了,换成别人肯定发现不了。但是我不一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然后呢?”
“他要把尸体带走,我不同意,就把他赶走了。”青龙得意地扬起下巴,见叶雪瀾面露狐疑,又连忙补充道,“我没有想伤害他,但是……但是他实在太不经打了,所以就受了一点点伤。”他举起手,拇指食指捏在一起,“一点点而已,真的只有一点点。”
叶雪澜故意板起脸问道:“一点点是多少?”
“就是一点点。”青龙缩了缩脖子,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小声道,“我用树枝打他的时候,在他身上划了一道,破了一点点皮。”
叶雪澜一愣,连忙问道:“伤在哪儿了?”
“这里。”青龙指着自己的锁骨下方,垂头不敢看叶雪澜。
“果然是江不由,我说他怎么会想起去龙衙,原来是在你这里吃了亏。”叶雪澜摇头叹气,又摸了摸青龙的头,柔声道,“你做得没错,跑来别人家里偷尸体,是那个人做得不对,你把他打跑了,做得很好。”
“真的?”青龙抬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叶雪澜,“我把人打出血了,你不生气?”
“不生气。不过人跟龙呢的确是不一样,没有外面那层坚硬的鳞片保护,所以确实是不经打,倘若再有下次,还是要手下留情的,知道吗?”
“嗯!”青龙郑重地点头,又拉着叶雪澜的手笑道,“我担心了好久,怕你生气不理我。还特地绞尽脑汁用力地想,怎么才能哄你不生气。”
“那你想出来没有?”叶雪澜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道。
“当然,虽然你现在没有生气,不用哄你了。”青龙神秘兮兮地凑到叶雪澜身旁,“但是因为你没有生气,我特别开心,所以我还是会做这件事情,让你也开心。”
“什么事?”
“来。”青龙拉着叶雪澜蹲在尸体旁,“那个每天都在哭的大婶,从早到晚一直都在念叨什么,明明就在身边,却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我想见到尸体的最后一面应该很重要吧?”
“嗯,人一辈子有很多事情瞒着别人,都会留到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才会说清楚。”叶雪澜看向地上的方骏声,若有所思地回答。
如果他等到自己回来见最后一面,会不会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自己和盘托出呢?至少,也会告诉她为什么要选择走上绝路吧?
“你也因为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很不开心,对不对?”
叶雪澜点头,笑问:“绕了这么一大圈,到底想做什么事?跟谁学的,还卖起关子来了?”
“当然是让你见他最后一面。”青龙笑嘻嘻地回答,一手握住叶雪澜的手,另一只手拉住方骏声。
叶雪澜闻言吃了一惊,不及细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烛火熄灭,眼前陡然间漆黑一片,身体像是被冻在冰块中,周身寒冷刺骨,而且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寒冷的感觉消失了,叶雪澜发觉自己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块布满了棋子的棋盘。她试图抬手,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她脑子里指挥她的手,拿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一角,再拿起一枚黑子,不假思索地放在另一角。
与此同时,叶雪澜听见自己在说话,或者说,脑子里的另外一个人在借她之口说话。
“我一直在等你。”又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海防堤决口,你需要给并州百姓一个交代,也需要帮朝廷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去年你提议由知府衙门负责大修海防堤的时候,我心里就犯嘀咕,往年都是龙衙负责,为何此番改了旧例。现在回头细想,从那时你就已经算好了会有今朝海防堤决口的事,我说得没错吧?高总捕头。”
这句称呼让叶雪澜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想回头看清身后站着的人,无奈这具身体并不受她的掌控,只一味端坐桌前,盯着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
身后的人什么都没有说,而说话的人也并不在乎能不能得到答案。
“总捕头不必担心,这屋里就只有你我二人,我并非是想要诱你招供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这并州府城里,能保护我母亲和叔叔婶婶的,就只有阿雪一人。眼下她下落不明,我身旁无人援手,自然不会与你为敌,让我的家人身处险境。”
身后的人終于说话了,刻意压低声音,哑着嗓子问道:“这些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有人曾托人送信给我,希望我能以并州知府的身份,想个办法,在龙门异动之前,将所有人名正言顺地迁出桥东镇,否则海防堤决口,桥东镇会变成一片汪洋。但我没有这样做,朝廷的命令是维持并州的稳定,倘若在这个时候将整整一镇的人迁离,势必会出乱子,这责任我担不起。况且,信上只说消息是京里传出的机密,没有落款也没有具体说消息的来源,我信不过。”
“送信的人呢?”
“自称是飞奴帮的人,靠给人送信为生。我不知道他的下落,若我知道,一定会去找他,写一封回信请他带给那个人,问个清楚明白,或许就能避免一场大灾难。”
棋盘上的黑白子纵横交错,已经没有落子的地方了。说话的人仍然在跟自己对弈,从棋盘上取下几枚黑子,再补上几枚白子。
此时叶雪澜已经明白,她是在方骏声的脑子里,旁观他临死前与高行周的见面。
高行周沉默良久,继续问道:“你只知道这些?”
“高总捕头相信吗?”方骏声轻笑一声,“能知道这种机密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没有落款也没有前因后果的一个所谓机密,根本没有说服力?”
“那个人亲自来见你了?”
“没有,只是随信附上了一幅画。”
“什么样的画?”
“腰牌的拓片。”方骏声的手指在棋盘上掠过,清点棋盘上黑白子的数量,偶尔将其中一个黑子换成白子,或移动棋子的位置。
高行周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下文,终于开口道:“你有意拖延时间,是在等人?”
“只是想下完这盘棋,有始有终。”方骏声将两手放在膝上,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拓片上是天府的腰牌。消息源自天府,不仅说了桥东镇会成为一片汪洋,还说了原因。”他的语气陡然一沉,寒意彻骨,“天府卷宗中记载,龙门异动,乃是龙门之上的龙灵之力苏醒,想要挣脱束缚,故而召唤潜河中的鱼蟒跃上龙门。龙衙为斩杀妖孽,让龙灵之力沉睡,需祭献万千人命。桥东镇的人,就是龙衙为龙灵之力准备的祭品。因此,并州每三百年就会有一次大水灾,每一次都需要一个贪墨修缮款的并州知府。”
高行周叹了口气,道:“即便我有心瞒天过海留你性命,现在也是不能了。”
“本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可我选择了自保。”方骏声喟然长叹,“桥东镇有今日,是我一手造成的,你不杀我,我也再没脸活着了。只是,我母亲和叔婶都不知道这件事,请你放过他们。”
“你于中州有大恩,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赡养你的家人。”
“有恩?”方骏声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捡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一面端详着棋局,一面道,“高总捕头言重了,既然方某区区戴罪之身,能稳定并州民心,那就该自我了断。毕竟,这是我欠并州百姓的。”
“方知府,若我告诉你,桥东镇的人并非无谓牺牲,你心里可会好受些?”
“你说什么?”方骏声豁然回头,起身直视门口的高行周。
高行周道:“天府那份卷宗,是因为对一次失误的揣测。近千年之前那一次龙门异动,海防堤的确因为不够坚固决口了,结果歪打正着,水患诱使化为龙形的妖孽靠近堤岸,这才使得斩龙成功。当时有人揣测说,是因为祭献了人命使得龙灵之力重新沉睡,没了龙灵之力的协助,那妖孽实力大减,才会被斩杀。但三百年前,龙衙证实这一说法是假的。”
“假的?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高行周垂下目光,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声音微弱而飘忽:“诱饵,龙灵之力有护卫百姓的本能,海防堤决口就是最好的陷阱。”他咳了两声,抬眼直视方骏声,声音恢复坚定,“所以,他们并没有白死,而是牺牲自己,救了整个中州。”
“那么多条性命,都只不过是诱饵?”方骏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高行周,“如果龙灵之力真有护卫百姓的本能,那变成了龙的东西一定也会护佑百姓、护佑中州不是吗?利用它守卫百姓的本能来诱杀它,简直荒谬!”
这也正是叶雪澜想问的,此时此刻,她透过方骏声眼睛紧紧盯住高行周。
“这就是我接到的命令,也是龙衙的职责。”高行周缓缓地道,“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化龙,否则今天的桥东镇就是明天的中州。”
“高行周,你太可怕了。”方骏声咬牙切齿地道。
高行周拧着眉头回答道:“我知道。”
方骏声扶着桌沿慢慢坐下,扭头看向房梁。白色的丝绦从阴影里垂下来,带着一了百了的诱惑。他苦笑一声,转头望向门口的高行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已知道了。”
高行周双手抱拳,垂头道:“一路走好。”
方骏声踩着凳子站在高处,两只手抓着白色丝绦套在自己脖子上,在蹬翻凳子之前,他盯着桌上的棋盘问高行周:“你找到叶雪澜了吗?”
