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雯君
外公牵着毛豆在南干渠公园散步。
这会儿,外公格外高兴,周末家宴刚结束,喝过小酒,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有点走调。六岁半的毛豆却听得很认真,曲子停下来时,他说:“外公,再来一遍!”
外公是老派读书人,能写会画,退休前在单位搞技术,是不可或缺的行业翘楚。唯一不足,就是五音不全,可偏又喜欢唱,常常被老伴和子女们笑话,只有毛豆是他的知音。
几年前,毛豆的外公用所有积蓄,为小儿子买房,操办体面的婚事。大儿媳一直有意见,说是自己结婚时,婆家没给买房,一直住单位分的小房子,房屋商品化后,自己攒钱买下房子产权,认为公公婆婆一碗水没端平。
上周,大儿子、儿媳提出想买车,老两口拿出攒下的钱,帮他们完成了心愿,外公压在心里的包袱终于卸了,心情好了起来,之前身体不适、手脚麻木的状况也随之消失。
他用力捏了捏握在手掌中毛豆柔软的小手,一脸慈爱。
初夏雷阵雨后,空气格外清新,轻风拂面,爷孙俩同时深吸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他们前方一只鸟,从树杈上坠落到湿乎乎的泥地,像一片载着重量的树叶。毛豆一眼看见,挣脱外公的大手,飞奔着冲到那鸟跟前喊:“外公,这里有一只鸟呢!”
鸟很小,估计刚出生不久,无助地在松软的泥地上扑腾,湿漉漉的黑羽毛粘在一起,似乎没法张开翅膀,黑色的小眼睛里全是惊恐,立定身体时,无法平衡地轻微摇晃……没等外公走近,毛豆已扑上前将鸟拢在手上,转身兴奋地说:“看!这只鸟,黑羽毛黄嘴巴多可爱。”
外公平时很严肃,不苟言笑,但在毛豆面前不一样,一改对晚辈严苛的态度,露出温和笑容,像一缕阳光,照进毛豆成长的日子。毛豆还在妈妈肚子里时,爸爸就因工作中一场工程事故去世。现在,外公是毛豆最亲的人。
外公嘴角嵌着笑,安静而慈祥地看着毛豆。
毛豆仰起头大声说:“外公,我想和它成为好朋友呢,我们可以把它带回家吗?”
外公缓缓蹲下身,刮了一下毛豆的鼻子:“你说呢?如果它有主人,如果它有妈妈,我们得帮它找,而不是随便据为己有。”
毛豆眨巴着一对幽深的大眼睛,向四周看看,摊开手:“外公看呀,这周围没人,也没有其他鸟,我们可以收留它,给它一个家吗?”
毛豆张开一只手示意时,那鸟站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单薄的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外公呵呵地笑着说:“是呀,这里只有我们仨,看来我们可以带它回家。”
毛豆高兴地拍手,那鸟似乎被惊吓,扑闪几下翅膀,腾在空中。外公伸出手,鸟落在他手上。“看来,有缘分!”
“那我们把它带回家吧!它的肚子一定饿了。”毛豆兴奋极了。
一阵风过,送来泥土的清香,天边微霞若隐若现,外公捏着鸟的脚爪夸张地搁在肩膀上,祖孙俩手拉手的背影中多出一只黑乎乎的鸟,那画面定格在余晖里。
回到家,毛豆高兴极了,叫来街坊赵爷爷和小伙伴壮壮看捡来的鸟:“这是只什么鸟?好像是只八哥。”壮壮充满好奇,自问自答。
“这鸟不像八哥,羽毛太黑,嘴巴太大,现在个头还小,等长大了就会变样子,我看是只乌鸦。”赵爷爷细看好久,缓缓地说。
“八哥可以养,乌鸦我们家可不要,那玩意不吉祥。”外婆着急地说。
“管它是什么,反正是只鸟,我们家娃娃喜欢,我们就养。”外公瞟见毛豆嘟起的小嘴,回应外婆的话。
“它一定是只八哥,就是只八哥。”毛豆看着那鸟,无比坚定。
“好!好!八哥就八哥。”外公疼爱地看着毛豆说。
毛豆请求外婆去花鸟市场,专门给“八哥”买面包屑和面包虫。店家嘱咐外婆,面包虫不能天天喂,要等它开口,奖励时才给喂,不然是不会开口学说话的。
毛豆和外公在家给小鸟洗澡,起初那鸟并不配合,抖着身上的羽毛,将水溅到毛豆和外公身上,引来一阵嬉笑,来回几次它居然安静下来。洗干净的小鸟,羽毛愈发乌黑:“外公,这小鸟是我们家新成员,给它起个名字吧!”毛豆说话一副大人样,让外公忍俊不禁。
“好吧,取个什么名字呢?先想想它有什么特点?”外公做出思考状。
“它羽毛很黑很黑……”毛豆眨巴着大眼睛,再也想不出其他特点。
外公忍住笑,摸着毛豆的头,慈爱地说:“那,我们就叫它黑鸟吧?”
