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安全倡议与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

2022-02-26 18:24:42韩爱勇
国际问题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周边地区大国架构

韩爱勇

〔提 要〕周边安全治理存在的问题与地区安全架构的基本功能呈现高度的耦合性,表明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已是周边国家提高安全收益的战略必需。全球安全倡议作为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为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提供了实践方案和理念指引,不仅有助于确立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的实践方向,而且给构建安全新架构的实践路径选择带来思想启发。作为地区大国,中国在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过程中需要继续发挥新安全理念践行者、安全合作推动者、安全产品供给者和安全热点斡旋者的作用。

中国周边地区合作存在一个反差,一方面经济合作架构众多,另一方面却缺少一个符合地区实际、满足各方需要的安全架构。[1]相关表述参见《李克强在第八届东亚峰会上的讲话(全文)》,新华网,2013年10月11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3-10/11/c_125510930.htm。周边地区持续多年的经济和防务开支双增长,[2]Nick Bisley, “China’s Rise and the Making of East Asia’s Security Architecture,”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21, No.73, 2012, p.20.就是生动写照。近年来,频发的热点问题尤其是日趋激烈的大国地缘竞争,使得地区安全赤字日趋加剧,不断反噬地区合作和地区发展,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实现地区安全之治已迫在眉睫。[1]安全架构既非安全机制,也非安全结构。一般而言,安全机制是指协调国家间安全关系的原则、规范、规则和程序的体系;安全结构本质上是一种权力结构,是国家间权力对比在安全互动中的具体化;安全架构则是一种制度结构,是不同安全机制和行为体之间安全关系的有机安排。参见Harald Muller, “The Internalization of Principles, Norms, and Rules by Governments: The Case of Security Regimes,” in Volker Rittberger and Peter Mayer, ed., Regime Theor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London: Appleton Century Crofts, 1993, p.361; 李开盛:《机制协调与未来亚洲安全架构》,《国际安全研究》2015年第4期,第3页。时至今日,周边地区一直未能构建起完整的地区安全架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缺乏规范国家安全互动和协调地区安全机制的指导性框架与行动方案。

习近平主席在博鳌亚洲论坛2022年年会开幕式上首次提出以“六个坚持”为核心要义的全球安全倡议,[2]习近平:《携手迎接挑战,合作开创未来——在博鳌亚洲论坛2022年年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人民日报》2022 年4月22日,第2 版。系统回答了“世界需要什么样的安全理念、各国怎样实现共同安全”的时代课题,[3]王毅:《落实全球安全倡议,守护世界和平安宁》,《人民日报》2022年4月24日,第6版。为饱受安全问题困扰的周边地区构建安全新架构提供了全新实践方案。值得注意的是,倡议指出要“构建均衡、有效、可持续的安全架构”,为构建周边地区安全架构提供了坐标和参照系。可以预期,在全球安全倡议指引下,构建安全新架构将成为未来一段时期周边外交的重要议程。

一、周边安全环境、安全治理与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的耦合性

周边安全环境复杂敏感,整体上看呈现出三个突出特点。一是安全问题多元多样,具有长期性和全域性特征。周边安全问题从缘起看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进程中产生的安全问题,最为典型的就是领土领海纠纷。与西方国家不同,周边地区民族国家的整体建构进程始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民族主义运动达到一个高潮。因为实践历程相对较短且深受西方殖民统治影响,周边国家之间的领土海洋划界纠纷比较普遍。比如日、印、澳、韩等周边地区国家都在不同程度上与邻国存在领土领海纠纷。领土是民族国家的基本构成要素,维护领土主权是国家合法性的关键基础,但由此也直接或间接地导致国家相互敌对、军备竞赛等问题,同时也为域外国家介入地区安全事务提供了借口。

第二类是现代化国家建设进程中出现的安全问题,包括跨境资源竞争性利用产生的矛盾、政治转型带来的安全问题等。实现国家现代化首先要解决人与资源之间的矛盾。周边地区人口过亿的国家多,2022年全球人口过亿的国家有十四个,周边地区就有八个,[1]这八个国家分别为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孟加拉国、俄罗斯、日本和菲律宾,相关数据可参见联合国人口司数据库,https://population.un.org/wpp/DataSources/。如此多的亿级人口国家在周边汇聚,又多是发展中国家,不可避免地带来跨境资源的竞争性开发利用,由此产生的矛盾直接影响到相关国家的安全互动,如国际河流、海上跨界捕捞等问题。政治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的关键环节,二战后周边国家都处于不同程度和类型的政治转型中,属于所谓的“转型带”国家。除了少数国家完成了政治转型,大多数国家仍处于政治转型进程中。[2]张小明:《影响未来中国周边安全环境的因素》,《当代世界》2010年第6期,第26页。近年来部分周边国家受西方民主化影响,在政治转型过程中爆发“颜色革命”,严重冲击了地区安全与稳定。[3]进入新世纪以来,周边地区发生的“颜色革命”主要有2005年哈萨克斯坦的“黄色革命”、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命”,2007年缅甸的“袈裟革命”,2008年蒙古国的“蒙古包革命”,2010年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命”,2022年哈萨克斯坦的“武装颜色革命”等。

第三类是地区大国的战略竞争。当前周边地区大国互动的竞争性日趋明显,比如中日、中印等,最突出的还是中美战略竞争。大国对地区安全有着决定性影响,大国互动走向战略竞争,一方面标志着地区安全结构和安全秩序进入转型时期,地区安全环境将面临更为复杂多元的影响因素。另一方面表明协调大国安全关系成为稳定地区安全局势、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的关键。这也是近年来周边安全环境最大的结构性变化。第四类就是非传统安全问题。周边地区是受非传统安全问题影响较大的地区之一,从二十世纪末至今,周边地区全域性地发生了一次金融危机,非典和新冠肺炎疫情两次公共卫生危机,给地区安全理念和治理带来深远影响。其他如水资源紧张、粮食短缺、环境生态变化,等等,也不容忽视。

