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石
发小邢大强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星期天找上门的,他敲门时,我正在沙发上睡觉,就喊了一声,外卖挂门口就好。他没回答,开始咣咣地拍门,像地震一样,并高喊,再不开门就把房子给你拆了。没办法,我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朝门口走去。正值春暖花开时节,门刚开一条缝,温暖和煦的春风便从我的裤脚钻进来,把我周身上下抚慰得很妥帖。进门后,他用满是疤痕的右手扔给我一根烟,然后说上海有家机构出一大笔钱请他去骷髅井一探究竟。我说,别听网上瞎说,哪有什么骷髅井?哪儿也别去,在家里待着最舒服了。邢大强笑着说,怎么,害怕?我说,不是怕,是最近天天有团战,离不开。还狡辩!邢大强吐出一大口浓烟,接着又用鼻子吸进去再吐出来,几个来回后,烟变得又稀又淡。他笑着说,不会亏待你的,奖金二一添作五。我说,能有多少钱?他四下打量着说,我先卖个关子,反正够你这半套房子的。幼稚,我说,这你也信,你肯定让人家骗了,有这好事儿他们怎么不自己去?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眼转账记录,又飞快地揣进了兜里。
在我一再追问下,邢大强打开了话匣子,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骷髅井的传闻。他说从这里往西一千公里的地方有一口井,井里终年火焰不熄,所有靠近它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所有粉颜色的东西丢进井里烧掉。井里燃烧着的全是人们扔掉的粉色衣服、鞋袜、书包或是零食的外包装……有位女孩染了粉色的头发,她急于把自己的头发剪掉扔进去,却找不到可以用的剪刀,于是就一只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向上提着,另一只手四处乱抓并围着井边乱跑,像是跳着什么原始部落的舞蹈,场面十分诡异。有个自称不信邪的富二代更惨,他直接开着自己新买的红粉佳人版甲壳虫轿车一头栽了进去,活活烧死了。人们干脆给它起了个恐怖的名字——骷髅井。
我虽然是一名资深游戏宅男,倒也听说过世界上有很多难以解释的谜团:阿留申海沟的扩张、罗布泊的干涸、百慕大三角的风暴……就连济南都有一个“水往高处流”的怪坡,哪一个都让人捉摸不透。是的,大自然是个善于玩弄各种把戏的魔术师,总是热衷于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在诸多现象中。
一千公里也不算远,朝发夕至。那天晚上,泡面、鸡翅和可乐都失去了往日的滋味,我翻来覆去地纠结了很久,可一想到女朋友赖雪那香嫩肥美的身子,心便跳了起来,毕竟富贵险中求,凑够了钱就能抱得美人归。第二天一早我换上深灰色风衣,穿着黑色袜子和老爹鞋,又仔细检查了所有的随身物品——手机、钱包以及钱包里的所有卡片,虽然打火机是暗红色的,但我还是觉得跟粉色太接近了,于是拉开抽屉找了个蓝色的打火机——直到确定浑身上下没有丁点儿粉色的物品,才开车到达碰头地点。邢大强还没到,这厮肯定还在睡懒觉,我熄了火停在路边补了个回笼觉。也不知过了多久,邢大强上车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一抬头吓了一跳,他竟然穿了一件粉色的西装。你疯了?我说,你不知道那口井专门吸粉色的东西吗?幼稚,这你也信?邢大强笑着说,无非是些无聊网友的炒作而已,况且这是甲方爸爸的要求,到时候还要拍视频哩。我说,要作死你自己作,别拉上我。好啦好啦,他笑着说,你这胆儿还没针鼻儿大,赶紧开车吧,有事儿我担着。
黑色吉普车在“之”字形的乡间小路上穿行了半个小时就上了高速,春意也浓了许多,两旁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很是养眼。我开始庆幸这趟探险之旅,至少没有辜负这大好春光,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总是重复杜秋娘的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花开堪折直须折……正当我走神时,邢大强用昏昏欲睡的口吻说,你把这该死的鋼琴曲关掉,听得人直犯困。他最后那个“困”字刚从牙缝里冒出来,便打起鼾来。大约一刻钟的样子,他醒了,生气地说,我让你把该死的音乐关掉,你没听见吗?我拗不过他,只好关了车内音乐。他伸了一下腰,似乎高兴了许多。他一高兴就开始吃零食,吃那种薄脆饼和米老头之类的食物,我说,你别把饼渣掉车里,很难清理。他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吃得很开心,吃完就把那些塑料包装扔出窗外。这样不好。我斜了他一眼。没什么不好啊,他关上车窗说,聊会儿天吧,要不你开车会困的。
