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艳
(贺州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 贺州 542899)
“清”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清”流文化亦是中国文化传统之一,在中国诗学传统中,“清”美人格与“清”美精神总是成为诗人尤其宋元诗人追求的重要美学理想之一。关于“清”境与“清”美的研究,前辈学者多有论述,并已达成共识:“清”美是“淡”美的内核,关于“淡”美,其理论成熟在宋代,实践高峰在元代。是以研究“清”,必然涉及“淡”,涉及“淡”,必然会提及宋元,是以论文将元诗“清”境与宋诗“清”境放在一起研究。就宋元人而言,尽管他们对“清”美理想的追求各有侧重,且各具特色①,但他们对“清”美的识鉴与阐释,本质上明确地与“淡”有着密切关联,并在审美形态、意象的审美选择与意境的营造方面,有诸多共同之处,本文主要围绕“清”与“淡”之关系,“清”境的两种审美形态及其经典意象,力图对宋元诗学中“清”之意境的构建与营造及其富赡意蕴进行些许探讨,以窥宋元诗歌乃至中国诗歌中“清”境之“淡”美的文化诗学精神,兹求方家指正。
“清”作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胡晓明指出它是“中国文化所含有的一种生命境界。”②蒋寅于《古典诗学中“清”的概念》中进一步指出:“‘清’在中国诗学中是一个特殊的概念,它既是构成性概念亦是审美性概念,‘清’于古典诗学中被视为一种难以企及的诗美境界。”[1]146-147而刘畅更是指出:“宋人审美趣味的主流,包括平淡、老成亦包括以‘清’为美,三者之间是互相联系的。”[2]231查洪德亦指出,元代诗风追求“清和”,就文人而言,“清”是他们清雅离俗之格调,“清”才是他们自身价值的重新发现,“清气”“清新”“清言”是他们艺术创作的审美追求[3]63-65。其他以“清”论文化与艺术的论文和著作更是蔚为大观,可见“清”作为中国文化艺术的重要概念被普遍认同。而“清”与“淡”关系非常密切,清代学者李联琇《杂识》云:
诗之境象无穷,而其功候有八,不容躐等以进。八者:由清而赡而沈而亮而超而肆而敛而淡也。至于淡,则土反其宅,水归其壑,仍似初境之清,而精深华妙,有指与物化、不以心稽之乐,非初境所能仿佛。东坡《和陶》其庶几乎?顾学诗唯清最难,有集高盈尺而诗尚未清者。未清而遽求赡,则杂鞣而已矣。甫清而即造淡,则枯寂而已矣。(《好云楼初集》卷二八)
他认为诗美境界有八等,以清始以淡为最高境界,八等之间循序渐进至最高境界,最高境界的“淡”又复归于清。一方面表明在造境过程中清乃淡之起点亦是其终点,“清”自始至终贯穿整个诗美理想,在诗学中有重要地位。另一方面表明“清”与终极审美理想“淡”有着密切的关系,“清”乃“淡”的基础,而“淡”之境界即是包含“清”的境界,并指出“清”“淡”与“浊”“浓”之间是相对关系,“清”则能“淡”,未清则富赡、则“杂鞣”。现代学者刘畅明确指出“以清为美,实际上是以老成及平淡为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更具审美意味。”[2]237马自力《清淡的歌吟》一书将“清”“淡”并称,以“清”形容“淡”,细致地分析了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以“清”为“淡”的诗风与诗人心态。其中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这些被宋元人如苏轼、黄庭坚、元好问等推崇的诗人,皆被列为“清淡”诗风的代表,而梅尧臣这位首推平淡诗风者,亦位列其中。