这些安全问题有两个共同特点:时间上长期存在和空间上全域存在。周边国家大都是二战以后建立的现代民族国家,同时面临着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和实现国家现代化的历史重任。[1]韩爱勇、韩保江:《亚洲悖论的根源——基于东亚国家现代化进程的视角》,《东北亚论坛》2015年第3期,第41-43页。这意味着,两个历史进程中出现的安全问题不仅在地域上遍及周边地区,而且在进程没有结束之前,很难得到适宜的解决而长期存在。同时,这两个历史进程的开启虽有先后,却在当前同时进行,[2]周边地区领土问题的普遍存在,意味着周边国家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其实并没有彻底完成。这也是周边安全问题虽然类型不同但影响却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原因。

二是安全机制与安全问题不相匹配。[3]李开盛:《机制协调与未来亚洲安全架构》,第7页。周边安全机制众多,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美国主导的同盟机制,东盟主导的集体安全机制,中国参与的多边安全机制,以香格里拉对话、西太平洋海军论坛、香山论坛等为代表的一轨半、二轨对话机制。[4]关于地区安全机制分类的研究可参见王缉思:《亚太地区安全架构:目标、条件与构想》,《国际安全研究》2016年第1期,第5页;刘振民:《完善区域安全架构 携手应对共同挑战》,《国际问题研究》2016年第6期,第1页。其中,美国主导的同盟体系以其机制化程度最高、集体行动能力最强、发挥作用时间最久而相对占据着主导地位,却与地区存在的安全问题极不匹配。美国主导的同盟体系诞生于冷战时期,意在以“强对抗”的方式解决“与苏联争夺世界霸权”的问题。但今天地区国家既无意也无力与美国竞争全球霸权,它们并不是同盟体系的指向对象。同时,周边安全问题,尤其是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非传统安全问题如新冠肺炎疫情、金融危机等,并不都具备“强对抗”的特点,反而需要通过发展与合作才能得到根本性解决,这与同盟强调的对抗性明显不符。其他三类安全机制要么聚焦于沟通交流,要么侧重于管控地区安全问题增量,并不能解决已存在的安全问题。这些安全机制还存在地理上不能覆盖整个地区、安全机制相对松散而难以有效发挥安全治理效能、[1]T.J.Pempel,“Soft Balancing, Hedging, and Institutional Darwinism: the Economic-Security Nexus and East Asian Regionalism,”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 Vol.10, No.2, 2010, pp.209-238.安全机制之间缺乏协调甚至相互竞争等问题,致使解决安全问题的安全机制反而成为影响地区安全的新问题。

三是双重结构性矛盾与泛安全化倾向的出现,成为影响地区安全环境的新因素。美国在周边地区拥有传统影响力优势,而在构成周边地区的中亚、南亚、东南亚等次区域板块中,俄罗斯、印度、日本分别保持着传统和优先地区影响力。这表明周边地区结构由地区和次区域两个层面的双重结构组成。在这些强国眼中,中国实力增长特别是影响力在周边地区的扩展,无疑在“地区层面”冲击到美国的地区主导地位,也在“次区域层面”影响到俄印日所在次区域板块的主导地位,这样就在周边地区和次区域两个层面同时出现了结构性矛盾,即“双重结构性矛盾”。在双重结构性矛盾驱使下,美日印澳更容易走到一起,联合制衡中国地区影响力的扩展,“印太战略”和“印太经济框架”相继出台就是四国对华制衡的举措。地缘政治竞争成为地区大国互动的新常态,而中小国家选边站压力随之上升,这些变化导致周边国家关系进入一种不稳定状态,地区安全环境的不确定性增加了。

地缘政治竞争加剧也导致个别国家出现泛安全化倾向,进一步恶化地区安全环境。其逻辑在于,地缘政治回归意味着安全在大国偏好和决策排序中位置上升,成为所有政治之上的特殊政治,[2]巴里·布赞、奥利·维夫、迪·怀尔德:《新安全论》,朱宁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页。一项议程只要无差别地打上“安全”的标签,决策者就可以借此“要求为处理该威胁而采取紧急和特别的措施”,[3]巴里·布赞、奥利·维夫:《地区安全复合体与国际安全结构》,潘忠岐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74页。从而更便捷地争取到国内资源的支持。[4]David Baldwin, “The Concept of Security,”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23, No.1,1997, p.26.但这反过来又升高了大国竞争强度,此时决策者为争取更多资源以应对激烈化的大国竞争,就会继续大打安全牌,不仅通过广泛塑造安全语境来追求绝对安全,而且促使国家按照传统安全原则、逻辑和理论去理解和应对新兴挑战,[1]张超、吴白乙:《“泛安全化陷阱”及其跨越》,《国际展望》2022年第2期,第26-27页。泛安全化出现了。

当前在周边地区泛安全化倾向最明显的就是美国。自特朗普政府以来,美国就打着“国家安全”的幌子大肆打压中国高科技企业,恶意阻挠中美人文社会交流,致使中美关系陷入低谷。相比之下,拜登政府对所谓“供应链安全”更为关注。从2021年《过渡时期国家安全战略指南》强调“保卫供应链安全”,到2022年国情咨文宣称“减少对外国供应链的依赖”,从“四边机制”东京峰会发布《关键技术供应链共同原则声明》,[2]“Quad Joint Leaders’ Statement,” May 24, 2022,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2/05/24/quad-joint-leaders-statement/.到“印太经济框架”力推“供应链韧性”,[3]“Statement on Indo-Pacific Economic Framework for Prosperity,” May 23, 2022,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2/05/23/statement-on-indo-pacificeconomic-framework-for-prosperity/.无不折射出美国以安全为名重塑世界供应链进而孤立中国的战略企图。其致使周边地区安全的两大基础受到严重冲击:一是中美互动的战略空间被压缩、战略互信被破坏,本应成为地区稳定基石的大国关系反而成为地区不安全的重大诱因;二是地区供应链被强行重塑,地区发展基础受到冲击。不仅美国出现泛安全化倾向,近年来,印、澳也以安全为由阻挠中资企业正常经营,迎合美国对华竞争战略,致使双边关系受损,加剧地区安全形势紧张。更为关键的是,泛安全化倾向从根本上背离了地区发展潮流,削弱地区安全的根基。

