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在我·刘兰芳

2022-02-26 11:15张晓琴
延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庆阳香包母亲

张晓琴

《非遗在我》莫言/题

第一次去刘兰芳①家是清晨。她穿一身镶着深枣红边的藏青色香云纱旗袍,站在青砖古瓦的门口,目光温暖,与其时的阳光一起让人有种进入另一时空的感觉。

她家院子是二进院,穿过门厅,头顶传来嗡嗡的鸣声,这声音显然由无数个轻鸣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一种不可侵犯的阵势。抬头看,原来是门和影壁上搭了一个大棚架,上面是长了多年的枫藤,正紧锣密鼓地开着黄绿色的小花,成千上万只蜜蜂绕着枫藤飞舞。这些蜜蜂仿佛是刘兰芳训练过的士兵,自成阵仗。

同行的人问:“它们蜇人吗?”

刘兰芳笑答:“你不伤害它们,它们怎么会伤你?秋天的时候,藤上会结很多浆果,紫黑色的,候鸟飞过时要吃,一直把浆果吃完才走。我和张仁民②想拍个照片,怎么都拍不上。候鸟警惕性很高,它们吃浆果的时候有放哨站岗的,我们凌晨就听见鸟叫了,赶紧起来,轻轻拉开窗帘,候鸟们立刻全部飞走了。后来,我们睡觉的时候就不把窗帘全拉上,留开一些,想拍它们,可是也没拍到。”

从棚架下穿过,地上放着一个古代喂马的雕花大石槽,有两米多长,里面的小锦鲤来来回回游得很快。第一道院子里到处都是花,最多的是九重葛,有的长得很大,顺着墙爬上去,玫红色的花开成了一团团火。几株月季也长得很高,头顶上挑着月白的花,让院子里有了一种静意。

一进二道院,立刻被一股凉意包围。院子中间有一棵很大的核桃树,树的枝叶掩映着一坐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小楼两侧是对称的单层房间。树下有个大圆桌,桌旁放着几把仿古的凳子。仔细看,桌面是用古代的大车轮改造而成的。

刘兰芳的丈夫张仁民从边上的房子里走出来,提着一壶红茶,微笑着说:“坐下喝茶吧。”我们就坐在大核桃树下,一边乘凉一边说话。

同行的人说:“这核桃树长得可真茂盛。”

刘兰芳说:“这树现在长得太大了。1987年6月的一天早晨,我把它栽好不久,女儿就出生了。2013年,修小楼的时候,我们把它移植过一次,伤了根,病了。我们就找人给它输液治病,后来又好了。”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看着核桃树,眼神温柔中有怜爱,还有不易觉察的辛酸,仿佛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

我看小楼时,看见了楼前的一只石狮子,有半人高,与常见的石狮子不同的是它的两只前腿长长地伸直,不那么威严,却有种坚韧。它的四周全是植物,青苔已经爬上了它的爪子。我拍了一张照片,刘兰芳停下来,微笑着看我。

第二次去她家时是傍晚。大门外,她的丈夫张仁民割了一大堆草回来,左右手各挥一把菜刀,给他们养的鹅和鸡准备食物。他一边剁草,一边和我们说话:“你住这里,人家都在忙,你一个人散步或者跑步,都不对劲,不如干点活。”

鸡的声音不大,好像在耐着性子等,而鹅在树下大声喧哗,仿佛在催它们的主人。

又一次从那密不透风的枫藤架下走过,这一次,花事已过,不见一只蜜蜂,分外的安静中仍然隐藏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兵气。同行的人在用无人机航拍,镜头里她家被茂密的植物包围,刘兰芳和我在镜头中越来越小,先是变成两个小黑点,后来就不见了。

我们又一次坐下来,在她家的大核桃树下听她讲过去的事,我们随她欢喜,随她难过。

黄昏中道别。在她家大门口,我想和她说句话,但是同行的朋友们发现了旁边大墙上她的画像,纷纷开始拍照。我也看,画像上的刘兰芳穿着枣红色旗袍,像民国时期上海的月份牌。于是,就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更多的故事刘兰芳是在锦绣坊的工作室讲的。也是清晨,隔着一张方的古桌,她对着我讲,讲的时候能看见门,有陌生人进来参观、购买香包,有她的亲人来工作室。但她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她說:“我一般说的都是对非遗的坚持和守护的成功,从来没说过受过的挫折,可能是因为太忙把它们疏忽了。但是回想起来,很多事情都是铭心刻骨的,我怕说了这些事我会哭。有些是让人感觉很屈辱的那种,我都挺了过来,把它们化成力量。”

后来,她还是讲了那些不愿讲的事,她讲的时候仍然是冷静的、从容的,我和同行的人不忍流泪。其实这个时候她也红了眼眶,大家就都停下来,平静后再继续。

回家后,我眼前不时出现她的样子,但是没有写一个字。细想一下,是没有做好再次面对那些故事的准备。一个星期之后的清晨,我起床后突然迫切地想听她的声音,想写她的故事。于是,我又回到了锦绣坊的那个清晨,刘兰芳又一次开始讲庆阳香包,讲她的人生。

人都说没喝孟婆汤的人记性好,我的记性就特别好。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三岁,但是很多事都记得很清楚。我的母亲很爱美的东西,她喜欢养花,一有闲时间就绣各种东西,做各种香包。香包可能是她能找到的创造美的唯一方式。她坐在床上做香包的时候,我就静静趴在她膝盖上看。每天晚上,我都会趴在母亲膝盖上睡着,第二天早晨醒来,她早已经下地干活了。

我父亲是陕北人,老红军,是彭德怀的手下。他从小饭量大身体好,重机枪一般人端起来打五分钟就端不住了,他能打半个小时。他参加过山城堡战役、解放兰州战役、哈达铺战役,立了很多功。我父亲很坚强,每次打完仗往往会负伤,伤好了再打。最后一次是跟马步芳的部队打,他受了重伤,被送到宝鸡疗养院去疗养。这一次,他一只胳膊受伤,动不了了,一条腿上被打进很多弹片,没有办法再上战场了。

部队领导说:“你为国家流血流汗,捡了半条命回来,以后国家要养着你。”

我父亲伤养好以后说:“我还能走路,虽然只有一只胳膊,但还能干革命,我强烈要求去搞社会主义建设。”

他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领导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领导问他想去哪里,他说银川。因为我们老家在陕甘宁边区,老人们都说天下黄河富银川。也是鬼使神差,在去银川的路上,他去上厕所,旁边有两个人在聊天,我父亲就上去问他们从哪里来。

其中一个说:“从银川来,去那里拉大米给部队供给。”

父亲问:“银川地方怎么样?”

