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青华的声音裹在混沌的喘息里,像一根被剁过的绳,在空旷里无序地晃荡。“没有,你才呜呜了两声,我就进来了。”福松把手从她肩上移开,摁灭灯,在床沿坐了一阵,才摸挲着除去衣物,侧身躺进靠墙的一边。
在梦里,青华看到一个人,裹在毛绒绒的雾气里,向她快步走来,近了,她看到他向上摊开的手掌里,竟然躺着一个婴儿!那婴儿侧着身,扭动着的脊背上赫然背着一把乌青的弯刀。这不是毛果吗?她感觉脖子一下被人捏住了!可那男的对她视而不见,匆匆往前赶,转眼就消失在滚滚的雾气里了!
那把黑色的弯刀,五年前毛果结婚那晚,青华又真切地看过一次。他没想到甘肃这边闹洞房那么过分。客人太多,本来他和福松跟在毛果喊作表嫂的高个胖女人身后,穿过一条灰扑扑的马路,去她那里借宿一晚。身后突然涌过来一片流动的哄笑和喊叫。队伍的最前面,一个被扒得光溜溜的男人像条猎狗似地,往他们这边一蹦一蹿。原来是毛果。月光下,那把黢黑的弯刀跟随着毛果身子的颠动,像要“咣当”一声,从他紧绷的肩胛骨上挣脱出来。他们在高台县待了三天,那把弯刀也在青华心里滚烫地戳了三天。某些沉睡的东西仿佛在体内苏醒了,青华不禁问自己,有多久没有单独和毛果说说话了。走那天早上,她把偷偷放在包里的三万块钱塞给了毛果。推让了几下,毛果还是红着脸接了。他只说等一段可能就回四川发展,这边小菜生意也不好做。接着便是沉默,毛果在青华站立的台阶边蹲下来,低着头抽完一支烟,在福松的催促声中,似乎很不情愿地踱出院子,发动了车。
福松蜷曲了一下身子,朝旁里缩了缩。他想起那几年在里面,梦醒后一个人睁着眼,盯着天花板那种接近空白的孤独。这种感受,那些年和青华走南闯北,他都没有提一声。现在,更不想惹青华难受了。他便另起话头,嗡声嗡气讲起了毛叶的公公。说早知道今天是去给他搭棚摆坝坝席,他昨晚就给建军推了,让他另外找人去,前面他包的那几个不费力的活不就是偷偷叫的他那瘸舅子吗?
青华只问了问黄海跑车回来了吗?便不再吱声了。福松知道她是担心那个女人又来缠搅,可苍蝇哪会盯无缝的蛋呢?福松脑袋里光一般闪过那个女人的栗色头发。那个薄雾缠绕的清晨,在镇小学外废弃的操场一角,在黄海高高的副驾驶室,福松是可以捉个现形的,可他双脸火辣火烧的,一低头,绕着朝丝厂一边溜了。孩子们的事,他管不了了。现在,他满脑子是青华的病。今天回来的路上,他让建军停了车先走,他去采石场找那个大胡子老板问清楚了,价格并没有高得离谱,便留了电话,让老板差人尽快把料拉到曹家窝。他准备把青华和他的一块儿建了,活到这个岁数,这种事他渐渐看开了,睡到山上是迟早的事。那是块福地,从十岁那年,他看见半空中挂着那朵金莲花那个半梦半醒的午后,他就在心头死死认定了,现在,就等择个吉日动土了。
闭上眼,青华感觉四周有人提着灯盏,在朝她步步逼近,眼前一寸寸清晰起来,她恍惚看清那个托着婴儿的男人轮廓了。是他!怎么会梦见他呢?这些年,她跟着福松到处跑,最后,在江城安顿下来,盘下那个铺子,这一晃,都快三十年了。那件事,初到江城那几年还偶尔想起,心里会突然痛一下,也担心在哪条街突然迎面相撞。可事实上,那之后,他们一次也没遇见过。这些年,她几乎都忘了他,模糊得像是别人身上的事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降临到她的梦里来呢?