总的来看,周边地区安全问题复杂多样,且安全机制无法解决既有安全问题,以至于影响地区安全的新因素新问题不断浮现。周边安全环境这种特点分布既折射出地区安全治理存在严重短板,也给地区安全治理带来不利影响。

一是导致信任赤字扩大化。安全问题的存在并不影响国家关系发展,但却严重制约相关国家间战略互信的建立,[4]张清敏:《中国解决陆地边界经验对解决海洋边界的启示》,《外交评论》2013年第4期,第2页。因为存在安全问题就意味着国家面临不同程度的威胁。同时,大国战略竞争加剧和安全议题泛化,也使得地区国家竞相提高国家安全的实现标准,并从相对收益的角度看待双方安全互动。近来美日澳印等国调整对华政策,突出竞争性与零和性,表明地区信任赤字呈现扩大化的态势。

二是导致安全问题结构化。周边很多安全问题缘起于民族国家建构和现代化国家建设进程,跟“结构”并无关联,但大国竞争加剧改变了安全问题存在的方式。中国因自身综合实力壮大而成为影响地区秩序转型最大、最积极的变量,这是大国发展的客观结果。但在美国等守成国家眼中,中国却是“国际秩序的最严峻的长期挑战”。[1]“The Administration’s Approach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May 26, 2022, https://www.state.gov/the-administrations-approach-to-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如此一来,很多地区安全问题尤其是和中国关联的安全问题,也就随着大国战略竞争加剧而镶嵌于地区结构和地区秩序转型过程中,成为其中一个环节。由此可知,和中国有关的领土海洋纠纷,在地区国家没有明确中国的地区地位和域外力量不再介入之前,很难得到有效解决。同样地,其他地区热点问题解决与否,与本地区国家之间能否妥善解决相互定位问题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2]周方银:《周边环境走向与中国的周边战略选择》,《外交评论》2014年第1期,第34页。这表明安全问题已随着地区大国竞争和地区秩序转型而被结构化了。

三是导致安全机制工具化。周边安全机制解决不了安全问题,让人质疑其存续的合理性,这一状况也促使安全机制的功能转型,不再只聚焦地区安全问题的解决,而沦为个别行为体谋求私利的工具。虽然美国主导的联盟体系是目前周边地区机制化程度最高、安全效力最强的安全机制,但地区安全治理效果让人失望。同盟体系的初衷并非解决地区安全问题,而是美国以自身安全需求替代亚洲各国的多样性和差异性诉求,把自身绝对安全作为地区安全架构建设的主要目标,以美式价值规范塑造亚洲安全秩序。[3]王亚军:《新冠肺炎疫情与亚洲安全治理转型》,《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1期,第14页。随着中国崛起进程加快,同盟体系已彻底沦为美国遏制中国影响力拓展、迟滞中国发展步伐、维持美国地区霸权的工具。东盟打造的集体安全机制,以其低制度化、低效力的安全合作形式为地区安全合作提供了持续的协商平台,虽然实践效果不甚理想,但也实现着东盟在地区安全合作中的中心地位的目标追求。[1]凌胜利:《构建周边安全共同体:挑战与对策》,《国际问题研究》2017年第5期,第38页。

地区安全架构是地区安全机制和行为体之间安全关系的有机安排。周边地区信任赤字扩大化和安全机制工具化说明周边地区安全机制和地区国家之间安全关系处于一种自然放任状态,没有得到有效协调和管理,这就表明周边地区并不存在完整的安全架构。而从地区安全治理具体功能上看,地区安全架构除了协调安全机制和塑造安全关系之外,还可以凝聚安全共识和解决安全问题,从而大幅度地降低新安全问题出现的概率。就治理结果而言,现在看周边地区显然是“四者无一”。更进一步讲,周边地区安全环境存在的问题和地区安全治理出现的短板,恰恰是地区安全架构进行安全治理所要达成的目标,两者呈现出高度的耦合性。

这种高度耦合性的出现表明,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已是提高地区国家安全收益的战略必需,但尚缺乏一个能够凝聚地区国家共识、引导地区国家采取集体行动的实践方案。全球安全倡议的提出,无疑提供了一份指导方案,再加上中国自身的行动能力,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可以说迎来了一次难得的战略机遇。

二、全球安全倡议与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的实践方向

习近平主席提出的全球安全倡议以“六个坚持”为核心要义:坚持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安全观;坚持尊重各国主权、领土完整;坚持遵守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坚持重视各国合理安全关切;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分歧和争端;坚持统筹维护传统领域和非传统领域安全等。[2]习近平:《携手迎接挑战,合作开创未来——在博鳌亚洲论坛2022年年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整体上,倡议以新安全观为理念指引,以相互尊重为基本遵循,以安全不可分割为重要原则,以构建安全共同体为长远目标,[3]《外交部副部长乐玉成在“求和平、促发展:全球20国智库在线对话会”发表主旨演讲》,外交部网站,2022年5月6日,https://www.mfa.gov.cn/web/wjb_673085/zygy_673101/lyc/XGXW/202205/t20220506_10682596.shtml。构成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从而可以有效指导地区安全新架构的构建。从已有实践看,地区安全架构基本功能包含四个方面:凝聚安全共识、解决安全问题、塑造安全关系和协调安全机制。这样一来,构建周边地区安全新架构可以从全球安全倡议中汲取思想作为理念指引,基于安全机构“均衡、有效、可持续”的特征定位,尝试将安全架构这四个基本功能作为实践方向。