所谓聊天基本是他问我答,我奇怪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问的全是别人的隐私问题。他问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说是跟着建筑队打工时,酒后失足掉进电梯井里摔死了。他又问,听说那家建筑公司赔了你家不少钱?别瞎说,我有些不悦。他笑嘻嘻地说,什么瞎说,上次同学聚会时王倩倩都跟我说了,你们的官司就是她给判的。王倩倩是我高中同桌,政法学院毕业后去了市法院民事庭。我说,既然你知道,还问什么?他又问,你弟兄两个怎么分的钱?对半分吗?我知道瞒不住他,就说,是。他又说,那些钱你都填到赖雪的身子里了,是吗?我没回答。他说,你就是傻,女人嘛,玩玩就好,你还当真了?你是不是傻?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摩挲我的脑袋。危险别闹,我拨开他的手说。我是不会告诉他那些钱我用在什么地方的。
就这么闲扯了几个小时后,我放慢了车速,想找一个服务区休息一下。邢大强说,这就累了?我说,开车超过四个小时必须要休息,否则就是疲劳驾驶。瞧你这身子骨,邢大强讪笑着说,怪不得人家赖雪看不上,你贴边吧,你贴边换我。我靠边停车,下车做了几个深蹲,然后跟邢大强换了位置。邢大强上车,安全带也不扣就启动了。我说,加点油吧,还有这一趟的过路费和油费,咱俩得平摊。我现在身上的钱还没有卵蛋多,邢大强笑着说,要不也不会接这个活儿。然后他又安慰我说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一坐到副驾驶上就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起了父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包工头老曹跌跌撞撞地敲开了我家的门,他拿着水杯的手瑟瑟发抖,他在描述父亲死状时牙齿咯咯作响。父亲中午喝了两杯小酒,干活时说要去趟厕所,等人发现时已经倒栽到电梯井里,身子都凉透了,整个脑袋戳进胸腔,像是鼓起了一个大的肿瘤。当时,我的女朋友赖雪正因为彩礼的问题跟我闹分手,她见我心情不好就没有提这事。那时正值盛夏,父亲的尸体很快腐烂变臭,母亲已去世多年,我只好跟博士刚毕业的弟弟商量怎么处置。弟弟不谙世事,聊起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头头是道,一涉及生活事务就抓瞎,说一切全凭我安排。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说,赶紧火化吧,要不然尸体会生蛆的,那就是大不孝。这时候赖雪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便宜了工程方。她就怂恿我索赔一百万。工程方负责人态度很蛮横,说父亲因为违反了不准饮酒上工的禁令才出了这次事故,不让我赔钱就不错了。赖雪自作主张找到了在市法院的王倩倩,她经过多方取证了解到那天父亲是替班,属于临时被人拎来应差的,打赢了官司。工程方赔偿了我一百万。
前面有加油站,邢大强放慢了车速,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加油机旁边,一个满头银发的加油员正躺在椅子上看一本胡塞尔的哲学书籍。老伙计,给我们来点92的汽油。邢大强摇下车窗,把手伸出窗外拍打着车门说。我想趁着加油的空去趟洗手间,邢大强却不让我下车,他说,你坐定了,一会儿有惊喜。老加油员腿有点瘸,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把油枪插进油箱孔里。
你们去哪儿?老人问。
要你管?!邢大强说。
