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潘禹彤
曲阜师范大学书法学院
内容提要:从战国时期的帛画,五代两宋的山水、花鸟画,再到元明清的大写意绘画,我国的绘画源远流长。绘画不仅仅是装饰,也注入了作画人的丰富情感,而这种情感往往又来源于他们丰富的人生经历。徐渭,一个生活在“几间东倒西歪屋”中的“南腔北调人”,在明代画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满腹才华成了“野藤中的笔底明珠”。本文就徐渭绘画艺术进行浅析。
徐渭,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青藤老人、青藤道士、天池山人等,出生于绍兴府山阴(今浙江绍兴)。自幼孤苦,负八斗之才,却是一颗“蒙尘之珠”。自从20岁中秀才之后,徐渭“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八次应试,八次皆名落孙山,只得把一腔报国无门的郁结之情发泄在绘画创作中。
好在徐渭卓越的军事才能引起了浙闽总督胡宗宪的重视,徐渭以为可以平步青云,却不曾想深渊也在凝望着他。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权臣严嵩倒台。胡宗宪是严嵩的门生,与胡宗宪交好的徐渭自然难逃牵连。后胡宗宪死于狱中,这打破了徐渭心理最后一道防线。他痛心、恐惧、绝望、发狂,拔钉击耳,“椎击肾囊”,写下《自为墓志铭》。在精神失常时,徐渭猜忌妻子,失手将其杀害。狱中七年,徐渭九次自杀未遂,面对非人的折磨,绘画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明万历元年(1573),重获自由的徐渭已经53岁。
徐渭坎坷半生,但从未停止对绘画的追求。从前期的清淡雅致,再到中期稍抒胸臆,最后于无法中见法,他的创作突破各种题材的固有形象,大胆落墨,洋洋洒洒,寥寥数笔,用浓、淡、干、枯的墨色去表现五色,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宣泄他的“磊块不平之气”。以下就徐渭的绘画艺术进行浅析。
自两宋以来,山水、花鸟画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此时文人画兴起,文人画家更加注重用简练的笔法以及墨色变化来抒发情感。到了元明清时期,水墨山水画和写意花鸟画更向前推进了一步,而徐渭开大写意画风的先河,将写意花鸟画推向新的高度。
关于徐渭绘画风格的成因,笔者认为有以下几点:一是社会因素。徐渭生活在明朝中晚期,当时的社会处于由盛转衰的过程,政治混乱,官场腐败,社会矛盾突出,这加深了文人群体的反叛意识。二是经济因素。江南一带生产力不断发展,人们的基本生活条件得到改善,便会追求在精神文化层面的满足。在浓厚的文化艺术氛围中,“吴门画派”复兴文人画,为后来徐渭将写意花鸟推向新高度打下基础。三是思想革新。在腐败黑暗的社会环境下,以“异端”自居的李贽和提出“心学”的王阳明等文人掀起了“解放个性”的新思潮。在王守仁“心学”的影响下,徐渭倡导个性的解放,他不喜“八股”,在绘画创作中提倡“本色”,不再注重物象本身的形貌,而是强调 “舍形而悦影” (徐渭《书夏圭山水卷》),将抽象的事物和自身情感结合,反规矩而不反传统,重情感、重自我[1]。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说道:“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徐渭的绘画创作高峰出现在他的晚年时期。经历坎坷半生,他将绘画作为情感宣泄的出口,偏爱残花败叶,却又能从中看到一线生机,不甘于向命运屈服[2]。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中,第一次从理论上阐述了书画同源的问题。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也在画上题诗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在徐渭的画作中,他也将书法的笔意和墨色变化运用到绘画中。
在书法方面,徐渭学习米芾、黄庭坚。在《行书七言诗》卷(图1)中,他的字八面出锋,字势欹侧,笔画挺拔有力,在长笔画运笔中加入抖动,颇有米、黄二人的风采。“吴门四家”对他的影响也颇深,如祝枝山书法中常有竖画的拉长,徐渭也是如此,更在下拉的过程中加入了顿笔(图2),使笔画更具张力。在学习前人、积累丰富经验的基础上,徐渭工行、草书。尤其是狂草,运用“涂”“抹”“扫”的笔法,善用飞白,少沉着多随意,欹侧张扬,点画狼藉,字与字之间连绵不断,以直抒胸臆为上,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图1 明 徐渭 行书七言诗31cm×123.8cm湖南博物院藏
书画家的书法往往会对其绘画有所影响。这在徐渭的《杂花图》卷中得到了充分体现。画家运用泼墨绘残荷败叶,墨色由中间到四周逐层变淡,细小枝条实际上化用了长横长撇,多见藏锋、回锋等笔法,看似杂乱实则笔笔分明。葡萄、芭蕉的绘画则是画卷的最高峰。画家在大片淡墨上用重墨凸显出葡萄叶子的层次感,老藤缠绕,枯笔落下,留有飞白;画芭蕉叶时侧锋横扫,芭蕉秆如同徐渭书法中拉长的竖画,刷掠迅疾。总体上来说,《杂花图》卷气势磅礴,笔墨如同狂风骤雨扑面而来,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落款“天池山人徐渭戏抹”,更能体现出徐渭在“以书入画”时的那种随性与洒脱[3]36。