苏轼关于陶、韦、柳三家诗平淡的议论,更是得到以“清”为淡诗人们的认同,元好问的“豪华落尽见真淳”,苏轼的“绚烂而归于平淡”的诗论亦成为“清淡”诗歌的主要风格特征[4]25,56,66,85,86。这些论述皆表明,“清”乃“淡”的底色亦是其内核所在,就宋元人而言,淡必清,未清则不淡。韩经太亦于《清淡美论辨析》中指出,思想文化史和文学艺术史上的“清”与“淡”关系密切,辨“清”“浊”才能识“浓”“淡”,“‘清’美文化自然包含着以素为本的价值观念和崇尚清淡的审美心理。”[5]1,9他于《中国诗学的平淡美理想》中甚至认为“清虚”乃平淡诗美的两种基本形态之一[6]173。胡晓明亦认为,“清”乃中国画家诗人心中的无上粉本,其表现出来的风格论,是自然之美,淡扫蛾眉之美,是“清水芙蓉”之美;并举欧阳修诗例指出“清”的审美观照由“心”而来,心静、心澄、心空、心旷、心闲、心明皆可达“清”之境[7]45,总言之,心“淡”,则“清”,反之,“清”则必“淡”。
同时,纵观关于宋元各门类艺术关于“淡”的论述,亦可以看到前人论宋元人的“淡”,皆运用大量与“清”相关的词语,诸如清空、清丽、清雅、清健、清状、清新、清爽、清闲、清澈、清澄、清明、清韵、清洁、清奇、清远、清静、清寂、清真、清浅、清秀、清味、清和、清幽、清音、清逸、清淡、清旷、清邃、清苍、清简等,可谓比比皆是,皆以“清”论“淡”。如此,“清”之意境,不可避免地成了宋元人精心营造而表“淡”的经典之境。清境具有怎样的审美特点?蒋寅、胡晓明、韩经太以及刘畅皆有指出。蒋寅指出:“‘清’的基本内涵为明晰省净,超脱尘俗而不委琐,新颖清冽而古雅,是以呈现的是构建者泯灭了世俗欲念、超脱于利害之心的心境,体现的是他们超尘脱俗的审美胸襟和审美趣味。”[1]胡晓明指出:“清由人格转出,与污浊社会相对立,其境界是一种‘静故纳万境’‘一片心理自空明中烂漫纵横’的虚静的境界。”[7]45韩经太以“水镜”形容“清”,指出“清”“其静若镜”“心如明镜台”“涤除玄鉴”[5]4-5。刘畅指出“清美者,清旷、清新、清空之谓也。”“以清为美更体现在深一层的人生境界上,胸襟清旷,乐观旷达,无意为文而文自工。”“‘清’境追求的是一种清远旷达、去留无迹的意境,不杂尘埃,不著渣滓。”[2]237-238这些学者无一例外皆认同“清”与水的性质与形态密切联系,“清”之境具有的特点是“静”“空”“明”,心境澄澈清明,胸襟情怀旷达空明,高风绝俗,这些皆与“淡”之内涵相契合,是以宋元诗学“清”之境的审美形态主要有两种,一为清空,一为清雅,最能展现“清”境的“静”“空”“明”及其高风绝尘。
众所周知,宋元“清空”之说由张炎提出,但在意境营造方面的代表者则是姜夔。姜夔营造的“清空”之境,表现为以清冷为审美形态,他喜用冷色调之物象营造出清冷幽远而又玄密空灵的意境,呈现出一片宁静淡雅、超尘绝俗之清淡之气。“清”之水性以及“清”之境的“静”“空”“明”及其高风绝尘的特征,使宋元人更喜选择与“水”“月”相类既为冷色调,又透明清冽澄澈高洁的物象来对“清”境进行营造。如苏轼《藤州江上夜起对月赠邵道士》诗,江月江水清寒,于“虚寒”“飘渺”之清空意境中产生出淡定情怀。又如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云: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此词中的“水”“月”营造了一个“表里俱澄澈”的天人一体同清、同明的“清空”之境,历来被与苏辛豪放词相提并论,事实上,宋词之豪放更多的是超旷,超旷与豪放的区别在于超旷能游于物外以达物我两忘之平和淡泊境界。张孝祥的“水”“月”清空之境,正如胡晓明所言:“庄子的宇宙清气,释氏的万境空明,儒家的冰雪人格,融合为一片。”[8]208事实上是纯洁人格之持守,思想之达观,一切风雨过后澄澈空明心境的复现,是以有豪放之气,但更准确地说是清旷,清空而旷达,空明而淡泊。