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岁平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本文所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汉江二图,乃《汉江以北四省边舆图》与《汉江以南三省边舆图》。2012年9月29日,该院曾推出“河岳海疆——院藏古舆图特展”,分“舆图中的河川”“邦畿千里”“肇域四海”三个单元布陈,这是包括二图在内的众多舆图首次公开展示,时任院长冯明珠先生还专为与展览同名的册子写了序[1]。其实中国国家图书馆亦藏同名二图,美国国会图书馆也有一幅《汉江以北四省边舆图》,此三图仅刊布在相关图书之中,至今尚未公开展陈,但因图题相同,图中地理信息几近相同,所以近年来本人对其持续关注、品鉴,曾刊布部分研究心得①参见冯岁平《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汉江以北四省边舆图〉述考》,陕西理工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第31-38页;《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汉江以北四省边舆图〉小议》,陕西理工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第22-27页。。期间澳大利亚科学工业组织(CSIRO) 贾大韦(David Jupp) 先生数次从遥远的南半球寄来台北故宫的舆地图像,并详述个人见解,其于蜀道历史的执着,令人感佩。有感于学界对汉江二图绘制者的研究存在颇多歧异,且当初持论亦有修正之必要,故撰此文。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汉江以北四省边舆图》(下称北图)、《汉江以南三省边舆图》 (下称南图),收藏号为平图021472、平图021473,尺寸分别为109×186厘米、100×250厘米,皆为彩绘本。由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庋藏南北二图、美国国会图书馆珍藏北图,故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被认为是严如熤、郑炳然绘制,其时或为严如熤在道光二年(1822) 刊行《三省边防备览》同一段时间的作品②有关舆图更多信息,参阅林天人《河岳海疆——院藏古舆图特展》,图为I-9、I-10,说明文字在第70-71页。。
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图,编号分别是0601、0602,尺寸113.5×179厘米、105×173厘米,刻印本,即木刻墨印纸本,被归于中国地图之跨区连省普通地图[2]。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汉江以北四省边舆图》,登录号84696078,107×182厘米,亦木刻墨印纸本。所以中国国家图书馆与美国国会图书馆之北图,应为相同的刊印舆图,但美国国会图书馆无南图。到底因为图注有“楚南严如熤谨识、蜀北郑炳然谨绘”,故绘制者为严如熤、郑炳然,此即时人所称之《汉江南北二地图》,抑或《汉江南北图》。