想到自己的病,青华的心里寒了一下。福松的呼吸像一根多脚软体虫,在青華后脑勺上下爬行。从今晚起,她擅自作主,悄悄多服了一粒盐酸曲马多,不然她会像游魂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福松也得跟着受罪。这样的夜晚,她的听力竟奇怪地越发好了,很远的细微声音她似乎都能搜罗到,伏在秋草里的虫鸣、顺着管缝渗漏的水滴。大概十二点半的样子,她几次听到了唱赞美诗的声音,那些声音苍凉、起伏,像薄薄的一层水,朝她漫过来。她不知道这是幻听,还是真有其声,她没有叫醒福松,就那么蜷腿坐着,任那些声音充盈她的周围,让她轻轻飘浮起来。直到它们层层减弱,一丝一毫褪去,或倏忽不见。
一阵铁器叩击路面的脆响,由远及近,是吴安邦牵着马回来了。吴安邦老婆走了快三年了,这马白天黑夜地陪着他,都快成他老婆了。青华几次早晨见他牵着马出工,都低着头在跟马说话呢!这画面让青华伤心。睡在身旁这个男人,她还没准备好丢下他,让他去跟一匹马或一条狗相依为命。毛果是靠不住的,这孩子,从十岁那年迷上电子游戏开始,他似乎就不再是他,不是她儿子了。打工他也跑得远远的,最让青华没法接受的,他竟然跟个皮包骨头的甘肃女生上门,几年也不回一次四川,她生病以来,毛果的电话似乎更稀了。
回到神殿,她的世界仿佛一下就小了,小到只剩儿女和身边这个人了。那天从福平家参加完兰芝大娘的葬礼回去,福松追着问那个女人。除了那女人的身份,她没再说其他,她当时胸口堵得慌。毛叶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她似乎并不是专程回来照看她的。这孩子心重,什么事都藏在身体里。有时候青华就后悔,假如毛叶当初没有听她的,没有嫁给黄海,会是什么样呢?命运怎么老是跟毛叶过不去呢?丁字街那个化妆品店,青华无论如何还要去一趟。那天,在兰芝大娘的葬礼上,她把那个女人堵在回廊那儿。女人红着脸争辩了几句,就勾着头,一只手摁在弄花了的眼睛上,任她数落。青华准备好的狠话一半都没说出来,那女人就哭出声来,从她面前跑开了。
青华想冲她背影大吼几声,把脏话全都骂出来!但她愣愣地看着女人斜着薄薄的身子,如雪地里受惊的野兔,消失在回廊尽头。什么也没吼出来。
她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自己。
毛叶过继给大伯福田的第二个年头,福松跟着一个同乡去了江城采沙船务工。才两个月,福松拿回来的钱就交齐了超生毛果的罚款。对于这份差事,福松和青华都是喜出望外的,他们甚至后悔以前怎么那么前怕狼后怕虎的,要是早点跟同乡出去,说不定也像下河街福兵那样盖起了二层小楼房了呢。只有一点,福松每次回来,爱咬着青华耳朵说,在沙船上,和一堆磨牙放屁的男人睡通铺,他感觉都快成庙里的和尚了。说着说着,他就哈哈笑,也不管青华还在收拾碗筷,就来青华身边,挨挨擦擦。
都两个孩子了,福松还像一条劲头十足的公牛。每次干那事,他的动作像在跟谁打架,青华就忍不住一遍遍求他,轻点,轻点。她担心隔壁的孩子们听见。可听她越这么说,福松越像受到了刺激,反而加大了动作的幅度。有时遇上身子来了,福松也顾不过来。青华以前听母亲说过,这个时间段是不能让男人上身的,上了身,男人会损阳寿,女人会倒霉。福松不爱听,几乎可怜巴巴求着他了,觍着脸说这两天就要走了,又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挨着她了,她就软下心来。有几次事后,青华下体都一圈圈往外放射着撕裂的痛,像一根锥子扎在里面,一下一下撬着那儿的皮肉。
不知从哪天起,她竟在心里隐隐期望福松少回来一些。尤其那事,她渐渐厌倦了,有几次老乡回来带给她钱,说福松不回来了,她都真切地生出几分轻松来。没想到,没多久福松就出事了。那年春天已近尾声了,下河街两岸的梨花却还开得繁盛,青华从那些过于招展、恣意的香艳中穿过,像穿过一个过长的午后梦魇。福田让她跟着走她就走,福田让她上车她就上车,福田让她下阶梯她就下阶梯。她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了。她只记得身子一直在筛糠。会见结束后,跟在福田身后,往那个长满野草的坡上往下趔趄时,大脑似乎才一点点清醒过来,想起福松再也回不到那条船上了,这个家的船也要沉了。青华一屁股坐在地上,嘤嘤哭起来。