又如林逋《山园小梅二首》(其一)诗云: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林逋描绘了小园中月下清冽水中疏淡的梅花与梅枝影子,幽幽梅香带出清虚之意境,传达出月下独自赏梅的自娱自乐之情,月下水中梅之清影及梅之幽淡清香,无不于清虚、清空中彰显出诗人的超尘绝俗与静、空、明之心境以及由此产生的平和淡泊之情志。林逋这种通过“水”“月”“梅”“影”营造清明空虚之境传达出清淡之情志的方式方法对宋元人的“清”境构建影响很大。
首先,宋元人喜以“清影”“疏影”营造清虚空明的意境③。他们喜写“影”,“影”的意象种类繁多,有“月下影”“灯下影”“水中影”“镜中影”等等。当时写影非常著名的文人有张先,号“张三影”④,但是正如胡晓明指出的那样,事实上,“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浮萍破处见山影”(《题西溪无相庭》)、“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其妙处远在其自负的“三影”名句之上。原因就在于它们将闲淡之情化为“清影”,以“清影”呈现出一个无限清虚空明的意境[8]214。很明显,林逋和张先皆喜以“月下影”“水中影”来营造清虚空明之境。而“清影”“疏影”写得为人称道的还有王安石和苏轼。电脑粗略检索王安石写“影”诗共34 首,胡晓明引《彦周诗话》言荆公好水中影,并指出不止水中影,凡月光、日光之影皆喜赏爱[8]214。如:“浮云倒影移窗隙,落木回飙动屋山”(《次韵祖择之登紫微阁二首》其二)、“陂梅弄影争先舞,叶鸟藏身自在啼”(《次韵平甫村墅春日》)、“花影隙中看袅袅,车音墙外去辚辚”(《酬吴仲庶小园之句》)、“涧水绕田山影转,野林留日鸟声和”(《题友人壁》)、“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饶各占春”(《北陂杏花》),描绘的云、梅、花、山等之影皆为日光下之影。这些景物大多皆处在偏远荒僻之处,远离尘俗,其影子就显得格外孤清而空静。可见事实上王安石不仅如《彦周诗话》指出的那样爱赏水中影,他更喜欢写日光之影,并喜欢于日光之影下独枕独卧甚至作白日清梦。如《独卧二首》《午枕》《日西》等诗皆以茅檐、疏帘、花影、清梦,营造出一片虚空而清远的意境⑤,闲淡的情思于清空之境中流出,清淡而悠远。而苏轼更爱赏月下影,其“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记承天寺夜游》)描绘了一个极其“空明澄澈”的意境,将其极其明净坦荡的胸襟情怀展现得淋漓尽致。苏轼似荆公一般亦喜日影下作清梦,如云“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但他更喜月下或坐看竹影,或步月踏花影,或独自弄清影,或月下独徘徊。如:
清风来无边,明月翳复吐。松声满虚空,竹影侵半户。(《夜坐与迈联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水调歌头》)
空庭月与影,强结三友欢。(《次韵毛滂法曹感雨》)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月下的清影、疏影既凝融了苏子高洁脱俗的人格,亦展现了他空明、通透之心态。其他如“月落步疏影,空明见幽姿”(蔡沈《和吴伯纶早梅》)、“时有清香度竹来,步月寻疏影”(陈三聘《卜算子》其二)、“波面长桥步明月,人家疏影带残阳”(吴中复《众乐亭二首》其一)、“水中疏影月中香,枯树前头独自芳”(郭印《正纪见遗梅花云春信数枝辄分风月以助清樽而一樽无有也戏成两绝赠之》其一)、“今夜回廊无限意,小庭疏影月朦朦”(释德洪《残梅》)、“不避山茶小雪,似爱江梅新月,疏影伴昏黄”(白朴《水调歌头·十月海棠》)⑥,皆以梅之“清影”“疏影”营造清虚空明之境,展现他们“透脱”之胸襟情怀⑦。真可谓“水边疏影黄昏月,无限风骚在客心”(曹既明《过林和靖旧址》)、“夜深立尽扶疏影,一路清溪踏月回”(张道洽《梅花二十首》其十七),无限的风流雅淡。