“还在找,水流太急。找着了,我烧香告诉你。”
“多谢。”
凳子翻到在地,眼前一黑,叶雪澜只觉丝绦在自己脖子上越勒越紧,求生的本能让她不由自主地挥舞双臂,双脚乱蹬。忽然,手背一疼,窒息感也跟着消失不见,她猛地睁开眼睛,堂上高悬的匾额首先映入眼帘——清正廉明。
好长一个梦,外面已见晨曦,不知不觉竟睡了一夜。
叶雪澜缓过神来,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仍在正堂,烛台倒在地上,边沿还有血迹,手背划出一道寸余的口子,还在往外渗血。青龙躺在她和方骏声之间,一只手还死死地握着方骏声的手腕。
“小蒲怎么了?”蒲老汉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扫把,“阿雪,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叶雪澜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想给骏声守灵,小蒲一定要陪我,结果睡着了。”
“唉,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禁折腾。”蒲老汉将扫把倚在门口,弯腰把小蒲拉起来,嘴里说道,“在这儿睡可不行,回头该着凉了。走,咱们回屋去。”他背起小蒲,又对叶雪澜道,“守了一夜,你也快去歇着吧,咱们家不能一下子都倒了,你说是吧?”
叶雪澜鼻子一酸,努力忍住眼泪,强笑着点了点头:“您带小蒲去内宅吧,我去骏声的书房看看。”她举步要走,又停住脚,问道,“蒲叔,方伯母还没醒吧?”
蒲老汉点点头:“阿雪,你方伯母她没有怪你,就像当初我们没有怪你一样。”
“我知道。”叶雪澜垂下眼眸,“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伯母。”
蒲老汉叹息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心思重。算了,赶紧去吧,再过一会儿,你方伯母就要起来给骏声做早饭了。”
“做早饭?”
“嗯,你方伯母说,骏声那孩子早上最喜欢吃她做的包子。”
叶雪澜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变糊涂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方伯母的记忆里,儿子还好好活着,还在等着她的包子。
方骏声的书房自他离世后,再没有人动过,始终保持着他自杀那天的样子,叶雪澜推门进去,正对着门的桌子上放着棋盘。
她走到桌子旁,站在梦里方骏声下棋的位置,俯视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方骏声在手谈这方面没什么天分,是以素来不爱碰棋,在明知自己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坐在这里自己跟自己对弈,本身就有违常理。细细回想他在与高行周说话时,屡次落子都不按规则,从棋盘上拿走棋子更是随心所欲。
叶雪澜肯定,方骏声不是在下棋,而是想要借着这局棋说些什么。
可是,他想说什么呢?
叶雪澜拿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坐在方骏声布棋局时坐的地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棋盘。
一刻钟后,她忽然站起来,把棋盘上的所有黑子全部捡走,手指在剩下的白子上逐一掠过,勾勒出棋子组成的形状。
棋盘以四边中心连线为界,分成上下左右四块,每一块中的白子连起来都是人形,两只手臂的姿势各不相同。
这是桥东镇渔家通用的灯语,每两个姿势组成一组数,而这组数又对应一个字。渔民里识字的人不多,所以字的顺序约定俗成,代代相传,每一个在桥东镇长大的人都会背。
“火药?”叶雪澜低声念出棋盘上出示意的这两个字,脑中闪过斩龙那天她在水底的经历,“原来是这样,这就说得通了。”
叶雪澜转身出门,直奔青黛的恒舒当铺。
而两个时辰前,就在青龙拉起叶雪澜的手,让她见方骏声最后一面时,沈敬山与高行周正站在密室的门口,眼看着堪舆樽上的青铜龙缓缓移动。
终于,青铜龙停止移动。它的一只爪子踏在京城,另一只爪子踏在蜀州,其余两爪隐在堪舆樽后,头转过来,微微伏身,下巴点在另外一个地方——并州。
高行周失声道:“完了,这下真要出大乱子了。”
叶雪澜坐在恒舒当铺中,等着青黛的回信。
日上三竿时,青黛带回了池渊的答复:“池渊说眼下并州水患,对池家在并州的生意影响不小,他忙着处理这些事,实在分身乏术,请你见谅。改日请你喝酒,当面给你赔罪。”
叶雪澜给青黛倒了碗水递过去:“水患之前他运走了囤在桥东镇的货物,池家在桥西镇盐场的买卖又没有受影响,用这样的借口,池渊也太小看我这个龙衙捕头了。无论如何,我今日都必须要见到他。”
青黛接过碗一饮而尽,摇头道:“我是好话说尽,嘴皮子都磨薄了,可他死活就是不点头,还叫我不要插手这件事,我也没办法,只好先回来。说真的,我这还是头一遭觉得池渊这么难说话。”她放下碗,往前凑了凑脑袋,压低声音道,“阿雪,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查出了什么要抓他,他才躲着不肯见你。”
“不是。”叶雪澜直视青黛的眼睛,“我约见池渊,是想问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我能知道吗?”青黛說完,又改口道,“不管我能不能知道,我都得知道。身为青翎使,这本就是我该知道的,否则,我可不敢当这个中间人,给你们两个牵线。”
叶雪澜无可奈何地道:“他叫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是为你好。”
青黛撇嘴道:“为我好?依我看,说不定是他做了亏心事,害怕我知道了,按照我们锱铢门的规矩惩罚他。这种事儿,在锱铢门里常有。”
叶雪澜想了想,道:“告诉你也可以,只不过,按着锱铢门的规矩,有来有往才成买卖。”
“你想让我拿什么换?”
“荷包。”叶雪澜摊开手掌,伸到青黛面前,“我入龙衙那一日,你绣了一对荷包,一个送了我,另一个自己随身带着。”
青黛不解:“无缘无故的,你要我的荷包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只说这买卖做还是不做?”
“做,当然做,一个荷包换池渊一个把柄,我可是稳赚不赔。”说着,青黛撩起衣襟,从裙带上解下荷包放在叶雪澜的手里,“瞧把你精明的,我看你以后也别在龙衙当捕头了,转行开个买卖,肯定红火。”
叶雪澜笑道:“我这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全仗你教得好。”她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碎银子,连同空荷包一起放在桌上,向青黛道,“还得向你要一样东西,事成之后,加倍奉还。”
“什么?”
叶雪澜不答,起身走到青黛身旁,趁其不备,一把扯出悬在腰间的鱼刀。
刀锋在青黛脖子旁边晃了一下,而后归鞘,叶雪澜伸手接住顺着青黛肩膀滑下的一缕青丝,送到青黛眼前,道:“就是这个。”
青黛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忍不住叹道:“如果你是敌人,刚才我的小命儿可就交代了。”
“如果我真是敌人,恐怕在接近你身边之前,就已经被你扎成马蜂窝了。”叶雪澜将手中那缕青丝挽了挽,塞进空荷包,又放在眼前端详了一番,摸了摸上面绣着的“黛”字,满意地点头道,“应该足够了。”
青黛好奇道:“足够什么?”
“足够变成无价之宝了。”叶雪澜将荷包揣进怀中,将桌上的碎银子码成一排,又拿了两个空茶碗,分别放在这一排银子的两侧,“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青黛一手支着下颌,看看桌上的东西,再看看对面的叶雪澜:“什么意思?”
叶雪澜指着排成一溜的银子道:“这是海防堤,这个茶碗代表桥东镇,对面这个就是传说中那个大海妖,其实它是条龙,不过这是另外一件事,咱们先说海防堤决口。”她将代表龙的茶碗向前推,直到把排列整齐的银子撞开一个口子,“如果海防堤决口真的是因为海妖兴风作浪,那就应该是这样,对吧?”
青黛满头雾水地“嗯”了一声:“可这跟池渊有什么关系?”
“海防堤决口的时候,我在这里。”叶雪澜指着代表龙的茶碗下端,紧贴着代表海防堤的碎银子,“所以决口的时候,我才会和龙一起被水冲走。正因如此,我可以肯定,决口不是因为那条龙兴风作浪,也不是因为它撞击了海防堤,而是因为火药。”
“什么什么?火药?”青黛“腾”一下坐直了身体,瞪圆了眼睛看着叶雪澜,“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你们斩杀海妖的时候,炸了海防堤?”