事情很快传开了,那个下游飘浮起来早已面目全非的采沙工人,是船长酒后过失杀人,在那片惨白的月光下,因为那该死的腹泻,福松成了唯一的目击者。知情不报获刑五年。判决结果下来那天,等毛果走了,青华翻出毛果用过的一些纸,关着门给福松写了一封信。去邮局的路上,遇见好几拨人,都装作没看见她一样,急匆匆地绕着她过去,或老鼠一样钻进门里了。越往前走,她越感觉她的身后,躲着一双双带着钩的眼睛。下河街的房舍、爬行的汽车、脚下的路面,在拉扯、晃荡,她的身子恍惚成了笨重的泥坯,随着她步伐挪移,滋滋叫着,在龟裂、破碎、脱落。终于回到巷口,远远望到院门了,那些虚幻的东西才“轰”一声跑远了。
她又成了青华,成了她自己。
一间洁白的房子,横在了巷口与院子之间,仿佛一夜之间长出来的。青华这才想起多久没迈出院门了。原来那个黑糊糊的医务室去哪儿了?愣怔之间,眼里突然跃进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那人弓着腰,在门口的小桌板上写写画画,似乎在快速地记录着什么。此后很多年,青华也忘不了白大褂站起来,倚着门框,直直地看向她那一瞬,她大脑神经轰然发生的错乱。
你怎么在这,福松?她几乎要号啕着奔过去了。
白大褂沒有动,远远地凝视着她,突然开口笑了,露出一口雪亮的牙。他右脸颊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像个秀气的女人。那是八年后,她和福杰的第一次见面。青华一低头,跑了回去,留下福杰在后面哎哎地喊。
一连几天,青华过路都绕着卫生室。但她忍不住,远远地朝那边瞭一眼。那几日,头痛发热的人似乎特别多,卫生室的门口总有人在晃荡,在进进出出。毛果有天放学回来告诉青华,福杰叔让他坐在那个小桌后,玩了好一会放大镜。那个魔镜,可以把头发变得手指这么粗咧!他边说边朝空中伸出胖乎乎的一根指头。青华叫他吃饭,他站在榆钱树边,还在叽哩哇啦地讲,停不下来。最后他竟扯着炫耀的声腔,说福杰叔下次回江城要给他买玩具枪呢。那个“枪”似乎才从他嘴里出来一半,“啪”的一声,青华的耳光就过去了,但她的手停在了空中,和毛果一样,张着嘴巴,仿佛不相信那只手是她甩出去的。
毛果哇哇哭起来,青华丢下他,眼泪也下来了。想起给福松的信,她突然感到沮丧。当时咬着牙写在里面那些话,她有把握全部做到吗?这几日,脑中怎么来回闪烁着福松和福杰两个人的影子呢?那晚青华拉拉杂杂想了很多,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她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怀抱着婴孩的男人从外面向她走来。“看,我们的孩子!”那声音颤动着明媚的回声,像红色的飘带,擦着耳廓痒滑地拂动。那张脸越来越近,却总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正要开口喊福松,可那张脸突然又羞涩地笑了,变成了福杰。青华多年后都记得那个醒来的片刻,一股异样的水流在她体内泛动、痉挛,究竟是什么,她说不准。她让四肢一直僵在那儿,生怕一动,那种奇妙的感觉就消失了。