其次,宋元人喜以“窗”“影”组合营造清空意境。“窗”与门扉一样,具有隔与不隔之现实意义,关窗向内隔开形成一个独立内在的自得世界,开窗向外打开一个开阔的世界,就宋元人而言,这一开一关实际颇有进退自如的意味蕴于其中,加之窗的透明性,“窗”于文学与艺术中就具有了虚实、藏露、有无的哲学意味。尤其月光下的窗,更具有透明清冷之感,这些都与宋元人所追求的“清”之境相契合,加之对梅之“清影”“疏影”的钟情,“月移疏影上窗纱”的“月窗”“梅影”相互组合,即“一窗梅影”,就成了宋元人营造“清空”之境的经典意象之一。如王冕吟咏梅花的诗,有四首用了“一窗梅影”的相关意象来营造清虚空明之境。如:
何处寻春信,江南路渺漫。夜深山月白,疏影隔窗看。(《梅花十五首》其五)
面墨已无情,岂但心如铁?昨宵疏影横,空山半窗月。(《梅花十五首》其十四)
天寒江国霜如雪,草木无情尽摧折。不知春意到江南,疏影横斜半窗月。(《素梅五十八首》其十七)
疏篱潇洒绿烟寒,老树鳞皴艾叶攒。昨夜天空明月白,一枝疏影隔窗看。(《素梅五十八首》其二十)
可以看到,王冕一方面强调的是在月夜欣赏映在“月窗”上的梅花之影,显出其孤高空寂之情怀,另一方面又强调“窗”的“隔”,“隔窗看”“半窗月”,月照窗更显透明,满窗清光,呈现出一个清澄脱俗的世界。而静夜或者雪夜对窗独坐,最容易使人坦露内心情感,引发诗人对人生的深切感怀。又如陆游《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与《赠惟了侍者二首》其二两首诗,前者以一窗梅影抒怀,后者以月窗梅枝明志。而“一窗梅影”之“窗”“影”,则往往将所有人生之沉重情感淡化为虚空,将所有浊世之烦恼净化为清澄淡泊,所谓“明蟾交映,一窗清影梅弄”(卫宗武《酹江月·山中霜寒有作》),充满淡逸怡情之趣。赵长卿《和梅》诗云:
新移白阁峰,远访中条客。结茅授经台,共坐云间石。松龛读易朝,月窗谈道夕。从此到终身,区中了无迹。最爱夜堂深迥,疏影占、半窗月。
“松龛读易朝,月窗谈道夕”展现出一种游于物外,往来于天地间的淡泊自在,梅影窗明,清虚空明的意境隐含着“易道”之精神。
“雅”具有“平淡”的内涵与特征,对于中国文人而言,淡雅与平淡相合相融,甚至在他们的观念里,淡雅就是平淡。是以“清雅”之境至少有两大特征,一为心境闲雅。心境之闲雅即闲适雅致,展现的是心灵的自适与宁静平和。二为有雅心清气。雅心即淡泊之心,摒除功利之心,洗尽尘俗之念,清气即超凡脱俗,无尘俗之气。宋元人的“清雅”,具体体现为文雅、儒雅而无尘俗之气,与他们好读书,具有浓郁的人文气息密切关联。霍松林与邓小军曾指出,宋诗的特质在于“借助自然意象,发挥人文优势”,指出人文意象在宋元文学中营造意境的重要地位,并指出人文意象最大的特点即具有生活性、日常性[9]66。文人读书的地方称为书斋,书斋发展到宋元相当的繁盛,是文人读书、著述、书画、鉴赏等活动的重要的、独立的、不可或缺的生活空间,展现出士人们的日常生活常态,是以与书斋相关的日常生活意象就成了宋元人营造“清雅”意境,表达他们清雅情志的重要意象。如瓶花意象,宋元人爱簪花,不仅把花簪到头上,还喜欢把花插到书斋的花瓶里,瓶花凭借其清香的韵致与书、砚、书灯这些俱为文雅高洁的书斋意象,共同营造出一片清雅而温馨的书斋意趣,所谓人与花皆高洁矣。又如宋元士人好斗茶品茗,边读书边煎茶品茗更是成了他们的书斋雅事。如云:“匣砚细磨鸲鹆眼,茶瓯深泛鹧鸪斑”(李纲《春昼书怀》)、“砚涵鸲鹆眼,香斮鹧鸪斑”(陆游《无客》)、“棐几砚涵鸲鹆眼,古奁香斮鹧鸪斑”(陆游《斋中杂题四首》其三),边煮茶品茗边砚台磨墨,充满雅趣。翁森《四时读书乐》(其四)诗云:
