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黑孩今天早晨的运气不错,没用上一个小时,他就捡了五六斤纸壳、二十多个矿泉水瓶,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烂铁锅。如果把这些东西都卖给收废品的,那他和大黄一天的饭钱就出来了。
黑孩只能在日出前捡废品,那时老才还没来,他可以放心地挨个垃圾堆翻找。老才承包了这个垃圾场,垃圾里能换钱的废品都归他所有,任何人别想在这儿捡走哪怕只值一分钱的东西。就连厨房垃圾也都是老才的,那是他的猪饲料。老才是格木镇公认的聪明人,他养猪几乎不要什么成本。他的猪只要把鼻子探进垃圾里,左拱一下,右拱一下,用敏锐的嗅觉搜寻出城里人的残羹剩饭就可以吃饱。他的猪活得比圈养的猪要滋润得多,不必被关在狭窄的圈舍里,也不用吃那些不咸不淡、没滋没味的配方饲料。它们吃城里人的垃圾长肥,再被城里人吃掉。
太阳刚一露头,老才就赶着浩浩荡荡的猪群来了。黑孩听见猪叫声从远处传来,立刻住了手,背起装废品的袋子,慌忙往垃圾场外走。但他还是被老才发现了。老才粗野的叫骂声从后面追上来,撞击着他的耳膜,小兔崽子,再来捡东西我整死你。黑孩的胆子登时小了一圈,头都没敢回,直接跑了起来。
黑孩清楚,垃圾场是老才承包的,他来捡废品,就等于在偷老才的东西,所以他每次来,都满含愧疚,总觉得自己是在做贼。可不捡废品,他和大黄就得挨饿,如果没有钱,那他在格木镇连一口吃的都难得到。
绕过一堆堆垃圾,左轉右转,转出了垃圾场,前面出现了一座宏伟的水泥桥,是这个城市环城公路上的一座大桥。黑孩仔细地把废品藏在桥下的一片蒿草丛里,然后才沿着石阶爬上大桥的护坡,爬到护坡尽头的平台,沿着巨大的桥墩子一转,来到了背面。桥墩子的背面有一个一人多高、一米多宽的水泥门,说是门,其实就是两个桥墩子间的空隙。这里十分隐蔽,一般人不会发现。黑孩走了进去,里面是他的家。
黑孩的家空荡荡的,只有一床破被子,铺在靠墙的水泥地上。被子是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脏得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把被子掀开,下面铺了两层纸壳,在两层纸壳间,他摸出一沓油腻脏污的纸币,大概有十多块钱的样子。他小心地抽出了两张,装进夹袄口袋,又把剩余的纸币仔细数了数,叠好,重新塞回去。
格木镇地处城乡接合部,一边挨着垃圾场,一边挨着城市。站在格木镇的街道上,能闻到从垃圾场顺风飘来的臭味;越过杂乱的房屋,也能看见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
早晨的格木镇乱哄哄的,大多数房子已经被扒倒,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瓦砾堆。有一些房子虽然是完好的,里面的住户却都在忙着搬家。可想而知,用不了多久,这些房子也免不了要被拆掉。格木镇新奇、魔幻的未来正在开启,这里马上就要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一幢幢高楼将拔地而起,就如同一只只远古巨兽解除了封印,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但这一切都和黑孩无关,他只是一个过客,要不是因为大黄,他早就离开格木镇了。他已经在格木镇停留两年了,他渴望早点离开,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在他的意识里,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一定会比现在待的地方好,这是他流浪的动力。
黑孩曾经有过一个伙伴,和他年龄相仿,他们一起流浪了一年多。后来,伙伴被政府救助,去了福利院,他们再也没见过面。黑孩知道,进了福利院就有饭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但他不想去福利院,他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何况还有大黄。流浪对于他来说,是生活,也是命运。谁都逃不脱命运,黑孩注定要一生流浪。