(一)新安全观与地区国家安全共识的塑造

共识是行动的前提,构建地区安全架构首先需要塑造地区安全共识。周边地区安全理念是多元的,有美国坚持的同盟安全、东盟主张的集体安全和中国倡导的新安全观。安全理念多元不仅难以形成有效的集体行动,更关键的是,有的安全理念本身就是不安全的表现。比如同盟安全,其要保障的是美国地区主导地位而非本地区安全,因而它所追求并不是地区安全稳定,而是“可控的安全紧张”甚至是“可控的混乱”,因为这是美国作为域外力量留在地区的最大理由。就治理结果而言,同盟体系居于海上远离陆地,其“以海制陆”运行机理又造成安全治理“海陆分离”的二元格局。这些构成了地区国家难以认可同盟安全的原因。集体安全的问题在于,东盟意在通过集体安全机制保障自身安全的同时,维持其作为地区中心的地位,但显然无法供给更多的安全公共产品。因为这些问题的存在,使得同盟安全和集体安全难以成为地区国家的安全共识。

以“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为核心的新安全观,所要实现的目标是以合作方式构建安全共同体。就过程来看,新安全观追求的是合作安全,也就是地区所有国家在安全事务上开展平等合作,使各个国家的安全都因此得到保障。[1]Janne Nolan, ed., Global Engagement: Cooperation and Security in 21st Century,Washington. D.C: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1994, pp.3-8.就结果而言,新安全观所要实现的是共同安全,就是要尊重和保障每一个国家的安全。[2]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习近平关于总体国家安全观论述摘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29-231页。这样新安全观视域下的安全就有了两个独特内涵:一方面,安全是平等的,获得安全是国家平等权利的有机组成部分,跟国家实力大小没有关系。另一方面,安全是共同的,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实现脱离世界安全的自身安全,一国的安全依托是促进国际安全,[1]《中央国家安全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召开 习近平发表重要讲话》,中国政府网,2014年4月15日,http://www.gov.cn/xinwen/2014-04/15/content_2659641.htm。而不是依靠单纯的实力建设。这两点也恰恰反映了当前周边国家的安全顾忌,因为它们大多是二战后独立的国家,对国家平等权利格外珍视;又多是被殖民或侵略过的发展中国家,对强权政治有着天然警觉。新安全观能引起多数周边国家的共鸣,其原因也在这里。

更进一步看,新安全观之所以能汇聚地区国家的安全认知,在于新安全观所蕴含的安全哲学,即国家是平等的国际社会成员,任何安全理念、制度设计都是为了更好地在安全领域保障国家平等的权利,而不是相反。正因为如此,新安全观能够准确描绘出周边国家对安全的核心理解和真正诉求,它才具有了历史感和时代感,进而成为地区的安全共识。未来新安全观的具体内涵,可能会随着地区形势的变化而有所调整,但其安全哲学对地区安全共识的塑造不会改变,这对于塑造地区安全共识的启示,无疑具有了本体论的意义。

(二)相互尊重与地区安全问题的解决路径

解决安全问题是地区安全架构的基础功能。如何解决周边地区的安全问题,全球安全倡议提出了原则遵循,也指出了基本路径。以周边地区最为棘手的领土海洋纠纷为例,倡议提出“坚持尊重各国主权、领土完整”,这是解决问题的基本原则;“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的分歧和争端”,这是解决问题的基本路径。

以相互尊重作为解决争端分歧的原则和出发点,体现了周边国家独特的思维方式:首先是求同存异,在“异”中找“同”,异是各方利益诉求有别,同则是各方都是国际社会平等一员。其次是聚同化异,站在主权平等这个“同”的基础上寻求问题解决的方案,而不是以实力大小的“差异”为基础寻求对自己最有利的图景。最后是注重过程。领土海洋纠纷涉及相关国家的国家利益,固然重要,但它不是国家间关系的全部。注重过程,就是将问题放在国家关系整体大局中去审视,问题的解决不是唯一目的,还要进一步促进国家关系的友好发展;如果暂时无法做到这一点,就先搁置问题,等待条件成熟再解决。在实践中,相互尊重首先要尊重各国选择的社会制度和发展道路,尊重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1]《习近平外交演讲集》(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第232页。即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做到这一点,似乎意味着国际社会表现出“生存与允许生存”的洛克文化特征,[2]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50-354页。其实不止这些。尊重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是解决分歧的基本原则,意味着解决问题的手段及其使用的结果也要保障“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由此“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的分歧和争端”自然也就成为解决问题的基本路径。国际实践也一再证明,沟通协商是化解分歧的有效之策,政治谈判是解决冲突的根本之道。[3]《习近平外交演讲集》(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第18页。解决问题手段的合作性和非暴力性,显然超出了洛克文化的范畴而具有了共同体的特征。

领土海洋纠纷涉及地区稳定,因此相互尊重不仅要尊重当事方,也要尊重相关方,才能更好地维护地区安全和稳定。中国在这一点上做出了表率。在处理南海问题上,中国提出了“双轨思路”,即有关具体争议由直接当事国在尊重历史事实和国际法基础上,通过谈判协商和平解决,南海和平稳定由中国和东盟国家共同加以维护。[4]《李克强在第九届东亚峰会上的发言(全文)》,新华网,2014年11月14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11/14/c_1113240192.htm。“双轨思路”很好地关照到各方的利益关切,已成为维护南海地区稳定的基础规范。