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毛果被上河街的毛仁打了,青华拧着眉,在巷子里拖着满脸抓痕的毛果要去找毛仁,毛果拽着她的衣角,死活不去,问到最后,才承认他自己骂人了,他哭着说毛仁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青华呆立了一阵,扶起毛果,回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上河街便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毛仁妈叉着个腰,站在路口,把昨晚砸她家六扇窗户的“混蛋”八辈祖宗问候了个遍。她站着的阶梯下,围了一圈仰着脖看热闹的人。青华不经意瞥到了立于人群外的福杰。福杰并没有看她,但青华发现他嘴角隐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类事接连发生了几起,青华料定,福杰那些笑,必然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这种只有她能意会的联系,让青华心安,她发现阳光又回到了她的小院,房檐上的瓦也没那么灰暗了。她开始盘算哪天去看福松了,她还准备去供销社那个二层小楼房,把毛叶找出来跟她谈一谈。这孩子,不理解她们的苦心,同她越来越生分了。她想给她买身衣服,把福田说的那番话原样说给她听,她甚至一遍遍想着毛叶穿着新衣服,边吃着她买的东西,边懂事地点着头的样子。这样想着,时间也溜得快,不知不觉夏天就来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她走进院门时,天光已暗了下来。福杰坐在阶沿上,和近前的毛果说着话。她又恍惚了一下。见青华回来,不知何故,毛果突然举着什么东西跑开了。福杰站起来,迎向她,羞涩地一笑,轻声说,我想和你说说话!当兵并没有改变他的性情,除了体格,他还是原来那个福杰。青华打了个寒噤,几乎本能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呢?勾腰把身上的东西放落地上时,她听到心里在胡乱地敲。她不受控制地张开步子,逃也似地离开了院坝。
院后是一片竹林,连着一个积水形成的池塘。黄昏的光,纷纷扬扬,在叶片下交映成了一种安静的蓝。在等待福松判决的那几个月,青华唯有绕到房后,身处那片无人打搅的竹林下,才能得到一丝丝安慰。青华奔跑了一段,才发现福杰根本没有来,那些响声,都是她自己的脚步和晚归的鸟儿和出来的。站了一会儿,往回走时,她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点失落。那之后的几天,那间卫生室门上都是铁锁把守,福杰不知去向。有几次,毛果放学回来,她都想张口问卫生室开门了吗?但她问不出口。
是不久后的端午了,桌子上很压抑,大家说话都很小心,生怕一下提到福松,让青华难过。毛果闹着要在外婆家多耍一天,青华拗不过,便依了他。晚饭后,她是一个人踱着回来的,黄昏的光线在背后一点点推着她。眩目的金光里,她眼前忽然浮现出福杰站在诊所面前朝她咧嘴笑的样子,她惊奇地发现现在她竟然很少去想福松了。她只想快点回去,看一眼卫生室那间白色的小房子。卫生室仍然上着锁。她越过它,木然地走进院子。突然,一个人背着光,向她走来。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他知道是福杰。她听见他在低低地说,我在等你。这次她没有逃,她发现她出奇地镇定,她一面走一面像是在自言自语:跟我来吧。
福杰很快赶上她,走到了她前面。这个时辰,院后那片青绿的竹林,正在悄悄滑向蓝色的海洋。青华踩着他淡蓝的影子,踩着他影子里的头和背,有一瞬间,她感觉福松回来了,就在他面前,就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这是要去砍一根竹,编制一件盛谷的器皿。但突然回过身来的福杰,打翻了她眼前的幻像。他轻轻抚着她的腰,拥住了她。她舞着胳膊推搡了几下,但都是徒劳,她感觉越挣扎,越陷得深,像投入蛛网的一只飞蛾。他的嘴覆上她的嘴,他的舌头缠住她的舌头。她听见他像喂食的燕子般呢喃,他说你真狠啊,要不是当年我家那个样子,你肯定不会抛下我,选择我堂哥福松吧?