格木镇的街道本就窄小,如今被搬家的大小车辆一塞,就显得更加拥堵了。人们忙着从房子里往外搬东西,就像暴雨来临前忙碌的蚂蚁。车上塞满了沙发、立柜、锅碗瓢盆……街道上充斥着嘈杂的人声,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尘灰。
左转右转,黑孩来到了胖婶面食店,不进去,只安静地站在店门外。不一会儿,胖婶走了出来,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五个馒头。黑孩把口袋里的纸币摸出来,抽出一张,交给胖婶。胖婶说,我这个店用不了几天就该拆了,以后你得到别的地方买馒头去了。黑孩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充满了迷茫。他不知道胖婶的店被拆掉后,他该到哪里去买馒头。格木镇总共有三个面食店,但只有胖婶肯卖给他馒头,另两家店主看见他就恼,别说买馒头了,就是从他们的店门前路过时步子慢了都会挨骂。何况现在那两家面食店已经被拆掉了。
胖婶回店里了,但黑孩还没走,他盯着胖婶面食店的墙壁看。墙壁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里面写着一个蛮横的“拆”字,黑孩虽然不认识这个字,但他知道,凡是被写上这个字的房子,都要被推掉。黑孩忧愁起来,以后到哪儿找吃的呢?难道要去和老才的猪抢食吗?
黑孩饿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一点儿东西也没吃。他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去给大黄送馒头。黑孩找了个被扒掉的房子,坐在半截矮墙上,开始了他的早餐。他的手可真黑,像刷了一层黑漆,指甲也很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他用黑手从塑料袋里捏出一个馒头,雪白的馒头立刻染上了几个黑指头印。他毫不在乎,几口就把馒头吃进了肚子。十几只蚂蚁在他坐着的矮墙上爬来爬去,黑孩觉得它们是在找吃的,就从馒头上揪下了一小块馒头皮,丢在蚂蚁群中。果然,蚂蚁看见了食物,都围了过去。黑孩很高兴,边吃边看蚂蚁搬馒头皮。
黑孩有一个大号的雪碧瓶子,绿色的那种,每天早晨他都要先灌一瓶水,带在身上,什么时候渴了,就拧开盖子喝上几口。现在他灌水很方便,瓦砾堆间有不少没有损坏的自来水管,带着水龙头,随便拧开哪个,里面都能流出干净清凉的自来水。
吃喝完毕,黑孩站起身,摸了摸漆黑的肚皮,虽然只有半饱,他也很满足了。他不能把馒头都吃掉,他要给大黄留三个。大黄已经长大了,饭量比他大。
太阳越升越高,空气燥热起来。黑孩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汗珠越凝越大,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在他肮脏的脸上犁出一条条黑亮亮的水痕。他的头发又乱又长,没地方剃头,哪个理发店他都进不去。另外,他的衣服也很不合季节,现在已经进入了夏天,可他还穿着冬天的那件夹袄,破破烂烂,油光锃亮,硬得像铠甲。尽管他一直敞着怀,可还是捂出了一身的臭汗。这段时间他在垃圾场捡废品时,一直留意着,想要找一件合身的单衣,可一直没能找到。
一群孩子正在残垣断壁间玩枪战游戏,远远地看见黑孩,都停止了玩耍,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孩子十一二岁,黑孩认识他,他是这群孩子的首领,孩子们都叫他司令。
喂,黑孩,你干吗去?和我们一起玩枪战啊!司令冲着黑孩喊。黑孩转头望着他们。来啊,来啊,你还当坏蛋,我们当警察抓你。司令继续喊。黑孩的眼睛里闪着艳羡的光,但很快,这光就消失了,他艰难地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向前走。