那人说:“银川那地方啥都好,就是蚊子太大了,咬一个包肿一大片。”

我父亲的皮肤不好,蚊子一咬就红肿,有时候还发炎。一听这人的话,他立刻决定不去银川了。他又找了领导,说自己就要留在庆阳这个地方。于是,父亲就留在庆阳,做了镇原县粮食局局长。

父亲生性非常耿直,从不愿说半句假话。大饥饿的年代,父亲到处走访,发现农民没粮吃,饿死了人。有的人饿得吃树皮,去世的时候肚皮都变成了绿色。

当时和他一起工作的一个书记喜欢搞特权,每天晚上让厨师给他开小灶。有人发现以后反映给父亲,父亲开会的时候就批评这个书记了。父亲说:“现在国家在困难时期,大家应该同甘共苦,老百姓都没粮吃,你每天吃小灶,良心何在?”

那个书记当时没有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上面派工作组下来调查,父亲如实反映老百姓的情况。可是那个书记公报私仇,站起来拍着桌子说父亲胡说八道,攻击社会主义。后来,我父亲就被关了起来。这个时候,父亲已经与母亲结婚,我大哥已经出生了。父亲被关之后,我们原本红军家属的福利都被撤掉了,人们开始远离我母亲,唯恐给他们带来灾祸。父亲被关的将近半年时间里,母亲特别可怜,她没有正式工作,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养活一家老小。

父亲被地方以反革命的身份报到中央,一位首长批示的时候说:“这个同志非常勇敢,为革命流血流汗,冲锋陷阵,如果说他是反革命,我不知道谁不是?”

他用自己的党性担保,让庆阳这边立即放人,我父亲这才重获自由。他回家后把自己所有的奖章、在部队上和战友的合影全部烧掉了,说不再想任何事了。有個领导找到他说:“中央首长说你是个好同志,你还是继续工作吧,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父亲说:“昧着良心说话我做不到,跟人打交道还不如跟畜生打交道,我还是去给国家养猪吧。”父亲就真的去了养猪场。

那时候国家的养猪场都在农村,他就一直在农村为国家养猪。父亲要么很忙,要么在农村,几乎帮不到母亲。母亲生完孩子没有人照顾,自己做饭洗衣服,落下了一身的病。家里的活全是母亲一个人干,她的身体越来越差。

我的哥哥小时候很调皮,有时候还会闯祸。有一天,他把附近人家里拉粪的架子车的气门芯全给拔掉了。车子的主人是附近村庄的几个农民,他们气势汹汹地来家里找我哥哥,哥哥知道闯了祸,早跑得不见人影了。那些人很厉害,根本不理睬母亲的道歉,把母亲推来搡去。我心里着急,怕他们打我母亲,就冲上前抱住一个人的腿,那个人腿一抬就把我摔了出去。我趴在地上起不来,就一直看着他们的脸,我想记住他们的样子,长大了替母亲报仇。

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经过这一番折腾,就彻底躺下了。

这件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一定要听母亲的话。我虽然是个女孩,但小时候也没有留头发,剃着光头。因为一方面老人们说女孩子小时候多剃头发长大后头发就会长得更好,一方面母亲又要挣钱,又要带我们,根本顾不上给我洗头发、扎头发。有一次,母亲要给我们理发,姐姐稍微大一点,不愿意剃光头,一听要理发就跑了。我不想让母亲生气,就主动到门口的一个洗衣盆里把头发弄湿,然后站到母亲面前,说:“妈妈,给我剃头。”母亲说:“今天不剃头,用推子推,不需要弄湿的。说着把我拉到太阳底下,让我把头发晒干。”

姐姐小时候也比较调皮,有一次,竟然把母亲刚缝好的被面上的一朵花给剪了下来。母亲把姐姐和我都打了,我很委屈,但是心里仍然想着不让母亲生气,只是流眼泪,没有哭出声来。第二天一早,我一醒来就赶紧去看那被面上的窟窿,谁知母亲夜里把那朵花找出来,重新织绣到了原来的位置。我想问母亲怎么做到的,可母亲早就出去干活了。

到了后来,母亲病重,父亲就带她去西安治病。庆阳离西安近,看病首选西安。母亲去了西安后,我每天端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面,心里数着日子,每天晚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幻想。就这样,我从小就习惯了幻想,后来也一直对生活充满幻想。

母亲去的时候是走着出门的,回来的时候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母亲被查出癌症,做了手术,不能下床了。母亲的身体成了这样,一大家人在城里生活费用也比较高,父亲迫于无奈就带着我们一家到了养猪场,这样既能养猪,又能照顾母亲。这个时候我已经三岁了,我记得特别清楚,母亲瘦得皮包骨头,在炕上躺着。哥哥姐姐经常出去玩,我从来不去,只是守着母亲。她做完手术后大肠从肚子里引出来,接着一个碗。大小便都只能在炕上。我太小了,都够不上炕,就用双手把那个碗递上去,等母亲大便完之后再把碗轻轻地端下炕,生怕那碗扣在自己头上。然后轻轻地端出去倒了,涮洗干净后蹲在炕前给母亲作伴。整个过程中,我们母女两个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大气都不敢出,对于常人来说那么简单的事,在我们这里显得特别艰难,毕竟母亲即将灯油耗尽,而我才只有三岁。

有一天,天很热,好像刚收完麦子,我还是那样蹲在炕前给母亲作伴,母亲却说屋子里有鬼怪。我看不见,既担心又恐惧。那天晚上,母亲就去世了。我当时太小了,不知道人去世了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母亲躺着,就觉得母亲还在。直到母亲下葬以后,我才惊觉再也见不到她了。按照当时的风俗,母亲的遗物一样都没有留下,全部烧掉了。

母亲去世后,我们活得更加艰难。有一天,父亲说带我们兄妹四人出去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着他走。因为父亲忙,大部分时间不在家,所以他说带我们玩我们都很高兴。我们随着父亲走到了一个非常陡峭的山上,山的一边是悬崖。我们在他周围玩耍,他背对着我们坐在悬崖边。坐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吼起了秦腔:“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上娇儿小沉香,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你母是……”然后哭了起来。父亲一哭,我当时就愣在那里了。我虽然年龄小却是我们兄弟姐妹里最有心的一个,从小善于察言观色。我一看父亲哭了,就马上不玩了,轻轻走到父亲身边给他擦眼泪。父亲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带着我们回家了。从那以后,我就更加听话,从来不惹父亲生气。

多年之后,我问父亲:“您还记得那一次带我们去山崖吗?”