周边地区的安全问题远不止领土海洋纠纷,但坚持相互尊重的原则折射出尊重各国平等主权、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合作构建地区共同体的逻辑思路。这一思路既照顾到国家核心利益和问题本身的历史经纬,又跳出了具体问题的羁绊,着眼长远和战略全局来审视问题的解决,具有现实的操作性和接受度。这就使得该思路在解决其他类型的地区安全问题时,也具有了长久和普遍的适用性。

(三)安全不可分割原则与地区大国安全关系的重塑

大国基于力量优势和行动能力,在地区安全格局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大国安全关系的性质和状态则直接影响着地区安全架构的运行基础。当前周边大国安全关系在地缘竞争加剧的态势下,呈现出信任程度低、变动性大、对抗性高、零和性突出的特点,不利于地区安全架构的构建,比如,当前美国对华遏制打压对构建地区安全架构提出了关键性挑战。重塑大国安全关系也就成为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的努力方向。

重塑大国安全关系,简单地讲就是要明确摒弃什么和弘扬什么。导致大国安全关系出现上述特点,无疑是冷战思维在作祟。冷战思维,简而言之就是过分强调意识形态或价值观的对立和坚持“非敌即友”的观念。[1]张小明:《何谓“冷战思维”》,《世界经济与政治》1997年第4期,第62页。冷战思维主导下的安全关系必然是对抗的、零和的。我们讲冷战思维过时了,并不仅是指冷战结束所以冷战思维过时了。冷战结束后,生产力和全球化的快速发展,使得世界各国人民生活的关联度前所未有,各国在此基础上拥有了共同利益,也面临着共同威胁,更为重要的是形成了“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2]《习近平外交演讲集》(第1卷),第286页。共同价值观的形成意味着,世界各国的治国理政和国际交往的具体实践虽然有差异,但其实都在践行同样的价值理念。即便差异巨大,也只是操作性的,因而可以对话交流。对由此产生的误读误解,交流互鉴而非对峙对抗才是消解之道。长久之道在于大国相互尊重、摒弃冷战思维、不搞阵营对抗。[3]《习近平同美国总统拜登视频通话》,新华网,2022年3月19日,http://www.xinhuanet.com/photo/2022-03/19/c_1128483893.htm。

重塑大国安全关系的出路在哪里?全球安全倡议提出了“安全不可分割”原则。强调安全不可分割,是因为人类是不可分割的安全共同体。不可分割的安全具有不同以往的特点:一是安全越来越成为一种非排他性和非竞争性的公共产品,每个国家的安全权利都是平等的,因而在国家间是均衡分布的。二是安全具有整体性,任何一国的安全都被视为所有成员国的安全,[4]Emanuel Adler and Michael Barnett, Security Communit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Chapter1, p.135.任何国家合理的安全关切都应得到重视,任何国家的安全不能以损害他国安全为代价。三是实现安全手段的和平性与合作性,通过安全合作,而非强制性手段和强化军事集团来保障自己和地区安全。安全属性的内在变化,要求大国以新的理念原则来指导和规范相互间安全关系,这是安全不可分割原则被国际社会广泛认可的原因。由此可以推导出,在安全不可分割原则指导下,国家间安全关系将呈现出如下特点:合作性,以合作的手段或方式来促进双方的安全利益;互利性,保障安全的措施有助于提高双方的安全收益;依赖性,一方安全利益的实现取决于对方安全利益实现的程度;稳定性,因为可以预见对方的安全意图和使用的手段,从而消除了安全关系剧烈变化的诱因。

显然,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所需要的就是这一类型的大国安全关系,它以国家安全权利平等、安全作为公共产品在国家间均衡分布为前提,不仅消除了大国之间安全互动的隐患,也为大国协调应对地区安全的其他挑战提供了基础。

(四)东盟中心地位与构建多层次的周边安全机制网络

周边地区安全机制众多,但机制重叠、覆盖不足和相互竞争。[1]王亚军:《新冠肺炎疫情与亚洲安全治理转型》,第12-14页。有研究非常中肯地指出,对亚洲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如何协调各种安全机制间的复杂关系,而不是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统一的全地区性安全机制。[2]李开盛:《机制协调与未来亚洲安全架构》,第2页。这就意味着,未来周边安全机制网络将是一种多层次的架构形式,涵盖双边、次区域和地区不同层次,包括协调性、论坛性、强制性等不同类型的安全机制。但除此之外,周边地区可能仍然需要一个哪怕是论坛性质的、能够实现地区覆盖的安全机制,以协调或者协商整个地区的安全议题。全球安全倡议没有直接论述安全机制建设,但习近平主席指出“要巩固东盟在地区架构中的中心地位”,[3]习近平:《携手迎接挑战,合作开创未来——在博鳌亚洲论坛2022 年年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结合中国长期以来对地区安全机制建设的一贯立场,这其实是对协调地区多元安全机制的一种框架性安排和理念设想。

具体来说,一是东盟是周边地区多边合作的成功典范,巩固东盟中心地位首先就是要坚持真正的多边主义。二是东盟的发展是地区规范性力量的崛起。[1]门洪华:《东亚秩序建构:一项研究议程》,《当代亚太》2008年第5期,第80页。独具特色的“东盟方式”强调相互尊重、协商一致、照顾各方舒适度,为地区国家发展关系、深化合作、推进一体化提供了有益借鉴。[2]《习近平外交演讲集》(第1卷),第319页。可以预期,在地区安全新架构中,东盟方式也将成为地区安全机制运行的重要规范。三是“东盟在地区架构中占据中心地位”看似是“大国总是在安全架构中充当主要角色”的一种反常,但却是客观形成的,既有东盟合作成功经验的积累,更是美中日印俄等地区大国协调平衡的结果。四是东盟主导的东亚峰会汇聚了周边主要大国,东亚峰会进一步扩容将有望实现周边地区的全域覆盖。可以看出,巩固东盟中心地位本身就体现了周边安全架构的独特性,从而成为当前周边地区比较合适的选择。

