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重生记

2022-02-26 21:21王进明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车床车工李俊

习惯了踩着点上班的车工刘,在七天隔离期结束后的第三天,居然起了个早。天色刚刚放亮,他就戴着五块钱一只的高价医用口罩向公司走去。

口罩是他上周末在石岩街道的双木林医药连锁店排队抢购的,倒霉的是他前天刚买了十个口罩,昨天手机上就出现了限制口罩涨价的消息,消息是市卫检委发的。为了确认消息是不是真的,昨天下午五点半下班以后,车工刘特意去双木林药店看了一眼,想知道他买的那种口罩是不是恢复了五毛钱的原价。

在距离药店十步之遥,车工刘发现店门右侧的玻璃墙上,原来那张笑脸形状的黄色亚克力宣传板上的内容已经不见了,黑色加粗油性白板笔艺术地写着:一元钱一只的医用口罩暂时缺货,二十五元钱一只的N95口罩货源充足,请大家放心购买。他记得昨天的内容大概是:大量出售医用口罩,五元钱一只。他N的,昧着良心发财啊!他在心里咒骂着,也没想着具体骂谁,反正就骂了这么一句。

车工刘沿着阳台山脚下的水泥路步行至公司门口,在员工入口处接受过保安员手里的额温枪测温、酒精喷壶消毒,径直来到卡房,在人脸识别机上刷了个脸,然后顺着通道上搭建的雨棚走到第二栋楼的一楼,摸进五金模具车间,生疏地找到了配电箱,合上电源总闸。黑黢黢的车间刹时亮如白昼,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车工刘最后停留在车间西南角一台卧式车床跟前,心疼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凉的刀架。从他回家过年到因为疫情延假,已经过去了三十七天,刀架上厚厚的灰尘一搭手就能感觉到。他没有丝毫犹豫,熟练地戴上护目镜,扣紧工作服袖口的压扣,仔仔细细地将车床周身保养了一遍,接着按下车床启动按钮,盯着车床空转了十几秒,判断声音和空转正常以后才按下停止键。车工刘操作的这台车床陪伴他整整度过了二十五载春秋。再有两年,不,确切地说是二十一个月就该和它说再见了。一想起这些,他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双眼有點发酸。

这是一台型号为C6250A的老式车床,机身的烤漆多处脱落,布满了斑驳的凹痕。车工刘对这台车床熟悉得就像是自己的身体,再小的毛病也要治好,所以机器的精度和性能一点也不差。这台车床,加工过模具车间所有五金模具的模柄、导柱、导套和圆形镶件,加工过各车间维修机器需要的各种配件,它现在和他一样,也面临着淘汰,也可以说是退休。车床左侧的待加工料架上,堆满了各种规格的五金圆棒和切口留着锯痕的方形毛料,与右侧空荡荡的成品料架形成明鲜的对比。

车工刘有个老土的真名,叫刘有才,因为车工技术一流、钳工水平过硬,先后拿过两届全市车工技能大赛冠军,所以车间里的人都叫他车工刘。车工刘今年五十八岁零三个月,高中文化,中等个子,小眼睛,高鼻梁,浑身干瘪得就像一根枯木,却能单手抓起二三十公斤的铁疙瘩,公司里了解他的人都很佩服他。他这人脾气古怪,爱管闲事,像个老愤青。模具加工车间大都是年轻人,原来有几名老师傅都跳槽去外面追高薪去了,只有他像一名钉子户,从来没有挪过窝。

平时,车间里不管大家如何精工细雕,车工刘总能挑出让你无法反驳的毛病,连车间主管赵小刚都得敬他三分。因为性格古怪,整个部门没几个人待见他,他就像一棵古槐,浑身带刺,年轻人走路也会有意绕着他的工作区。

嗡嗡旋转的车床卷起的气流拂起了车工刘额前的稀发,露出一块泛着暗青色光泽的头皮。灯光下,他就像一只弓着背的大虾,双手稳稳地把持着溜板箱,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朝阳从阳台山顶探出整张笑脸,几束红色的光穿透窗户玻璃,落在车床的棱角上,映亮了他的眼睛。

窗外,他和师弟赵小刚进工厂时栽种的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上,不断嚎叫的噪雀刚刚飞走,一帮戴着口罩的年轻人就叽叽喳喳地簇拥着,一阵风似的卷进车间。他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进门就发现了他,居然大胆地围上前来。

其中一个大嘴巴说:“哎吆,你怎么没隔离就来上班啦?”

