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今夜有一条温暖的河再次流经我的梦乡,随着河水远去的炊烟和正午,那一定会被我的接纳典藏。故乡正是在一个个梦乡中一次次把她的所有典藏于我的书页中。
北方是在一个地理概念中接近天际的孤独,我的故乡子长则是靠近天际的一个北方黄土高原坐标。这里群山连绵,苍云高远,来自祖先的民谣如同不可回避的时光序数,在每一秒的时间运行中沐浴着高天厚土的寒来暑往。
子长,日光下隆起的山峦和月光下安详的沟壑,在古往今来的子长时光中典藏了多少历史尘烟和不能相忘的子长往事?
瓷质的子长
瓦窑堡,这个蕴藏了陶瓷内涵的名字,深刻地解读了这方水土的心灵图景和历史与现实交织一体的悉数陈白。在陕北,以直接、粗粝、原始的方式在山崖上掘洞入住的生活习俗,延续了多少年?可能要从史前的蛮荒中溯源。而瓦窑堡这个以窑洞立意的数千年古堡,已然成为一个多重意义的名词,是地名,也是 动词,是破旧立新的一种力量,也是开创具新的先锋。
瓦窑堡,亦是子长。瓦窑堡是子长的坐标,而子长是瓦窑堡扩散思维下的山河散布,生灵相安。
由炭火将黄土属性改变,呈现更具质地的黄土灵魂。砖,这个从堡内的烈火淬炼中凤凰涅槃般地以青蓝色的棱角位居大地之上,成为黄土的精华浓缩,也成为子长人品质的一部分。砖窑洞里住下的是子长人的香火延续,更是这方水土瓷质属性的全部。
黄土、淬炼、沉积、耸立,是瓷质子长的主要元素。
到重耳川黄米山的石林目睹史前砖石结构的窑洞遗址,打开一扇门,走进去看看子长祖先的智慧如何与黄土和子长的炭融合而生的瑰丽文明,土窑洞的历史早在数千年前就被子长人升级为坚固美观的砖窑洞。
那么,安定古镇作为全国仅存的一个窑洞古镇,留存下多少兵荒马乱和繁华盛世的足迹?明月一池,沐浴安定古镇,历史的风雨不会停息时光的绵延,古镇是一块瓷,被狼烟四起的历史打碎又被盛世繁华的历史粘合。一块瓷的流年里,历经了多少荒凉与繁荣?历经了多少欢乐与悲伤?
高高的山峦有瓷质的海拔,子长第一山的高柏山如同青瓷里提炼出的一个高度,从山脚到山峰流转的故事,至今回响在土壤里的缝隙中。是轩辕黄帝在此启蒙文明,是桑梓于此广播传颂的农业,是历史与当代前呼后应生息而来的子长故事的瓷质海拔。
黄河在高柏山的烟云中绕过,留下群山守望。这条如同子长大动脉的秀延河是祖先留下的口信,一路向东,把话捎给黄河。黄河多情,子长的时光中充盈着黄河奔腾的气概,一万里召唤远方,在向前的路途上以子长的方式揽入星辰大海,典藏万事万物。
瓷,在这里是历史留存下的化石,被挤压的时间在这块化石里蕴藏着磅礴的子长力气,也是子长人预设而付诸实施于漫长时光中精细打磨的立体呈现。
青铜的子长
正午,是每一天的沸点,黄金在这个时刻找到了自己的纯度。而子长恰如一个正午,自古以来就是一块青铜的纯度存在。
把時光推延至数百年或者更远的数千年吧。亘古于子长品质中的青铜是烟火相续的人间美好,生存与生活之间隔着一块青铜的距离,这一面是磨砺,那一面是光泽,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都在子长这块青铜的距离中相互抵达,在漠视生存环境的顽强生存意识和自我觉醒的生命体验中,获取青铜的属性。
那么,名满天下的子长小吃,就是生活品质的体现。选择一个风雪交加的天气,子长的冷在温度器之外寻找自己的冷点。一份子长煎饼拌凉汤的美食,似乎是对寒冷天气的挑战,子长人坐在室外的煎饼摊披着风雪端着煎饼,一口一卷煎饼,一口一袭人间烟火,下肚后的煎饼和烟火层层叠叠地从体内散发出一身正气,可谓子长品质中的青铜骨气。
子长人刚烈耿直,真理面前天不怕地不怕。一碗绿豆凉粉不只是消暑美容的美味佳肴,更是义薄云天的凌厉而立。在子长的大街小巷、乡野村庄,炊烟中升起的是子长美味和子长品质的青铜高度。
子长煎饼和绿豆凉粉等小吃的精细复杂的工艺的细节处,无不渗透了子长人的无穷智慧。这种智慧是经过历史的沉积,时光的锤炼而形成的,是子长人青铜一样记忆和复制中,演变与创新中锻打出来的青铜色泽和光芒。
而屹立在秀延河畔的钟山石窟,则是青铜品质中的另一个高度与纯度的历史与现实的呈现。
一座山体的内部不是被掏空,而是被重新构建。如同子长人的内在精神的历练与成熟,这座名叫钟山的山体内,在1000多年前被雕刻出的佛像,虽然是难以开化的顽石,但是经过子长历史的风雨雕刻,完全具备了青铜性质的文明意义。