巩固东盟在地区安全架构中的中心地位,并不是说将东盟打造成地区安全结构的权力中心,事实上东盟也不具备这样的权力基础。而是意味着“东盟方式”连同确立东盟中心地位的大国协调,将成为协调地区安全机制运行的主要方式。而后在此基础上结合既有安全机制,分层次打造复合型的地区安全机制网络:一是在地区层面建设论坛性机制,将东亚峰会、亚信会议等覆盖面较广的机制扩容,完成全地区覆盖,实现地区国家和其他机制的对接,维护整个地区安全稳定。二是在次区域层面发展协调性机制,以既有机制如上合、东盟、南盟等为平台,实现利益相关大国的对接,稳定次区域安全格局,解决本区域安全问题。三是在专门议题层面建设强制性机制,如阿富汗问题、朝核问题等,协调相关国家安全关切,管控地区热点问题。四是在双边或“双边+”层面推动大国协调机制,尤其是推动中美之间的安全协调,管控大国间安全分歧,提高大国的战略互信和安全协作能力。除此之外,大力支持香山论坛、香格里拉论坛等一轨半和二轨对话平台的发展,汇聚地区安全研究的智力,拓展地区安全对话渠道。在理论上,一个多层次安全机制网络可以就此构建起来,各个机制的安全功能清晰而有区别,而且有效地协调了各机制之间和各大国之间的安全关系。

三、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的实践路径与中国的作用

全球安全倡议不仅是宏观的思想体系,而且从中观和微观角度对安全与发展关系、安全问题解决方式、各国平等安全权利、安全不可分割特征和各国安全互动所应遵循的原则等方面进行了深入剖析,特别是指出要构建“均衡、有效、可持续”的安全架构,这给选择什么样的实践路径来构建周边地区安全架构带来很大的思想启发。综合周边安全环境的特点和周边国家的长期实践,以下三种路径值得关注。

一是发展主义的路径。全球安全倡议的一个基础性理念就是,强调安全和安全架构的可持续性。发展主义的路径,简言之就是聚焦发展,以发展重构安全议题,以可持续的发展保障可持续的安全,通过发展建设发展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为安全新架构建设夯实基础和创造条件。该路径对应的地区实际情况是,对亚洲大多数国家来说,发展就是最大安全,也是解决地区安全问题的“总钥匙”。[1]《习近平外交演讲集》(第1卷),第136页。

冷战后周边地区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发展,包括国家层面的发展与合作进程的发展,两者共同造就了地区主流的经济意识形态——发展主义。[2]魏玲:《本土实践与地区秩序:东盟、中国与印太构建》,《南洋问题研究》2020年第2期,第9页。选择发展主义路径的原因在于:首先,经济发展强化了国家的和平偏好,塑造了地区和平文化。在国家发展过程中,周边国家不仅追求经济发展,而且格外珍视发展的和平基础,格外强调对话协商解决纠纷,以便为发展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和平的地区氛围在发展的进程中逐渐营造出来,和平的地区文化也由此形成。其次,经济发展造就了周边国家“以发展为要义”的发展安全观。[3]周方银:《中国周边外交理念的现实条件与实践策略》,《中国周边外交学刊》2017年第2辑,第14页。比如,在东亚国家长期发展过程中,经济发展都具有根本性意义和优先地位,是国家安全和政权安全的核心。[4]Rosemary Foot and Evelyn Goh,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East Asia: A New Research Prospectus,”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Vol.21, 2019, p.401.这意味着在周边国家看来,国家最根本的安全威胁具有内向性,而非源自外部,这就为周边国家在外部安全问题上达成妥协奠定了认知基础。最后,经济发展不仅带来地区国家间高度的相互依赖,比如95%的周边国家最大的贸易伙伴是中国,平均依赖度超过20%,[1]这两个数据由笔者根据2019年和2021年中国海关统计数据计算得出。而且共同利益随着发展进程而日益增多,地区国家事实上出现了发展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的雏形。相互依赖并不能解决安全问题,但高度的利益联结有助于阻止国家情绪化的举动,尤其是两个共同体雏形的形成,有助于国家在解决矛盾时自觉地排斥强制性手段,保持地区的和平稳定。

综上,发展主义的路径塑造了“以发展为要义”的地区安全观,为地区国家开展安全合作提供了独特的共识基础。在安全问题上,发展主义的路径虽不能解决安全问题,但聚焦发展可以有效阻止问题恶化,尤其是为问题的解决创造条件和氛围。在安全关系上,发展主义造就了地区安全的共同利益联结和发展共同体、利益共同体的雏形,强化了国家的和平偏好,形成了安全威胁内向的认知。在安全机制上,地区发展主义催生的地区合作机制,如“10+1”、“10+3”、《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等虽然并非为安全议题所设,但也成为地区沟通协调的重要平台。周边热点问题不断,但总体保持稳定,发展主义可以说是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

二是渐进主义的路径。全球安全倡议强调安全架构“有效”的特征。渐进主义路径就是以解决具体安全问题为切入点,在问题解决的实践过程中,重塑国家间安全关系,进而构建起有效的安全机制和协调机制。这样就走出了一条“问题解决—重塑关系—协调机制”的安全治理之路。这一路径基于周边国家重视过程的文化偏好,在实践过程中确立各方互动的新身份,进而塑造新的互动关系。[2]关于“过程”的界定可参见秦亚青:《关系本位与过程建构:将中国理念植入国际关系理论》,《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第70-72页。