父亲说:“记得。那一天我差点做了一件错事。为给你母亲看病,我背的债太多了。你母亲走后,我觉得活不下去了。我一个残疾人,很难养活你们几个,就想把你们几个先扔下山崖,自己再跳下去。那个地方是我之前就看好的。”

父亲说的时候很平静,我也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那天父亲在崖上唱的是《二堂舍子》中的戏文,情节不同,但失去妻子的凄惶和准备舍子的心情却是一样的。后来的很多年,不管在哪里,在什么场合,只要听到这段苦音,我就会想起父亲带我们去山崖的那一天,心口立刻像有人拿刀在扎。

小时候粮食限供,父亲一个月三十斤,哥哥三十斤,姐姐二十多斤,我十五斤,弟弟九斤。我们都在长身体,这点粮食根本不够吃。母亲去世后我们在农村生活,父亲总是想尽办法让我们吃饱。他让我们四个捡麦穗头,捡回来用棒槌把麦粒槌出来,再用簸箕簸出来,积攒到一定数量后到村里的磨坊里去磨面。我捡麦穗的瓦缸每个假期都是满满的。麦子熟了之后先是生产队收割,然后生产队捡好几遍,我们学校里同学再去捡一遍,等轮到我们时,可捡的麦穗其实不多。大热的天,中午从来不休息,我会走很远,走很多地方,我要把瓦缸捡满,让父亲高兴。

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父亲买了一只奶羊。我还记得羊奶的味道,很好喝。父亲一边工作一边养活我们四个,经常顾不过来。后来,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就把我们四个拉在架子车上,送到姨娘家寄养。我们整整走了一天才到姨娘家。那只奶羊就拴在架子车后面,跟我们一起走到了姨娘家。当时姨娘家在农村,粮食根本不够吃,顿顿吃的都是高粱饭、黄米、黑面馍。

父亲每月把家里唯一的一袋面粉拉到姨娘家,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吃到过,因为他们家也有孩子,加上我们几个,人口多,粮食少,只有过年的时候和来客人的时候才能吃到白面。那只奶羊的奶,我们在自己家还能喝到,在姨娘家也喝不到了,他们把羊奶全喂了猪,说这样猪长得好,卖的钱多。我们小孩子要放羊,回来后挤羊奶,挤好后倒到猪食槽里给猪吃。在姨娘家,我的哥哥姐姐大一些,反抗力强,姨娘嫌他们调皮就不要他们了,他们就早早回家了。弟弟当时太小,没多久也被父亲接回家了。而我因为听话,反而在姨娘家待了整整三年。

后来要上学,就回到了西峰市。父亲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们。父亲是个军人,从不让我流眼泪,我在外面被别的孩子打了回来不能给他告状。他的要求是,有人打你,你必须还手,你第一次打不过,第二次必须打过,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人欺负。可是我小时候胆小,根本不敢打人,挨了打回家也不敢说。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有个男孩跟在我后面,我走一步,他就在后面踢我屁股一脚,然后我拖着鞋往前跑一会儿。之所以拖着鞋,是因为母亲去世后沒有人及时给我做鞋,我的鞋破得没有后跟了,只能拖着走。我不知道的是,父亲正好开完会,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跟着。父亲一直跟着,最后跟到我们家门口,他把自行车一放,跑起来,一伸手扶住我家墙头,翻了过去,墙那边就是那个男孩家。我家墙至少有三米高,他就这样一跃而过。他当着那个男孩家长的面,把他打了一顿。然后说,我这没妈的孩子,谁都不许打。然后回到学校里告诉其他人,我这没妈的孩子,不许你们任何人欺负。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挨过打。

父亲请了一位账房先生给我教算盘,我学得很快,而且记得很清楚。我七八岁就开始给家里买东西,父亲把钱给我,让我给家里买生活用品。有一次,买东西的账里有一分钱算不清楚,没法交代,我愣在那里。父亲给了我一巴掌,一下子把我打出几米远。我赶紧爬起来,也不敢哭。父亲说:“这一巴掌你一生要受用,今后假如你到银行工作,丢了钱是要被判刑坐牢的。”

从那以后我算账就算得特别清楚。年轻时,我的记性特别好,一个月以前算过的账我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人是穿什么衣服来的,和什么人一起来的,付了多少钱,甚至连他们给的钱的面额都能记清,十块的几张,五块的几张,几毛的几张。现在要记这么清是不行了。

父亲一忙,我们就去外婆家。在外婆家,看得最多的是外婆做针线,她也允许我用她的针线和布料。八岁那年,我第一次做成了一双鞋垫,忐忑不安地拿给外婆看,外婆夸我做得不错,并开始正式教我绣制香包。现在回想起来,外婆的鼓励对我很重要,让我有了做香包的信心。

香包本是儿时的一个小爱好,多年坚持下来,竟成了我一生的事业。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学的最好的是语文。我对古汉语特别感兴趣,喜欢文言文。每学期语文书一发,我就一口气把所有课文读完,遇到喜欢的就主动背下来。现在,我发朋友圈都是用繁体字。当时偏科太厉害,加上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师资力量薄弱,没学过英语,文理没分科,到了高中以后,很多课程都不学了,高中毕业就没考上大学。我又到肖金中学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考上。复读的时候我认识了仁民。我们当时是冤家对头。他是班长,最瞧不上我这样的城里女孩,更何况我留给他的印象是比较厉害,有点野。我们庆阳是个比较传统的地方,女孩子要给人留下温柔的、文静的印象,而我恰恰相反。有天晚上,教室里的一只日光灯坏了,一闪一闪的,没有办法看书,大家都不作声。这只灯正好在我头顶,于是,我跳上桌子,把启动器拧了一下,灯就亮了。这个举动让他们所有的农村男孩更加坚定了对我的看法,他们觉得一个女孩子,当着那么多的人敢上桌子修灯,一定是很野的一个人。仁民给其他男同学说:“刘兰芳是个厉害人,将来千万不敢娶她,谁娶她做媳妇,肯定挨打。”谁都没有想到,后来娶我的人是他。

1983年,我复读后在家待业,待业期间我一直在学习。1985年,我终于参加工作了。说来也怪,我不聋不哑,却进了一个聋哑人厂子工作,在这个厂子里当电焊工。先是实习,三年以后转正,转正后还做了个班长。后来厂里的老同事得知我开始绣制香包后都很吃惊,其中一个还说:“刘兰芳,你原来拿焊枪的手现在要拿绣花针了,啥感觉?”我说:“差不多呀,都要心细。”其实,我从八岁起,就一直在绣制香包,从没间断过。在聋哑厂里,我的收获之一是学会了手语。一开始和工友们交流很困难,慢慢地,就没有任何障碍了。我在聋哑工厂一干就是十七年。

我跟仁民之间的缘分是从待业的时候开始的。他考到了陇东学院,那时候叫庆阳师专,学的是外语专业。我为了参加就业考试,请高中班上几个学习好的同学来给我辅导,结果来了一大拨同学。来的人太多,没有办法辅导,大家就说说闲话。后来,其他人都走了,剩下我们两个,双方都觉得很尴尬。慢慢地,我们的事情就有点眉目了。他舅舅和我舅舅都在西峰邮电局工作,就按我们本地风俗做了媒,我们这事就这么成了。

仁民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善意的人,热爱自然,喜欢种树养花,凡是有生命的东西他都特别敬畏。这样一个人让我很放心,很有安全感。

张家是一个大家庭,由大伯当家,大伯是爷爷大哥家的儿子。这个大家族兄弟姐妹有好几十个。每天三个妇女轮换着在厨房里做饭,从早到晚一直在做。我公公是一个志愿军人,1951年,他和五叔一起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战场抗美援朝。他是个医生,在战场上主要救治伤病员。战争结束后,政府给战场上回来的人安排工作。我公公回家探亲时,大伯给我婆婆说:“你这家人多又没有男劳力,要是还能吃上饱饭,大家也对你们另眼相看。”我公公听到这话就回农村务农了。