“说了半天,就叫黑鸟呀,外公太偷懒!”毛豆撇着嘴嗔怪,随即开心地笑。
从此,毛豆的生活除了和外公一起读书看报、跑步跳绳、散步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教黑鸟说话。外公买了一个大大的竹笼子,把黑鸟请进去住。每天吃饭前,毛豆总记着先喂黑鸟。外婆每天定时将面包屑放进鸟食盆里,面包虫留给毛豆喂,他用一只小镊子夹着扭动的面包虫送到黑鸟嘴边,一边大声念:“你好!你——好——”黑鸟并不配合,执意将头伸向小镊子上的面包虫,毛豆将手缩回来,继续对着它大声念:“你好!你——好——”黑鸟依旧不理会,只盯着镊子上晃動的虫子,毛豆有些着急,喊外公帮忙。
外公笑眯眯地说:“那就先给它吃一只虫子,先让它尝尝甜头再教它说话。”毛豆松开镊子,扭动的面包虫掉入食盆,黑鸟一口就叨进嘴咽下,然后欢快地在笼子里蹦来蹦去,无视毛豆的期待。
周一早上,外公准备出门,他代表市老年围棋队到外地参赛,有几天不能回家。临出门不停叮嘱毛豆在家不要调皮,照顾好黑鸟。毛豆头点得像拨浪鼓,他没心思听外公啰嗦,急着跟妈妈去幼儿园,那里有两天没见面的壮壮和小朋友们,他们都喜欢听黑鸟“轶事”。
黑鸟在笼子里看着外公和毛豆,喉管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咕噜”声,像是在说腹语。毛豆可没有心思听黑鸟说什么,牵着妈妈的手高高兴兴出门。
傍晚,毛豆被妈妈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鸟笼前,可笼子是空的,他爬上桌子,取下挂在客厅中央的空鸟笼,大声喊外婆,外婆在厨房做饭,半天才伸出脑袋,看了毛豆一眼,指指楼下街角。毛豆风一般窜出门,一眼就看见,黑鸟在街角无望地扑腾,脚爪上方系着一根一米来长细细的线,是外婆缝被子的老式梭子线,细且扎实,嵌进脚脖,看不清梭子线的走向。
毛豆的小舅妈,带着一岁多蹒跚学步的女儿,正拽着那根细线,拉来扯去,那娃娃嘴里念念有词“鸟飞,鸟飞”。黑鸟可怜极了,满眼恐惧,被拽得东倒西歪,时而无助地扑腾两下;时而被拖拽回来,一头栽落地上;时而倒体悬空,发出绝望而含混的“咕呱”声。那娃娃在黑鸟挣扎的每个姿势里,欣喜不已,拍着小手,发出欢快的笑声。
那根线不断被拽起,黑鸟一次次无力扑腾,每一次停下,都身体倾斜瑟瑟发抖。毛豆一把抢过娃娃手里的线:“这是我的黑鸟,不许伤害它。”毛豆的声音好大,娃娃吓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头钻进大人怀里。小舅妈一手抱着娃,一手去夺毛豆手里的线:“给妹妹玩一下,你干嘛那么凶?”毛豆奋力抢回,憋了一眼眶的泪,忍住不哭。扯来拽去之间,黑鸟一会儿被线扯着悬吊在半空,一会儿又被甩在地上……双方争抢的力度越来越大,毛豆突然感觉手上的线打飘了,回头看时,黑鸟那只被线系住的脚,已脱离身体整个断掉,它匍匐在地不停地抖动,“哇——”毛豆的哭声是爆发式的,叠加在娃娃的哭声之上,显得格外悲壮。小舅妈看了看毛豆,惊愕地缩回手,抱着孩子走了。
毛豆边哭边伸手将受伤的黑鸟拢在手心。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黑鸟的伤养好了。受伤的脚爪成了一只棍子,躲在羽毛里,靠单脚站立,看上去依旧威风凛凛。黑鸟比捡来时长大许多,偶尔喉咙里发出“呀呀”声。除了外公和毛豆,家里任何人靠近笼子,它都会将毛竖起来,像刺猬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让人脊背发凉。
伤痛藏在羽翼的黑暗里,让时间一点点抚平,日子如常。