加完油之后,邢大强招呼也不打,猛地发动汽车冲了出去,油管被连根拔起,发出巨大的声响。我骂道,这就是你他妈说的惊喜?邢大强哈哈大笑了一阵儿后,又摇下车窗哇啦哇啦地对窗外叫,来呀,追我呀。你消停会儿吧!我有些不耐烦。我的吉普车拖着一条长长的油管在高速上飞驰,像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下午的时候,绯红的晚霞染满了天际,我和邢大强下车撒尿,整条高速只剩了我的吉普车,十分落寞。身后是将青未青的麦田,邢大强穿着粉色西装,在晚霞的映衬下显得骚气十足。你像个婚礼司仪。我说。别跟我提婚礼,邢大强说,你不知道我老婆死了吗?再上车后,他跟我絮絮叨叨地谈起了他的婚姻史。我是在上海认识白婷的,他说,当时白婷在一家洗浴城工作,是做那个的。我只是个打工仔,像北上广这种城市,永远也不属于我,当然也不属于她。她很漂亮,略施粉黛就不输那些电影明星。我是在推销酒水时认识她的,当时她正在陪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灌高度白酒,喝得都衣冠不整了,一个女孩长成这样,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却不知道珍惜。我手贱,趁着他们都有些微醺之际把她的白酒换成了矿泉水,猪老板瘫软在地上,她却醒了过来,于是我们就认识了。那几天我满脑子都是她,总想找个理由请她吃饭。她笑着说,这个城市什么饭店没吃过。我说,巧了,柬埔寨菜你就没吃过。她以为真要吃外国菜,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跟我去了。其实那是一家名为“简朴寨”的家常菜馆,在市郊的一条巷子里,因饭菜便宜著称,去的也多是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她看到那家菜馆的名字时,笑得花枝乱颤。我看她心情不错,就开玩笑说,做我女朋友吧。我没想到她竟然痛快地答应了。男人就应该娶个妓女当老婆,别提多幸福了。她白天像小猫一样窝在家里睡觉,早饭和午饭统统不吃,下午三点多才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来到梳妆台前梳洗打扮。我最喜欢看她绑马尾的样子,她用玉齿衔住头绳儿,小手往后一梳,再一挽,轻轻三两下就绑好了头发。我甚至怀疑她身上藏着一根什么魔法棒,只需轻轻一动就容光焕发。好几次我开玩笑地抱着她说,让我看看你耳朵眼儿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她咯咯地笑着跑开了,她是个浑身都是痒痒肉的女孩。白天我忙着推销酒水,吃完晚饭,我就把她送去洗浴中心,或者某栋高档别墅。每次分别时她都百般温存,躺在我怀里撒着娇问我是不是真的不介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要说不介意,她说我不爱她;我要说介意,她说我小心眼。她说,这只是她的工作,保护措施做得好,灵魂是干净的。很快我们就谈婚论嫁了。
她跟你要彩礼了吗?我问。
那倒没有。不过在婚后的备孕检查中,我们两个都查出了艾滋病。她要是流露出愧疚和忏悔,我倒还能原谅她,谁知她一口咬定是我传给她的。笑话!从那时起我就经常揍她,是这个婊子毁了我,我狠狠地揍她。她的鼻梁、肋骨都断过。合又合不来,分又分不开,这种关系让我身心疲惫。半年后,我在开车去医院的路上,超速行驶的车子撞在了一棵粗大的白杨树上,副驾驶座受损严重,白婷当场昏迷,等救护车把她送到醫院后,被诊断为脑死亡。说到这里,邢大强把车窗摇了下来,乍暖还寒的北风吹得脸生疼。我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推她去火化时,锋利的风吹在右手上,像刀子一样。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他右手的疤痕,真的像刀子割过。
大片的晚霞被拉扯成一缕薄绢收进了地平线以下,西面的天空只剩下一片湛青。我觉得空气越来越热,像是到了盛夏。我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衣,我看到邢大强的额头也冒起汗来,他不断地舔舐着嘴唇。远远望去,我们已经能看到骷髅井那冲天的粉色火焰,像是一个巨大的防风火机。一会儿脱光了吧,邢大强说,很舒服的。
我没听见邢大强在说什么。我想起拿到那些赔偿款后和赖雪过的那些甜蜜幸福的日子。我付了房子的首付,买了部SUV,还给她一套粉红镶钻“水晶之恋”戒指向她表白。表白成功那天晚上,我的脑袋像针扎一样疼,那些钞票拧成一股绳绞在我的脖子上,我像那些重症哮喘病人一样无法呼吸,随时可能窒息而亡,我身子虚弱到无法完成一个正常男人的使命。我拉开床底下的皮箱,里面码着剩下的几沓粉色钞票,我把它们全部烧掉,觉得舒服了一些。我想起为了娶赖雪的彩礼跟家里要钱的事。你还有个弟弟,赖雪说,天下老人都偏爱老小,所以我们要从你爸那里多抠出点钱来,父母的钱呐,就像毛巾里的水,得多拧几把才好。我跟我爸说,你供老二读到了博士,够可以了,也该考虑我了,我跟老二不一样,他是大学生,追他的女孩一大把,再不给点钱,我就只能打光棍了。我爸说,当初你要是好好学习……放屁,我生气地说,当初是谁说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让我提前出去打工挣钱的。每当我提起这件事儿,他就低下头只顾吃饭了。从那天起,他戒了烟酒,拖着因为关节炎而略有僵直的腿跟包工头老曹去建筑队了。