后来张家的家庭成分定成了反动富农,在农村受了很多罪。为什么是反动富农呢?因为一件荒唐的事。有一天,大伯在外面捡到一个手榴弹,他觉得很有趣,就拿回家放起来,后来也就忘了这事。过了些年,有人来我们家抄家的时候,把这个手榴弹翻了出来。他们问我大伯为什么要留这个东西,大伯说不出理由。他们说大伯留这个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大伯有口难辨。他们找来了全村的人,也有民兵,让人把这个手榴弹拉开扔出去,等着爆炸,结果等了很久都没有声音。有个胆大的民兵走过去检查,发现是个教练弹,根本不可能爆炸。即便这样,我们家还是被定成了反动富农,因为大伯是家里的大掌柜。

结婚后,我们的负担很重。公婆都在农村,公公双目失明,婆婆也遭遇了意外。有一年发大水,婆婆去救八十多岁的奶奶,谁知一个铁锨掉下来,把婆婆的脚筋给铲断了。家里还有一个小时候掉进井里摔坏脑袋的小叔子,这个小叔子和我同岁。这样的家庭,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仁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所学校教英语,为了补贴家用,他就养长毛兔。他不仅兔子养得好,还能给兔子看病。家里没有地方,他就在学校养兔子。后来学校领导说他不务正业,把他发配到很远的山里了。他一走,就没有人照顾家里的老人和小叔子了,所以一心想调回来。没想到往回调的时候特别难,我们找了一些人帮忙,好不容易一个附近的学校给了他一个试讲机会。他课讲得好,学校同意录用,但说需要教育局同意,我就去求局长。当时我们的女儿很小,我只好一手抱着女儿一个手拎了个西瓜,去局长家里给人家說。家里困难,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好在那位局长的老婆非常通情达理,她对我很客气,还包了饺子让我女儿吃。局长听我说了家里的情况后说:“那行吧,让他回来教书。”仁民就赶紧办调动手续,商调函发了,人事档案也到西峰了,教育局长却换人了,原来的学校没办法接收仁民了。怎么办,也不能再回去,必须找个单位把档案落下,其他单位我们又不熟悉,就把他安置到我们单位,他到我们单位不久,我们都下岗了。

下岗以后,我们一起蹬三轮车卖过菜,卖菜的时候,看见一些卖旧物件的,就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收回来。除了卖菜,我们还包过荒山,搞过养殖种植。后来我们也搞过餐饮,为了把餐饮搞好,我自学成了厨师——压力太大了,家里有那么多人眼巴巴等着我们。我和仁民做过很多努力,尝试过一些路子,最终还是走上了香包绣制和香包文化传播的道路。

我和仁民都喜欢艺术,也都喜欢看连环画。在搞餐饮的时候,有一天看到贺友直画的一幅画,让我特别动心。画上是一对农民夫妻在吵架,我当时觉得画得特别好,就收回来了。从那以后,我们开始收藏连环画。那时候连环画还没有市场,没有买卖和收藏的。我们收藏到的连环画,有的没花钱,有的是花钱买的。一开始是碰到什么收什么,后来就问来餐馆吃饭的人哪里有好的连环画,打听清楚了,我们就去收。时间久了,收藏了很多连环画。当时好多连环画都是非常知名的大画家画的,有华三川的、贺友直的,有刘继卣的,他们画得都特别好,让人过目难忘。

1997年的一天,我和仁民看到一张小报,报上说上海有一个连环画收藏展,还有拍卖会。我们就带了贺友直的线装版上下册《山乡巨变》、刘继卣的四条屏年《大闹天宫》去参展。没有想到,我们一到会场就被人围住了,我们庆阳干燥,这些东西保存得比较好,品相也比较完整。《大闹天宫》四条屏卖了八百元,线装《山乡巨变》卖了一千两百元。我们根本没想到自己收藏的东西这么受欢迎,对收藏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回来以后,我们在庆阳做了一场收藏展,其实就是在文化馆的院里挂了一个横幅:“迎香港回归,呼唤优质儿童读物再版”,因为那时候连环画已经不再出版了,取而代之的是动漫小画册。

这场收藏展本身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但是,收藏展上来的一个人却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一个很瘦小的老头儿。他什么时候来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蹲在展出的连环画册前不走,太阳下山了还蹲着。

我觉得这个老头儿很奇怪,就过去问:“请问老师,这个时间您还没走,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站起来看了我们一眼说:“年轻人,你们这么喜欢收藏,为什么不做我们庆阳本地民俗的收藏呢?”

我说:“老师您为什么这样说?”

他说:“我叫王光普,是一个胃癌晚期病人,胃已经切除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的胃只能靠流食生活,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一辈子在做民俗收藏和研究。”

我们一听这话就赶紧收摊,并问他:“王老师您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他说:“我家里有我一生研究民俗的手稿,还有一些书籍,我给你们,你们先去学习研究。”

我们立刻跟着他走。到他家时天已经黑了。他家在离我们不远的广厦新村,是一套小楼房,满屋子都是书。

他说:“这些东西全给你们,但不能白给。”

我们立刻回家想办法。当时也没什么钱,虽然一直收藏,但不太懂,也不太在行。翻遍家里,觉得有两样东西最值钱。一个是鎏金的菩萨像,应该是明代的;还有一个六娃闹春的铜像,也是老的。我们拿上这两样东西,又拿出我们身上仅有的三百块钱去找他,他同意了。于是,我们蹬着三轮车,拉了三趟,把他所有的书和他手绘的一些稿件、理论研究的手稿全部拉回家了。然后,我们一头扎在书堆里,每天如饥似渴地看。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民俗文化是有记忆的,小时候母亲做香包的那些场景一下子又重新出現在眼前了。我终于明白,自己真正喜欢干的、想要干的事是什么。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我们骑着摩托车去集市上收老的刺绣物件,当时除了王光普老师外没有人收这些,我们就到处收,用心地收。收回来后学习绣制。很多老百姓来让我们收他们的东西,他们说:“这东西都没人要了,你们还收。”

当时收的东西全是给了钱的,没有一件不给老百姓钱。不知不觉,我们一收就是十几年。餐饮不做了,我经营了一个画廊,收售字画的同时收藏香包,收来的东西不需要的就出售,以藏养藏。

我们收了很多绣制品,有各种香包,有绣花鞋垫,一共有六箱。这些香包全是手工做的,有的精致好看,有的也一般;有一些老物件,有一些新做的。新的有我自己做的,也有别的老师做的。

2002年春天,我带着这六箱东西去上海参加了一次民博会,经历可以说终身难忘。出发前,我没有路费,就到处问人借。没有几个人愿意借给我。有人说:“你一天到晚不好好干活挣钱,就知道收东西,借给你的钱啥时候能还?”后来,毛毛角角一共借了三百块钱。我精打细算,觉得肯定够花了。当时从庆阳到西安的汽车票是八块五。我到西安后带着六箱货到了火车站,火车站上人多,比较乱。因为没有钱,我就自己搬货,一箱一箱搬下来放在那里准备托运,但是一转身六个箱子全部不见了!