黑孩曾经和司令他们玩过一次枪战游戏,那时,格木镇的房屋还没有开拆,街道两旁都是热闹的商铺。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黑孩正走在街上,遇到了这群孩子。他们可能是第一次见到黑孩,黑孩的形象让他们很感兴趣,他们把黑孩围住了。其中一个叫司令的孩子问黑孩可不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他们正在玩警察抓坏蛋的枪战游戏,他们都想当警察,不肯当坏蛋。黑孩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是扮演坏蛋的最佳人选。黑孩当时只略犹豫,就答应了司令。他也喜欢玩游戏,他不记得多久没玩过游戏了。
可正当黑孩和司令他们玩得热火朝天时,几个大人奔了过来。为首的一个男人一把抓住了黑孩,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耳光。男人满脸横肉,眼放凶光,对着黑孩喊道,小兔崽子,以后再和我儿子玩,我打折你的狗腿!黑孩被吓坏了,赶紧使劲点头,落荒而逃。身后,传来男人教训他儿子的声音,以后离小叫花子远点,跟他学不出好,他就是一个小坏蛋。
又走了一会儿,街上陡然热闹起来,一大堆人围在一座小二楼前,脖子都抻細了,吵吵嚷嚷,正在看着什么热闹。黑孩往前凑了凑,想要看个究竟。但他不敢靠近那些围观的人,只能小心地站在稍远处。
圈子里,一辆大铲车正停在那座小二楼前,马达轰轰地响,车屁股冒着呛人的黑烟,可就是不动一下。再往铲车前看,原来一个老头正光着膀子站在那,手里持着一把菜刀,冲着铲车挥舞。
黑孩认识这个老头,有一次他路过这座小二楼,只不经意地往里面瞅了一眼,老头就冲了出来,把他大骂了一顿。黑孩看了一会儿,明白了,原来大铲车要把小二楼推掉,老头不让。黑孩有点糊涂,不是说这里的旧房子推掉后,会给他们盖大高楼吗?这是好事,为啥这老头不让拆呢?
人越聚越多,老头非常激动,一边拍着自己的瘦胸脯,一边高声地叫骂着。人群中不时地响起掌声和叫好声,老头受到了鼓舞,脸上的红光更厚了,胸脯拍得更响了,骂人的声音也更洪亮了。
忽然,黑孩看见几个大汉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三下两下就把老头按倒在了地上,又抓着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起来往外走。老头四肢挣扎,猪一样地嚎叫。黑孩有点生气,老头再不好,也不能对他动硬的啊,他那么老了,又那么瘦,咋能受得了几个大汉这样对待,胳膊腿还不得被弄断了。想到这,他就用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几个大汉,恨不得眼睛里能飞出子弹,把那几个大汉射倒,好救出老头。可是只有黑孩是愤怒的,围观的人都很兴奋,甚至一起哄笑起来,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马戏表演。
老头刚被抬走,那辆大铲车就冲向了小二楼,巨大的铁铲高高举起,只三下两下,那座小二楼就塌了。墙体和楼板轰然倒地,腾起一大团烟尘,大部分烟尘翻卷着向上,像朵大花正在绽放,另一部分烟尘贴着地面,像海浪一样涌向四周。看热闹的人慌忙后退,黑孩不知被谁带了一个跟头,手里的馒头和水瓶都掉在了地上,他赶紧把馒头和水瓶揽在怀里,慌忙逃窜了。
太阳已经挺高了,黑孩惦记着大黄,加快了脚步。走到街的尽头,又拐上了另一条街。这里的房子还都没拆,只有一部分人在搬家。黑孩向路边的两栋小楼走去。
在两栋小楼中间,有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小胡同,为了防止有人在这里来回穿行,楼的主人在胡同的两边各砌了一道两米多高的隔墙。左边是一家饭店,现在已经停业,门前堆着饭桌和凳子;右面空荡荡的,里面的东西早已被搬空。黑孩走到胡同前,蹲下去,对着隔墙底下的一个小洞叫了一声“大黄”。这个洞二十公分见方,紧贴着地面,是砌墙时留作雨天排水用的。一颗黄色的脑袋从洞口露了出来,呜呜地低鸣着,声音里带着兴奋和亲昵,眼睛里闪着黑亮亮的光。
黑孩问,大黄,你等急了吧?是不是饿了?大黄又呜呜地叫了两声,它能听明白黑孩的话,它的叫声是在回答黑孩,说它早就饿了,说你怎么才来。黑孩嘿嘿地笑起来,他也能听懂大黄的话。他把手里的瓶子和馒头朝着大黄晃了晃。大黄会意,脑袋缩回去,在里面叼着一个破铝盆重新探了出来。这个破铝盆是黑孩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正好做大黄的饭盆。