黑鸟执拗着不开口,始终没学会说话。面包虫喂了不少,羽毛愈发黝黑丰满。外婆在一旁笑:“这是只糊涂鸟。”
“是呀,糊涂鸟怎么可能学会讲话呢?”毛豆捂着肚子笑,夸张地在沙发上打滚。
“不开口,就让它一直糊涂下去。不是有句话叫难得糊涂吗?”外公也打趣。
“这是只什么鸟?看着怕人,不要养了!”大舅每次周末到家里吃饭时总会这么说。毛豆听了嘟着嘴,一声不吭地将鸟笼提到书桌上,让黑鸟看自己写作业。一会儿,外公凑过来给毛豆讲故事,黑鸟异常安静,透过笼子观察爷孙俩。傍晚,他们提着鸟笼去江边散步,黑鸟兴奋地在笼子里蹦来跳去。
从出生起,毛豆就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一个人带他不容易。他总是乖乖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一副懂事的样子,不给妈妈添任何麻烦。他几乎很少生病,一岁半第一次生病注射点滴,小嘴只咧了一下就再没哭过。上幼儿园那会儿,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接,从不吵闹。妈妈上班班车时间是雷打不动的,晚一步就赶不上车,毛豆似乎明白妈妈心里焦灼,挥手告别时,转身的样子像小将军,坚定而果决,独自进園到教室,坐在小凳上,看小画书。而身边的小朋友和大人告别,拉拉扯扯,哭声一片。他常常安静地守在角落,让人心疼。
黑鸟到来,毛豆变得活泼开朗,妈妈暗自开心。
毛豆告别幼儿园,第一天去学校,外公和妈妈抢着一起送。他背着新书包,出门时,特地与黑鸟告别。黑鸟格外聒噪,不停在笼子里扑腾,并且发出“呀呀——”的叫声,在此之前黑鸟很少发声。那叫声让外公和妈妈都怔住了,它分明发出了乌鸦般的叫声,不容回避。一丝阴霾浮现在他们脸上,只有毛豆幸福地笑着,没感觉任何异样。
这天下午外公出事了。走路健步如飞的外公,倒在每日必去的天元棋社的棋盘边,住进医院,诊断结果是三级高血压,导致半身不遂偏瘫。
看着外公突然躺在医院病床上不能动,毛豆吓傻了,号啕大哭,直到外婆告诉他:“傻孩子,别哭,外公会慢慢好起来。”毛豆才停止哭泣,睁大一汪泪眼问:“外公病好了,还可以陪我和黑鸟玩?”外婆坚定地点头。毛豆回头看病床上的外公,失神的目光涣散地洒落在病房的各个角落,找不到魂。毛豆有些害怕,大声喊:“外公!”却没回应。
妈妈、大舅、小舅赶到医院,个个神色恍惚,突发状况让一家人始料不及。大舅找到医生,一脸狐疑,提出家族没有高血压史,是不是诊断错误。医生很严肃地对大舅说:“高血压与遗传史没关系,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饮食结构发生变化。说到这里,我就要批评你们这些当子女的,按照你父亲的状况,应该半年之前就有头晕、手麻的症状,而你们却全然不知。这么严重的高血压,能把命保住,已是万幸。目前,病人吃喝拉撒只能在床上,康复好的话,可以慢慢站起来,但,左侧的身体估计难以恢复。”听罢,大舅有些发懵,呆立良久,回不过神。
转而,大舅妈夸张地瞪大眼睛对毛豆妈说:“我们家老革命这病是带毛豆累的吧?”
外婆狠狠白了大舅妈一眼:“你少胡扯,毛豆能吃会说,能跑会跳,需要累什么?每天陪老爷子散步,爷孙俩在一起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小舅妈神叨叨凑上来:“要不就是那只捡来的黑鸟不吉利,你们看,以前爸身体好好的,现在病成这样。自从有了那黑鸟,我们家宝宝,来一次奶奶家,回去就病一次,邪性。”
毛豆妈低声说:“你们这是何必呢!这么有针对性,事已至此,说些多余的,有意思吗?”