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石窟,有第二敦煌的美誉,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菩提树熬过严寒的冬天。神奇的故事,在这里触手可及。生命中不可重逢的神奇,在这里成为寻常,成为你抬眼相望便是心灵对应的感念。
这些,没有青铜的锻打品质,没有青铜的文化积淀,没有青铜的历练经验,都无法在这里成为不可置疑的事实。
黄金的子长
对于色彩而言,黄金般的色彩是最有分量的。子长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低调到被群山掩映的小地方,一万座大山亘古不变的坚守与留存,为这里铺垫下一条宽阔的路,路上走来和走过的那抹色彩,就是黄金一样的灿亮。
血腥风雨在20世纪初,不再是一个词语的陈列,而是在光明与黑暗相互较量中击打出来的火花,火花在明暗间闪出的光泽,便是黄金的飞翔。而这飞翔在子长时空中的光芒,正是一块黄金般弥足珍贵的弥漫和对这片土地的精神唤醒。
子长的血脉是扩张贯通古今的一条大河,承载着历史的沧桑与厚重,以其黄金的品质,彪炳与子长史册中的古往今来。子长是一个锻打黄金品质的场域,穿行于历史与现实中的子长人,在自我精神提纯的勇于淬炼中,形成了宏大的集体叙事,而这种叙事就是子长精神的宣言。
那么,请在一个名叫任家砭的小山村探寻时光中金贵的红色种子吧。1927年春,任家砭建立了中共陕北第一个农村支部,成立区乡农民协会,在陕北乃至整个西北掀起了轰轰烈烈的革命高潮。1935年春,这里拉开了陕北革命根据地土改分田的第一幕,随之如同星星之火红遍陕北各地。出生在任家砭的陕北第一个女红军任志贞,她双手打枪与敌人英勇斗争,在山河草木中播洒下革命的火种,十九时岁跟丈夫双双就义于大年三十日。
子长,本身就是一块黄金,价值在于它数千年的历史积淀和文化浸润。这里丰富的煤炭资源是子长激越向前的澎湃之力,那么多时光的漫行中,子长在自身散发的光泽中,盘踞于品质的高贵之处,推出一个又一个具有黄金品质的人物,在中国历史的册页中写下子长这个有着英雄气概的名字。
被誉为将军县的子长是个弹丸之地,这里却诞生了十一位共和国将军。有一位名叫谢子长的无冕将军,他虽然不在是一位将军之列,毛泽东却为其三次题词并撰写碑文,称之为民族英雄。他担任陕北游击队总指挥时,打开安定县城,救出被捕的200多名共产党员和群众,这是陕北游击队第一次打进县城,震动了整个陕北。他率部作战连连大捷,彻底粉碎了国民党对陕北根据地的第一次围剿。他为中央红军长征落脚陕北瓦窑堡立下了卓越功勋。他的品质里包含着熠熠生辉的金色,老百姓的一句谢青天,是对他最好的深情回馈。
子长的金贵在于它有前赴后继的子长人薪火相传这种品质,而这种品质的属性里有两个词语磅礴而出,那就是博大与牺牲。
博大是因为它的气象中扩展开的情感接纳和文化接纳以及对认定事物的接纳,会毫不犹豫地做出感天动地的抉择与拥抱。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落脚于子长瓦窑堡,子长人倾其所有,以庞大的关照力,緊紧拥抱住这支在严寒中到来的队伍。腾窑洞、烧炭火、送粮食、添衣服、宰猪羊,一连贯有着黄金手影的温暖举动,让落脚的人在大雪纷飞中获取到一万里路上从未有过的盛大温暖。
而牺牲不仅仅是数千名有名有姓和更多无名无姓的生命在炮火硝烟中的逝去,他们固然懂得生命的珍贵,但是他们更懂得所有的事物不能被黑暗遮蔽。他们的牺牲不只是局限于对生命的付出,如果他是一块黄金,就会把自己分割开,送给缺失依托和需要路灯的人。
子长本来就是一块深掩在黄土高原群山中的黄金,不为自己拂尘,不为自己言说。而历史是最好的叙述者,用时间书写下黄金的另一种表达。
无需寻找更准确的坐标为群山定位,这里有华夏文明发源地的高柏山挺拔着人文初祖的向度,有一座古窑洞城池承载着子长岁月的悲伤与欢乐,有一个古堡垒熔炼着陕北文化的纯度与高度,有一代又一代的子长人在这里生息着,他们和这里的一切形成自己的坐标,发出黄金的声音,声音里回响着瓷质的专注和青铜的坚固。
这里是子长,时光在典藏的册页里写下了它的山脉与河流,印刻了它的前世与今生。
栏目责编:孙毅超
郝随穗,1971年出生,陕西子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文学奖、鲁藜诗歌奖、长征文艺奖等,出版《费尽荒凉》《硬时光》《庄里》等15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