一句话吓得刚想上前凑热闹的几个年轻人,立即后撤了好几步。

另一个人反驳道:“我们持有健康出行绿码,怕什么?你看看刘师傅,多敬业啊?休假刚回来第一天,就这么早,已经车出了四个急件,他要是再不来,咱们这个月的模具肯定不能按期交货,大家的月奖金就别想拿全。”

“瞎说,他还没过十四天隔离期呢。”

大家正在争论,赵小刚主管正好走了进来。他一来就等于摁下了上班的铃声。大家赶紧按照以往的队形,自动列成两排横队,等着开早会。

赵主管严肃地扫视了一遍队伍,心里默数着人数:二十八位,满员。躁动的队伍被他的眼神一扫,早就安静了。他首先表扬了车工刘师傅的无私奉献精神,接着特意解释道:“车工刘是当地解封后街道办开了特别证明,我们公司专门派大巴接回来的五十六名复工的员工之一,他回来前,已经进行过两次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请大家不要惊慌,也不要猜疑。疫情期间,我们除了按防疫要求做好个人安全防护,还要多关心别人,绝不能排挤和歧视。”赵主管铿锵有力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全员的士气瞬间鼓了起来。

早会结束以后,车间立刻变得热闹起来。车床、磨床、铣床、钻床、砂轮机全部运转起来,说个话都很费劲。赵主管依惯例在车间巡视了一圈,眉头舒展,感到心满意足。他感觉今天是复工以来,全员作业状态最好的一天。

目光落在车工刘身上,赵主管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收了一些。他站在距离车工刘三四步的主通道上,心里纠结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到车工刘身边,小心地说:“师兄啊,你一来就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要不我这些工件还得发外找数控车床加工,才能保证质量,你知道的,外加工精度经常不够,要你返修。”

车工刘没有接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他抬起左臂,用衣袖沾了沾额头的汗水,继续干活。只见他左手熟练地拨转卡盘,右手持铜棒在卡盘上“当当当”快速敲击了三四下,夹在四角卡盘上的45#圆钢的跳动就校正好了。那是他的绝活之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非常潇洒,仅仅用了十几秒就能达到夹装标准,要是换成别人,五分钟也未必完成。

赵主管心下暗暗赞叹,脸上显出更深的笑意,试探地继续说:“工匠精神还是需要传承,你的手艺绝不能失传,再不教出个好徒弟,等你退休以后,这台车床就会变成一堆废铁,永远停止转动,你真的忍心?如果那样,咱们怎么对得起李师傅的教诲?哎!我又给你物色了个好苗苗,你看,就是北边正在画线的那个小子,名字叫李俊,90后大学生,别看他瘦得像只猴子,人可灵活着呢,明天我就叫他跟着你,咋样,给个话?再不说话我可就擅自做主了?”

只见车工刘喉结上下蠕动,薄薄的嘴唇上下磕碰着,似乎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后来,他只是抬了一下眼皮。赵主管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开眼笑地小跑着爬上车间的小阁楼,一头钻进了办公室。

其实,自春节期间新型冠状病毒扩散以后,车工刘亲身体验到了政府对民众的贴心,专车接送,特殊防护,使他能够平安返厂,正常复工,他深受感动,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国家力量的强大。他决定从改变自己开始,发挥大工匠的作用。

模具车间里的人并不知道,赵主管私下里叫车工刘师兄,两人都是山东籍车工李胜利师傅的徒弟。

1995年,两人高考落榜,都来到南方打工,命运也非常相似。二人同时在一家五金厂相遇,同时跟着李师傅学了三年车工,李师傅也手把手教了他们三年。三年之后,年满六十岁的李胜利光荣退休了,在返回老家前,他托人介绍自己的两个得意门徒进入了街道办的兴旺五金公司,算起来已是二十五个年头,这些年,师兄弟两人的根一直扎在兴旺五金公司。

赵主管刚回到办公室,车间里就开始炸锅了。“这个赵主管,真不是个好鸟,容不下大学生,还在玩借刀杀人计,这回不知道又看谁不顺眼了,硬要介绍给车工刘祸害?去年车间特招的三名大学生,两人跟他学习车工技术,没多久就被他逼走了,明天估计剩下的那个瘦猴又要倒霉啰?”