“对,第二次决口时我就在海防堤旁,那股力量是从海防堤里面向外爆发的。”叶雪澜伸手将推歪的碎银子收拢整齐,用手指从另外一侧撞开。
“这!”青黛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朝廷对火药管制极为严格,想将海防堤炸出缺口,需要很多火药。”
“走私火药就可以绕开管制,所以你就认定,是池渊用走私的火药炸了海防堤,对不对?”青黛难以置信地道,“这不可能!除非他疯了。桥东镇发大水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雪澜平静地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是来抓他的,而是想问清楚一件事。”
“就是这件事?”
“对,我想,他大概还没有想出合理的借口,所以才避而不见。”
青黛两手一拍桌子,“噌”一下站起来,咬牙切齿地道:“他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亏我还觉得他这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呢。”
叶雪澜摊手道:“人心隔肚皮,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是……”青黛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皱紧眉头,盯着桌上的碎银子出神。
静了半晌,她忽然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不可能,决不可能。池渊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他不是这种人。”
“但他知道桥东镇会出事,提前将货物运走,这是你亲眼所见。”叶雪澜不疾不徐地道,“除此之外,方骏声临死前,也留下了线索,直指池渊。”
“什么线索?”
“火药。”叶雪澜气定神闲地看着青黛,“火药买卖,在并州找不出第二家。至于为何这么做,其实不难揣测,利欲熏心,与方骏声一起私底下分了修缮款,再用火药毁灭证据,最后再来个死无对证,这说得通。”
“我不信。”青黛拉起叶雪澜就往外走,“走,咱们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叶雪澜反手握住青黛的手腕,问道:“如果他承认了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青黛的目光在地上游离了一圈,而后回到叶雪澜的脸上,“若是真的,我就亲手杀了他。”
池家的护院拦不住,也不敢拦青黛,只能任由她从前门直闯到花厅。十来个人在花厅门口团团地将青黛和叶雪澜围住,却都不敢上前。
“都散了吧。”池渊从花厅里走出来,向着一众装模作样的护院家丁挥了挥手。
眨眼间,不相干的人都溜了个干净,只剩下主人和两位不速之客。
池渊看看脸上波澜不惊的叶雪澜,再看看怒容满面的青黛,笑道:“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没料到你做的亏心事会被查出来?”青黛冷哼一声,“大丈夫敢作敢当,当面对质,该承认的可别推到死了的人身上。”
“听这话,来兴师问罪的不是叶捕头,反倒是你?”
“我身为青翎使,门中有人草菅人命,我当然要上门问罪。”
“草菅人命?”池渊展开折扇轻轻晃动,“你既然还知道自己是青翎使,就该记得,我已经拒绝与叶捕头见面,你再带她来此,就是违背青翎使的规矩。”
“那又如何?”青黛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一码归一码,了结了眼下这桩事,我自然会去领罚,不用你操心。”
池渊闻言,收起折扇,负手笑道:“好,那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能让一向守规矩的并州青翎使,连锱铢门的规矩都顾不上了。”
“是我想见池公子,不得已出此下策。”叶雪澜上前一步,对池渊抱拳道,“此事与青黛无关,池公子若要怪罪的话,只管找我就是。”
“阿雪?”青黛的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这又是什么情况?”
叶雪澜回身对她笑道:“你碍着青翎使的规矩,不能带我来见池公子,我只好出此下策,将海防堤决口的罪名安在池公子的頭上,让你一怒之下带着我来对质。”
青黛愕然无语,只好扶额哀叹:“被你害死了。”
“海防堤决口,十数万人身家性命荡然无存,青翎使还真是看得起我。”池渊展开扇子,慢悠悠地道,“只可惜,我池渊是个生意人,只想赚点银子养家糊口,对草菅人命不感兴趣。”
“没做就没做,阴阳怪气的以为我听不出来?”青黛心知理亏,低声嘟囔了一句,对叶雪澜道,“人你已经见到了,有什么事情要问,你问吧,我回去了。”
说完,青黛扭头要走,被叶雪澜一把拉住。
“你这一走,可就罪加一等了。万一池公子告你一个擅离职守,你师父还不得立刻回来扒了你的皮?”
青黛挣脱不开叶雪澜的手,急得原地跳脚道:“哎呀,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才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你以为我不走,他就不去跟我师父告状了?我师父就不回来扒我的皮了?现在回去,写信主动跟我师父承认错误,说不定师父还能嘴下留情,少骂我两句。”
叶雪澜笑道:“海防堤决口虽然不是池公子一手造成的,但他也脱不了干系。这事情说出去不光彩,可是个天大的把柄,你不想知道?”
“想知道。”青黛立刻转回身来瞪着池渊,“你敢去告状,我就把这事儿嚷嚷给全天下人听。”
池渊闻言笑了一声,脸上表情分明是全然不将这话当回事:“既然躲不过,两位里面请吧。”
三个人进了花厅坐下,池渊与叶雪澜面对面,青黛打横坐在两人中间,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
池渊道:“叶捕头想问什么?”
“火药的买主。”
“这可是强人所难了,我们这种生意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将主顾的身份泄露给官府,完全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池渊看了一眼青黛,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这点儿小事,还不值得我去跟你师父告状。”
青黛伸出手指将茶推远,仍旧将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臂上。
叶雪澜道:“其中很大一部分火药送到铁户手中,换成了铁石,我想知道并州本地的买主还有谁。”
“叶捕头想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其实来龙去脉,我已心里有数,只是没有足以定罪的证据。方骏声是代人受过,真正的罪魁祸首至今逍遥法外,我是捕头,有责任让凶手给死者偿命。”叶雪澜的目光落在池渊摆弄折扇的手上,她了然一笑,继续道,“这不算是池公子与官府合作,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哦?”池渊颇有兴趣地看着她,“叶捕头,我可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不知叶捕头手上有什么东西,价值足以交换我知道的事?”
叶雪澜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桌子正中央:“我将海防堤决口的罪名栽赃给公子时,青黛曾说她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拉着我来与你当面对质,为的就是让我知道,你的确不是这种人。”
“是吗?”池渊将信将疑地看向青黛。
青黛将头转向叶雪澜的方向,闷声问道:“你要把东西给他吗?”
“你不愿意?”叶雪澜故作惊讶,“还是……他不愿意?”
“他敢!”青黛瞪起眼睛,又泄气道,“我是担心他不跟你换,这是赔本的买卖,他又不是个傻子。”
叶雪澜笑道:“是赔是赚,只看池公子怎么想。他若不换,那可就是你我都看走了眼。”她将手按在荷包上,对池渊道,“这荷包,加上里面的东西,换公子回答我一个问题,想必足够。”
池渊放下扇子,拿起荷包捏了捏,又将荷包打开,见里面放着一缕青丝,不由得笑道:“看来,这笔交易我不得不同意。”
“这么勉强?不愿意就拿回来。”青黛豁然回身,伸手去抢池渊手中的荷包。
池渊让开青黛的手:“这是我与叶捕头的交易,你身为青翎使,只能记录,不能插手。”
青黛气道:“锱铢门向来没有强买强卖,什么叫不得不同意?这东西你不愿意要,还回来就是。”
“好,我说错了,我重说。”池渊转手将荷包放入怀中,“在下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日思夜想,巴不得早点与叶捕头做成这笔交易,青翎使可满意?”
“这还差不多。”青黛绷着脸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那既然双方都没有异议,就请池公子依照约定,回答叶捕头刚才的问题吧。”
“在下遵命。”池渊无可奈何含笑摇头,向叶雪澜道,“池家做火药生意三年,在并州只有一个买主。交易都是夜里进行,此人始终都隐藏在黑影里,所以连我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人大概很喜欢穿新靴,每次见到他,脚上都是一双崭新的靴子。”
“没了?”青黛忍不住问道,“这就完了?”
池渊点头:“只有这些。”
“可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嘛?这次真是亏大了。”青黛皱眉看向叶雪澜,“现在怎么办?好像没什么东西能让你问第二个问题了。”
叶雪澜苦笑道:“不必问了,能说的,池公子都已经说了。”
“能说的?那就是还有不能说的?可仅凭这几句话,想找个人,就是大海捞针啊。”青黛气鼓鼓地转向池渊,激他道,“难道因为那个人是你的同伙,所以你才帮他隐瞒?”