以敏感的领土问题为例。苏联解体后,1992年1月,中国与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中亚五国正式建交。此时影响中国与五国关系的最主要障碍是苏联解体后遗留下来的边界划定问题。在建交后的互动过程中,中国与中亚各国坚持“主权为上、客观为先、友好为重”的原则,[1]徐海燕:《中国和中亚国家三次边界划分历程与启示》,《新疆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第43页。经过友好谈判顺利完成边界划分。[2]具体来说就是,1999年5月5日,中俄哈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俄罗斯联邦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关于确定三国国界交界点的协定》,彻底地解决了我国同哈萨克斯坦的边界问题。2004年9月21日,中吉两国正式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吉尔吉斯共和国政府关于中吉国界线的勘界议定书》,中吉边界问题得到彻底解决。2000年7月5日签订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塔吉克斯坦共和国和吉尔吉斯共和国关于三国国界交界点的协定》,2003年9月2日中塔两国互换了该协定批准书证书。中国与哈、吉、塔三国之间全长约3300千米的边界已全部划定,圆满解决了历史遗留的边界问题。由此奠定了中国同五国关系安全互信的基础,双方关系也迅速发展起来,到2021年底,中国同五国贸易额比建交时增长了100多倍。[3]《中国与中亚五国贸易额30年增长100多倍》,中国政府网,2022年1月18日,http://www.gov.cn/xinwen/2022-01/18/content_5669037.htm。为延续和促进各方在边界划分过程中积累的安全信任,中俄哈吉塔五国于1996年建立了“上海五国”机制,并在此基础上于2001年成立上海合作组织。经过二十多年发展,上合组织在打击“三股势力”、毒品走私、跨国有组织犯罪等活动方面成效显著,已成为维护地区稳定、促进地区安全的关键机制平台。

不仅是上合组织,作为东亚地区合作主渠道的“10+3”“10+1”等也是地区国家合作应对亚洲金融危机过程中的机制性产物。渐进主义路径的原理其实就是化危为机的辩证思维的运用。不同于发展主义路径,渐进主义是有前置条件的,就是全球安全倡议提出的“坚持重视各国合理安全关切,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的分歧和争端”。如果做不到这两个坚持,渐进主义也就丢掉了“进”的可能。

三是协商主义的路径。全球安全倡议强调国家权利平等、团结合作和安全架构的均衡特征。协商主义路径就是秉持国家不分大小安全权利平等的理念,以解决安全议题入手,相互尊重,充分沟通,意在打造“兼顾各方诉求、包容各方利益”的均衡格局。协商主义路径立足于周边国家的政治传统和政治实践:协商作为周边地区最具特色的政治概念,蕴含着平等、尊重、自主、团结的理念;它是这样的一个过程,承认和尊重对方平等的权利,通过沟通自行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问题的方案,同时更要维护相互间的团结一致。协商政治在周边地区有着丰富的实践,比如在中国,民主协商是中国特色全过程民主的重要组成部分;[1]国务院新闻办:《中国的民主》,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8页。而在东盟,协商一致构成了“东盟方式”的重要内容。

理解协商主义的路径,可将东盟方式的运行作为对照。“东盟方式”包括相互尊重、协商一致和照顾各方舒适度,其中尊重是协商得以开展的前提,而协商所要达到的结果是,不仅没有反对意见而且大家“都很舒服”。[2]秦亚青:《实践过程与东亚地区治理》,《南大亚太评论》2018年第2辑,第18页。也就是说,协商一致“更多关心的是不要把任何一个成员国隔离或窘困于国际论坛,即使当一个东盟成员已经提出了一种其他成员国不能接受的主张时,其他国家也会抑制那种使自己公开蒙羞的行动方式”。[3]阿米塔•阿查亚:《建构安全共同体:东盟与地区秩序》,王正毅、冯怀信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4年版,第96页。进一步讲,协商主义的路径虽然以解决问题切入,但看重的是并不只是问题解决得如何,而是各方的权利和利益是否得到尊重,沟通的结果是否达到各方的收益预期,以及是否维护了成员间的团结。特别要注意的是,协商主义不仅适用于小国之间,更需要运用于地区大国之间,弥补大国协调注重权力而忽视权利的落差。

如此一来,协商主义的路径虽然无法确保安全问题得到解决,但至少不会让安全问题持续发酵。在安全理念上,国家间尤其是大国协作框架下对地区安全的共同治理,本身就是一种新型的安全模式,即协治安全。[4]朱宁:《东亚安全合作的三种模式——联盟安全、合作安全及协治安全的比较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06年第9期,第56页。在安全关系上,协商主义注重尊重各国的权利和维护相互间的团结,可以有效满足大国对自己地位受到尊重的需求,从而构建起合作型的安全互动关系。尤其是协商主义既保障各国平等的安全权利,也注重各国安全收益的实现,并以各国感到“舒服”为标准,这样就较好地平衡了平等的权利和有差别的利益之间的紧张,从而有助于打造“兼顾各方诉求、包容各方利益”的均衡安全格局。

上述三种实践路径都具有长期性的共同特征,事实上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也绝非一日之功,尤其需要地区大国积极行动,发挥引领带动作用。早在2013年中国就提出:“亚太地区经济合作架构众多,建立一个符合地区实际、满足各方需要的区域安全架构势在必行。”[1]《李克强在第八届东亚峰会上的讲话(全文)》。习近平主席在全球安全倡议中提出构建均衡、有效、可持续的安全架构,表明中国在地区安全新架构的探索已趋于完善。接下来,中国需要就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所要发挥的作用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和规划。