小舅在医院过道上抽闷烟,一根又一根,烟屁股头扔满垃圾桶。
外婆决定开家庭会,讨论照顾外公的事情。
起先,大舅妈提出请护工,外婆不同意。理由是外公几十年也没进过医院,突然倒下,病情相对严重,不能将护理工作随便交给外人,一方面情感上不好接受,另一方面家里人没掌握护理方法,将来回家照顾没经验。最后大舅提出,一家出一个人,陪护轮班倒。
外婆一字一顿地问:“那你认为我们这里一共有几家呢?”
“当然是四家呀!您和我爸是一家,毛豆和他妈是一家,剩下我们这不就是两家嘛,一共四家。”大舅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噢,敢情我们是四家人呀!”外婆倒吸一口凉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行,没问题。我们就一家一天过,但是,妈守一整天身体受不了,负责每天送饭。我们三家轮流值班。”毛豆妈说话时,眼皮低垂,面无表情。
一直趴在外公病床上的毛豆,认真地旁听了家庭会议,他有很多疑惑,却不知道向谁寻找答案。
毛豆妈、大舅、小舅,全天24小时轮流看护,起初还行,各负其责,将外公照顾得也还妥贴。
半个月过去,第一个提出熬不住的是大舅妈,她说,自己家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扛着,身体已经累垮了,女儿妮妮的学习没人管,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考卷拿回家,分数没法见人。
紧接着小舅妈也提出,自己老公身体熬坏了,半个月整整痩了五斤,这样下去老的没看护好,年轻力壮的也要搭进去。
毛豆妈整天是两个黑眼圈加一张惨白的脸,言语极少,在医院和家之间奔忙。
一天,大舅妈和小舅妈在医院门口,堵住了毛豆妈,要她劝说外婆请护工。
毛豆妈说:“要说你们自己去说,看护老爷子是我们子女应尽的义务,我哥都没有说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对面的两个女人就跳起来,大舅妈尖声说:“你什么意思,为了一个老的,想把我们小家搞垮吗?看你就没有起什么好作用。”
“你们讲不讲良心呀!我家俩老人,为了你们的小家,倾尽所有为你们买房、买车,现在需要照顾,你们居然说这么过分的话。”毛豆妈满心愤懑。
小舅妈冷笑说:“今天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看老人家为自己儿子花钱,你心里不爽吧?有本事找你婆家去要!别老赖在娘家捞油水。”
毛豆妈鼻子发酸,将眼里盈满的泪强忍回去,话梗在喉咙口,挥手比画,极力掩饰内心的无助:“照你这么说,我们家老人的油水被你们榨干了才算完咯!你们也有父母,摸摸良心想想……”
大舅妈挽着袖子蹦得老高:“你一个嫁出去的外人,有什么说话的权利!”
“是呀,是呀,带着儿子赖在娘家,还弄回家一只黑鸟,搞得一家人走霉运,你们母子就是扫把星……”小舅妈肆无忌惮。
毛豆妈气得浑身发抖,声音艰涩嘶哑:“你们是无理取闹的泼妇!”