我当时完全傻了。这些东西值一万块钱左右,货丢了,我就要遭受巨大的损失。货就是在铁路工作人员的桌前丢的,他坐在椅子上打盹睡觉。

我很着急,问:“同志,请问您看到是谁把我的箱子搬走了吗?”

他一直躺着,闭着眼睛不理我。

我急了,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我说:“你得告诉我我的箱子哪去了,我来你这儿发货,货在你眼皮底下丢了,你一定知道我的箱子谁被抱走了,你没负责任!”

他一看我眼睛红了,要和他拼命,就说:“你先把我松开。”

我把他松开后,他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打完后,六个箱子由六个不同的人抱着,从几个方向回来了。

我说:“现在当着我的面,你给我把货发了。”

他没再说什么。就这样,我的货终于发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我去提货的时候又交了些钱。提完后我觉得自己的钱不够花了,就还是自己搬货。我把第一个箱子搬出去以后叫了一个面包车,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地方,也告诉他还有五箱货。司机要价三十块。

我说:“我从庆阳到西安才八块五毛,你这点路要三十块太贵了。”

司机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就走了。”

一听这话我赶紧搬货上车。

到光大会展中心,感觉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我也姓刘。会展中心那么大,

所有参展的商家都是用将近二十米长的大卡车拉货,卸货都是用起重机。每一家都把五六个展位连起来,又是橱窗又是灯光,最后把货摆进去,特别专业特别漂亮。只有我是一个人,带着六箱货,关键还没有展位。我哪里知道展位要提前一年预定,而且一个展位要五千块。五千块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当时就傻眼了。我在会展中心大门前犹豫着,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五点半了,要闭馆了。我到上海没有顾上吃饭,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厚,脱掉外套,里面的衣服比较破旧。去上海的时候是三月份,庆阳还很冷,而上海已经很暖和了。一急,浑身的汗就流下来了。眼看着工作人员哗哗地往下拉卷闸门,我那六个箱子在一个卷闸门的门口。他们往下拉门的时候,我急了,一只手顶着门,一只手把六个箱子往进塞。

那时候的人都比较憨厚,一个工作人员说东西可以先放着,但是想展出还是要有展位。我问要展位该找谁,工作人员说让我去光大酒店找他们的负责人。我就去了光大酒店,里面很豪华,第一层是这次活动的接待处,坐着几个人负责报到。旁边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家,说着各种外语,我一句也听不懂。第二层上有一个乐队在演奏,第三层上有一些人坐着喝茶喝咖啡谈业务。这样的场景我只是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现在身处其中反而觉得很难过,感觉自己非常渺小,穿得也很寒酸,但心里还是想着两个字:展位。

站在一楼大厅里,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有一个负责报到的大姐看到我这个样子,就主动过来询问情况。她说:“你坐在这边等吧,负责人来了我告诉你。”

我坐下后听她和一个外国人说话,但是也听不懂,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直到晚上十二点的时候,那位大姐把我摇醒,说负责人来了。我一看,是个女同志,三十多岁,穿得很时尚。她都已经进电梯了,我赶紧跟上去,来不及说话,急急忙忙把她从电梯里拉出来,她被我吓了一跳,我自己也很紧张。她诧异地看着我,我告诉她我是谁,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

我说:“对不起,我实在是太着急了,我等了你整整六七个小时。”

她吃惊地看着我。

我比划着说:“我找您想要这么一点点的地方,能够把我的香包展出来,就这么一个要求。我现在没钱买展位,但是我香包卖了钱就立刻给你交钱,我一定交。”

她说:“行,明天早上九点半你到会展中心门口来找我。”

我到上海没登记宾馆,为了省钱,就又回到会展中心,在台阶上铺了个纸箱,躺下睡觉,其实也睡不踏实。到了早上六点,我站在门口等的时候,发现布展全部完毕,九点,开幕式都开始了,也没有见到那个负责人。我一想,九点开幕,让我九点半找她,肯定找不到了。我就进去挨个问参展的商家,看他们能不能给我一小块地方,找了很多家,他们都不愿意。最终找到一个甘肃酒泉夜光杯厂的老乡,同意给我挤出一小块地方,只问我要五百块。我知道人家要五百块已经非常照顾我了,就说卖了香包,第一时间给你五百块钱。人家只是笑笑,没多说话。我挑出一些自己觉得好看的香包挂在展位上。这位老乡的展位挨着走廊,我就把那六个箱子并在一起放在走廊边上,上面铺块布,又挑了一些鞋垫在最前面放了一排,后面放了些香包。

第一次站在那里卖东西,我还有些害羞,不敢讲,也不知道怎么讲。一直到中午,没有人买我的东西。好多人会看一眼,但是不认识,就问我是什么,我说香包。我觉得很奇怪,香包在我们庆阳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都喜欢,上海人怎么不认识。到了十二点的时候,还是没有人买我的香包。我急了,心里首先想的是必须给人家五百块展位费。焦灼中到了下午两点,我想,不介绍香包是卖不出去的。于是,有人来问,我就立刻讲,讲香包是用来干什么的,手工是怎么做的,连比划带讲。大概快三点的时候,有一个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妇人远远看着香包走过来了,旁边有一个中国小姑娘,像是个翻译。我心里有些激动,终于有人来了。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欧洲人,不知道是哪国人,说什么语言,就只是对她微笑。翻译也不知道香包是什么,但似乎用英语解释了一下。那位妇人仍然微笑着看香包,给人感觉很慈祥的样子。她问这香包是怎么做的,我磕磕巴巴地说是手工做的。她开始微笑着挑鞋垫,一边挑一边说:“Beautiful,Beautiful。”这句我听懂了,仁民给我教过。她在夸赞我们的东西漂亮,我心跳得有点快了。她一口气挑了十五双,问:“How much?”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想想鞋垫一双最贵的是三块五收来的,但这么远带来,受了这么多委屈,上海的东西又这么贵,就要十五块吧,十五块差不多。小姑娘翻译给她说一双十五块钱,一共二百二十五。她笑着点点头,给我付了钱。小姑娘悄悄用汉语给我说:“你要的价便宜了。”可我已经很开心了,拿着二百二十五块钱,眼泪刷刷的往下流。一下子想了很多:这儿是有香包市场的,今天晚上能吃饱饭了,也有地方住了……总之,我有信心了。又想,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人们看到我叫卖的样子也不会笑话我,再说了,即使笑话又怎么样。

其实,就在那个外国人挑东西的时候,展位前已经聚了很多人,他们开始陆续买香包了,因为不认识,不了解,我就一边卖一边讲。一会儿下来,就卖了一千七百块钱。我第一时间给卖夜光杯的老乡交了五百展位费,他笑着收下,什么都没有说。我的心一下子安了。他带着两个人,三人一起销售夜光杯,也销售得不错。我们都很高兴。我开始大胆地跟人讲我们庆阳的香包和香包文化,讲五毒香包如何用来辟邪,讲香包的绣制工艺,一天下来,我的嗓子哑了,不能说话了。

闭馆后,我就近找了一个招待所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会展中心,用沙哑的嗓子继续讲。有很多人来买香包,也有很多让人高兴的消息。

有人来问:“你这个东西我要一百个,有的话我们马上签合同。”

有人问:“你后续要加工一批什么东西,我们要预订。”

也有人问:“你有没有注册公司?”