木落水尽千崖枯,迥太吾亦见真吾。坐对韦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地炉茶鼎烹活火,一清足称读书者。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
雪夜烹茶读书,是何等的闲雅,又是何等的雅心清气。雪夜、书灯、烹茶、读书,点点落梅,营造出一个洗尽尘俗,心与天地同一清明雅洁的境界。读书需要静心专注,而茶可以清心提神,加之茶呈现的清性,与文人们追求的清洁人格相契合,是以几乎成为文人书斋的必备品,“笔床茶灶”由此也就成了文人们营造清雅意境的经典意象之一。如“更丛书观遍,笔床静昼,篷窗睡起,茶灶疏烟”(张辑《沁园春》)、“潇洒轩窗,波光隐映,笔床茶灶”(谢应芳《水龙吟》)、“茶灶笔床清意思,蒲团竹榻静工夫”(尹廷高《再辟耕云隐居》),以“笔床茶灶”描绘了书斋的清静氛围以及自我的闲雅心境。张道洽《咏梅杂诗》(其九)诗云:
茶灶熏炉与笔床,黄昏待月在东厢。无人知得花清处,影落寒池水亦香。
这首咏梅诗,笔床茶灶、明月花影,寒水清香,营造出一个清雅绝伦的意境,笔床茶灶的运用,使作为自然意象的梅花亦带上了浓郁的人文色彩,透出文雅清气。又如陆游《泛湖》诗云:“笔床茶灶钓鱼竿,潋潋平湖淡淡山。浪说枕戈心万里,此身常在水云间”。沈禧《风入松》词曰:“笔床茶灶总相随。蓑笠不须披。烟波深处耽清趣,任逍遥、不管伊谁。抱膝吟余好句,回头又得新诗。”笔床茶灶这个书斋意象,亦给他们的渔钓闲淡生活增添了几分书斋的文雅清趣。其他如:
惟有翛然,笔床茶灶,自适笋舆烟艇。(陆游《苏武慢》)
且钓竿渔艇,笔床茶灶,闲听荷雨,一洗衣尘。(陆游《沁园春》)
山色湖光精舍敞,笔床茶灶钓船轻。(牟巘《西湖书院》)
我家本住湖水边,笔床茶灶依渔船。(马臻《为杨简斋题空蒙图》)
欸乃一声归去,对笔床茶灶,寄傲幽情。(张炎《声声慢·赋渔隐》)
溪上燕往鸥还,笔床茶灶,筇竹随游屐。(张炎《念奴娇》)
一棹烟波震泽空,笔床茶灶满清风。(孙锐《过震泽别业次壁间韵》)
数顷荒田负郭耕,笔床茶灶看锄云。(孙锐《三高祠·甫里先生》)
茶灶笔床淡生活,一帆先借老龟蒙。(岳珂《寄江州赵倅季茂二首时过溧阳舟中正遇顺风张帆》其一)
笔床茶灶素围屏,潇洒幽斋灯火明。(张耒《官舍岁暮感怀书事五首》其五)
酒壶钓具有时乐,茶灶笔床随处安。(文天祥《借道冠有赋》)
茶灶笔床随陆子,莼羹鲈鲙忆张生。(李纲《吴江五首》其二)
扁舟乘兴不知晚,笔床茶灶常相随。(李纲《读陆龟蒙散人歌三复而悲之赋诗以卒其志》)
笔床茶灶湖光里,欸乃声中弄清泚。(王洋《借笠泽丛书于陈长卿以诗还之》)
在这些诗歌里,笔床茶灶俨然成为一个象征清雅生活的意象,它与湖光烟波、清风白云、燕鸥筇竹、荒田江湖这些自然意象组合,共同营造出一个充满人文气息的清雅意境,传达出文人们闲雅的心境以及对这种雅心清气的闲适生活的强烈向往之情。
值得注意的是,文人们的书斋雅事除读书煮茶之外,还有临窗读书。黄庚《寒夜即事》诗云:“读书窗下篝灯坐,一卷离骚一篆香。”陈必复《偶成》诗曰:“涤砚不嫌池水冷,写书爱傍午窗明。”无论是寒夜还是日午,皆喜临窗读书。而在书斋一窗疏梅下读书更是充满雅心清气。如:
南楼 下疏更,一点纱笼满院明。映月疏梅入帘影,读书稚子隔窗声。(陆游《燕堂春夜》)
柳风拂岸时鸣橹,梅月横窗夜读书。(施枢《廨宇傍河彷佛家居》)
山色青边屋,幽深称隐居。瓶梅香笔砚,窗雪冷琴书。(黄庚《月山书馆》)
疏花冷蕊映书窗,勾引逋仙蝶梦狂。纵使春风吹散后,又随霜月上书囊。(叶颙《书窗梅影》)