文人是“宁为狂狷勿为乡愿”的,他们承担着为社会大众发声的责任,身上充满反叛的精神。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不仅能看到技巧的熟练运用,更能看到他们的情感流露,看到他们的“文人气”,这才是真正打动人心的。
诗是精神传达,书是信笔而书,画是情感寄托。徐渭不单是一位“书画匠”,他不仅把字写好、把画画好,而且将诗书画融为一体,总体服务于一个字——“情”,用自己的画作去反抗社会的不公。
在徐渭的一幅画作《墨葡萄图》(图3)中,诗、书、画交相辉映,情感贯通。画中枯叶用笔老辣,提按有度,中锋勾勒出枝干线条,穿插自如,恣意放纵,有千钧一发之势,细小藤条的笔触富有节奏感,葡萄“不求形似,但求神似”,淡墨点缀使葡萄更加充满生机。下半部分的画面则以大量空白为主,末端的几只葡萄悬在空中,增添几分悲伤之意。《墨葡萄图》整体构图向右倾斜,画中的题诗也是如此倾斜,从第一列的“半生落魄已成翁”就开始向右倾斜,与右下部分那一株向左下斜出的葡萄形成呼应。徐渭用草书的笔法写行书,打破字的空间结体,大开大合,一气呵成。再看诗的内容:“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画中葡萄,是明珠也是他自己[4]。徐渭这样一位“全才”半生潦倒,饱受苦难,反抗命运却又无可奈何。他自己便是画中的“明珠”,向不公的世界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图3 明 徐渭 墨葡萄图165.4cm×64.5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徐渭的画作中,有着各式各样的题材,他常借梅兰竹菊来表达他高风亮节的文人风骨。他往往打破一些题材的传统形象,通过笔墨赋予普通题材截然不同的情感。
“吴门四家”中的沈周所画莲花,注重笔墨意趣,但细致勾勒的荷花与大面积墨色铺垫的荷叶难免有些格格不入。相比之下,徐渭的莲花勾勒虽比较谨慎,但运笔更加爽利,增加了荷叶墨色的变化,水草的运笔更加流畅。另外,沈周在《写生册》中更多的是通过墨色的堆积突出莲花的清洁高雅。而在《五月莲花图》(图4)中,徐渭突破了这一惯性思维。在《五月莲花图》创作中,徐渭以几笔浓墨画出搏击过暴雨的荷叶,又用淡墨勾勒出正在怒放的两三朵荷花。画中诗云:“纵令遮得西施面,遮得歌声渡叶不?”意为遮住得了西施的姣好的容貌,也遮不住那悠扬的歌声。徐渭创作这幅画作的时间在1558年,此时他已经历多次科举失败,但仍对自己的才华有信心,相信终会有人慧眼识珠。在徐渭的笔下,莲花不仅有高洁、淡雅的节操和气质,更具有一种向上的生命力,整个作品流露出怀才不遇而又不甘心的思想[4]。
图4 明 徐渭 五月莲花图103cm×51cm上海博物馆藏
《黄甲图》为徐渭在赶考途中所作,画家以寥寥数笔勾勒枯叶,暗示已是深秋时节,一只行动迟缓的螃蟹蜷缩叶下。画中诗云:“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 清代厉荃编写的《事物异名录》中有云:“蟹之大者曰蝤蛑,名黄甲。”古代科举考试有“三甲”制度,蟹便有了登科及第、在科举中取得好成绩的寓意。画中蟹横向爬行,且被赋予登科及第之意,画家以此来讽刺那些考取功名的才疏学浅之士,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得志的郁闷[3]35。
齐白石老人曾感叹:“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更是把这种“大写意”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朱耷在画作中“化繁为简”,进行大面积的留白,以几笔线条进行勾勒,或以泼墨晕染完成,使整个画面更加简洁,也更突出了绘画的主体,再题诗一首。朱耷的画作内容虽少但情感丰富,其韵味更值得推敲。此外,朱耷多画禽鸟图,它们多数有共同的特点——白眼看人。如此作画,是因为其也同徐渭一样,将绘画作为宣泄心中愤懑情感的工具。朱耷也有着坎坷的人生经历,九死一生。作为亡国遗民,他更是满腹家国仇恨,愤世嫉俗,这也成就了他的艺术创作。
郑板桥也对徐渭的艺术推崇至极。郑板桥也是诗书画之通才。他多画兰竹石,以“六分半书”入画。竹叶施以行书笔法,平正中带有流动之势;兰草更多借用草书笔法,肆意潇洒;等等。郑板桥也多作题画诗,《竹石图》题诗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乱崖中。千磨万折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此诗赞美了竹子的刚毅,以竹子来自喻,表达了自己不屑同流合污的文人风骨[5]。
徐渭突破束缚,开创大写意花鸟画的先河,在画作中展现出他的文人风骨,于明清书画史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后世名家在看到徐渭的作品后,不惜放低姿态来表达对徐渭的崇拜,可见徐渭书画艺术对后世的影响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