小舅妈恶狠狠地嚷道:“你既然这样说,我就泼妇给你看看,回去捏死你儿子养的那只倒霉鸟。”
……
毛豆每天放学陪着外婆往医院送饭,这档口刚好遇见,围着看热闹的人,将一老一小挡在人群外,里面的争吵,外婆听得真真切切。直到有人上前解劝,大舅妈和小舅妈才摇曳着腰肢离开。
围观人群散去,毛豆妈蹲在角落哭泣。外婆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懵然不知、边走边专注地翻着小画书的毛豆,犹豫了片刻,牵着毛豆进了电梯。
快到病房门口,毛豆将小画册塞进书包,轻声问:“外婆,今天外公会好些吗?”最近,毛豆类似的提问已经成了碎碎念,外婆全無心思解答,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毛豆眨巴了一下大眼睛,识趣地闭上嘴,不再说什么。
一天又一天,外婆越来越沉默,除了叹气,就是不停地搓手心,好像那里藏着救助外公的魔法。外公变了,以前外公对毛豆说话总是很温和,常常边说话,边爱抚地摸摸他的头,或是抚抚他的肩。如今,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外公,会突然掀掉桌上的热水瓶,乱发脾气。嘴里吐词不清地唠叨着,表情里全是怨愤。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魔手将外公带走,一点点消失在医院充满消毒水的空气里。毛豆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惊惧地看着外公的突然爆发。要知道,外公是毛豆心里的依赖,是不能分开的人。每到这种时候,毛豆就会含着一汪眼泪在一边安静地等待,他知道只要有足够的耐心,那个温和的外公就会回来。果真,下一次毛豆和外婆一起给外公送饭时,外公会自我检讨一番说:“上次态度不好,以后再不会发脾气。”毛豆很用力地点头。
但,没过多久,外公又会周而复始重复上一次的过程。
毛豆回家给黑鸟喂面包虫时,再也不大声教它说话,而是边喂边自言自语:“外公什么时候能好起来?我不喜欢他每天躺在床上发脾气或是傻笑的样子,多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给我讲故事,带我出去玩……”说着说着,毛豆就“吧嗒吧嗒”掉泪,有几颗泪恰好落在面包虫上,那扭曲的虫体晶莹剔透,黑鸟伸出脑袋一口叼进嘴里,却并不咽下去,含在嘴边,歪着头看着毛豆,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仿佛在听毛豆说话,喉咙里发出“呱”的声音。
已是秋风萧瑟的季节,天越来越冷。妈妈每天工作很忙,外婆有做不完的家务事。没有外公陪伴,毛豆独自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多,黑鸟每天静默在那片黑暗的羽翼里,陪着他。
外公终于出院,是被担架抬回家,挪到床上的。毛豆将装黑鸟的笼子移到外公床头,轻声说:“外公,我上学不在家时,让黑鸟陪你。”
日子似乎回到了另一种一成不变。
房间突然变得空旷安静,毛豆上学,外婆买菜,整个上午外公都歪在床上看报纸,看累了就对黑鸟说:“去帮忙倒一杯水,我口渴了。”黑鸟似乎能听懂,蹦出未锁的鸟笼,围着房间飞一圈,停在床头看着外公。
“我说你不行吧!要是毛豆在家就可以帮我倒水……”外公独自念叨。
外公忍着,等外婆回家才喝水、上厕所。
傍晚,毛豆放学回家奔到外公床前:“外公,今天学走路了吗?有没有一点进步。”
外公无奈地摇摇头:“没人帮我站起来,没办法走呢!”
“我能,让我来!”毛豆岔开双腿,稳稳地张开手,拍着自己的肩膀示意。
“你不行,还在长身体,不能负重力。”外公摇头。
“那找大舅来帮忙。”没等外公表态,毛豆已快速跳到客厅沙发上,拿起电话,熟练地拨号。
“喂,大舅妈好!我舅舅在家吗?能让他到外公家来一趟吗?扶我外公站起来学走路。”毛豆的表情让人怜爱。
“有拐杖呀!可是外公无法保持平衡,需要帮一把,我和外婆扶不住。”毛豆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噢,我妈妈还没回家。”毛豆的声音低到快听不见。
“哦,大舅在辅导妮妮姐姐写作业呀!那好吧!”毛豆极度失望。
外公的嘴不停地抖动,虚晃一下手臂,想说什么,又无力地放下。
毛豆并未放弃,还在打电话:“喂,小舅好!噢,是小舅妈呀,我是毛豆……”电话断了。
毛豆自言自语说:“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一会儿,毛豆垂头丧气地放下电话,眼睛看着地板,几滴水珠“吧嗒”落下,笼子里的黑鸟歪着头看他,发出含混的“呀”抑或是“呱”的奇怪声音,他抹了一把脸,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
外公无力地躺在床上,将目光投向窗外,有一棵沖天白杨已经将枝叶伸进四楼的窗口,枯萎的黄叶在风中颤抖,让他想起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喉咙被卡住,鼻子一阵发酸,咳嗽不止。毛豆奔到床前,递上水让外公喝,然后用力抚着他的胸口。外公抓住毛豆的手,低声说:“你大舅、小舅,小时候和你一样黏人,和你一样惹人疼,现在他们都成家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顾不上了……”
“外公,等我长大,到哪里都把您带着。”毛豆认真地说。
“傻孩子,记得那一年,你大舅上小学四年级,生病了,高烧不退,不停流鼻血,医生怀疑是白血病,我和你外婆急得到处求医问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借遍了亲朋好友,想尽所有办法,最后我们甚至跑到寺庙拜菩萨,头都磕破了……”外公又被痰卡住了,用力咳嗽。
毛豆轻轻抚着外公的胸口:“后来呢?”