此前学界依据佛坪厅未置、太平厅已设以及图注中避讳等判断其绘制时间,总是有据可依的。但若以制图之画方计里,更可推绎。按严如熤(1759—1826),字炳文,号紫峰、苏亭,自号乐园,湖南溆浦人。嘉庆六年(1801)二月,任洵阳县令。嘉庆八年(1803),绾定远厅符。嘉庆十三年(1808) 九月,为汉中知府。道光元年(1821),严如熤擢升为陕安兵备道。四年(1824)正月,加陕西按察使衔。五年(1825)十一月,诏授为贵州按察使,仍留任陕西按察使。六年(1826)三月初二日卒[3]。其绘制的各类地图集中于任汉中知府间,亦多赖广安郑炳然。但早期舆图均无开方计里,后来采纳卢南石之建议:“若将里数用开方法,则远近更了如指掌”,故编纂的《续修汉南郡志》“今卷中各图胥准以开方,十一城四至八到,视他书较清晰焉”[4]2。卢即卢荫溥(1760—1839),字霖生,号南石,山东德州人。嘉庆十五年二月,卢奉旨偕工部尚书托津同赴四川,审办泸州九司生员易元钧控该土司浮敛扰民案,一并查讯黄映川等控案。因为托津在山西谳狱,故二人在太原会合后,于四月初抵蜀。时间未久,于五月初六日启程北上,于六月十九日入都[5]393-398。据此推断,返京途中于汉中府署(今古汉台)小住,并向严如熤建议画方计里的①卢荫溥《赠乐园严太守》诗:“圭臬星经两擅场,早年书剑走戎疆。初纯真墨绶戈鋋里,喜见朱旛并牧旁。把酒论兵仍洒落,裹粮行部自昂藏。梁洋山水魁奇甚,合著雄才与颉顽。”说明二人关系密切。严如熤纂修:《续修汉南郡志》卷二十九《艺文志·七言律诗》。。也就是说,前之图无画方计里,后之则有之。当然这种木刻墨印纸本舆图,包括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藏图,今仍可清楚看出北图四块木板(三横一纵)拼合的痕迹。前此论之,以为诸图为嘉庆十三年至嘉庆十八年九月之间绘制[6],今当订正为嘉庆十三年(1808) 至嘉庆十六年(1811)五月。而且按照图题“程途里数,别刊一册。如查某处,按册看图,可得其概”,所以严如熤《三省山内道路考》一书刊刻时间,当与此图相同。且严、郑绘制此图是在“沱江詹国桢写”的《三省山内简明地图》[7]上重新绘制的。之后舆图类的成果则反映在嘉庆十八年《续修汉南郡志》、道光二年《三省边防备览》之中。
再回过头观台北故宫二图,纯粹为设色绘制纸本,并非木刻墨印纸本。不光图题书体迥异,图注文字落款则变为“东鲁济阳阎俊烈谨识”,较之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的严图,其图题位置更亦不同。更要紧的是严图除省界以红线标识外,余皆墨印之黑白二色,而台北故宫二图除省界用红线标注外,河流则以绿色(北图黄河用黄色)、名胜古迹兼施红绿蓝色(南图武当山用黄色)、山峰示以青绿色为主。因此台北故宫二图并非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庋藏的严如熤图,其绘制时间更非同时。
阎俊烈(?—1833),山东济阳人。道光《济南府志》记载:“阎俊烈,济阳人。乾隆戊申科武举,任沂州营千总。嘉庆元年,从征川楚,攻破丰城寨,赏戴蓝翎。生擒首逆罗其清,赏斐凌阿巴图鲁名号,换戴花翎,生擒首逆高建奇,兵部颁给功札。十八年,从剿滑县逆匪,身经八战,杀贼数千名,以次擢升湖南提督。道光十三年,在京病卒。”[8]《清实录》记载:嘉庆十年由甘肃永昌协副将升为巴坤总兵官,十六年六月为陕西西安镇总兵官,十八年十二月河北镇总兵官,十九年闰二月复为西安镇总兵官,二十一年八月擢升湖北提督,并于道光二年二月以病乞解任,道光五年十一月授湖南提督,但不久被桓格接任,并于道光六年十月以原品休致。所以阎俊烈绘制此二图,当职湖北提督时,具体言之,即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 八月后,道光二年二月之前(1822),比严、郑图要晚出。
至于绘制者,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图为严如熤、郑炳然绘,具体言之乃严如熤策决、郑炳然任之②严如熤著述甚夥,但多由幕僚为之,如嘉庆《续修汉南郡志》,据其序则杨筠为文、郑炳然绘图;道光《山南诗选》,则仰赖王德馨、杨筠为之;《三省边防备览》亦多为川、鄂、陕毗邻地区官员考察所得。;台北故宫二图则阎俊烈筹画,再由其幕僚操觚,只是今不知其而已。
当然,也只有在湖北提督任上阎俊烈才可能绘制此图。