黑孩拧开水瓶盖子,把水倒进铝盆。大黄渴坏了,低头咕嘟咕嘟地喝水,声音欢快,富有节奏。黑孩摸着大黄的脑袋,满脸都是宠溺的笑。
不大会儿,大黄就喝光了盆里的水,它抬起头,舌头舔着嘴旁的水珠,湿漉漉的鼻子蹭着黑孩的手。黑孩又把三个馒头掰碎,放进盆里。大黄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黑孩嗔怪道,你慢点吃好不好,小心噎着。说完拍了拍大黄的脑袋。大黄虽然很饿,但还是放慢了速度。黑孩又说,胖婶的馒头店就要关掉了,也不知道以后咱俩吃什么。大黄一愣,抬头看着黑孩,此刻,两只眼睛里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
大约两年前,为了消灭格木镇上的流浪狗,城里组织的打狗队来到了这里,棍棒、铁钩齐上。铁钩钩住脖子,棍棒砸向脑袋,镇里到处响着狗的惨嚎,每条街道都充斥着血的腥味。那时大黄还是一条小狗,它仓皇逃窜,最后钻进了这个洞里,躲过了一劫。但它受到了惊吓,对人充满了畏惧,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如今它已长大,就是想出来,身子也无法钻过洞口了。
那时,黑孩刚流浪到格木镇不久。他在格木镇上晃荡,想要找点吃的东西填饱肚子。他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一口吃的。黑孩来到了胡同旁边的这家饭店,他在饭店门前转悠,渴望能从饭店里得到一些剩饭剩菜。饭店老板出来撵过他两次,都没能把他撵走。他走遍了整个格木镇,这里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最后,饭店老板没了办法,就给他装了一点剩饭菜,让他赶紧走,去别的地方吃。黑孩转身刚要走,就听见了小狗的叫声。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饭店旁边胡同里躲着一只小黄狗,从隔墙下面的排水孔里伸出脑袋,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饭菜。黑孩走过去,小黄狗吓得又缩回了头。黑孩叫了半天,小黄狗才小心地把脑袋伸出来,黑孩把饭菜分给了小黄狗一半。这个小黄狗就是大黄,那时它还小,完全可以从排水孔里钻出来,但不管黑孩怎么叫它,它就是不肯出来。没办法,黑孩只好每天都给它送吃的喝的,一直坚持了将近两年。
喂完了大黄,黑孩站起身,转身刚要走,大黄就呜呜地叫了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它舍不得让黑孩走,黑孩一走,它就只能自己待在狭小的胡同里。它在里面已经待了快两年了,要不是黑孩天天来给它送吃的喝的,它早就饿死了;要不是黑孩每次给它送饭时都和它说几句话,摸摸它的脑袋,它早憋疯了。黑孩是它的恩人,是它的亲人,也是它唯一的朋友。
大黄一叫,黑孩不得不重新蹲下去,又摸了摸它的脑袋,边摸边说,我也不能总陪着你啊,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可是大黄还是不想让他走,一个劲儿呜呜地叫,一个劲儿地舔他的手。最后黑孩一狠心,站了起来,说,我可得走了,放心,下午我还来给你送吃的。又说,你别担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我就会分给你一半。大黄不叫了,一双黑眼睛里储满了泪水,眼巴巴地瞅着黑孩远去,直到黑孩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黑孩沿着格木镇最宽的街道往前走,街道的尽头,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过了桥,就是繁华的城市,那里有数不清的高楼,有满街奔跑的汽车,有穿着时髦的行人。但他不敢过桥进城,这条河好像是专门给他划下的一条界线。河这边,他勉强可以活动;河那边,他半寸也不得踏入。