“发生奇迹一般,那病居然好了。”外公终于停止了咳嗽。
一阵寒凉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外公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冲天白杨的叶子无助地抖动。毛豆踮起脚吃力地关窗户,外公呆呆地看着,皱起眉。
“吃饭了。”外婆在厨房喊。
毛豆并不理会,对着黑鸟说:“外公要重新学走路,可我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帮他站起来,你能帮外公吗?”黑鸟的头一会儿左歪歪,一会儿右歪歪,似乎在听他说话。
外婆一勺一勺喂外公吃饭,毛豆突然发现外公像个婴儿。
时间里一定藏着神秘的玄机,所有的改变都在某个时刻开始或是结束,却看不出任何痕迹。
那天午后,毛豆和妈妈坐在外公床前,拿着一本《善于保护自己的动物》认真地读,和煦的风,带着暖意吹进屋,毛豆和妈妈有些困倦,一会儿都睡着了。毛豆梦见床上外公的脑袋上腾起一片黑丝团,它轻轻悄悄从四楼的窗口逃离而去,消散在空气中,黑鸟展翅去追并发出“呀呀——”的叫声……毛豆揉着眼睛醒来,见黑鸟狂躁地用翅膀冲撞着笼子,一下又一下,发出清晰的“呀呀——”声。他推推妈妈,她睡得很沉,闭着眼睛轻喊:“别走!”
外公突然变了,常常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毛豆的大舅、小舅来时,他会主动打招呼,对他们问寒问暖,说很多好听的话,完全不是之前在子女面前不苟言笑的样子。
他请求说:“在家像坐牢一样,推我出去放放风吧。”
于是,大舅或是小舅会连搀带驮地将外公从四楼弄到一楼,推上轮椅,带他出去转悠。一次,大舅终于爆发,一手拽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下楼的外公,一手抹着满头汗,喘着粗气,大声遏止拎着鸟笼跟着下楼的毛豆:“你带着这个怪物一起去干嘛?让它离我们远点!”
毛豆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大舅,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在此之前,大舅从没吼过他,这是第一次。毛豆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委屈地噘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黑鸟似乎也感觉到什么,羽毛蓬起竖着张开,如一根根钢针,眼里露出凌厉的光,奋力在鸟笼里扑腾……妈妈刚好下班回家,看到一脸无措的毛豆,走到跟前轻声说:“让舅舅陪外公散步,妈妈和你一起回家看故事书。”
毛豆无助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外公,外公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鸽群,对身边的事无知无觉。
日子变得漫长难熬,外公的身体状况未见好转,常摔跤,摔怕了,再也不愿意站立,更别说挪动脚步。他越来越古怪,无厘头地发脾气,对象仅限于毛豆和黑鸟。他对着他们吼叫,然后,喘着粗气睡去;他两只空洞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毛豆常常魔性般瞪大眼睛向里面望,却一无所获;他越来越邋遢,常流口水,毛豆用纸巾去擦,却发现会有源源不断的液体涌出嘴角,根本擦不干净。
一段时间后,大舅和小舅常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回外公家。有时一个月也不露面,外婆打去一个又一个电话请他们来陪外公,他们勉强来,从不空手回,而是借机要走各种外公之前的心爱之物。大舅借走外公满书柜线装书,再也没还。小舅拿走外公集下的整箱邮票。
秋天还没有过完,外公收藏多年的钱币、邮票、古书就分散到大舅、小舅家。外公主动将一副珍藏版玉制象棋,送给上门帮他剃头的街坊赵爷爷,大舅和小舅知道后很生气,埋怨外公很久。
外公用各种方式迎合家人,与身边的人尽力表达亲昵,而在此之前,他对人亲疏有度,从不越界。
星期天,妈妈加班,外婆去买菜,窗外阳光灿烂,毛豆好想出去找壮壮玩,可外公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没法丢下他。
外公两次肺炎,引发冠心病,一次牙龈溃烂住进医院,外婆没日没夜地看护,疲累不堪。大舅、小舅来看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外婆每周打电话催促他们来家里,也没人响应。这样的休息日,他们是绝对没时间陪外公的,偶尔出现也是蜻蜓点水,象征性地在屋子里转一圈,就匆匆离开。毛豆想不明白:为什么舅舅们有那么大力气,周末却不能主动带外公出去转一转?