同治《谷城县志》卷二《官署》:“湖北提督军门署,即旧襄阳镇总兵署,在县署东南。顺治十六年,自襄阳府城移镇于谷。大堂五楹,堂东书识房,西有燕厅,又西为箭亭堂,后为川堂。内宅前为头门,门旁执旗厅,前鼓乐厅,东西辕门,辕左有马王庙,厩附焉。因嘉庆元年教匪之乱,至嘉庆八年,总督吴熊光会同经略额参赞大臣德奏请,为筹布沿边要隘、营汛,以联声势,以资弹压,奉旨移襄阳镇于郧阳,新设湖北提督,驻札谷城县。随以镇署为提署,以镇标中前营游都守署为提标中营参将前营都司守备署。咸丰六年俱废。”[9]民国《湖北通志》云:“湖北提督,驻襄阳府台。嘉庆六年设节制,二镇两协八营,统属本标中、左、右、前、后五营,辖标下参将一员,游击二员,都司二员,守备五员,千总十员,把员二十员,经制外委十八员,额外外委十八员。嘉庆七年,存额兵三千二百名(马兵六百四十名,战兵九百六十名,守兵一千六百名)。现存兵二千三百四十五名(马兵三百六十二名,战兵九百零四名,守兵一千零七十九名),内调操防营兵六百五十名。”[10]1651-1652同书卷一百十六:“嘉庆六年设提督湖北军务,驻襄阳,移襄阳镇总兵,驻郧阳总兵,辖中、左右、前四营,并隶于提督。”[10]2801且注明二十一年八月阎俊烈任湖北提督,乃济阳武举。湖北提督原驻襄阳府台,后置于谷城县。正基于此,台北二图均清晰注明提督衙门、谷城县,甚至在南图中标明操练的教场。而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图,不单缺谷城县,甚至连湖北提督及驻地也未标注。
图1 严如熤绘北图之湖北
图2 阎俊烈绘北图之湖北
图3 阎俊烈绘制的北图(左)有提督衙署,南图(右)有提督衙门,更绘有教场
阎俊烈曾两度出任西安镇总兵官,对关中的地理形势极其熟悉,所以绘制时在严图的基础上增加了不少内容,如名胜古迹,北图有华阴县华岳庙及周槐、华州郭汾阳王祠、“重整唐世”坊,临潼杨贵妃沐浴处、自来温水池塘,西安城大小雁塔、凉经寺,甚至还有韩城司马迁祠墓。当然也绘制出沔县武侯祠、定军山武侯墓、马超庙与旧州铺的牌坊,并且施彩示之。对个别道路也作了增补,如蓝田县逾越秦岭到达商州的道路(商於古道),补绘了重要的关隘——棋盘坡。但对于关中西部及汉江以北的其他区域,则基本承沿不易。南图增加陕西武侯祠墓、马超祠墓等,还补绘了四川剑阁剑门、梓潼文昌庙(即七曲山大庙),湖北武当山、高亭寺、羊祜庙、隆中及诸葛亮躬耕处等名胜古迹。
晚出之图往往比前之舆图要精致。台北图反映的区域、图例均比严如熤图为优。严图于湖北方面的地理信息极其有限,仅有白鹿初、核桃坪、小川子、南坪、黄莺铺、上津关、六郎关、天河口、郧西县等9个地名。而北图,府县镇名有提督衙门谷城县、郧西县、光化县、均州、郧阳府郧阳镇郧县,营汛有老河口、上津关和梅家铺汛,其他地名则达100个,且绘其道路路线。南图的湖北部分更表现得淋漓尽致。由此推断,湖北提督阎俊烈正是看到严图之于湖北方面的阙略,故补而绘之。至于陕西部分,除增补部分内容外,绝大多数则照其绘制,甚至连严图的一些错误,如宝鸡南益门镇作营门镇、安康月河作南河,也承循不易。
反观严如熤,曾历任洵阳知县、定远厅侯、汉中知府,除取道汉江水道返回家乡湖南溆浦外,对湖北地理形势并不十分谙熟。道光元年春,严如熤擢升为陕安兵备道,“奉宫保砺堂制府(蒋攸铦)檄,同川、陕、湖北三省委员查勘边境,自春孟至夏仲蒇事。于往时所未经历者,得流览焉。于曾经历者,得再三至焉。而共事诸君子,蜀则述轩李君、古山陆君,楚则郎轩倪君,汧谷范君,秦则六琴方君、梦禅陈君,或旧勷戎幕,或久宦严疆,皆能洞达时务而练习乎边事,爰谘爰询,各出身,所经历,互相参考,盖皆有得焉”。经此过程,终有《三省边防备览》问世。陈梦禅《夔行纪程》中也说:“自定远之白庙塘,上滚龙坡,入川境。经城口、太平、开、云、夔、巫、大宁,度鸡心岭,抵陕境,计程几三千里,经过山川形势,聊记一二,迨亦挂一漏万云尔。”[11]1180这样才拾遗补阙,增加了今四川、重庆、湖北相关的地理信息。
正因其故,又导致台北二图在未曾著力之处出现了极明显的错讹。前已指出,北图将严图中白水江误作泉江,按白水江为略阳北重要物资集散地,嘉陵江水运的重要码头。连云北栈的二里关、柴关岭、小留坝则误作三里关、紫间岭、小晋坝等。按连云栈道为清代西部之南北通衢大道,二里关即今大散关,柴关岭为穿越紫柏山的重要关隘,而小留坝为留坝厅的重要城镇。从中看出北图绘制者于秦岭地区并不谙熟,甚至可以说极为陌生。