就当前而言,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有两个关键问题,即安全机制之间缺乏有效的互动和中美两国处于战略竞争状态。对于机制互动,中国有两个选择,一是中国已参加了众多的地区机制,可以发挥桥梁作用,开展机制间的对话协调。[2]凌胜利:《构建周边安全共同体:挑战与对策》,第45-48页。二是利用中国的地区影响力,以议题联系的方式,促进不同安全机制之间的协调沟通。稳定中美关系不单单取决于中国的作为,需要两国相向而行。中美关系近来的变化说明,稳定中美关系不能只靠利益联结,还需要加上机制维系。也就是说,除了已开展的工作之外,中国还需开展和保持中美之间的机制性交流,尤其是两军之间的机制性交流,准确传递中国的意图,防止出现误判。就中长期而言,中国还需在以下四个方面继续发挥建设性作用。

一是新安全理念的践行者。中国倡导的新安全观得到大多数周边国家的高度认可,整个地区也有望以此为基础重塑地区国家的安全共识。但美日澳等国仍奉同盟安全为圭臬,不能理性看待中国的崛起,执意巩固和扩大联盟遏制中国发展,冲击了大国互信也破坏了地区安全结构。此时,中国不仅要继续倡导新安全观,更要做新安全观的积极践行者,让新安全理念成为周边国家安全互动的规范。尤其是要在大国关系中践行新安全理念,保持大国安全关系的弹性,重塑大国安全关系的互动规范,逐渐提高大国之间的战略互信。

二是安全合作的推动者。自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以来,中国始终是推动地区经济合作的关键力量,但在安全合作领域略显着力不多。此次新冠病毒肆虐,严重冲击了周边国家的公共卫生体系,中国在做好疫情防护的同时,积极向周边国家提供疫苗和防疫物资,为它们战胜疫情作出突出贡献。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在携手抗疫中得到全面提升。以东盟为例,2021年中国与东盟货物贸易额达8782亿美元,同比增长28.1%,东盟连续第二年成为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1]《2021年中国—东盟经贸合作简况》,商务部网站,2022年1月29日,http://bn.mofcom.gov.cn/article/jmxw/202201/20220103265625.shtml。以共同抗疫为契机,中国提出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倡议,在非传统安全领域的合作迈出步伐。在传统安全领域,周边国家也希望中国不仅“接受邀请”,而且能积极主动参加和组织海洋安全、多边军事演习等领域的安全合作活动,[2]2019年4月和6月,笔者赴日本、印度交流时,日印学者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在安全合作领域,中国不能只接受他国邀请,做鸵鸟,而应该积极主动要求参与或组织多边的地区安全合作,这应该是大国需要做的地区安全贡献,也符合中国的安全利益。推动地区安全合作向健康稳定和多元化的方向发展。

三是安全公共产品的供给者。安全公共产品按其内涵可分为理念性、机制性和规范性三类。近来中国提出新安全观、全球安全倡议等广受周边国家赞誉的重大理念和倡议,为地区供给了优质的理念性安全产品。在机制性产品方面,中国与中亚国家一道成立的上合组织,成为维护地区稳定、促进地区发展的关键支柱。但在规范性安全产品供给方面尚无法满足周边国家的需求,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中国本身也在熟悉安全规则。中国作为一个大国,近代以来产生地区和国际影响的逻辑始终是“改变自己是中国力量的主要来源,改变自己也是中国影响世界的主要方式”。[3]章百家:《改变自己 影响世界——20世纪中国外交基本线索刍议》,《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第17页。这表明,中国自身所遵守的行为规范很大程度上也会成为地区国家的行为规范。因而中国供给规范性安全产品时,重要的不仅是规范本身,而更在于中国的规范意识和遵守规范的方式。这也就对中国践行多边主义、遵守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国际法,等等,提出了不同于地区中小国家的要求。

四是地区安全热点的斡旋者。周边地区安全热点众多。大国对国际和地区热点问题解决负有特殊重要责任,要坚持公道,鼓励对话,根据当事国需要和愿望劝和促谈、斡旋调停,做和平的“稳定器”而非冲突的“鼓风机”。[4]王毅:《落实全球安全倡议,守护世界和平安宁》。长期以来,中国在中东问题、朝核问题、伊朗核问题、阿富汗问题等地区热点问题上坚持劝谈促和的大方向,主动开展国际协调和地区协调,对稳定地区安全局势发挥了建设性的作用。可以预期,在未来构建地区安全架构过程中,因为安全架构尚不完善,热点问题仍会持续出现,中国作为热点问题斡旋者的责任只会越来越大,发挥的作用会越来越关键。我们要立足热点问题的动态斡旋,积极探索热点问题的政治解决之道和机制解决之策,把热点问题的每次爆发转化为完善安全架构的新契机。

四、结语

周边地区安全治理存在的问题与地区安全架构的基本功能呈现出高度的耦合性,表明周边尚不存在完善的地区安全架构,构建安全新架构已是地区国家的战略必需。从地区安全架构一般意义的功能出发,可以判断出构建周边安全新架构的实践方向,从周边地区的安全实践出发,也可以摸索出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的实践路径,全球安全倡议不仅赋予这两种实践的具体内涵,也对如何实践带来思想上的启示。这是全球安全倡议带给构建周边安全新构架的深层价值。

大国在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的过程中发挥着特殊的作用,近年来,中国一直都在引领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的方向。就当前而言,中国需要稳定中美关系,协调不同机制之间的交流互动,尤其是推动中美关系的稳定由单纯的利益联结向利益联结加机制维系的方向转变。从中长期看,中国需要继续发挥新安全理念践行者、安全合作推动者、安全公共产品供给者和地区安全热点斡旋者的作用。但需注意的是,构建地区安全新架构是地区国家实现地区安全的共同事业,如何将安全诉求差异明显的周边国家组织起来形成集体行动,进而管理集体行动、平衡成本与收益,将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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