毛豆从书包里拿出纸和彩笔画画。纸上的春天,有山,有水,有阳光,有秋千,有单车,有外公和黑鸟……他想用这样的画面,带外公走出房间,走进春天。用了整整一上午,毛豆的画完工了,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这一次他画得格外认真。他将画拿给外公看时,外公已流着涎水睡去。
一股臭味扑面而至,他掀开被子,尿和大便混杂在一起,最近外公越来越臭,经常将大小便拉在床上。他晃着脑袋想了想,跑到洗手间,端来一盆水说:“外公醒醒,我们一起来翻个身吧!”外公发出带有杂音的“呼噜”声,似乎有一口痰卡在喉管中,昏睡不醒。
毛豆用吃奶的力气,抽出外公身下夹着尿液和大便的尿不湿,换上干净的之前,他认真地清洗了外公的屁股,先用毛巾沾着水擦,再用卫生纸一点点蹭干净。当他觉得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却发现有一坨沾在被单上的大便被遗漏,用卫生纸去擦时,大便沾到手上,举着臭烘烘的手,他沮丧极了。
黑鸟在一边歪着头看着他,左一下右一下,倒是又把毛豆逗笑了。这一段,黑鸟吃得多拉得多,身体变得巨大,比捡回家时大了一倍。毛豆每天定时铲去鸟屎,做得极为仔细,以前这些事是外公做,现在毛豆做得很好。
外婆买菜刚进门,壮壮奶奶來拉家常。外婆说起外公近半年的变化,身体越来越衰弱,性格变得格外乖戾,时而乱发脾气,时而盲目乞怜讨好,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壮壮奶奶神叨叨地说:“你家老爷子是不是魂被叼走了……”
她指指鸟笼:“这乌鸦怎么还在养啊!不吉利。”
毛豆在一旁听见,吓坏了。晚上,他在笼子前观察黑鸟,乌黑的羽毛,巨大的嘴,在光影里有些奇怪。他一头钻进被子,只留一双大眼睛在被子外边,等妈妈回家好好问问,黑鸟到底是八哥还是乌鸦?乌鸦为什么是不好的预兆?真能叼走外公的魂吗?
等了好久,妈妈还没有回,外婆已经催了几遍,让毛豆睡觉,他强撑着困倦的双眼,终于熬不住了,一点点闭上。
睡着的毛豆梦见黑鸟变成一团巨大的乌云,盘旋在家里,一会儿那乌云被分散成一小团一小团的黑云朵,散布在角角落落。一会儿角落里的云长出触须,里面伸出一张张人脸,仔细看,有外公的脸、外婆的脸、妈妈的脸、大舅的脸、小舅的脸……还没等毛豆辨认完,黑鸟从其中一团黑云朵里钻出来,煽动着巨大的翅膀,一口吞下触须里伸出的外公的脸,接着扑向外婆、妈妈……“你给我吐出来。”毛豆大喊。
“醒醒,毛豆。”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毛豆困极了,睁不开眼睛,翻个身,继续睡。
黑鸟成了毛豆的心病,他已经不想问妈妈关于八哥和乌鸦的问题,因为妈妈老不在家,半夜睡眼朦胧时才能见到妈妈,妈妈总是说:“睡吧!明天还要上学。”毛豆没力气在深夜向妈妈提各种问题,他一直被各种奇怪的梦纠缠,早上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
毛豆的画被老师送去参赛,得奖的画放在学校门口的橱窗里展示。周末他拉着妈妈去看,遇见了大舅妈和妮妮也在那里看画。毛豆和妮妮在一所学校,妮妮读高年级,她的画得了三等奖,毛豆是一等奖。
毛豆画的是阳光明媚的草地上,小朋友、老爷爷、大嘴黑鸟,手拉手围成圈做游戏,画面温馨,色彩明丽,题目叫《我们是朋友》。妈妈看着看着鼻子就酸了,捏捏毛豆的手说:“真棒!”