听的人添油加醋地说:“我觉得趙主管是嫉贤妒能,上面怎么就是睁眼瞎呢?这次绝不能让他继续搞下去。”

第一个人接茬道:“车工刘不就获得过两届全市车工技能大赛冠军、一次区上的大工匠称号吗?牛逼什么呀!老子以后也要弄几个这样的荣誉,你看现在,数控车床、电脑锣那才叫厉害,靠人操作车床的时代早就过时了,再过一年多,车工刘一退休,估计车间就会购买数控车床。”

第三个人声音沙哑的反驳:“也不能这么说,外面订制的导柱、销钉、模芯大部分是数控车床加工的,精度根本满足不了咱们精密模具的要求,交回来的配件还得靠车工刘,夹在车床上抛光打磨、车刀过上一遍才能合格,要不他凭什么那么牛逼?你们没看见,每次赵主管跟他说话,没见他吐过一个字,平时他和咱们讨论起钳工技术、组模技巧来,一点也不含糊,不佩服还真不行。”

“说的也是,要是他没有一手绝活,估计早就被赵主管打入了冷宫,哪里还有牛逼的资格?”第一个人说。

第二天一上班,大伙发现李俊果然跟着车工刘开始学习车工技术。所有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在大家眼里,像这种倒霉的事谁都怕粘上。如今,因为种种原因,全球经济受到很大影响,一些企业正在面临着生存困境,暗地里早就出现了变相裁员现象。谁要是跟了车工刘,如果受不住他的臭脾气,就算离开公司,又能上哪里找这样的好活呢?打工人出门在外,拖家带口闯世界,谁不指望着公司兴旺发达,谁不期盼着公司能平稳度过眼前的经营困境呢?

再说李俊,自从做了车工刘的徒弟以后,整天在车床前忙得汗流浃背,有时候连一口水也顾不上喝。

车工刘也没有闲着,总爱叉着双手,寸步不离地守在李俊身旁,瞪着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徒弟。李俊操作稍有差错,车工刘就会大声提醒,严厉程度令车间里胆小的人心惊肉跳。有一次,李俊用错了材料,车工刘生气地当着车间同事的面,从车床上卸下那截毛料,直接丢在地上,差点砸到李俊的脚指头。

面对师傅,无论他发多大的火,李俊总是默默地承受着,没有一句反驳。那些以往受过车工刘刁难、责骂,早就对他心怀不满的老员工,越来越看不惯车工刘这种粗暴的授徒方式,暗地里都骂刘主管不是个人,是一头冷血动物。

“你说,哪个大学生能受得了这种苦呀?我心里就是不平。”有人发泄着不满的言论,私下里还有人撺掇李俊找老板投诉。

开始李俊还真动过这种脑袋短路的念头,后来仔细一想:毕竟是自己犯错在先,怎么能怪师傅呢?再说,师傅这样做还不是想让他少出些错,能尽快学到一流的车工技术。严师出高徒的道理他当然懂得。

想明白这些道理以后,李俊开始认真研究起师傅来,他把他的脾气、个性、嗜好全部摸了个透。他认真琢磨,细心观察,师傅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眉毛一跳,他都能瞬间领会到师傅的意图。这种主观上的改变,使他对师傅越来越感兴趣,对师傅的手艺更加佩服。时间一长,李俊的车工技术开始突飞猛进。

这一年十月,公司业务部紧急空运至美国的一百个外加工电机转子仁外径尺寸比标准偏大了0.03mm,技术部门没有合适的返工方案。退回原厂家返修,时间来不及,本厂返修,没有专用设备和专业人员。老板召开了技术研讨会,赵主管也参加了会议,他也想过用车床加工的方法,但是客户对轴心的光洁度有特别要求,利用车床加工轴心就会被夹具刮伤,安装在电机上容易导致杂音,大家都无计可施,老板也急得团团乱转。

车工刘获知这个情况以后,一把揽过了这个瓷器活。他亲自指导李俊将标号2000mm的砂纸按照轴心外径尺寸剪裁成长方形,裹在轴心周围,然后再将裹着砂纸的轴心夹在车床上进行车削加工,这样完全避免了轴心被夹具刮伤的难题。

为了抢时间,车工刘命令李俊在返修第一个转子仁的过程中,一次手动进刀0.05mm,以后每加工一件产品,递增进刀0.01mm。按照理论,李俊校准刀具之后,自认为第一次只能进刀0.03mm,后续要根据工件加工后的实际测量尺寸确定进刀尺寸。如果直接按照师傅的要求,第一次就贸然进刀0.05mm,转子仁外径尺寸肯定会被过量加工0.02mm,返修出来的产品就会变成报废品,所以这次他死活不肯多进刀0.02mm。

师傅被李俊的倔强惹得火冒三丈。他一把抓住李俊的手,强行进刀0.02mm。师傅的反常举动吓得李俊浑身一抖,哪敢再争一二。师傅的手像一把大力钳,抓得李俊手上的骨头都快碎了,疼得他眼泪都掉了下来。