其实,黑孩刚来格木镇时进过一次城,那次进城,他发现每一个从他身旁经过的人,都对他露出鄙夷和厌烦的目光。他自惭形秽,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能不停地走,哪里都不能停留,只要他稍一停留,就会有人出来驱赶他。他走到了一个广场,可还没站稳脚,就来了一伙人,要把他带走。黑孩明白,如果被带走,就有可能被送到福利院去。他不想去福利院,他要自由自在地流浪,他要照顾大黄。多亏他灵巧,跑得快,才没被抓住。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进城去了,但他并没有因此对城市产生怨恨。
黑孩站在河这岸,看了一会儿城市里的高楼。太阳已经到了头顶,阳光晒得他有些迷糊,他决定休息一会儿。他在街边找了个阴凉地儿,一段砖墙的墙根。他躺了下去,面朝天,头枕着双臂。他的身下是水泥地面,平坦,干净,凉爽,这让他觉得很舒服,很踏实。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黑孩再次进入了那个美丽的梦境。他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个干净快乐的孩子,在草地上追赶一只蝴蝶。蝴蝶很大,身上长满了彩色的斑纹,翅膀上带着两条飘带。蝴蝶一会儿落在草叶上,一会儿又飞到了空中,黑孩怎么也捉不到它。后来,黑孩跟随着蝴蝶进入了一片花海。这里的花可真多啊,各种颜色,各种形状,香气扑鼻。黑孩站住了腳,不再捕捉蝴蝶,看着周围的花朵,脸上露出痴迷的笑。
黑孩正陶醉在花丛中时,一声悠长亲切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他回过头去,看见一男一女站在远处的一座房子前,正在向他招手。黑孩答应了一声,撒腿向他们奔去,像一匹欢快的小马驹。
黑孩跑啊跑,忽然跌了一个跟头,一块石头硌疼了他的腰。他醒了过来,原来是一个人刚刚踢了他一脚,正踢在他的腰上。锃亮的黑皮鞋,烫着笔直裤线的裤子……黑孩没再往上看。他看人顶多到腰就停下来,他知道自己卑微得只属于尘土,没资格看别人的脸,尤其是这么近的距离,他直视任何人的脸都是一种冒犯。
滚!从哪来再滚哪去!黑孩的屁股又挨了一脚,劲比上一脚更大。
我从哪里来的呢?黑孩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想。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只在梦里经常听见一男一女叫他黑孩。他甚至连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多久了都不清楚。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被人讨厌的流浪少年。
黑孩灰溜溜地走在街上,小心地躲避着行人。他有些饿了,决定看完那盆花就到胖婶那买馒头,大黄一定也饿了。
那盆花是他三天前发现的。那天,他沿着街道走,无意中在一个橱窗里看到了一盆花。那是一家小服装店的橱窗,也许因为要搬迁的缘故,服装店已经关门了,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黑孩来格木镇快两年了,他还没看见过一盆花呢。格木镇是个没有绿色的镇子,到处灰突突的。他不由得站住了脚,趴在窗上往里看了好一会儿。那盆花并不高,只稀稀拉拉地长着几片叶子。黑孩还是很高兴,他喜欢绿色,喜欢花朵,花朵让他想起了他经常做的那个梦。
门上依旧挂着大铁锁。来到橱窗前,黑孩俯下身,双手罩在额前,趴在玻璃上向里看去。他心中一阵惊喜,窗台上的那盆花已经结出了一个豆粒大的花苞,浅绿色的,水嫩嫩的,被一个漂亮的花萼托着,像一个小小的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估计用不上几天,这个花苞就会开了。这是什么花呢?黑孩从来没见过,它不高,只有几片椭圆形的叶子,很孱弱。他又向花盆里看了看,泥土早已板结,出现了许多裂痕,该浇水了。可这个房子的主人去哪儿了呢?就是搬家,也该把这盆花搬走啊。
黑孩的肚子咕咕地叫个不停,早晨吃的两个馒头早没了,抬起头,他准备去胖婶馒头店。
我渴了,给我点水吧。谁在黑孩的耳边说了句话,低低的,弱弱的,是孩子的声音。黑孩一惊,左右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
黑孩忍不住又去看了那盆花。门还锁着,花苞好像大了点。能开出什么颜色的花呢?花盆里的裂痕更深了,靠近根部的几片小圆叶子已经现出了黄色。怎么这家的主人还不回来呢?