池渊也不中她这激将之法,只是淡声道:“叶捕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此番到访,只是想在我这儿得到切实的口供。假如日后有公堂对质的一天,我也仍旧是这般说法。”说完,他又自顾自笑了一声,“其实多说少说区别不大,毕竟这件事情上不了公堂,甚至出不了龙衙。”
叶雪澜问道:“听公子话中的意思,若官府传唤作证,公子愿意去?”
“自然愿意,而且可以将刚才这番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甚至你可以要求锱铢门交出青翎使手中的记录作为呈堂证供。”池渊轻摇折扇,“只不过,天底下恐怕没有哪家公堂敢接这件案子。”
叶雪澜平平地道:“他只是龙衙的总捕头,还没有到手眼通天的程度。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朝廷不会放任不理的。”
池渊哂笑:“叶捕头,这部分火药,池家非但没赚到钱,反而倒貼了许多银子。倘若我没有算错,这三年里搭进去的银子,足够海防堤进行一次大修了。再算上成本,我可是赔了双份。”
青黛讶然:“买卖赔成这样,你竟然还坚持了三年?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不许你停?”
池渊含笑点头:“虽不中,亦不远矣。”
叶雪澜垂头沉吟片刻,问道:“这些火药是真的官货商运?”
“对,是从盐铁司库中直接搬到船上的。”
“正因如此,池家才能安然无恙地进行走私火药的买卖?”
“沿途各州府本就需要打点,能用一大笔银子换取特别通行文书,一路畅通无阻,反而节约了成本。更何况这些银子是送到并州的,打个时间差,挪作他用,还能赚些许利息。”
这就是江不由口中那笔赃银的来源,早有人做好了局只等今朝事发。
“我懂了。”叶雪澜点头,起身对池渊抱拳道,“多谢池公子据实以告,来日倘若真有当堂质询,也请池公子遵守承诺,一个字都不要差。”
池渊叹气,忍不住问道:“叶捕头仍旧觉得有这种可能?”
“为何没有?我不信京中所有人都视人命如草芥。”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叶雪澜紧接着道,“至少天府之中,还有人在乎这些人是否能活下去。”
“如果你指的是方知府手中那封信……”池渊面露不忍,“那封信是我让飞奴帮送去的。”
“什么?你?”
“消息来自我在天府中的一位朋友,她对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帮我避免损失。”池渊站起身,与叶雪澜对视,“叶捕头,桥东镇的事并非是因为要完成上头的命令而不惜代价,你何必以卵击石呢?”
叶雪澜怔了一怔,答道:“因为我是捕头,捕头之责是让杀人者偿命。一己之力固然微薄,但桥东镇有数百人,因池公子的善举而活了下来。反观他们,上头的命令是把桥东镇当成祭品,可是并州天高皇帝远,他们仍有选择的权利,甚至可以对这荒谬的命令阳奉阴违,能活一人是一人。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任由这一纸命令葬送了万千人命。人力微薄之时,最难做到的是不作恶,既然做了,那就应该付出代价。”她抱拳垂头道,“叨扰池公子多时,告辞了。”
说完,叶雪澜径自走出花厅。
“阿雪。”青黛忙要起身跟去,手臂被池渊握住。
“你这位朋友是铁了心要去自寻死路,让她去吧。”
“既然她是自寻死路,那就一定会遇到很多麻烦,我这做朋友的当然要去帮她。”
“你帮不上任何忙。”池渊放开手,耐心地道,“她这一去,是想给方骏声翻案,也是想将高行周绳之以法。但是,给高行周的命令是从皇宫里出来的,没人希望此事真相大白于天下。所以,你的朋友一定会被灭口。届时明里暗里,无数的高手等着取她的脑袋,哪怕你能动用整个锱铢门也保不下她,更何况你只是区区一个并州青翎使。”
“那怎么办?”
“不知道。”池渊摇头,“静观其变吧,如果她足够聪明,再不提这件事最好,否则,你只能等着给她收尸了。”
离开池家,叶雪澜沿着潜河一路直奔龙衙,要去找高行周。行至官设码头前的三岔路口,她忽然停住,站在路当中出神。
倘若此时她仍是孑然一身,或方骏声仍然活着,那自然可以不顾后果如何,径直闯入龙衙,找高行周说个清楚。届时是两败俱伤也好,是同归于尽也罢,她都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说一句问心无愧。
可现在,她身边有蒲叔、蒲婶,有因失去儿子而神志不清的方伯母,还有不知何时会变回龙形的小青龙,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知府衙门等着她回去。
尤其是青龙,那一句不伤害人的承诺本来就是看在她的分上,而他眼下又身在并州人口最为密集的府城中,没人知道如果青龙知道她死了会做出什么事,同样也无法预料又会有多少人因为青龙而死于非命。
她必須先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绝对不能连累了他们。
主意已定,叶雪澜转步往知府衙门走去。
她尚未走到衙门口,就已经听到喧嚷声传来,有咒骂声中衬着,那中气十足的高喊声尤为突出。
“龙衙办案,闲杂人等一律离开。再不走,可就算寻衅滋事,一个个的都要抓回衙门下狱。”
叶雪澜认得这是沈敬山的声音,忙闪身进了小巷,抄小路来到府衙正门,藏在拐角处,远观门口发生的事。
沈敬山站在衙门口的台阶上,六个捕快正在驱赶围观的人。
那些人来此,是为了将方骏声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自然不会轻易离开。两边僵持不下,眼见着捕快们要顶不住了。
沈敬山抬手扬声道:“列位,列位,请听我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也得先由官府审理定罪。列位可以放心,龙衙立在并州,就是为了保护并州百姓的,不管是水里的妖孽,还是城里的妖孽,只要是于并州百姓不利的,我们都会管。此事既然由我们龙衙负责,那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狗官害了我们并州多少人性命,想一死了之没那么容易!我们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龙衙如果不把这狗官的尸体交出来,我们就上京去告御状!”
话音一落,当即一呼百应。
“对,交出狗官尸体,交出狗官尸体!”
“不交出来我们决不罢休!”
沈敬山提气大声道:“列位的要求我们总捕头已经知道了,也已经上书朝廷,说了大家的请求。在公文下来之前,方知府的尸体暂时由我们龙衙保管。列位放心,并州民怨沸腾,朝廷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让贪官得到应有的惩罚。”
“此话当真?”
“大家信不过我沈敬山,难道还信不过龙衙的总捕头吗?”
高行周虽然是外地人,可在任龙衙总捕头十余年,在并州百姓之中威望极高,称得上是人人敬仰。是以沈敬山此话一出,反对的声音也就渐渐小了,最后人群慢慢散去,只剩下沈敬山和龙衙捕快。
沈敬山回身敲门,来开门的是蒲叔。
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只见蒲叔将门彻底打开,台阶下的捕快们快步跑入府中。
不一时,两个捕快抬着方骏声的尸体出来,后面蒲婶扶着方伯母跟出来,青龙走在最后,在蒲叔身旁停住。蒲叔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出了门跟上前面的人,最后出来的是龙衙捕快,四个人殿后,簇拥着一行人往龙衙方向去了。
沈敬山关上大门,从怀中取出封条贴好,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笔直地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人。
叶雪澜靠在墙上思索片刻,原路返回到主路上,在路旁铺子里买了一包点心拎在手中,转步往知府衙门口走去。
远远地看见沈敬山朝自己迎来,她只装作刚才什么都不曾看见,对沈敬山笑道:“沈大哥怎么有空来这儿了?头儿交代给你的事都办完了?”
“是啊,办完了。”沈敬山颇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正好在这里遇上你,省得我特地跑一趟了。”
“哦?有事儿?”
“高头儿让我转告你,立刻回龙衙,有要紧事找你。”
“好,等我进去看一眼方伯母的情况,咱们再走。”说着,叶雪澜目光一转落在门上,神色陡然一变,冷了脸问道,“沈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高头儿吩咐的,让我把方知府的家人先接到龙衙去。”沈敬山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天天这么闹,老人家怎么受得了?只要高头儿还在,没人敢去咱们龙衙门口闹事。以后若有什么不该他们知道的消息,想瞒着也容易些。”
叶雪澜表情缓和下来,道:“到底是总捕头,想得周全。”话锋一转,又问道,“前日头儿还说我身上有伤,让我好好养着别累着,我还以为能偷几天懒呢,怎么就变卦了?”
沈敬山为难地挠着后脖颈道:“这个事儿吧,你还是自己去问高头儿吧,我也说不好。”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问了,咱们走吧。”
龙衙上下既要忙着记录本次阻止化龙为祸的全过程,又要暂时代替并州知府处理水患带来的种种问题,本该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可叶雪澜发现,龙衙前后院都静悄悄的,似乎除了眼前的高行周之外,再没有别人。
叶雪澜上前见礼,对高行周道:“听沈大哥说,方伯母他们被您接到龙衙来了?”