青华憋着劲,连续嘟哝出几个“不不不”,她脑中涌出一连串问号,她告诉自己带他来院后是想搞清这些疑问的—你怎么没回我一封信?你退伍后怎么投奔姑父学医了?你的爱人真如神殿场传言那样在城里做保姆?但她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发现自己的牙在打战,她的身子面条般软了下来,她仿佛成了福杰擒获的俘虏。她的步子茫然地由福杰往前带动着。不知不觉间,竟然绕到了福杰医务室后门。一张简易的床,一个木柜,一个横放着的咖啡色皮箱。这个空间相对独立,没有窗,与外面的诊疗室仅一门之隔。
关上那扇门后,一切便陷入了黑暗。
他拥着她,不再动,定格在进来的位置,似乎在静待屋里的一切浮出水面。她的呼吸,交替着他的呼吸,谁都没有说话,直到那几样物件的轮廓重新显现出来。那个泛白的木门距她只有两步之遥,只要她站起来,推开福杰,推开那扇门,一切都会嘎然而止。但她只是眼睁睁盯着那扇门,门后挂钉上那个悬着的绿色军用水壶,似乎随着福杰动荡的身子,摇摇欲坠。那些歌声就是这时破门而入的,那是青华第一次听见。它们不知從何而起。它们缥缈如丝,婉转起伏,一下就包围了她。不像她平时听到的那些歌,是好些人一齐在唱,她说不出好在哪里,可她喉头发紧,突然就想哭。她恍然看到福松每次从江城采沙船回来,对她描述的那些江面上空的星星。此时,它们被那些歌声挟带着,在江边荒弃的甲板上集结成群,逗留,徘徊,忽然一跃而起,哗啦啦奔腾着,飞进灰扑扑的云层,飞离了她的视线。
“都是为你好!你福田大爷吃的是皇粮,跟着他,以后他老了,你可以接他的班,多光荣的事情啊,人家想都想不到呢!你不要往坏处想我们,我们不是不要你,你以后一个月回来两次吧,你爸每次回来都给你带了东西呢!看,这个。”是在供销社外面的空坝上,青华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拿着一个面目乖巧的洋娃娃,使劲往毛叶面前抻。毛叶背着那个黄布书包,倚在榆钱树上,没长脚似地,头也向一边偏着,一声不吭,看不到她的眼睛。
“你来干什么?”毛果说。
“你是我儿子啊!我来给你带军军啊。听说军军妈连奶也不会喂!”屋里黑乎乎的,青华边说,边摸摸挲挲去找墙上的电灯按纽。
“我不是你的儿子,从看戏那晚起,我就不是了!”他说。
“看戏,看什么戏啊?”
“你不知道吗?那晚你去了哪里?”
毛果的脸在突然亮起的灯下变长了,像一截老树皮,他突然横着手扑过来抓青华的衣摆,青华一个冷战,夺门跑了起来。
似乎下雨了,屋外滴滴答答的,青华爬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竹枝的阴影晃悠,什么也看不清。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剪影般贴在门口,披着油油的亮光。
“谁在那?”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侧过身,半张脸对着她,对她抿嘴笑了一下。
“你回来做什么?”
“回来看看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啊!”说着,那人把白晰的手,像鸽子晾翅似地,平展着朝她伸过来,青华往后退了退。可自己的手已经在那人手里了。她使劲往外抽,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脚下的凳子上。
“孩子?我们哪有孩子啊?谁跟你有孩子?”青华嘶哑地笑了,可那笑带着嘲讽,不像她发出来的,比哭还难听,“这么多年了!你去哪了,我老了,病了,连走路都没有力气了,你来看我干什么呢?”
“吃了它吧!”那人摊开一只手,注视着青华,像看抱在怀里的一个熟睡的婴儿。
他手心里摊着几颗色彩艳丽的圆形药片,青华还在迟疑,突然,那几颗药噗噗噗,烟雾弹似地爆开了,炸起一堆破碎的烟尘。隐约又漫过来了那些歌声,毛叶说那叫唱诗,赞美诗,赞美谁呢?那些歌声明明在哭泣啊?烟尘后面,那人立在那儿,似乎也在认真辨听那些不知从何而起的歌声。在那些起伏的歌声里,青华看到那人的面容像水里一圈圈平息的涟漪一样,清晰起来。然后,她一下子醒了。额头上扑出来一层温热的汗,悬在身体上方的两个瓶子,已经全空了。
毛叶“噔噔噔”从三楼下来,穿过走廊走进病房时,母亲睁着眼,默不作声,仿佛正笼罩在某种莫名的情绪中,毛叶注意到她朝里侧着的腮边,挂着一抹异样的红,像谁在她脸上匆匆丢了一把胭脂,让她萎缩的脸,看上去反而更枯槁了。拔掉输液针管,毛叶单膝跪在床沿上,右手绕过母亲脖子,左手托住臀部,把母亲捞坐起来。这个做了近两个月的动作,今天,她明显感觉吃力了。
刚才,趁母亲输液的间隙,她去三楼拐角那间房找了卢静芳。乡卫生院没什么病人,尤其她这个科室。免了一切程序,卢静芳把嘴伸过来,变腔变调地恭喜她,三个月了!你又要当娘了。
“那孩子眼睛的样貌都有了呢!”