令李俊想不到的是,经过测量,师傅进刀后加工的转子仁外径尺寸刚好符合标准尺寸。看到这个结果,李俊根本不敢相信,但事实如此,只能接受。后面所有的工件加工,李俊再也不敢马虎,严格按照师傅教的方法,一件一件地加工,两个小时就完成了返修工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李俊这个大学生学徒好长时间都没有弄明白。后来还是师傅告诉他其中的奥妙。原来车工刘能根据加工材料对刀具的磨损程度判断出刀具的磨损量,不光如此,他还能根据加工不同材料时铁屑的厚度、车刀与材料的摩擦音的细微变化精准计算出进刀量。这才是真正的专业技术,真正的工匠啊!李俊对师傅的经验和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李俊都会提前两个小时到车间上班。晚上工友们下班以后,他常常一个人留在车间,独立完成师傅特别留给他的训练任务以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刷脸下班。

在学习的日子里,车工刘不光教李俊技术,还教理论、方法、经验,很多知识《高级车工技术》和百度上也查不出来,但车工刘却讲解得严丝合缝,非常实用。

车工刘时常叮嘱李俊:“高效学习车工技术的方法就是定了干、马上干、起得早、干得好,说了算、跟我上、回头看、合规范。”据说,李师傅当年就是这么教车工刘的,车工刘也像师傅教他一样,对徒弟进行手把手地传、帮、带。

事实证明,李俊确实是个好苗子,是“90”后中的好材料,他不光勤奋努力,还潜心钻研,注重细节,精益求精,把师傅教授的所有技术精髓全部整理成文字资料,这是车工刘的师傅绝不能容许的事情。当年车工刘就因为记录了师傅教给他的技术要点,师傅发现以后,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如今,面对李俊记录的工匠技术精髓,车工刘猛地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徒弟赵帅帅,心里不由得疼了一下。帅帅是师弟赵小刚的独生子,这个孩子曾经是他和师弟两人的希望,车工刘从小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车工刘不敢再往下想,从李俊的身上,他总能看见帅帅的影子。车工刘思前想后,最终,对李俊精心记录下来的工匠技术精髓采取了视而不见。

一年半以后,那些高难度的车工绝活,不用车工刘指导,李俊都能独立完成,不差分毫。车工刘喜在心里,同事们看在眼里,连赵主管也开心地眯着眼睛,向李俊竖起了大拇指。

农谚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初冬来临,南方也气候变凉。在模具车间,午睡后的李俊,脑子还没有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就开动了车床。迷迷糊糊中脸上“啪”地一声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李俊扭头一看,发现师傅正瞪着一双犀利的大眼,胸脯一起一伏地站在他身后。李俊浑身一个激灵,霎时清醒过来,霎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来不及揉一揉火辣辣的脸颊,慌忙扎紧工衣袖口,端端正正地戴上了护目镜。

师傅曾经多次叮咛过李俊:“不管啥时候,只要你往车床前面一站,就必须先束紧袖口,扎好腰带,戴上护目镜。”

车工刘那一巴掌,仿佛用上了毕生的力量,声音清脆,整个车间都震动了。平时跟李俊要好的几个工友这次真的受不了了。他们情绪激动,迅速向车工刘围拢过来,喊叫着要替李俊讨个说法。在他们心里,早就把李俊当成了难兄难弟。在过去的一年里,李俊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就算你车工刘是大师父,是车工冠军,是全区工匠,也不能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欺负人啊!在这帮年轻人的眼里,这一刻,车工刘屁都不算。

车工刘被他们围在中间,李俊怎么也拦不住。一场冲突眼看就要发生了。多亏赵主管闻讯从阁楼上冲下来,好说歹说才勉强将大家劝散。

这一天,车间里的气氛与往常有些不同,大家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整个车间除了李俊和车工刘照常开机工作,另外二十六人全部静坐在工位上,就是不肯干活。过了一个多小时,公司人事部黄经理突然快步走进模具车间,爬上阁楼,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平常,极少有人看见人事经理光顾模具车间。

在下班前的兩个多小时里,先后有十几名员工被文员叫进了办公室,黄经理和赵主管一起,与他们进行了耐心正面的谈话。

车间里没有被叫到的人一下子来了力气,一个个主动地干活起了活儿。

“估计这次啊,倒霉的应该是车工刘或者赵主管,谁叫他们沆瀣一气,鱼肉咱们兄弟呢。”有人望着车工刘的后背,大声说。

“这应该算报应吧?大家实在忍不下去才联合抗议,听说再过大半年车工刘就该退休了,这次,怕是要提前退休啦!看他赵主管以后还敢不敢纵容刘老头排挤大学生?”有人幸灾乐祸地笑着附和。