“我已经让人将他们安顿在后面了。”高行周背着手站在屋门口,并没有让叶雪澜进屋详谈的意思。
叶雪澜抬手给高行周看了拎着的点心:“昨儿答应了方伯母,给方骏声买他最爱吃的点心。”
“交给敬山替你送去吧,我有事跟你说。”
“那就有劳沈大哥了。”叶雪澜将点心递给沈敬山,又嘱咐道,“若是老人家问起我的去向,沈大哥只说我在帮高总捕头整理卷宗,一时半刻不得空去看他们,千万别说头儿有别的事情交代给我,免得他们替我担心。”
沈敬山没有立刻回答,眼睛看向高行周。
高行周微微点头:“都是有年纪的人了,作为晚辈,报喜不报忧,这也是应该的。”又向沈敬山道,“送了点心之后,就去准备船只吧,立刻出发,也好早日回来。”
“是。”
直到沈敬山拎着点心消失在转角处,叶雪澜才开口道:“我知道总捕头是一番好意,可是,朝廷命官曝尸街头,这种大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方伯母早晚都会听说。”
“瞒一日是一日吧,我刚才见方夫人似乎已经有点儿神志不清了,要是再受打击,恐怕会撑不住,缓一缓再说,免得有个什么万一。”高行周负手望天,幽幽地道,“你知不知道,蒲家夫妇和那个少年,是方骏声的什么人?”
“从前在桥东镇的邻居。”
“方家落到这种地步,还能不离不弃,是有情有义的人家。”高行周赞叹道,又收回目光看向叶雪澜,“我记得青隐的举荐信上说,你当年在桥东镇杀人沉船,就是为了一个叫小蒲的孩子?”
葉雪澜直视着高行周,她不知是不是高行周从蒲叔口中听说了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句问话背后似乎还有其他的意思,不容她不说实话。
“那少年是我从水里救上来的,受了惊吓记不起从前的事情了。蒲叔看他与当年的小蒲年龄仿佛,于是就做主给他取名字叫小蒲。”
“原来是这样。”高行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道,“好了,不说这些闲话了。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说这次斩龙的事。”
“此事我已经详细回禀了,不知总捕头还有什么疑问?”
“不是我有疑问,是上头有。今儿一早朝廷的公文送到了,上面说,虽然有血迹能够证明你的确用刀伤了那条龙,但是不能确定它究竟是受伤了,还是彻底死了。”高行周温声道,“你也知道,事关重大,仅凭一面之词就确认你已经斩龙成功,也确实是草率了些。所以,跟着公文一起来了一道命令,要求将龙头斩下,由你亲自送往京城。核验无误之后,立刻擢你入天府当捕头。”
叶雪澜沉默良久,问道:“他们这是在怀疑龙衙的威信,这口气您就忍了?”
高行周笑道:“他们不了解你的为人,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心里怀疑也是在所难免的。要我说啊,那条龙活蹦乱跳的时候,咱们都不怕呢,更何况它现在已经被你杀了,让人去取一趟就是了。”
“可是,斩龙渊地形复杂,水下暗流又多又杂,再加上防海堤决口,水势定然与从前不同,贸然前往恐怕会有危险。反正它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又跑不了,不如等水情稳定之后再派人去。”
高行周摆了摆手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上头等不了,说什么都要在十日之内见到那条龙的脑袋,否则就以欺君的罪名,把咱们龙衙上上下下都治罪。常言说得好,不怕官就怕管,既然顶头上司都这么说了,我也只有照办。”
“只因是上头的命令,所以即便明知有人会因此丧命,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叶雪澜话中别有所指,语气也跟着冷下来。
高行周闻言皱眉,凝视着叶雪澜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不考虑并州现状的命令太过荒谬。”叶雪澜怕高行周看出破绽,连忙躲开目光。
“你是不是觉得,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化龙为祸也很荒谬?”高行周冷声问道。
叶雪澜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这要看,并州究竟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那妖孽已经死了,中州躲过了这场灭顶之灾。”
“所以,无论什么代价,在您眼中,都是值得的,是吗?”叶雪澜暗自攥紧拳,“哪怕这代价是数以万计的无辜性命。”
“雪澜,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咱俩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咱们只是并州的捕头,做好捕头该做的事就可以了,上头怎么交代,咱们就怎么做,其余的自有上头的人去判断。”高行周语重心长地道,“他们比咱们知道的事多,也比咱们看得长远,接到命令,理解不了他们的意图很正常。你是因为理解不了所以觉得荒谬,但不能你这样认为,你就拒绝去做,这是失职。”
叶雪澜脱口而出道:“为了不失职而草菅人命,这是愚忠。”
“叶雪澜!”高行周怒声呵斥,“你这样,往后怎么在天府立足?难道你想学卫无端,一身的本事最终却落得个在六扇门混日子的下场?”
叶雪澜稳了稳情绪,轻声道:“听您这话,我是一点儿留在龙衙的可能都没有了?您舍得我走?”
“舍不得,但是我也没办法。”高行周两手一摊,“天府指名要人,非要擢你入京不可。”
“天府怎么也不体谅一下,您这把年岁不能太劳累?”叶雪澜不满地嘟囔了一声,轻轻驱散刚才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送了龙头,我就跟天府的总捕头说,我要回来,谁拦我都不行。”
“啧,你这孩子,并州从今往后三百年里风平浪静,立不下什么惊天功绩,回来干什么?留在京里才有前程。而且没你在眼前晃,我兴许还能多活几年。”高行周大笑道,见叶雪澜还要继续说,忙抬手止住她话头,“行了行了,走不走的,等拿到了那颗龙脑袋再说。你赶紧给我画个斩龙渊的地行图,我选两个水性好的跟敬山一起去。”
叶雪澜换上轻松的语气,道:“高头儿,龙衙本就在阻止化龙为祸中损失惨重,眼下又担着两个衙门的活儿,本来就人手不够,上上下下累得走路都打晃,再少几个人,咱们龙衙还不得全体殉职啊?”
“你当我不心疼手底下这帮孩子啊,可眼下并州正是要紧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到了拨发赈灾款项的时候,他们公报私仇,卡咱们的脖子。”高行周揉着太阳穴,“也不知道新任知府什么时候能来,希望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那我就不愁了。”
“既然您心疼他们,那就该让我去啊。”叶雪澜上前一步道,“我熟悉斩龙渊,也知道龙的尸体大概在什么位置,由我去再合适不过,让他们留在龙衙帮您做些别的事也是好的。”
“不行。”高行周断然拒绝,“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万一在水底下有个好歹,龙衙里连我在内,没人有这个能耐把你从斩龙渊里捞回来。”
叶雪澜劝道:“我下去,是有八分把握能上来,他们下去是有九成可能上不来。既然上面要得急,那咱们更应该稳妥起见,免得一次不成再去二回,误了上头给的期限。”
高行周沉吟片刻,终于拿定主意,道:“好吧,那就你和敬山走一趟吧,今日启程,尽早回来。”
“是。”叶雪澜转身要走,又被高行周叫住。
他嘱咐道:“就算没拿到龙头也不要紧,你们俩给我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来。”
“嗯?”叶雪澜一愣,顿时心生疑惑,定定地看着高行周。
他从来都是交代下的事必须要完成,今儿是头一遭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高行周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掩饰地笑了两声道:“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咱龙衙现在是人少活多,忙得团团转。你们俩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当然盼着你们赶紧回来,给我分担分担这堆麻烦事儿。”
叶雪澜笑道:“总捕头放心,我二人一定速去速回。”
送走了叶雪澜,高行周来到自己的住处,启动机关,进了密室。
悬空的堪舆樽微微抖动,盘踞其上的青铜龙发出阵阵龙吟,声音撞在周围墙壁上,整个密室都随之颤抖,头顶的夜明珠缓缓移动,最终停住时已不再按照星宿位置排列,而是横平竖直围成一个方框,再将方框分隔成大大小小的区域。
这是一张布局图,一张俯视龙衙才能画出的布局图。
“果然是这样。”高行周长叹一声,带着惋惜和悲戚。
他抬手伸向堪舆樽,只听“嗡”的一声向,插在堪舆樽正中央的鱼刀飞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手心里。堪舆樽的血色在刀离开的瞬间尽数褪去,屋顶的夜明珠也再度变回星象图。
堪舆樽停止了抖动,高行周叠起食指中指,轻弹刀刃。
鱼刀长啸,似蛟龙出海,直入九霄。
高行周带着刀离开密室,才关闭机关,就听见了敲门声。
门外是蒲老漢,背着昏迷不醒的小蒲。
“总捕头,求你让我带着孩子出去找个大夫瞧瞧,这么一直烧,孩子受不了。”蒲老汉说话时并没有看高行周,虽然神色不恭,但语气中哀求之意不减。
高行周将刀背在身后,对蒲老汉道:“还是那句话,我让人接你们过来,是看在跟方知府同僚一场的情分上,让他走得安心,并不是想软禁你们。你们想走,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拦。”
蒲老汉抬眼看着高行周:“总捕头是正人君子,草民不敢拿小人的心思揣度您的意思,真的是因为小蒲烧了大半天始终不退。”他侧过身让高行周看背上的小蒲,“您瞧,草民没有骗您。”
高行周见小蒲紧闭双眼,嘴唇干裂,双颊带着病态的红晕,的确是病了。他伸手去摸小蒲的额头,尚未碰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了手。
高行周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对蒲老汉道:“你等一下。”说完,回身将鱼刀放在桌上,而后伸手去抱小蒲,“来,给我看看。”
这一次他没有再被推开,顺利地从蒲老汉的背上将小蒲接了过来。
高行周的手按在小蒲的后脖颈上,此时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拧断这细嫩的脖子。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说不上是因为担心不能一招毙命反招祸患,还是因为蒲老汉那双饱含焦急和期待的眼睛。
他将小蒲放在自己的床上,对跟进来的蒲老汉道:“每次大水灾过去之后,城里都会出现疫病,小蒲这病来得蹊跷,还是小心点儿好。真要在城里传开,那就是场大祸了。”
“疫病?”蒲老汉眼泪都快下来了,“那、那该怎么办?”