我太渴了,给我点水吧。谁又说了一句话,还是那个声音。黑孩把脸紧紧地贴在了玻璃上,又看了一会儿,他知道了,应该是这盆小花说的,因为现在只有它最渴。老天啊,快让这家的主人回来吧!黑孩双手抱拳向天上比了一比,虔诚地祈求了一句。
第三天,花苞更大了,并且露出了一点红色。哈,是一朵红花!可它浑身的叶子却已经变成了浅黄色,花梗也不那么挺实了,微微地向下弯着。
几滴水啪啪地打在了窗玻璃上,又蜿蜒地流了下来,下雨了。雨越下越大,窗玻璃上不停地向下淌着清亮的水,黑孩凌乱的长发向下滴着浑浊的水。看见外面下雨,那盆小花动了动,使劲地向玻璃靠拢着,玻璃却无情地挡住了它。它应该很痛苦,但黑孩看不见它的泪水,它极度缺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黑孩的破夹袄淋透了,像铁一样箍在身上。他转身刚要走,又听见了那株小花的声音,我快渴死了,求你给我点水吧。黑孩的心绞痛着,流了一滴眼泪,也许是两滴,混在雨水里,淌在脸上。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黑孩每天喂完大黄,都要去看那盆花。那盆花越来越虚弱,像患重病的孩子,整个身子都倒了下去,有一多半的叶子已经枯萎,剩下的几片叶子也都紧紧地蜷着身子,半绿半黄。那个花苞虽然也有些打蔫,却又大了些,微微地绽开了几道细缝,露出里面娇嫩的红色。花盆里的裂痕越来越大,像绝望的人张大的嘴。黑孩每次去,都能听见那盆花的求救声,声音虽然一次比一次虚弱,但却像刀子一样一次比一次深地戳在黑孩的心上。
我必须救它,这家主人一直不回来,如果我再不救它,它就会死掉的,它多么可怜,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黑孩握了握拳头,下定了决心。
第七天,黑孩很早离开了垃圾场。他去面食店买五个馒头,胖婶给了他八个,又告诉他,明天她的面食店就停业了。
黑孩没有先吃馒头,他决定和大黄一起吃,过了今天,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寻找食物。黑孩拎着馒头和水,沿着街道往前走,街道两边的房子几乎都被扒倒了,曾经繁华的格木镇已经面目全非。
走到街道的尽头,拐了一个直角弯,黑孩一愣,站住了脚,手里的馒头和水瓶子掉在了地上。两座小楼没了,变成了两堆瓦砾。在瓦砾堆上,一条大狗高昂着头,像一头雄狮,一身金黄色的皮毛在阳光下分外夺目,每个毛尖上都闪着金光。那是大黄。
愣怔了几秒,黑孩继续向前走。大黄忽然从瓦砾堆上一跃而下,向黑孩狂奔而来。黑孩停住脚步,向着奔跑而来的大黄伸展开了双臂。大黄跑到黑孩面前,高高竖起身子,扑到黑孩的怀里,力量很大,险些把黑孩扑倒。大黄嘴里低声叫着,脑袋使劲地蹭着黑孩的头,舌头不停地舔着黑孩的脸。黑孩收拢了双臂,一人一狗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黑孩喃喃道,你终于自由了。
吃完了馒头,黑孩对大黄说,走,我领你去救一盆花。大黄却一动不动,仍蹲坐在那里,眼睛望着黑孩,里面闪着水汪汪的光。黑孩疑惑地问,想什么呢?走啊。自己率先向前走了几步。
但大黄还是蹲坐在原地,輕轻地晃着头,冲着黑孩不停地汪汪低叫。黑孩终于听懂了,大黄说它想去做别的事,不能跟着他走。黑孩想了想,明白了,大黄失去了两年的自由,它现在一定想找补回来。明白了大黄的意图,黑孩立刻伤感起来,他原以为从今以后,他会和大黄相依为命。他甚至想好了今后的生活,他领着大黄,满世界去流浪,走到哪里都不分开。伤感归伤感,他还是理解了大黄。沉默了好一会儿,黑孩不舍地说,那好吧,做你要做的事去吧。