“一句痛都没喊,这女人心挺硬咧!”
毛叶恍惚听到哪儿在窃窃私语,对,它们回荡在时光深处,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刺耳!她看到十二岁的自己躲在母亲的身后,在白花花的太阳下,一路尾随,来到这儿。那时这里还是一通狭长的平房,她躲在平房的转角,她等啊等,倦意拖着她上下眼皮打架,都快睡过去了,才看到母亲虾一样佝偻着挪出来,她身后就站着那两个白大褂。母亲还没有走出院子,她们就歪着嘴说开了,其中一个低低地说了一声什么,另一个就笑起来了,是那种无所顾忌的笑,那笑声像极了某种动物粗野的叫声。她真想跑上去把书包砸在地上,再抽她们一人一个大嘴巴。
她的眼睛发育了吗?
她想问问对着仪器的卢静芳,听她描述一下那团血肉的样子。今天是那个生命头一次被这世间的眼睛注视,但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卢静芳朝她递过来那沓黄纸时,突然接起了一个闹腾的电话。腹部那些汁液滑腻,却并不多,毛叶几下就擦拭干净了,她探身又去取了几片纸,磨蹭了好一会儿。但卢静芳那通电话似乎没完没了。母亲一个人在病房,她没法再等了,便朝卢静芳摆摆手,张嘴做出 “谢谢”的嘴型!木木地,走了出来。
回去是不需要走这个急坡的,但那天毛叶无意中说到临香街那个老教堂有人在修缮,有时上午或傍晚里面有一群老人在唱歌,毛叶知道那叫唱赞美诗,但她不太习惯那么说。那以后,每次来卫生院,输好水,母亲都让她从教堂那里绕一下。她记得母亲是不信那一套的。那年教堂的正殿遇暴雨塌了一堵墙,大修了一回,场上很多人都去捐了钱物,但母亲没去。没多久那个主事的神父来布道,她把那神父撵出来,还冲着他的背影大骂了一通,不过骂着骂着,她就蹲在院门口,哭了,一遍一遍地念叨,我没罪,我没罪啊!
那时,毛叶就倚在那棵榆钱树下,抖抖索索地看着母亲。
毛叶把轮椅使劲往上翘,把母亲蜷曲的身体,像某种物件般兜着,才不至于滑下去。现在,她看起来就像一件干瘦的玩具,只有那双本能地扣在黑色皮质扶手上、鸡爪样的手,才一再触目惊心地提醒,她还活着。
上午她开车送父亲去迎凤坡,经过教堂时,瞟到教堂的门开着,有人抬着长条物件进去。毛叶就去看了个究竟,那个挎着珠网包的女人告诉她,是新购进来一些桌椅,今天没有唱诗活动。带着莫名的失望往外走时,她瞟到了那个女人,她拄着一把墨绿色的拖把,站在楼梯阴暗的凹陷处,眼神阴暗地打量着她,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上个月,母亲还能走动,有一天她嚷嚷着要毛叶带她再去一趟丁字街那家化妆品店!她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打听到那个女人的。她只记得父亲说过那个女人的母亲回神殿场了,没想到她竟然在这,可这一切关她什么事呢?
奇怪的事就是这时发生的。
轮椅下坠,坡向下急走。教堂的尖顶清朗起来,像一柄要刺破天空的剑。一群鸽子排着阵,绕着尖顶,忽上忽下。就在这一瞬间,毛叶耳边恍惚响起了阵阵歌声,那些声音,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像是教堂后面的云朵渗漏出来的,又像溢自教堂正殿那扇虚掩的门里。它们又羞涩又明亮,又柔韧又婉转,像可触的阳光,又像清洌的水波,哗啦哗啦,漫过来。
跟他过下去吧!不然,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我不是你!他和别的女人鬼混,我没法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么狠心,你也不原谅我,对吧?