“且将他放在我这儿,别让其他人近身,免得染上。”高行周拉着蒲老汉走到门口,“我先让人送你去雪澜住的地方,安顿好家里人之后,我给你写封信,你去城外东山脚下找一个人,他治疫病最拿手,让他来给孩子看看。”
“好好好,总捕头写信吧,我这就去。”
高行周亲自将蒲老汉一行人送出龙衙大门,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缓缓关上龙衙的两扇门,此时这里已经彻底空了,除了他和小蒲再没有别人。
叶雪澜坐在船上,和沈敬山一起顺流而下去斩龙渊,心里翻来覆去地回想临行前与高行周的对话,越是琢磨,心里就越是不安。
船上除了她和沈敬山之外,就只有一个差役充当船夫。
叶雪澜玩笑似的对沈敬山道:“沈大哥,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没多带几个人,以防万一?”
沈敬山一面擦着手中鱼刀,一面回答道:“高头儿说这事儿危险,他们身手和水性都不行,去了也是白白送死,闹不好还会拖累咱们。”又朝着船头差役一努嘴,“连他也只送咱们到入海口就回去。”
与高行周对她说的完全不一样,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叶雪澜的心沉了一沉,她故意叹了口气道:“我是真想打着受伤的幌子歇几天,不跟着你来。哪成想,什么招都用了,高头儿就是不答应。”
沈敬山收刀入鞘,笑道:“放眼整个中州,也就你实打实跟那条龙过过招,没你在背后撑着,我还真是不敢一个人去杀它。我都打算好了,你要是不跟我去,我就雇几个人抬上轿子把你接来。”
“听这话茬儿,连你也不相信我。”叶雪澜冷哼一声,语气不善,“你也觉得我是那种冒功领赏的人?”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敬山连连摆手,解释道,“我和高头儿都信你说的话,可堪舆樽探查出并州有龙气萦绕不散,说明那条龙还活着。高头儿的意思是,可能你当时有伤在身,一口气撑不了多久,急着浮出水面,所以没有确认那条龙是不是真的死了,这才让它有机会活下来。”
堪舆樽?叶雪澜暗自心惊,她可从来没听说过,龙衙还有这种东西。
“堪舆樽真的那么灵?”
“灵不灵的,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东西加上你带回来的那把刀,就能查到中州哪儿有龙气。”沈敬山提起堪舆樽,仍是啧啧称奇,“你是没见着啊,这么大一个青铜樽悬空漂着,外面画着中州的江山社稷图,还盘着一条青铜龙,龙脑袋原本指着京城,你也知道,皇室血脉里有龙灵之力,自然就有龙气,等把你带回来的那把刀插进去之后,那青铜龙就像活了一样,张牙舞爪了好一会儿,最后脑袋搭在并州。”
“高头儿就是根据这个判断出龙没有死,而且就在并州?”
“他是这么说的,所以让咱俩去斩龙渊看看,万一那条龙重伤没死,就补一刀送它一程。”
叶雪澜嗔道:“怎么前两天不说,这时候才想起来?水流这么急,耽搁的这两天,说不定那条龙已经被冲到别的地方去了。”
“堪舆樽也是昨天才有动静的,之前一直没什么反应。”
闻言,叶雪澜垂头凝眉,这说明直到昨天,青龙都隐藏得很好。
难道是因为青龙的人形阶段即将结束,所以周身龙气越来越明显?还是因为昨天晚上,青龙帮她见方骏声最后一面?
“雪澜?雪澜?”
“嗯?”叶雪澜回神,“怎么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沈敬山将刀入鞘,安慰道,“这事儿不怪你,一个人面对那么大一个怪物,还能抬手给它一刀,已经是英勇非常,令人敬佩了。不瞒你说,当时那条龙撞海防堤的时候,我们这群大老爷们儿可是都吓傻了,连跳进水里的勇气都没有。”
“是因为我抢先跳下去了,你不得不留在岸上。”叶雪澜微笑道,“高头儿不是说过吗,咱俩不能一下子都折了,得留一个照看龙衙。”
沈敬山自责地道:“当时我应该坚持守悬剑桥,这样你也不至于摔进水里,受那么重的伤。”
“快得了吧,我的沈大哥,你那点水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是桥西镇人,自小就是煮海晒盐的时候多,出海打鱼的时候少,论水性可比不得我这种从小在海上漂的人。”叶雪澜伸手握住沈敬山的胳膊晃了晃,“守悬剑桥是我的职责,领弓弩手掠阵是你的职责,一早就分好的,咱俩都是职责所在。”
“嗯,职责所在。”沈敬山勉强打起精神,硬挤出笑容,“那这次咱俩换换,我下水去杀那條龙,你在船上给我掠阵,指方向。”
叶雪澜含笑点头,又问道:“你拿什么杀?”
“这个。”沈敬山抽出刚才擦得雪亮的鱼刀,“咱们高头儿的佩刀,送我了。”
叶雪澜脸上笑容仍在,眼中神色却已变得阴沉。
这不过是一柄比普通刀更锋利的鱼刀,击杀巨蟒尚且不能,更何况是穿透青龙坚硬的鳞片?若他们此行真的是为了斩杀青龙,高行周一定会将堪舆樽中那把特制的刀交给沈敬山。他已知道她和沈敬山此去斩龙渊不会遇到真正的龙,换言之,他已知道青龙在什么地方,而且有意找借口支开她和沈敬山。
难怪他会问起小蒲的事,会说那句模棱两可的话。
沈敬山见叶雪澜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半晌没言语声,挠了挠后脖颈,道:“高头儿把刀给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在咱们头儿心里,你可比我重要多了。他现在就盘算着,等你在天府混出些资历能压住人了,就去向衡侯把你要回来接他的班当总捕头呢。”
“瞎说。”叶雪澜心里难受,但不忍拂了沈敬山好意,“中州四大衙门再加上六扇门,从来也没听说出过女总捕头,高头儿的如意算盘,摆明了是想让我历练几年,长几分本事,然后回来帮你。这也好,高头儿在的时候,有他给我顶着上头的责罚,他回去养老去了,正好又有你顶着,我乐得逍遥。”
“我不成。”沈敬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高头儿说我是个榆木脑袋,不灵光,跟着人办事还行,自己拿主意准捅娄子。”
“那有什么?反正并州往后三百年里,海上都是太平无事,风平浪静的,龙衙职责就只剩下巡捕江湖最要紧,这可是你的拿手好戏,说不定能立下惊天的功绩呢。”叶雪澜伸手拍了拍沈敬山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沈大哥,龙衙往后就交给你了。”
沈敬山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猛觉得颈窝处遭到重击,呼吸一窒,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叶雪澜扶住人事不省的沈敬山,让他躺在船舱里,起身对船尾目瞪口呆的差役道:“沈捕头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过两三个时辰自然会醒。等他醒了,你就告诉他,是高总捕头让我这样做的,因为我和他必须要有一个人留在龙衙。继续往前走吧,别停。”
“是。”差役连连点头答应,又问,“那叶捕头你呢?”