我那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注册公司,就问:“你买我的香包,怎么还要我注册公司?”

对方说:“你不注册公司,我怎么跟你签合同呢?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去帮我做订单呢?”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信号,香包有市场,我回去就要注册公司。这时候来了一个男士,给了我一张名片,说他是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姓何,是个所长。个子很高,五十岁左右的样子,长得很帅气。他说:“你这些东西走的时候要是卖不完就来找我。”

到第三天撤展的时候,我已经卖了四千多块钱,来的时候带的货剩了一半。我走出会展中心,来到一个投币电话亭前,但是不知道怎么用。我想找个人帮忙,就站在那里等。看到成年人也不敢问,等着等着,过来了一个小女孩。

我说:“小妹妹,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她说:“行,阿姨我可以帮你。”

我就给她一块钱的硬币,当时我们庆阳人都不收硬币,但是这个电话却只能投硬币才能打。她把硬币投进去以后,我给她何所长的名片,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

我拿起电话,问:“请问您是何所长吗?”

对方说:“是。”

我说:“您在会展中心说我的香包要是卖不完,让我来找您。您说的话还算数吗?”

他说:“算数,你来。”他还告诉我坐几路车,在哪里下。我一下子松了口气。

当时我一个人,有自己的包,还有三个箱子,两只手怎么也提不上。我就把包斜挎在身上,把一个箱子用绳子拴着挂在脖子上,两只手各拎一个箱子,挣扎着走到公交站前。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看到我东西太多,就下来帮我搬上车,到地方了又帮我搬下来。然后我用先前同样的方法,走到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门口。门卫看着我的样子,吃惊地问我找谁。我就把名片給他,他给何所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何所长带了几个女同志出来,帮我把东西拿进去了。

进到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后,我发现他们竟然在一个白色的小洋楼办公,楼不高,但是恢弘华丽。院子里像个美丽的公园,到处都是鲜花,有流动的水,里面有金鱼。我的眼睛都看不过来,我一边走一边看,为这个所的环境而惊讶。后来,有了网络,我一查,才知道那里是很有名的地方。这个所的办公地点新中国成立前是法租界公董局总董官邸,因为造型有点像白宫,被称作“上海小白宫”。东西拎进去后,何所长给了我一瓶纯净水,说:“你坐这里休息,箱子里的东西我让他们打开分类统计,他们清点好数字,你在上面标个价格就行。”

我因为穿得太厚一直流着汗,头发都是贴在头上的。他让我喝水,跟我聊天。

那时候我们庆阳还没有瓶装的纯净水,我喝着纯净水,想着要是庆阳也有这样的水就好了。所里的人动作很麻利,很快就统计好了,我就在上面标价格,我没有多标,每样东西下面也就是加了两三块钱,一共是四千多块。

何所长让所里的女同志给我找了一片布,在我衣服里面缝了一圈袋子,把钱塞到里面缝好。这时,他说:“我带你参观一下。”我跟着他来到了地下室,看到了国家顶尖级的大师们在做各种工艺品。有鼻烟壶内画画的,有各种雕刻的,各种刺绣的。何所长指着一个空着的位置说:“刘老师您要是来的话,这个位置给你留下,您可以来这儿工作。”

我当时觉得跟人家大师们比,自己还差得很远,没有资格坐那个位置,要回庆阳好好再学习,就谢过何所长,说自己要回去学习。

何所长说让我回去以后给他开个发票过来。我说行。他说:“你这人很憨厚很实在,我相信你。”

回庆阳后我立刻着手注册公司。2002年4月24号,在一个同学的帮助下,我注册成功了,名字叫庆阳岐黄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庆阳香包绣制起源于古黄帝时代,初创于岐伯之手。我们庆阳人一直认为,岐伯就生活在今天的庆阳一带。三千多年前,岐伯把带有芳香的植物研成细末,装进丝锦囊中,系在人身上驱除蚊虫,驱邪祈福。这也是《黄帝内经》中记载的香包的雏形。几千年了,香包一针一线地传承了下来,一代一代的母亲们学到老,绣到老,香包陪伴着她们的一生,蕴含着她们的希望。所以,尽管困难重重,我还是要注册公司,这个时候的我不仅仅想着通过香包解决生存问题,而是有了传播香包文化的想法。注册资金三十万是同学帮忙周转的,验资以后我把钱又给人家还了回去。

注册公司的时候,亲戚朋友们说:“你们两口子都下岗了,吃没吃穿的,家里那么大拖累,还注册一个公司,不现实么!你们是不是看人家开公司的老总都前呼后拥的,眼红了?”

我说:“不是这样的,不注册公司,就没办法在外面拓展市场。”当时还不敢给他们说传播香包文化。注册好自己的公司,我第一件事就是开好发票给何所长寄过去,顺便给他寄了一些庆阳特产。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但对他一直心存感激。这一路走来,遇到很多支持我的人,我对他们都充满感恩之情。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三年后,第一次接了一个大单,一个加拿大籍华人,是位长得很好看的女士,她在王府井工艺美术大厦有两组柜台,要我跟她合作卖绣花鞋。当时公司的财力人力都不够,我迫不得已贷了七万块钱的高利贷,一分五的利息,那时候一分五的利息是很高的了。我还一下子请了五六个大姐,大家一起信心满满地做绣花鞋。大概做到两千双的时候,七万块钱就用光了,大部分给人付了工费。但是货发到王府井那边后却出现了一个问题,鞋尺码不够。

鞋上标的尺码比实际的要小,而且小了一到两号,比如,三十七码的,做成以后成了三十六码,甚至是三十五码。我赶紧找原因,原来一方面是鞋楦不标准,一方面是做鞋的流程出了问题,布缩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专程到北京学习,去内联升学,去步瀛斋学,还跟鞋履大师王冠琴学。最后,问题解决了,但是损失惨重,七万的高利货,我给人家还了十万。这让我一蹶不振,公司也停了一年。

但是我意识到,在哪里跌倒,就必须从哪里爬起来。

重新振作后,我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把传统的香包做好,怎么去开发新的产品。

我开始做绣花拖鞋,而不是传统的绣花鞋。经过学习之后,鞋的尺码和样子都精益求精,销售得也很好。一天销到六十双的时候,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我试着做庆阳独有的“糊涂虫”,很快就成功了。“糊涂虫”是以前庆阳新娘子结婚那天给公公送的烟袋,整体是个葫芦形,正面绣制一只立体的飞起来的蝙蝠,这只蝙蝠的身体是连在一起的,两边都连在烟袋上,不能有针线缝制的痕迹。这个最能验证一个媳妇巧不巧,有没有辩证思维的智慧。“糊涂虫”是庆阳绣制品中最难的,是一个妇女绣制工艺的最好证明,相当于一个绣制工艺的考试,就像今天的读书人考博士一样,是最高级别的。