你心肠就软吗?十二岁那年,你们把我骗到大伯家,后来爹进去了,大伯又病了,我还没缓过神,唯一的你,也丢下了我。你忘了吗?我可忘不了!那天我回来找毛果,想领他一同去临香街看戏,没见他人影,却见你关了门,急匆匆朝院后走,我捂上嘴,跟在了你身后。那是我第一次跟踪你……
不知是哪儿发出的一声尖利的啸叫,在教堂空旷的上空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在看不见的远处“呯”一声炸开了。毛叶这才在转暗的光线中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刚刚她与母亲的对话竟然没有一句真正从嘴里说出来过,它们仅发生于她的意念之中。
可母亲的轮椅是什么时候滑离了她的手,像一片离树的叶,独自飞出去的?夜幕降落,似乎要掩盖住这世间的一切,毛叶看见母亲的头,歪贴在轮椅靠背上!她的脸上一定盛满宁静,像聚在一起唱诗的人,在那些清晨、黄昏或午夜,和出的某些神秘而圣洁的声音。
毛叶心里呐喊起来,她幻想着自己乘着风,奔跑起来了。但她的肉身却僵在原地,动不了,就像多年前那个晚霞满天的傍晚,眼睁睁看着母亲钻进福杰叔那间小白房。
那次过后,青华每晚早早就睡下了。
可闭着眼,眼前却一片光亮。她不由自主一遍遍去回味那个细细的吻,那条小鱼般灵活的舌,还有那张硬绷绷的窄床。福杰轻巧的动荡、輕柔的呢喃,以及身体里轻微的战栗,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这样不对,一想到福松,她便用最恶毒的语言,暗暗咒骂自己。她宁愿一切都是她不知羞耻、一厢情愿的想象。然而,没几日后那个暴雨初歇的夜晚,青华清晰地听到了细碎的敲门声。这声音不规则地夹在屋檐断续的滴雨声里,不仔细辨认,是听不出来的。毛果已经睡下了,她没有问是谁,心里打着鼓,把门裂开了。没有开灯,昏暗的天光勾勒着福杰瘦削的身形,青华什么也没说,喘息中,她看到心中那个张开的空洞慢慢收缩,直至闭合。那夜,福杰要睡在她身边,她拒绝了,她几次把他摇醒,让他回去。
这是我的家。她听见她不容质疑地说。
后来,福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总爱沿着那条人迹罕至的小道,走到那片蓝盈盈的竹林里,笼在交织的鸟鸣里,静静地等候青华。等青华来了,他们也不多言语,生怕惊扰了那些树上的鸟儿似的。踏着那个小道,他们一前一后,再返回那个没有窗户的小白房。福杰再没来敲过门了,青华让他别来,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盯着她们俩。还有,毛果对她没以前那么亲昵了,这不是她敏感,她发现,那孩子的魂被神殿场上的电子游戏机勾去了,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也不怎么去福杰那玩了。她曾扪心自问,在家庭、孩子和福杰之间,她的取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她应该与福杰早日了断了,可福杰又是照进她灰暗生活的一缕阳光,她无法想像,没有他,没有他给她的慰藉和温存,这一塌糊涂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如果不是后来那一系列事件的发生,青华不知道还会在那段关系里,沉溺挣扎多久。那个不再闪光的环,是在放尿桶的角落里发现的。起初她没太在意,捏在手里琢磨,后来突然想起生过毛果后,去上环时那个医生拿着它,阴冷的眼睛。那东西恍然变成了一枚炸弹,她一撒手扔下它,脑中一片空白。以前听说过有人为生孩子,找医生偷偷拿掉那个环,她的怎么会自己掉了呢?联想到近日的干呕,她几乎吓傻了。她想马上冲到福杰的那间小白屋,打他抓他,告诉他,一切都因他而起,他们陷进了错误的深渊!可走出院门,远远看见卫生室,看见他忙碌的身影,她又一点点泄气了。
走到街上,青华觉得虚弱、茫然,到处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怎么地,走着走着,她就走到了神殿卫生院,像有什么声音在蛊惑着她,她一步一步,挪向了那个敞开的白色门洞。但她几乎是倾着身子着逃出卫生院的。暮色悄然汇聚,天上地下,似乎张着网,等着她的进入。她一直跑啊,但她发现腿不是她的了,她像拖着两条沉沉的棍子,在高高低低地挪,在浅浅深深地挣扎。
戏班子来神殿临香街驻场演出那晚,吃过饭,青华给了毛果几元钱,让他去看戏,并叮嘱他找到姐姐毛叶,和她坐一起,千万别跟人乱跑,看了最好一起回家。毛果“嗯”了声,攥着钱,并没有她期待的兴奋,她看见十岁的毛果低着头,钻出巷子,变成一个点,融汇在暮色中。