叶雪澜不答,走出船舱,纵身一跃,轻轻落在码头延伸到水面的石阶上。她拾级而上,一步比一步坚定,上了岸,头也不回地朝龙衙方向走去。
日影西沉,天边晚霞艳艳,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东方密布的乌云悄然向前,最后铺满整片天空,只在西边天际留下一道金色的裂痕。
高行周站在院中,手里是那把从巨蟒身上取回的刀。刀身狭长,血从血槽中溢出,顺着锋利的刃滑至刀尖,盈盈欲滴。
青龙就在他对面,一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眼神迷离,周身一层若有若无的金光,随着他胸口的起伏扩张收缩。
刀缓缓抬起,手腕一转,刀刃朝前,亮了个门户却不急着进攻。
暴雨将至,狂风大作,垂在腿侧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高行周冷笑:“你以为,不显出原形,就能躲过此劫了?”
金光化为一束,在晦暗的天色中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遇上阴沉的乌云又掉转头折回,不及落地,随着一声龙的低吟,消散在高行周面前。
刀“嗡”的一声,像是对那龙吟的回应。
青龙用力压住胸口的伤口,咬牙道:“此处比斩龙渊狭窄,而且到处都是人,打起来没人能躲过,我答应过她,决不会再伤人。”
“她就为你这一句话,所以饶了你,不但饶了你,还将你这妖孽带回了并州。”高行周长叹一声,“糊涂啊糊涂,流传千年的灾祸之说,她还真以为是没影儿的事?”
“从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好,那你就受死吧。”
话音才落,高行周迈步向前,刀起手自右上劈落至坐下,只待青龍闪身让过,忽然再进一步,手腕一翻,变劈为挑。
躲第一招时用尽全力,并没有留下余地,青龙此时再要躲已经是退无可退。刀尖挑起血珠,在他下腹至左肩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青龙踉跄着往后退,猛然脚步一顿,后背撞在柱子上,而后身体慢慢下滑,靠着柱子坐下。受了伤,呼吸的节奏反而变慢,金光律动的频率跟着降低,颜色却起了变化。
初时像将青色的墨滴进了金色的水中,搅和均匀后只是淡淡的一层,而后青色吸收了金色的耀眼,不停地向青龙的头顶聚集,青中杂着金色光泽,越来越浓,形状也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龙头的形状清晰可见,高悬在半空,俯视着高行周。
“怎么,终于想开了,打算现原形了?”高行周冷嘲,“尽管来,这院子里只剩下你我两个,显出原形咱们痛痛快快打一场。”
青龙艰难地摇了摇头:“死的不只你一个,就算只有你一个,也不能死。”
“那就别怪我了。”高行周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双手持刀,猛然落下。刀穿过只有虚影的龙头,直奔青龙的天灵盖而来。
青龙本能地感到害怕,想躲,可他这副人类的躯体已经被高行周重伤,再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无法驱使身体移动哪怕一分一毫。他索性闭上眼睛,免得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恐惧,被高行周看扁了。
可惜,姐姐出去办事,见不上最后一面了。她没有自己这样的本事,不能看到人临死之前的最后影像,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会难过吧?
兵刃相撞,铮然有声,青龙睁开眼,一把刀架在自己头顶,挡住了高行周的刀。他身侧,站着那把救命刀的主人,叶雪澜。
“雪澜,你!”高行周又惊又急,转步提刀向叶雪澜攻去。
叶雪澜忙撤步收刀迎住,只守不攻。
然而,她的刀法是到了龙衙之后高行周传的,每个龙衙的捕头都要学刑刀刀法,而每一任龙衙的总捕头都是使这刀法的绝顶行家。
高行周步步紧逼,每一招每一式都奔着叶雪澜的要害。叶雪澜一味自守本就已经落了下风,再加上高行周刀法精湛,渐渐左支右绌,有几次甚至是死里逃生,差点儿被削掉天灵盖。
“还手!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饶了你。”高行周怒声道,“你放过那妖孽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总捕头,您也看见了,他可以不再伤人。”叶雪澜用刀挡过喉咙前的利刃,“他已到了可以变回龙的时候,却强忍着任由您伤他,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高行周反手握刀护住小臂,架住叶雪澜的刀向前一推,自己跟着上前一步,“砰”的一声将叶雪澜按在墙上,怒目而视。
“叶雪澜你糊涂!千年以前,正是此龙的族人入侵中州,横行无忌,肆意杀戮。要不是始皇斩龙取龙灵之力震慑,哪还会有如今的中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雪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今天要是放过他,就是陷中州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不过是传说。”叶雪澜双臂一用力,推开高行周,向后疾退到青龙身边,“总捕头,当年的事您不是也知道吗?明德太子为了天下苍生,不惜将自己祭祀给青龙卵,换取孵化青龙,始皇才有机会取得龙灵之力。”她用手指向青龙,“他,就是明德太子。”
“住口!”高行周怒喝,走上前道,“明德太子舍身成仁,容不得你侮辱。”
“正因为他舍身成仁,龙灵之力才接纳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才有了化龙之后须成人形。”叶雪澜大声道,“总捕头您想想,若非如此,威风凛凛的龙又怎么会变成不堪一击的人呢?”
高行周向前的脚步停住,目光在叶雪澜和青龙之间移动了几个来回,艰难开口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是明德太子亲口说的。”
“亲口说的?”高行周露出狐疑的表情,“你……见鬼了?”
“鬼不曾见到,只是蒙眬间有人在耳边说话。”叶雪澜见高行周握着刀的手慢慢放下,心里松了口气,“总捕头,他真的不会伤人,您不要……”咬了咬牙,她继续道,“不要一错再错了。”
高行周默然不语,半晌点头道:“是错了,是错了。”他握着刀的手垂在身侧,刀尖指着地面,“他现在,还有护着人的本能吗?”
叶雪澜没有回答,眼中仍有警惕神色。
高行周苦笑道:“你去京城,他肯定会跟着你一起去,身边如果有条龙护着你,那就算是闯了滔天的大祸,也不算是大事,我也放心。”
“我保护姐姐。”青龙勉强挣扎起来,站在叶雪澜身边,“谁都不能伤害她。”
“好。”高行周微微一笑,“去包扎一下吧,傷得不轻。”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叶雪澜一时转不过弯,呆立在原地出神,听这一句“伤得不轻”才猛然回神。她收刀入鞘,两手扶住青龙,带着他往医馆方向走,脑子里仍想着高行周的话。
高总捕头向来顽固,认定的事情就是撞南墙也不回头,真的会被她这三言两语说服吗?如此轻易,总让人觉得放心不下。
这念头还未转完,只听背后一声断喝:“你入龙衙是我点的头,犯下这样的大错,也该我亲自惩处。”
不等回头,利刃破空声已到耳边,明知已然来不及,叶雪澜还是本能地拔出刀,避过同时转身的青龙,挥刀去迎那利刃。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对抗,刀十分顺畅地挥了出去,画出一道血红色的弧线。
高行周的刀准确无误地刺进了青龙的后心,而叶雪澜的刀划开了高行周的喉咙,血流如注。
叶雪澜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影一齐往地上倒去,高行周扬手拔刀,刀掉在一旁。
青龙当时就没了呼吸,高行周也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高,高头儿!”叶雪澜连忙扶起地上的高行周,用手压住他的伤口,“高头儿,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杀您。”
“你回来是兴师问罪。”血呛进嗓子眼,高行周用力喘了口气,“海防堤的事,你知道了,对不对?”
“对。”叶雪澜含泪点头,“我不能让方骏声死得不明不白。”
“我没有做错。”高行周急促地吸了口气,目光看向脚边一动不动的青龙,“可我也实在没办法继续苟活于世,他还活着,我不能自行了断,确定他死了,我才能安心。”
“高头儿,何必呢?利用他守卫百姓的本能诱杀他,不就是明知道他不会害人?”