那天,走进办公室接受调查时,人人义愤填膺,走出办公室时,个个满脸歉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被请进办公室的人都想知道原因,可是无论他们怎么问,被问到的人都摇着脑袋,半句也不肯透露。

又过了四个多月,春天又来了,遍地花开,阳台山上绿树婆娑,一派生机。

模具车间外最高大的那棵木棉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溜溜的枝丫上生出了稀疏的木棉花。在那棵师兄弟共同栽种的友谊树上,依稀可见当年他俩一起刻下的数字:1314。二月三十日,经济早已开始复苏,公司的经营渐渐有了起色,车工刘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车间新增的两台数控车床和两台大型车床也开始投入使用。在车工刘离开公司那天,公司老板再三挽留,希望他能返聘三年,不过,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心烦的时候,赵主管就会走出车间,仰望着木棉树,想象着花开时的壮美和不堪的往事。

十九年前,车工刘和赵小刚关系密切,亲如兄弟。后来,车工刘的妻子不幸患上了胃癌,花光了两家人所有的积蓄,终究还是因病离世,身后没有留下子女。车工刘与妻子感情深厚,遭此打击以后,发誓此生不会再娶。从那以后,师兄弟二人的关系更加亲密,车工刘把师弟的独生子帅帅视为己出,疼爱有加。等到帅帅中专毕业,车工刘就迫切地上门提出,要收帅帅做徒弟,赵小刚一家三口非常开心,满口答应。赵帅帅俨然成为师门技艺的铁定传承人。

不幸的是,在一次车床操作学习的时候,因为一把车刀质量存在问题,车刀突然崩裂,飞出的碎片插入了帅帅的眼睛,导致右眼失明。事故发生以后,师兄弟二人表面上并没有反目成仇,但是昔日的关系一落千丈,两家人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车工刘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师弟的儿子,整天处在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之中不能自拔,从此也不敢再收徒弟。因为长期精神压抑,车工刘因此落下了一个怪毛病:每次只要看见师弟,他就喉结发颤,舌根生硬,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后来四处求医,但医生都表示没有见过这种怪病,根本无法下药,只好不了了之。

赵小刚带着悲痛,强打精神来到车间,却不敢操作车床。每次只要靠近车床,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只血淋淋的眼睛,根本无法正常操作,最后只好放下师门手艺,转岗做了车间管理工作。

两年以后,赵小刚由一名小组长提升为车间主管,他早已放下当年的伤痛。而面对生活,车工刘却始终走不出来,整天郁郁寡欢,对谁都浑身带刺。

其实赵小刚只比师兄小了九个月。眼看师兄面临着退休,而师门手艺却得不到传承,赵小刚不得不硬着头皮,软磨硬泡,劝师兄重新授徒。车工刘拗不过师弟,勉强答应收徒,但要求却很苛刻,新徒弟必须是大学生,还要肯吃苦,不怕累,受得了他的臭脾气。

赵小刚思虑再三,最后与人事部黄经理达成一致,特意为模具车间招聘了三名具有机械专业知识的大学生,立志要将中国的车工技术发扬光大。三个多月下来,有两名大学生因为吃不了苦头,受不了委屈,先后离职而去。庆幸李俊刻苦好学,进步神速,令车工刘非常满意。那天下午上班,车工刘看见李俊操作车床时未戴护目镜,没扎袖口,十九年前那场血淋淋的场面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使他血气上涌,瞬间失去了控制,忍不住冲上去抬手给了李俊一巴掌。那是车工刘这辈子唯一的一巴掌,那一巴掌如一把利劍,永远悬挂在徒弟的头上。

一只噪雀从高大的木棉树上划过,一路尖叫着向阳台山方向飞去,独特的啼叫惊醒了沉思中的赵主管,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伸出右手将挂在下巴上的医用口罩向鼻梁上方扯了两下,然后伸出拇指和食指把口罩的上沿捏成鼻梁的形状,这才踩着轻快的步子返回模具车间。

车间里,三台普通车床,两台数控车床都在有序地运行。忙得满头大汗的李俊,迈着轻快的碎步,在五台机器之间穿梭,教授徒弟学习车工技术。他整理的那本《工匠技术精髓》被公司老板安排专人装订成册,悬挂在模具车间的每一个岗位上方。

王进明,1971年出生,甘肃镇原人,现居深圳。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小小说月报》《黄河文学》《散文选刊》《当代小说》《人民铁道报》等报刊,连续两届荣获香港工人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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