“怎么到处都是这只黑鸟呀,家里有一只,这画上还有一只。晦气!”大舅妈声音格外刺耳。
“你像不像长辈,怎么说话的呀?”妈妈极为生气。
“你溺爱孩子,纵容他养一只倒霉鸟,把老爷子搞瘫了,闹得全家不得安宁,还怕人说。”大舅妈扬着脸叉着腰,不依不饶。
“你跑到孩子们学校门口胡说八道,不可理喻。”妈妈脸涨得通红,拽着毛豆就走。
“你心虚呀!跑什么呢?这黑鸟,谁看了谁倒霉。”大舅妈牵着妮妮在橱窗前比画。
家人间的温情和热度,忽而被寒冷冻结。
毛豆难过极了,回到家,他抱着鸟笼问:“妈妈,它到底是只什么鸟?为什么大家都讨厌它?”妈妈看了毛豆好久,缓缓地说:“从外形特征来看,它不是八哥,它是只乌鸦,虽然我们并不想承认它是乌鸦。”
妈妈一直和毛豆探讨黑鸟的去留,试图劝导他打开鸟笼,让鸟飞走。
她摸摸毛豆的头,指指鸟笼,轻声说:“民俗有一种说法,认为乌鸦是不吉祥的鸟,它一叫就会有坏消息。”
“那你还是认为我应该扔掉它吗?因为它不吉利,它一叫就能让外公瘫痪,让家人争吵,让大舅、小舅不回家看外公外婆……”毛豆无助极了,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妈妈摇头:“傻孩子,怎么会呢?我们要相信科学,它只是一只鸟而已。”
“那就是说,我可以留下它吗?”毛豆咽下一口唾沫,长舒一口气。
妈妈皱皱眉,叹口气:“但是,现在大家都认为……”
“那我们是应该相信大家,还是应该相信科学?”毛豆没等妈妈说完,追问。
“吃饭啰。”外婆已将笋干回锅肉、鱼香肉丝、清蒸鲈鱼、白灼生菜、排骨藕汤摆满桌子。毛豆心不在焉,耷拉着脑袋,闷闷地扒拉两口饭就悻悻地下了餐桌,回到书桌前发呆。
妈妈放下筷子,追过来抚着毛豆的肩说:“北欧神话里奥丁肩上停着两只渡鸦,它们每天破晓时分从奥丁肩上飞离去往人间,看遍世间万物,听闻天下诸事,傍晚飞回向奥丁反馈信息。可见乌鸦在某些传说里是性灵、聪明的存在。”
毛豆出奇的安静,停顿了好久,缓缓地对妈妈说:“我更喜欢这个传说。”
妈妈说:“对呀,清晨飞走的乌鸦,黄昏就能飞回来,它们就是这样神奇。”
毛豆离不开黑鸟,也离不开外公。
凛冬将至,家里门窗紧闭,外公的房间长期有屎尿骚味,家里人都不愿意待在那里,整个寒假毛豆寸步不离守护着外公。
外公清醒的时候总会慈祥地盯着毛豆看。他依偎在床边将外公冰凉干枯的手贴在自己热乎乎的小脸蛋上,一边喃喃地告诉外公,黑鸟最近食量增加,又长大了。外公将目光投向窗外,怅惘而虚无的样子让毛豆慌乱,他总想用力捂热那双手,那是牵着他走路,给他力量的手。
“哇——”的一声,毛豆突然放声大哭,鼻涕和眼泪奔涌而出,糊得满脸都是,外婆和妈妈在客厅说话,不知发生什么,跑进房间问半天,又劝半天,毛豆抽抽噎噎地说:“外公的手为什么再也捂不热了?我已经捂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们去摸外公的额头和鼻息,发现已经没了温度和气息。毛豆不知哭了多久,累极了,窝在小床上睡着了。
外婆和妈妈急忙打电话喊来大舅、小舅两家人,商量处理后事,得到消息的邻居们也来了,一堆人吵吵嚷嚷。几个孩子蹿到阳台,拿根竹签逗弄黑鸟玩,忽而,黑鸟的羽毛像钢针一样蓬起来,在那手上啄了一口,跳出未锁的鸟笼,展开翅膀划过天空的晚霞,飞向天际深处去,瞬间没了踪影。
那孩子“呜啊呜啊”甩着手,痛得直叫唤。
大舅妈在一边尖叫着:“快看,黑鸟飞走了,会不会是它把老爷子带走了?”
大家被一种神秘的想象笼罩,纷纷看向灰蓝的天空,却未见黑鸟飞过的痕迹。
毛豆还在昏睡,他梦见黑鸟站在窗前的白杨上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公,而后,树上最后一片黄叶被寒风吹下,在黄昏的余晖里飞舞,随黑鸟飞向看不见的云端深处……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