书窗、明月、梅花、瓶梅、寒雪、清霜、笔砚、书囊、古琴,营造出一片淡雅清气。窗、月、花、瓶、雪、霜因笔砚、书囊、古琴而具人文色彩,笔砚、书囊、古琴因明窗霜月、清霜寒雪、冷梅疏花而具淡雅清气。明月静静洒落庭院,从明净的窗户而进,或映照书案上的瓶梅,或将疏花冷蕊映书窗,琅琅书声隔窗传出,淡淡梅香在窗内窗外飘散,书声与梅香于空气中相互萦绕,梅花随风飘落到书囊上,这样的读书画面可谓充满诗情画意。文人们的雅心闲趣,自安自适之情怀随着诗情画意、清气之流转而传达出来。宋元文人们还喜欢书窗弄影,即临窗读书时欣赏梅影。如:
雪屋恋香开纸帐,月窗怜影掩书钅工。(刘克庄《和方孚若瀑上种梅五首》其三)
不是金波吹潋滟,肯分清影到书窗。(胡布《题风烟雪月梅》其四)
梅花悬影书窗上,应待诗人带月看。(黄庚《夜窗》)
梅影映书窗,不仅是一个清空的意境,亦是一个清雅的意境,一方面显示出清雅与清空这两种“清”境之审美形态的相互交融,使“清”境意蕴更为富赡。另一方面以书窗梅影比况书斋内的读书人之影,自安自适、自得自乐中更是增添了自珍自恋的人文情调与自赏自足的诗性之美。王冕《白云歌为李紫筼作》诗云:“忘机在我读书窗,要养贞姿归太素。”宋元人之所以喜临窗读书,便在于窗之明净,书之静心清性,将人心之静净空明通过书、透过明净之窗与天地共一体之清明。是以宋元人非常喜爱“梅花寒飐书窗月”(魏了翁《乌夜啼》)的读书生活,而读书时一窗梅影,笔床茶灶,再焚香一炷,这种生活是他们心中所追求的最美好的理想生活。一窗梅影与笔床茶灶意象相互纠结融合,展现出宋元人清雅空明的人生境界,宋元诗学“清”境的富赡意蕴由是可见一斑。
注释:
①就宋人而言,“清”美是一种“至清至淡”,即老成即平淡,而就元人而言,“清”美则是一种“至清至和”。“清”是自然的,“淡”是心境的(个人的),“和”是社会的,从此角度而言,宋代诗学中的“清”美与“清”境更侧重于自然与心灵的沟联,而元代诗学中“清”美与“清”境则更专注于自然与社会的融合。它们的差异,将另篇论述,此不再赘述。另元代“清”境“淡”美的艺术实践最突出的是其绘画,诗歌也有体现,但是遗憾的是成就相对不高,所以论文中元代的诗例会相对少一些。
②胡晓明于《中国诗学中的“清莹”境界》中开篇即指出:“中国的陶瓷,以清淡幽邃为上品;中国的音乐,以‘清明象天’为至乐;中国的园林,以小窗花影为绝胜;中国的绘画,以清淡水墨为妙境;中国的诗歌,以山水清音为佳赏。”包括文人的日常生活如“敲雪煎茶”“带露酿梅”等皆富清妙、清趣。(参见胡晓明《中国诗学中的“清莹”境界》,《文艺理论研究》1991 年第3 期,第41—45 页。)
③本文的清影指孤清之影,疏影指疏淡之影,它包括了梅影在内。由于林逋《山园小梅》的缘故,宋元很多诗词里的“清影”“疏影”专指梅影,但如张先词与苏轼诗词里的“清影”“疏影”就并非专指梅影,它们就是孤清、疏淡之影。王安石诗歌里的“影”亦大部分皆指孤清、疏淡之影。
④宋李颀《古今诗话》载:“有客谓张子野曰‘人皆谓公为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我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此予平生所得意也。’”(参见宋·武陵逸史《史类编草堂诗余》卷二,四库全书本,第15 页。)
⑤《独卧二首》其二诗云:“茅檐午影转悠悠,门闭青苔水乱流。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午枕》诗曰:“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窥人鸟唤悠飏梦,隔水山供宛转愁。”《日西》诗云:“日西阶影转梧桐,帘卷青山簟半空。金鸭火销沈水冷,悠悠残梦鸟声中。”
⑥此诗将海棠比作梅,用梅之“疏影”比海棠之影。
⑦“透脱”乃宋理学常用语,即通明、脱俗之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