黑河发源于紫柏山南麓,自北而南注入汉江,是其上游的重要支流之一。当时黑河流域属于深山老林区,“地当略、沔、凤、两当、徽、宁五县险要,最宜防范”[11]卷6。“皆犬牙相错,林深山峻,其地势民情有不可不详著者”[4]卷1,所以严如熤多次深入其地踏勘,郑炳然也随从①郑炳然有《偕伍二尹老林搜捕》 《乐园太守入老林抚绥至黑河娘娘坝喜雨有作依韵和之》,见嘉庆《续修汉南郡志》卷二十九《七言律诗》。《续修汉南郡志》有《黑河图》,又《三省边防备览》首附第十一图亦为《黑河图》,且注明“广安郑炳然绘”。,所绘制区域内地图信息应该还是准确的。但北图所反映的则与史实有较大出入,如铁炉川(今留坝县营盘村)误作铁炉州,更将西岸茶店子(今勉县茶店镇)、黑河口误绘在东岸,如此从茶店子至硖口驿、何家崖、接官厅至略阳之道路(茶马古道之一段)断裂,且地名作何家岩、接官斫等。再辅之以南图,绘嘉陵江源于嶓冢山、嘉陵江与白水江在七盘关汇流,则属于明显的错讹。如此断定,阎俊烈任西安镇总兵官时有可能看到严如熤的刻印图,但断无绘制的可能。
图4 严如熤(左)、阎俊烈(右)分别绘制的黑河流域
此外,严图的老树嘴,北图误作老鼠嘴。严图的宁陕厅双合子沟→洵阳坝→白神庙,此“为往东江口营必由之路,路从老林行走,如过青杨基也”[11]卷6。北图误作双台子沟→潮阳坝→四神庙,其中洵阳坝今作旬阳坝,为宁陕县重要的城镇。汉阴厅→兴安府段道路,严图标示涧池铺→梅子铺→恒口→长枪铺→秦郊铺→七里沟,北图则作涧池铺→梅仁铺→古木岭→王婆店→十里沟,梅子铺、七里沟二地名误,其中月河盆地两个重要城镇恒口、秦郊铺(今五里镇)则阙。石泉→宁陕厅段,严图作石泉→双嶂→饶峰→两河→斩龙垭→汤平河,北图则为石泉→双军山→镜峰→两河→新龙垭→汤平河,饶峰“山极崔巍,磴路险阻,羊肠鸟道”[11]卷6。但北图省宁陕老城,新增宁陕营。
图5 严如熤(左)、阎俊烈(右)分别绘制的北图汉阴厅至兴安府
综上所言,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严如熤二图,早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阎俊烈之舆图。前者详于川陕两地,后者则偏重湖北,且两者各有优劣,可互为补充。
古舆图的绘制,自然环境是至为重要的基础,一切人文地理要素均附着其中,所以自然地理要素往往占据舆图的主流。严、阎二图之北图所涉区域为今陕西、甘肃、河南、湖北,而台北北图则增加了四川一省,除甘肃秦州(今天水)之西、河南灵宝之东外,基本是秦岭地区图。南图则有今陕西、四川、重庆、湖北,大致是巴山地区图。若将南北二图合起来看就是一幅以汉江为界,北及秦甘豫楚(北图又及四川)、南涉秦楚蜀之毗邻地区的舆地图,覆盖今陕西、四川、重庆、河南、湖北、甘肃五省,此即自然地理学中的秦巴山区[12],也可视为一幅汉江流域舆图。中国传统的舆地图多为以一个政区、山水、寺庙道观为主的舆图,但此图并未拘囿于此,跨越数省,倒像是一幅川渝陕甘豫鄂六省边舆图。
地图作为一种图形与符号语言,展示人们对自然与人文的认知。图中既涉及上述区域的河流、山脉、植被等自然地理要素,亦罗列了省域政区及省、府、厅、州、县等,还有城镇道路交通及驿站、寺庙道观、关隘、祠墓牌坊,尤其是营汛。以郧阳府为例,有郧阳镇和上津关、梅家铺汛、官渡营、保丰汛、界山汛等营汛。《清史稿·严如熤传》:“于舆地险要,如聚米画沙。所规画常在数十年外,措施略见所著书。”严如熤云:“陕西之汉中、兴安、商州,四川之保宁、绥定、夔州,湖北之郧阳、宜昌,地均犬牙相错,其长林深谷往往跨越两三省,难以界划。故一隅有事,边徼悉警。守土之吏,疆域攸分,即能固圉保民,讵能越境而谋?故讲乂安之策,必合三省而通筹之也。”[11]卷14阎俊烈职在湖北提督,负责湖北一省水陆官兵,故在严、郑图上补绘此二图。如南图补绘的竹溪县莲花寺,乾隆十八年重修,在县西四十里。此地并非纯粹的寺院,而为“秦楚总镇会哨行馆”[13]。故台北故宫二图亦是当时湖北方面加强陕甘川渝豫鄂毗邻地区军事防御的边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