收拾妥当,青华锁上门,从后院走了出去。但她平时那种惶然的感觉又来了,她感觉背后那双眼睛一直追着她,离她越来越近。她咳了一声,惊起一片鸟儿。那片竹林正在加速地泛蓝,美得让人心疼。她却无心欣赏它们,她脚步匆匆,敲开了福杰的门。一把玩具枪威武而自大地靠在床头,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福杰羞涩而含义不明地笑着,站了半天,突然抓住她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连好多个对不起,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那天他跟踪她也进了卫生院?她看见亮晶晶的东西瞬间占据了这个男人爱笑的眼睛,她突然心疼起来。
但福杰告诉她,他也许就要回江城了,姑父突然去世,江城的中药馆要交由他打理。开始她没有听清,或者说根本不相信她的耳朵。但他又犯了错似地,放低语速说了一遍。有一种莫名的委曲在心底升起,她告诉自己来这本就是为了结束一切的,可真正到了结束的时候,为什么又这么难以接受呢?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而可笑的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她听到她的声音在嚷:
“我做过一个梦,老天都想不到,梦里我为你生了一个孩子!”她清清了喉咙,想提高嗓门,但她发出的声音却不争气地尖细起来,“假如,假如我们有个孩子,你还会走吗?”说着,青华胡乱擦了一把鼻涕,挥手抛在空中,像在拉响一枚假想的手榴弹。
玩具枪一定是买给毛果的礼物,现在它被青华结结实实撞倒了,狠狠地砸在地上,继尔又泄气般歪倒在福杰的脚背上。青华马上就感到后悔了。她看到福杰的唇紫了,在微微地抖,但他白净的脸上,又挂起了那个她熟悉的笑—羞涩的笑,女人似的笑。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她马上改口告诉她那永远都只会是假如了,今天她身子来了,真巧!她其实也是来向他告别的,她准备搬去走马,到那个没多少人认识的场镇,做点小本生意,等福松回来。
那晚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青华忘记了,但福杰似乎一直在她耳边低声絮语,似乎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后来,他们竟依偎着睡着了。青华是突然醒过来的,她不知道睡过去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猛然想起钥匙还在她身上,毛果和毛叶说不定把神殿搜了个底朝天,在大街小巷到处找她,她浑身的汗全下来了。福杰嘴里在嘟哝着什么,青华没工夫听了,他规则的鼾声此刻也让青华气恼。跌跌撞撞往回赶时,她感觉全身发冷,双脸肿胀,大地在脚下晃荡。那片竹林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嘴脸,它与夜合谋起来,此時变成了一个似乎永远走不到头的洞穴。每走一步,青华就感觉脖子被扼得更紧,潮水涌过来,没过她的脚、她的腰、她的脖,她就要窒息了。
终于,眼前现出几缕错落的星光。
毛果侧身躺在床上,那张碎花绒毯的一角伏在他胸口,像只宽厚起伏的手掌。青华不知道毛果是怎么进的屋,钥匙明明在兜里铬着她,似乎他傍晚从未从巷子里走出去,从未去临香街看什么戏。但玻璃窗里映出的她那张模糊的脸,触目惊心提醒着青华,她不是在梦里。那张脸中央大张着的嘴,让青华不适,甚至难受。它过于过洞,像要试图吞噬这无边的黑夜。
愣了半晌,向隔壁自己的房间挪步时,青华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只有脱疆的野马般奔腾而起,向她层层包围过来的夜色,她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但少顷,缓缓侧过脸时,她嘴角升起一枚神圣而隐秘的笑。尔后,青华直起腰,将身子整个抵在门框上,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追着一声,回落下去。
皮敏,1976年出生,四川南充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四川文学》《延河》《北方文学》《青海湖》《延安文学》《雪莲》《四川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