黑孩转身离开大黄,他的心很难受,为了不让大黄也难受,他走得很坚定。走出了好远,眼看就要拐入另一条街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黄依旧蹲坐在那里,见他回头,又汪汪地叫了两声。黑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冒了出来,像河水决了堤,止也止不住。
在格木镇流浪的这两年,大黄是黑孩唯一的伙伴,可如今,他就要失去这个伙伴了,他怎么能不难过。我也该离开格木镇了。黑孩一边走一边想。大黄已经自由了,在格木镇我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了。那一盆花,我救下那盆花后就离开格木镇。黑孩咬了咬牙,转过头去,义无反顾地迈开了双脚。
黑孩找了个自来水管,灌了满满一大瓶水,又在路边的瓦砾堆里捡了一块砖头,揣在怀里。他要去救那盆花。
黑孩在那扇窗前等了很久。那株花趴在花盆里,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但四周总有人,他不好下手,他不傻,他必须等到没人的时候再下手。又过了好久,终于,黑孩瞅准了机会,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他快步冲到了窗前,从怀里摸出砖头,毫不犹豫地砸了上去。玻璃哗啦炸开了,碎了一地。他赶紧拧开瓶盖,对准花盆浇了下去。清凉的水洒在花盆里,也洒在了那株花的身上。那株花一激灵,卷起来的叶子慢慢地舒展,倒伏的花梗慢慢地挺直,黑孩能听见它快乐地呻吟着。
砰的一声,谁在黑孩的后背上踹了一脚,他一歪,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但他没回头,他还有半瓶水没有浇完。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给那盆花浇水。又砰的一声,黑孩的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的脑袋中仿佛有一颗爆竹炸开了,身子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谢天谢地,瓶子里的水终于都浇进了花盆。
妈的,我看见他在这里转悠好多天了。有人愤怒地喊。
打死他,流浪汉没有好东西。又一个人喊。
打死他!打死他!更多的人在叫嚣。
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也许是拳头,也许是脚,也许是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了黑孩的头上、身上。
黑孩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向窗子里看去。那朵花慢慢地开了,像血一样鲜红,每片花瓣都那么娇嫩,那么妖艳,像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些花朵一样漂亮。
黑孩的头上汩汩地向下流着血,黏糊糊的,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很疲乏,困意袭来,眼睑慢慢地闭合。就在他的眼睑合上前的那一瞬间,忽然一束金光一闪,黑孩看见了一条金黄色的大狗,正向他奔来。大狗的四条腿已经离开了地面,好像长着一对隐形的翅膀,正在空中朝着他飞翔而来。
黑孩闭上了眼睛,脏污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