喂,快到了。邢大强用满是伤疤的右手碰了碰我,说,打起精神来,你看看设备有没有电,一会儿帮我录段完整的视频。我看也没看就说,电是满的。为了抄近路,邢大强撞开高速的护栏,震得我的头一下子撞在了车顶上。你他妈的疯了?!我骂道。驶出高速,车子突然平稳起来,像冰面上滑行的陀螺。
那口燃烧着灼浪的井就在不远处,我们停稳了车子。刚一下车,热浪立刻像潮水一样袭来,我们的睫毛立刻被吹化了,像是烟灰那样一截截地断掉。邢大强把设备递给我,我调整好角度开始录播。邢大强向井边走去,粉色的衣服被巨大的吸力拖着,使他的脚步看起来有些踉跄。你知道吗?他边走边说,我真是对不起白婷,她是个好姑娘,其实我是以前吸粉儿时染上的病,这是后来我知道的,因为我那个伙伴已经死掉了,他临死前告诉我的。我把白婷推进火化室的那天,空气像冻僵了一样,没有一丝风,我推着她干净的身子,就像行走在透明的果冻里。我看到她的右手露在被单外面,我轻轻握着把它塞进被单里,谁知那只手突然攥紧了我。它雪白冰冷的指甲瞬间刺破了我粗糙的皮肤,把我的右手掐得血肉模糊。我费尽力气才抽回我的手,可那边已经在喊我的名字,我就把车子交给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工作人员,他看也没看就把她推了进去。
说点别的,大强,我提醒他。你感觉怎么样?他停下脚步把头转向我,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接着,他又把脸朝向火焰,像虔诚至极的圣徒一样向前迈去。那井离我们只有几米远了,我们心脏狂跳,呼吸急促,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狂喜。
火焰炙烤着我们,很舒服。
邢大强走到井边,把他粉色的衣服、鞋子一件一件地脱下扔进井里,然后脱去粉色的贴身衣物,他周身流出黏稠的像油一样的东西,我这才注意到连他的皮肤也变成了粉色。我赶紧扔了设备,想要抓住他,可是他的身体像泥鳅一样滑腻。我看到他用不知哪里的一把小刀环切开自己的皮肤,像脱T恤衫一样脱去了皮肉,露出了粉色的骨骼。那骷髅指着我说,你瞧啊,你的衣服也变成了粉色。我低头一看,果然如此,粉色长了脚,像爬山虎一样从我脚底往上爬。我赶紧脱了鞋子扔了下去。
别挣扎了,没有人逃得掉,骷髅说,就像没有一粒铁屑逃得过磁铁。来吧,与其掉进井里,不如跳进井里。骷髅说完,纵身跃入井中,粉色火焰上腾起一股淡黑色的烟雾,旋即消失不见。
我看到我的裤脚也慢慢变成了粉色,我赶紧脱掉了自己的裤子。
这时候我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加油站的老人在远处向我挥手,并跛着脚朝我走来。
我追你们一直追到这儿。老人说,如果你够仔细就会发现,那条高速公路根本没有对向来车。
看到他,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当人们把他从电梯井里打捞上来的时候,他全身的骨骼已经断为若干节,像是一具被寒风吹干的节肢动物的尸体,我在他兜里发现了一张烟盒纸,我看了一眼就撕掉了。我欺骗了父亲和弟弟,我对弟弟说父亲是违反规定,酒后出工,人家不跟咱们要钱已经是万幸,根本就没有赔偿款这回事。
这时候我的上衣也开始变成了淡粉色,我有种烧掉它们的强烈冲动,我知道我会像邢大强一样,不消一刻钟,我的皮肤、血液甚至骨骼都会变成粉色,我会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怀着狂喜之心。
我该怎么办?我问老人。
无法幸免,每个人在出生时就是粉色的,胎里带的,除非……
除非什么?我问。
除非有个人替你去死。
我一拳把他打晕,拖到了井边,翻了翻他的兜,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张破纸。我把他推进了井里,我猜,我的父亲也是这么掉进去的。我身上的粉色渐渐褪去,我知道我安全了。
我发动了吉普车,趁着粉色的朝霞还没出现,仓皇地逃离了那个地方,由于我急于回家,车子超速行驶,撞在了高速路的护栏上,砰的一声车子飞了起来。我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浑身大汗淋漓。门外响起了邢大强的声音,说好的今天去骷髅井,怎么还睡啊?来了,我大口地喘着气,哆哆嗦嗦地从床上爬起来,向门口走去。