“糊涂虫”在过去是有传承的,由母亲传给女儿。过去能做出来的也不多。

现在,我做出来了,用的是一张完整的布,没有缝制的痕迹。我心想,母亲走得太早了,来不及教我,但她在天之灵给我灵感,让我做出了一只真正的“糊涂虫”。

我注册了一个“糊涂虫”的商标,图案就是它的样子。我还专门做了一个放大版的“糊涂虫”放在工作室,人们来看的时候都很好奇,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做出来的。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母亲。

后来,庆阳政府为了支持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给我们在锦绣坊提供了免费的工作室。这时候,我的香包事业做得越来越顺利,也更有信心开拓新的产品和市场。我们庆阳传统香包里一个重要元素是小毛驴,小毛驴曾经是农业生产中的重要一员,是庆阳地区人人都喜欢的家畜。传统庆阳香包里的小毛驴主要表现农耕文化下勤奋、善良、朴实的形象。我在想,如果在这个传统基础上重新设计,是不是更吸引人。有一天,灵感突然来了,我在传统的基础上加入了卡通元素,从造型到神态都让小毛驴变得灵动、可爱,有卡通味道。原来的头和嘴巴是扁的,我把它变圆,变立体、饱满。原来的耳朵小,我把它变大,眼睛也由传统的小眼睛变成大眼圈。从颜色上来说,我不僅仅做传统的黑色,还做各种颜色,运用多种配色。于是具有时尚感的小毛驴香包出世了。我带着小毛驴香包去参加全国各地的文化旅游推介会,出乎我预料的是,小毛驴不但多次获奖,而且得到一些生产阿胶的企业和毛驴养殖基地的青睐。他们纷纷找我,要小毛驴香包做他们企业的吉祥物。我给这款小毛驴香包起了个响亮而自信的名字——“驴敢当”。

我设计绣制了小狮子,我把老虎香包做成小的,这样方便携带;我看年轻人喜欢牛仔服,就用牛仔布做各种香包,也用牛仔布做香包耳钉;我看大家都买手机壳,就设计刺绣手机壳……总之,我希望我们庆阳香包造型既古老又时尚,功能既实用又能传播文化。我的想法很多,时至今日,我仍然努力着,想把它们一一实现。

我在设计和绣制香包的时候,心里不时想起“千岁香包”。有关这只香包的消息,最早是在新闻里看到的。庆阳华池有个双塔寺,里面有修于北宋时期的姊妹佛塔,这只香包就是在双塔寺二号佛塔的第六层发现的。新闻里说,这座佛塔建造于金大定十年,也就是公元1170年,当时和香包一起发现的还有一些法器和文物,这些文物大部分已经残缺或腐烂变质,而这只香包却保存完整。它用黄褐色素底隐形莲花纹的织锦缝制,做成荷叶盖手包形状。传统工艺锁边,十字针黄白丝线装饰边线,底部用写意的凤爪纹饰。主体绣四瓣花形的海棠花,花和叶色彩鲜明,层次丰富,加上玛瑙宝石结串为带链,工艺令人赞叹。我在想,“千岁香包”近千年而不腐烂,是因为里面的香草,更是因为一种精神。庆阳香包虽小,却承载着无数先辈的智慧,传承的是历经千年的绣制工艺,一针一线中有我们庆阳人质朴厚重的情感。

2011年,文化部公布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其中有我们香包绣制基地。基地授牌要去北京,授牌后要参加农展馆的一个非遗成果大展。这个大展是在第二年正月,我们腊月就去北京准备了,先参加授牌仪式,然后在北京一边过年一边备展。

为了这个活动,我们在北京活动了将近一个月。刚开始是我和仁民两个人去的,没想到香包卖得很火。卖得最火的时候,我们也不乱要价,最贵的一百来块钱,便宜的有十几块、二十几块的。每天来买香包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的展位围得水泄不通。

有个人给我一百块钱,我问他要哪个香包,他说不知道,让我们看着给。

我说:“您要哪个您随便拿。”

他说:“十二生肖可以吗?”

我说行。他就拿走了。我和仁民带来的货很快卖完了,我们就给老家打电话,叫了两个员工,他们带了好多箱货坐着长途卧铺汽车来到北京,在六里桥下车,我们去那里接。那时候庆阳交通不便,不像现在,有飞机有高铁。这两个员工送来的货两三天又卖完了,我们又打电话,又叫了两个员工,又是坐卧铺汽车来。

我们六个人在北京展览销售,直到最后全部卖完。清点下来,一共卖了十三万。其实这个展原则上是公益性的,不主张买卖,但是我们的香包太让人喜欢了,好多人都来买。虽说不让卖,但是相关领导们都同意让我们卖香包,甚至为我们操心,怕我们有什么不安全,安排保安站在旁边维持秩序。北京春节的时候很冷,我心里却觉得很暖。

非遗大展后开了一个总结会,当时的文化部非遗司副司长马盛德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非遗的传承要像庆阳香包一样,让老百姓能够看得见摸得着,拿回家融入生活。现在好多非遗都做成了奢侈品,不能融入老百姓的生活,怎么传承?”他一提庆阳香包,我以为他要批评我们卖货了,没想到他是很认可我们的。

晚上还有晚宴,王文章副部长和赵少华副部长过来给我们这些非遗传承人敬酒,王部长说:“庆阳香包,你太火了!”

那时候是正月,很多国外的华人都回到国内过年,来看展的人不少。国内很多非遗都来展出,有紫砂壶、各种瓷器、砚台,它们的价格都很高,最便宜的都要好几万。我记得有一个小紫砂壶卖到了两百万,做紫砂壶的老师我认识,是汪寅仙,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我忍不住问她:“您的紫砂壶怎么会卖到这么高的价格?”