“他必须死,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活的。他必须死,否则中州不安。”高行周用力抓住叶雪澜的袖子,艰难地道,“是错了,是你错了!他不死,你会后悔。”
“高头儿。”叶雪澜的眼泪滴在高行周脸上,“对不起,对不起。”
“死得其所。”高行周放开叶雪澜,闭着眼大笑道,“死得其所。”
笑容僵在脸上,眼睛也再没有睁开。
静了半晌,叶雪澜才小心翼翼地唤他:“高头儿?”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从此之后,再没有人会用洪钟般的声音问她,又下水给人捞什么去了。
叶雪澜双膝跪下,将高行周的尸体平放在地上,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
甫一起身,忽然听见青龙用极轻的声音咳了一声。
“小蒲?”叶雪澜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贯穿心脏,一刀毙命,高行周的杀手锏从不失手。
侧倒在地上的青龙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胸口衣襟里那片逆鳞,忽然绽放出夺目的金光。
金光自他胸口扩散,逐渐覆盖全身。青龙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毫无血色的脸上也开始有了人色。他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叶雪澜,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而后,话未出口,他那漆黑明亮的眼睛,像是风中残烛陡然熄灭般,失去了光彩。
“小蒲!”
七日后,龙衙总捕头高行周出殡,沈敬山和叶雪澜以儿女身份披麻戴孝,摔丧起灵。船上载着高行周的棺材,潜河两岸站满了来给高总捕头送行的百姓。每家每户都在门上挂了白绫,一时间并州银装素裹,如下过一场大雪。
正因并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所以没人注意前任知府方骏声的尸体已经偷偷下葬。
又过了两天,叶雪澜当着龙衙所有人的面,将高行周斩龙那把刀交到沈敬山手里。
“总捕头为龙衙日夜操劳,最终以身殉职,临了,心里还惦记着龙衙往后没人看顾。总捕头留下话,说他早就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撑不住,所以前些天就上书,举荐沈敬山来接自己的位子。上头已经同意了,任命文书过几日就到。”
叶雪澜对外宣称高行周是因为劳累过度,引发旧疾而死,可沈敬山心里明白,根本不是这回事。那日他赶回龙衙时,衙里只有躺在地上的高行周,和跪在一旁,浑身是血的叶雪澜。高行周手中,是一把蓄满龙血的刀。
“总捕头跟那条龙,同归于尽了。”
这是叶雪澜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证据所指的唯一答案。
高行周的脖子上的伤,这并非是刀剑所致,而是被什么东西咬的。也许是因为高行周曾奋力挣扎,伤口周围血肉模糊,齿痕也不甚明显,只知道是一张血盆大口。
“那条龙的确没死,而是顺着潜河进到了城里。”叶雪澜抹了一把眼泪,“堪舆樽显示它始终在龙衙附近徘徊,总捕头觉得它是惦记着我捅它的那一刀,来找我算账。所以,我们俩就商定,拿我当诱饵,引它入龙衙。”
“我应该……”
“这是没把握的事。”叶雪澜打断了沈敬山的话,“咱们不能都折了,至少要留一个照看龙衙。”缓了缓她继续道,“总捕头本可以一刀刺穿它的逆鳞,要了它的命,却为了救我,身形慢了。”
“这不是你的错,头儿一向对你好,看不得你犯险。”
“是啊。”叶雪澜深深叩首,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龙衙众人还沉浸在失去高行周的痛苦中,是以没有人有心情恭喜沈敬山晋升总捕头。人群散去,院中只剩下叶雪澜和沈敬山。
“我要走了。”叶雪澜扭头看着沈敬山,“以后龙衙就交给你了。”
“你还回来吗?就像头儿打算的那样,去天府历练几年,长长本事,再回来跟我一起照看龙衙。”
叶雪澜慢慢摇头:“我不想再做捕头了。”
“什么?”沈敬山诧异地道,“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想当捕头?而且,虽然咱们没在潜河里找到龙的尸体,没完成上头交代的事,但上头不是新来了公文,说认为你立下了奇功,要擢你去天府。放着这大好的机会,你真舍得就此洗手不干?”
叶雪澜沉吟良久,轻声道:“沈大哥,从前我不信官府,是看见高头儿为我们这些采珠人出头,才觉得原来衙门里也有好人。后来就想着,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不如就当个捕头,像高头儿那样,保护并州的百姓。可是现在……”她叹了口气,“我累了,沈大哥,我想歇歇。”
沈敬山不解她这话的意思,想了想,突然问道:“你要去六扇门找卫无端吗?”见叶雪澜面露惊讶,挠了挠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是高头儿说的,骂了我好几天。”
“不找。”叶雪澜微笑道,“我啊,再不想跟捕头有什么瓜葛了。”
“啊?”
“你除外,你不止是个捕头,还是我的沈大哥。”叶雪澜的手搭在沈敬山肩膀上,轻拍了两下,“沈大哥,龙衙以后就交给你了,从此龙门太平无事,你可以一心巡捕江湖,像卫无端那样,扬名立万了。”
“我啊,承你吉言。”沈敬山笑了笑,认真地道,“那条龙的尸体没找到,我这心就始终悬着,生怕它那一天突然又冒出来,打咱们龙衙一个措手不及。”
叶雪澜似若无意地问道:“你不是说,堪舆樽已九天没有动静,龙头已指回京城了吗?”
“是啊。”沈敬山转过身,呆呆地看着高行周曾坐过的地方,“可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就觉得早晚那堪舆樽还得动。”他大手一挥,“算了,也许是因为盯着堪舆樽的动静是高头儿交给我的最后一个差事,我心里舍不得结束,就像舍不得高头儿一样。”
沈敬山眼圈一红,赶紧背过身去,不让叶雪澜看见。
叶雪澜也跟着鼻子发酸,只当没看见他掉眼泪。
与沈敬山告别后,叶雪澜离开龙衙,沿河走到官设码头,青黛已经雇好渡船,正等着她来。
“你真不跟小蒲的爹娘告别了?”青黛忍不住问道,“才见面几天,又不告而别,这不是成心气人吗?回头我去见他们,人家问起来,我怎么说?”
“只说是高头儿临终之前交代了一件要紧事,这事跟小蒲的身世有关,不能给别人知道,只能我悄悄带着小蒲去办。”叶雪澜握住青黛的手,“蒲叔他们就拜托你了,等我们安顿下来,我会用飞奴帮给你写信报平安的。”
青黛反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担心地道:“阿雪,那天在龙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是看到了?虽然没有问,但帮我掩饰伤口形状的时候,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本来我以为你是想将他绳之以法,结果话不投机才动手的。可回来仔细想了想,当时的情形你是为了救小蒲不得不出手的。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杀小蒲?而且,你的刀法是他交的,若非他一心求死,你也做不到一刀毙命。”
“真想知道?”叶雪澜促狭地问道。
青黛眼睛一亮:“当然。”
“好,那等我再回并州的时候告诉你。留个念想,免得你把我给忘了。”
青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叶雪澜想了想,目光转向渡船,此时小蒲正坐在船舱中,歪头看着她们。
“等他皇榜高中吧。”
“他?”青黛看了小蒲一眼,“这得什么年月?我说阿雪,你不会是想让他像方骏声一样,考中了回来咱们并州当青天大老爷吧?”
“当然不是。”叶雪澜笑道,“还是留在京城里好,在并州当知府太危险了。你没听说吗?江不由已经放话了,从今往后不再做官府的生意,还要专门打劫并州知府的银子,说既然是在并州搜刮的这些民脂民膏,那就得留在并州。”
青黛不满道:“池渊已经专程去给他解释了银子的来历,哪成想他这人油盐不进。”
“他听进去了,要不然,骏声肯定没法安安静静地入土为安。”叶雪澜抬头看了眼天色,对青黛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好,你一路小心,記得写信。”
青黛恋恋不舍地送叶雪澜上了船,站在码头直望到船看不见影了,方才转身回去。
船舱中,小蒲捧着脑袋哀叹道:“我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叶雪澜伸手给小蒲整理了一下鬓角,“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生了一场怪病,虽然姐去斩龙渊里给你找到了药,把你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但因为病拖得太久,从前的事儿你都忘了。”
“我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哦?那你指什么?”
“名字啊。”小蒲又叹气,“咱们这趟是去京里求学,可我连个大名儿都没有,以后要是学里的先生问起来,我都不好意思说我就叫小蒲啊。等我考中了状元,头榜头名的纸上写个小名儿,也怪寒碜的。”
叶雪澜闻言,抿嘴笑道:“谁说你只有小名儿的?”
“我有大名儿?叫什么?”
“不仅有大名儿,连字都有。”叶雪澜拉过小蒲的手,一边说一边在他手上写,“你姓蒲,名松龄,字剑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