她说:“那都是他们炒的,不是我想要卖的价格。”

汪老师特别平易近人,像一个母亲那样跟我讲了好多话。我很震撼,心想,这么一位知名的大师,说话的口气那么平易近人,那么好,我以后也要像她一样。

到了2014年,文化部要在美国办一个中国文化主题年的活动,点了我的名。

我是7月去的,这是我第一次去美国,去的时候通过史密斯学会海关出口了三十多箱近万件香包,品种比较多,有辟邪老虎香包、蝴蝶香包、孔雀香包、龙香包、鱼香包、十二生肖香包,当然,还有我的小毛驴“驴敢当”。外国人都是看得懂的,艺术无国界吧。

我们在华盛顿的国家大草坪上搭着棚展览、售卖、讲解。那里有个商店进了我的香包。有一个工作人员,是个女孩,她过来给我说:“刘老师,商店里的东西只有您的庆阳香包卖得最火。”人们在那里买了香包后就来找我交流。我看到来的人手里都拎着香包的时候,心里别提多高兴。人们来了以后,我就讲,讲庆阳的历史文化,讲庆阳香包的传承,讲庆阳妇女的生活方式,讲我们的端午节,讲了二十天。

有一个小女孩,每个周末两天都来跟我学习做香包,临走的那天,她送我一个小信封,用蜡封住的,里面写了一句话,说她长大了会来到中国找我。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每天来找我,看我做香包。我走的那天她也来送我,并送了一盒巧克力给我。

有一个小朋友,是他的老师带他来的。老师让他提问,他就问我:“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会把“Thank you”说成“谢谢”呢?”我笑着说:“我们中国人也想问你们,为什么你们把“谢谢”说成“Thank you”呢?”说完大家都笑了。

美国的大人小孩都喜欢我做的“驴敢当”香包,尤其喜欢红配绿的。一只“驴敢当”香包卖六十五元,这个价格本来说的是人民币,但是他们给我的都是美金。我当时并不知道美金和人民币的汇率是什么样的。

我去的时候还带了两个耳枕,这引起了美国史密斯学会两个专家的关注。他们问我:“为什么枕头中间要做个洞?”

我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很早以前,人类生活的地方是方形的,人是一层一层住着的。每一层的季节和时间不一样。我们这层人进入深夜,有一层人就进入清晨。我们是冬天,有一层人就是春天。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我们这层人就能听到下面一层人的声音。同样,你们也会在深夜听我们的声音。我来美国后,发现你们就是我们下面的那一层,我们有时差,但我们应该听到彼此的声音。”

我讲完以后,两个专家每人买了一个耳枕。我在国内卖两百块人民币,他们每人给的是两百美金。

随后,我又去了加拿大多伦多湖滨艺术中心,做了中国民俗主题展演。我们的香包深深吸引了大洋彼岸的人民,很快就销售一空。

北美之行让我开眼界的同时,也带给我很多思考。我意识到,香包是有生命和灵魂的,只有熟悉香包的繡制工艺,了解香包的文化内涵,才能更好地传播香包文化。

回国后,我在做香包的同时继续学习各种历史文化知识。第二年四月,我应邀再次前往美国,在耶鲁大学等五所名校做讲座,讲述庆阳香包的故事。这一次,我的作品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妇女儿童博物馆收藏了。

庆阳香包的一个重要功能是辟邪祈安。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的时候,全国人民团结战“疫”,我也特别希望通过庆阳香包为武汉人民祈安,给他们传递精神力量,让他们感受到大家的爱与温暖。

疫情期间出行不方便,我戴着口罩把制作香包的材料送到各位朋友和徒弟的手中,让她们在家绣制,把抗菌消炎的中草药缝入香包,一针一线地绣出我们为战“疫”加油的心愿。大概用了十天时间,大家绣了515个平安香包,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呢?我的想法是“515”象征着大家在一起,只要大家在一起就一定能战胜疫情。

我们把香包包装好之后,却遇到了困难。当时受疫情影响,我们的香包没有办法快递到武汉,我就找庆阳市西峰区红十字会,请他们协调。最后,看着平安香包和庆阳捐赠给疫区的苹果一起上了路,大家说不出的开心。

我总想着把香包文化传播出去,这给我带来压力的同时也给我带来动力。我一直觉得香包文化要传播得更广还是要走市场,所以我一直都在考察和开拓市场,我一年走十几个城市调研学习,跟进市场,考察对接。我带的这些徒弟也是我的动力,她们将来要靠香包生存,更要把香包传承下去。我现在有四个徒弟专门做香包。其中一个是我女儿。我有一儿一女,女儿煜瑶负责开发新产品和香包生产,儿子煜琛大学期间读的就是非遗管理与保护专业,现在负责推广与传播。两个孩子经常参加国内外的非遗活动,考察市场,交流学习。

几个徒弟中,我最心疼的是康玲。还记得2010年的一天,我正在锦绣坊工作室里做香包,她的母亲带着她进来了。

她母亲问我:“姐,你收不收徒弟?”

我问:“谁?”

她指着康玲说:“我女儿。”

我问:“她有做香包的基础吗?”

她母亲说:“没有。”

我看了看康玲,她的眼睛很大,很有灵气的样子,但是脸上透着一股倔强和叛逆。我心想这孩子不太寻常。

她母亲说:“她从小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我带她去聋哑学校,人家校长说年纪这么大,上低年级太大,上高年级又啥都不会,不收啊。我在失望中带着她要回家,路过您这里,孩子看到里面花花绿绿,就进来了。”

我说:“我也不能收啊,这孩子没上过学,不会写字不会手语,我们怎么交流呢?”

她母亲说:“姐,您就当是您的女儿,留下她吧!”

我说:“那怎么行,我这么忙,哪有时间手把手教她。”

她母亲说:“如果您的孩子成了这样,您怎么办?您就收下她吧!”

她这么一说,我竟然动容了,暗想自己在聋哑人工厂待过,会手语,这可能是一种缘分,就默许了。

康玲一开始很排斥学习,常常趁我出差跑回家待着。我不想放弃她,只要在工作室,每天下午就带她出去散步,买她爱吃的零食,和她用手语交流,但她还是不上心。

有一天,我用手语对她说:“现在有你的爸爸妈妈管你,以后爸爸妈妈不在了,你靠谁呢?如果有了手艺,你就和健康人一样,以后不但能养活自己,还可以养活自己的子女。大家都会尊重你。”

康玲惊呆了,她从工作台前站起来,抱住我哭了。我给了她一双鞋垫,画了几个小图案,告诉她绣法。她第一次很认真地学习,下班后又拿回宿舍去做。

第二天一早,她带着鞋垫上班来了。我一看,她竟然绣完了我画的所有图案。

她用手语告诉我,她一夜没睡,但是很开心。从那天起,她的心思就全在香包上了,绣制得很好,也能画能设计。来的那一年,她十九岁,现在三十了,都结婚做母亲了。有时候很长时间不见我,一见就扑上来抱住我,像个孩子。

要说,我的每个徒弟都是我的孩子。其实,香包本身就是一种母亲文化,是一个母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永不停歇的追求。我绣制香包也是因为对母亲的爱和纪念——我非常爱我的母亲。

注释:

①刘兰芳,1965年出生于甘肃省庆阳市西峰区,庆阳香包绣制传承人。本文主体部分在采访的基础上以主人公自述形式呈现,已由刘兰芳本人确认并授权。

②张仁民,1961 年出生于甘肃省庆阳市西峰区,刘兰芳的丈夫,曾做过英语老師,后来致力于庆阳民俗品 收藏与文化传播工作。

③王光普(1937—2015),生于山西闻喜,新中国成立前后随父亲来到甘肃庆阳,后在庆阳做教师。民间艺术收藏家和研究家,收藏了十万余件民间艺术品,自办民间美术陈列馆,被誉为甘肃民间美术收藏和研究的拓荒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其一级民间工艺美术家的称号。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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